顾柳沉浸在这幅古朴秀雅的画作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急喊道,“卫老师。”

“怎么了?”卫卿放下手中的一套金银茶具走过来,看见顾柳手中的画,有一些惊喜。“哟,你把那匣子打开了?”

“老师,这幅画重要不重要呀?”顾柳问道。

卫卿将画上下提握在手中观看,笑着道,“这幅画画师画技不错,保存品相完好,若是在其他地方出土出来,也算是珍贵的了。只是今天米家村窖藏的文物太过丰盛,这幅画论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考古队的工作依旧热火朝天,卫卿也没有特意在意这幅画,将《冬夜同食图》交到顾柳手中,“我继续过去忙了,这幅画你先做点初步书画保护工作,待会儿上去再仔细研究。”

从米家村窖回来已经有小半个月,所有收检研究的文物也已经上交到上头,顾柳依旧惦记着那幅图,平日里有些心不在焉。

那幅《冬夜同食图》线条柔美,画中的一对男女虽然画形不大,但画师用了繁复的线条落描,绘出男子俊秀的外形和女子柔美神情,神韵生动。

《中国女子画史》中记载,纯昭顾皇后号闲云居士,善作山水画,细笔极工,一手莼菜描和铁线描更是出神入化。有在书画史中素有“山水若有情也!”的赞誉!生平共做七十二幅画卷,除早年一些不成熟的画作外,其余作品十分有名。

这幅不知名的《冬夜同食图》与顾皇后的画作有不少共通特点。这张画作上落章却是“娴云”,比顾皇后的闲云居士只多了一个“女”字。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一些联系巧合?

“顾柳,”卫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卫卿将一本文物图集放在一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卫老师,没什么?”

“卫老师,”顾柳想了想,凑到卫卿身边,小声问道,“你觉得,那幅《同食图》有没有可能是顾皇后亲笔所画?”

“怎么可能?”卫卿十分惊讶,转头从上到下看了顾柳一眼,“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顾皇后乃是中国闺阁画史的一个重要人物。她一生并不高产,又因为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生的七十二幅画作每一幅画都在史文中记载下来,咱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中有这么一副《冬夜同食图》,可见这幅《冬夜同食图》并非顾皇后所作。再说了,”顿了顿,

“通过C元素法粗粗测定,这幅《同食图》大约是周朝末年熹宗时代的作品,作画手法与顾皇后有一脉相承之处。众所周知,顾皇后善画山水风景画,于人物画上名声并不显。顾皇后因着身份的缘故有周一朝都是被高高捧起的,这一幅画怕是某位宫廷画师摩仿顾皇后的作品所作。”

“我只是觉得,”顾柳的想法被卫卿否认,很有一些怏怏,“有这个可能罢了!我觉得这幅《冬夜同食图》不错呀,和顾皇后传世的画作相比也差不了什么。”

卫卿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微微一笑,“你的眼光不错。其实论起来,这幅《冬夜公同食图》与顾皇后的画作一脉相承,却比顾皇后传世作品笔触更成熟,也有着更充沛传神的情感。这位不知名的仿家本身画技其实比顾皇后还要高一筹,只是顾皇后是世宗皇帝的爱人,是一代皇后,所以她成了享誉中外的闺阁画家,而这名仿者不过是一名不知名的宫廷画师罢了!”

午后的京城天空分外的蓝,顾柳一边不经心的吃着盒饭一边惦记着那幅《同食图》。

虽然卫教授的推断有理有据,似乎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但是顾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依旧认为那幅《同食图》是顾皇后的真笔。

顾皇后虽然最擅长的是山水画,但并不是说,她的人物画便画的不好了。顾柳曾经见过顾皇后的《鱼篮观音图》的摹本,画本中的观音线条柔和,气韵生动,鱼篮观音仿佛有一种圣洁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膜拜。

“阿柳,你走火入魔了吧!”桓亘忍不住怀疑道,“卫教授都说了C元素检测法测出那幅图的年代是周朝末帝熹宗年代。顾皇后是世宗朝人,和周熹宗时代隔了三百多年,那幅《同食图》怎么可能会是顾皇后的亲笔?”

“我这么说不是没有推断可能的!”顾柳伸出叉子,在桓亘面前桌子上比划道,“顾皇后可是皇后之尊,那幅图若真是宫廷画师的仿作,哪个宫廷画师敢犬娴云’的字号?再说已经出土的室中文物八成半证明是宣宗朝之物,历代宫廷都习惯把从前时代的档案文书放在一处,如何室中只有这一幅画是熹宗朝的呢?”

“你说的也有一点道理。”桓亘怔了怔道。

“是吧?”顾柳得到桓亘肯定,登时精神一振,更加热情道,“至于画作年代问题,我猜是装着画的那个匣子的原因。考古专家到现在都没有检测出那个匣子的材料。那个匣子非金非玉,质感奇特,也许这匣子具有神奇的保存效果,物体放在其中会减缓C元素衰减的速率,因此放在里头保藏的画测出来的年代较实际年代晚了这些年。”

“阿柳,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了!”桓亘听到这儿,忍不住嗤笑,“若那匣子有那么神奇的效果,说不定咱们教授能拿诺贝尔奖了。”

“这世上连生物都可能□□了,有一种材料有着神奇的效用,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顾柳耸了耸肩道。

事实上,对于纯昭顾皇后的迷恋,让顾柳对于自己的这个推论颇为坚持。有一种奇怪但切实存在的直觉,让她相信,这幅《同食图》却是为顾皇后亲手所做,关于这幅图尚有些其余猜测,顾柳只储存在自己心中,没有给任何人听。

当初在米家村藏窖中发掘出那个保藏着《同食图》的匣子,匣子上刻着“冬十二月”字样。现场同时发掘出另外三个同样的匣子,上面书着“春三月”,“夏六月”,“秋八月”。显而易见和收纳《同食图》的匣子是一整套,只是纽襻脱落,里面中空,没有收纳任何物品。

顾柳私下里猜测,也许在遥远的大周时空中,存在着一整套十二月图,被主人珍而重之的分被储藏在一个匣子中。这张《冬夜同食图》只是其中一幅。只是在岁月的轮转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另外十一幅图都流失了。只有这一幅《冬夜同食图》始终留在了这里。

米家村的文物发掘成果一经对外公布,顷刻间引起国内考古界轩然大波。西安博物馆应要求对米家村文物做了一次对外展出。国内外的人纷纷涌到博物馆观赏这一盛景。

《冬夜同食图》挂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中,下面博物馆给出的文字介绍是:周朝宫廷画师所作。年轻的少男少女拥簇在画作下观赏着这幅画,此起彼伏的猜测着画中男女的身份和关系。顾柳戴着黑色宽边墨镜站在少男少女中间,仰着头观看着这幅画。

博物馆晕黄的灯光照射在图画的绢本上。映射出画家分外柔和的笔触,女子微微垂着螺首,神情柔婉可人,身后揽着她腰身而坐的男子眉宇之间威势慑人,似乎颇有气势,只是注视着女子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丝丝深情。

卫卿虽然否定了自己的异想猜测,可是她有句话说的没有错,这幅《同食图》用笔圆融,情韵生动,较诸顾皇后传世作品技艺更胜不止一筹。

如果一切真相真的如自己猜测,顾皇后另取了“娴云”的字号,私下里另做了这么一系列《十二月图》,却没有对外界传出任何信息,究竟是作何道理?世传世宗皇帝和顾皇后的爱情美丽动人,是否这张《冬夜同食图》中所绘的一对男女就是顾后画的顾皇后和世宗皇帝自己?明朝杨慎曾赞顾皇后“山水若有神也!”世人皆有公论:顾皇后精于山水,于人物画上略拙。但此刻看博物馆中展出的《同食图》,顾皇后分明已经将山水中的情韵运用到人物画中去,画中的男女,线条流畅,婉转风流,切实当的得一个有情的评论。是否正是因为顾皇后绘的是丈夫和自己的生活场景,将自己的一腔感情投射在其中,画出来的人物方这般自然流畅,生动有情?

顾皇后的《十二月图》犹如一个魔障,深深的植在顾柳心中。接下来的日子里,顾柳闲暇时间,总会花费心力,查询有关顾皇后的文书记载,希望查到自己推论实证。

静夜里的电话猛然响起,顾柳接起电话,听见桓亘的声音道,“阿柳,我听到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后的美国拍卖会上,有盖了‘娴云’印章的画要出售,你要去看看么?”

激动的心情猛然袭击住顾柳,顾柳脱口答道,“要!”

一个月后

洛杉矶的蓝天高远明亮,顾柳背着一个背包走在洛杉矶的街头,到现在还有些迷糊无法相信,自己既然真的因为一幅画,坐飞机飞到了美国。

从前的自己性子和软,不像是能够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冲动行事的的人。这一刻,却为了一副臆想中的画站在了洛杉矶的土地上。甚至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来。

主持人约翰在拍卖台上用一口英文念诵出接下来的拍卖物介绍词,“这是两张华夏古代的画,是由中国洛阳城市出土,飘扬过海来到美国拍卖场的。年代大约是周朝,画师不知名。画作上面钦盖着同样的章,写着‘娴云’两个字。各位观众可以自由观看,底价:两千美金。”

这两张画比窖室中清理出来的那一幅《冬夜同食图》要陈旧一些,但笔触印章显示着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其中一幅绘着华丽的宫室,几名挽着乐游髻、身穿酱色袄子,檀色夹裙的宫人立在宫中伺候,女子坐在轮舆之上,抱着男子的腰际痛哭;

另一幅则是辽阔的原野,树木叶子已经凋零,一条河水蜿蜒浩汤的流过,风吹过女子的一头青丝,女子坐在河边,抬起头来,望着策马向着自己奔来的男子。

两幅画上的男子和女子面容俊秀,和《冬夜同食图》上的男子女子分明是同一个人。

顾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激动的如同奔马。

痴迷周史的人都知道,纯昭顾皇后幼年双足有疾,一直都坐在轮舆上替代行走。直到成年后由神医治愈,方恢复正常行走。拍卖会上这两张《抱腰痛哭》和《河边重逢》图中女子皆是坐着不能行走,第一张中更是直接出现古典轮舆形象,画中这名女子是顾皇后的实证又多出现了几条。

莫不是自己的猜测推论是真的,在千年前,顾皇后真的曾经在深宫之中绘下一套《十二月图》,记载自己和世宗一生中重要的爱情片段?

顾柳心中火热,自己一定要拿下这两幅图。

这两幅画作品相陈旧,画家“娴云”又非知名之人,顾柳花了五千六百美金将这两幅画一并拿了下来。

《河边重逢》图中河水宽广,秋木肃杀,显见的时序是秋日。另一张《抱腰痛哭》图中宫人的穿着则是冬日。娴云居士的这一系列图明显有时序区别,可能真的存在这么一套十二月图,分十二月月令而绘,毎一张上绘这一幅场景,记载着顾皇后和世宗皇帝的爱情!

如今,自己已经见过《冬夜同食图》、《河边重逢图》和《抱腰痛哭图》三幅,不知道其余九幅图上分别画的是什么?

(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天恩》人物介绍表

一:帝系

高祖姬宏:大周开国皇帝。本姓史,开国后改本姓为姬。(皇后:太穆周皇后)

太宗姬兴:大周第二任皇帝。高祖第二子(皇后:文德谢皇后)

高宗姬渠:大周第三任皇帝,太宗第四子,母文德谢皇后。(皇后:怀惠王皇后[元后];应天女帝薛瞾[继后])

英宗姬敬:大周第四任皇帝,高宗第五子,母应天女帝薛瞾。(皇后:和恭容皇后)

应天女帝薛瞾:女帝,大周第五任皇帝,原名薛妩,先为太宗才人,后改立为高宗皇后,废长子英宗姬敬自立为女帝。

仁宗姬敛:大周第六任皇帝,高宗第六子,母应天女帝薛瞾。长安三年周室朝臣复辟拥立安王姬敛为新帝。(皇后:肃明杜皇后[元后];冯皇后[继后])

神宗姬琮:大周第七任皇帝,仁宗姬敛第三子,生母冯皇后。在位十六年,使用年号:建兴,天册。(皇后:元悫李皇后(元后);贞顺姚皇后(追封))

姬泽:大周第八任皇帝,神宗姬琮第九子,母姚皇后,天册六年十六岁继位。

(内侍监:周荣

内侍少监:马燮、叶三和

内侍:王孝恩、高无禄、梁七变、陈全)

二:皇室

太皇太后冯艳艳:仁宗姬敛继后,育有神宗皇帝、丹阳公主、玉真公主。

(下人:殿前监张展英,殿前副监贺恒。安姑姑、梅姑姑。大宫女:端紫,怡朱,齐缃,舒檀。二等宫人:金莺,金藤,银雀,银果…)

丹阳大长公主姬长宁:仁宗皇帝第六女,母太皇太后。夫韩国公顾鸣,育有一女顾令月。

(下人:乳母朱姑姑 公主家令:卜安 大丫头:伽兰,空雨,默莲,圆秀)

玉真大长公主姬明瑛:仁宗皇帝第十女,母冯皇后。夫聂弘,后与丈夫决裂。无子女。

(下人:乳母曹姑姑 大丫头:丝金,缕银。二等丫头:四纹,六染,七锦,十绣)

哀太子姬泊:神宗第二子,母陈淑妃。天册二年三庶人事件中废为庶人,不久后病亡。

宁王姬溶:神宗第三子,多病居于长安

赵王姬沉:神宗第六子,母吴贤妃,神熙元年谋反身亡。

吴王姬沃:神宗第十子,就藩

姬淄:神宗第十一子,母唐贵妃,天册二年年4岁暴亡。其死亡造成了神宗朝有名的三庶人事件,对神宗朝政治局面有深远影响。

燕王姬洛:神宗第十二子,母周氏。

咸宜公主姬慈歆:神宗长女,母蒋婕妤,建兴五年病逝。

三公主姬绫素:神宗第三女,母许美人,封号豫章长公主。(驸马:荀甫勋[字王功])

六公主姬玄池:神宗第六女,母郑婕妤。封号清河长公主。(驸马:杨晋[字楚材])

(下人:丫鬟:温章,秀采)

八公主姬华琬:神宗第八女,母唐贵妃。(驸马:张逸[字秋度])

(下人:丫鬟:瑶台、仙织。)

九公主姬灵珑:神宗第九女,姬泽同母妹,母姚皇后,建兴八年病逝,姬泽登基后追封为晋阳长公主。

十公主姬红萼:神宗第十女,母谢才人。

(下人:丫鬟:凝朱、缥绮、赤缨)

梁王姬柘:宗室现存辈分最高的长辈,太宗皇帝第七子,高宗皇帝同母胞弟,今上七叔公,平日隐居不问政事,威望极高。

魏王姬坤:仁宗皇帝姬敛第四子,今上皇叔。宗正卿。

齐王姬琛:仁宗皇帝姬敛第八子,今上皇叔。母王贤妃,妻柳倩兮,(前妻唐贵妃)

延平郡王姬璋:太宗姬兴第六子楚王姬朴后裔,今上堂叔,掌行人司为姬泽效命。

永泰大长公主姬秾辉:仁宗皇帝第二女,母肃明杜皇后,下降吕绩,

高密大长公主姬拾春:仁宗皇帝第五女,母小杜氏,下降安陆郡公徐介

李皇后:神宗元后,建兴二年病逝,无子女,谥号元悫。

姚皇后:扶风县令姚白颇之女,太宁四年入太子东宫,育今上姬泽及晋阳公主姬灵珑(夭折),本封为美人,天册四年,神宗择定九皇子晋王姬泽为继承人,追封姚美人为姚皇后。

唐贵妃:唐真珠,神宗妃嫔,曾为齐王姬琛王妃,后入宫为妃,入宫之后为神宗姬琮专宠十二年,育有八公主姬华琬和十一皇子姬淄(夭折)。

(下人:常姑姑;宦官:连理子;宫人:七儿,长生,霓云,飞羽)

江昭容:江择荇,神宗妃嫔。建兴二年入宫,封九嫔中的昭容,受神宗特旨享妃待遇,因为生平最爱梅花,人称之为梅妃。贵妃受宠后心灰意冷,退居东都上阳宫。

(下人:傅姑姑,引绛,绿雪)

周充媛:神宗妃嫔,太皇太后娘家表外甥女,育燕王姬洛。

蒋婕妤:神宗藩邸旧人,育神宗长女咸宜公主姬慈歆,因咸宜公主受宠之故封婕妤。

谢才人:神宗妃嫔,宫人出身,育有十公主姬红萼。

番外:子夜四时歌之延州春

建兴十年(周历93年)五月,江南的春色已经到了暮期,关内春色却刚刚最盛,韩国公顾鸣坐在延州刺史府中的外堂书房中,看着皱起眉头。顾鸣乃先韩国康公的嫡长子,他的父亲韩国康公顾隶乃是大周名将,曾任朔方军总管,沿黄河北岸筑三座“受降城”,以此三城为中心,筑起一道坚强的防御屏障。挡住突厥南犯之路,此后“突厥不敢渡山畋牧,朔方无复寇掠。”大周减裁镇兵数万,每年节省军费数亿计。顾隶也因此以军功得封国公。顾鸣迎娶的的妻子乃今上嫡亲同母胞妹,丹阳长公主姬长宁。这一年,他上京述职,一路所经过之地,当地地方官员自然是对之巴结不已。到了延州一地,丹阳长公主因着受了些风寒,不得不留下休养。延州刺史庞姜为了表示自己对长公主和韩国公的尊敬,特地将自己的府邸腾出来,让给长公主一家居住。

一个年幼的女童迈着脆生生的萝卜腿从外头进来,无视了国公府守在阶下的侍卫,迈入书房,甜甜的喊道,“阿爷!”

顾鸣低头看着这名女童,眉目之间顿时柔软下来。这个女童今年三岁半,身上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吴绸绵袍,额头挂着一串小小的碎珍珠额饰,面容如雪玉,玲珑可爱,乃是他的长女顾嘉辰,小字阿瑜,自幼聪明伶俐,一向极得自己喜爱。

“阿瑜,”顾鸣将顾嘉辰抱起来,和长女笑着逗乐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瑜想阿爷了,”顾嘉辰用甜脆的童音道。

“阿爷,今儿阿瑜去看妹妹了。妹妹小小的,可漂亮了。”顾嘉辰对顾鸣道,她陡然落寞,低下头来,“她脚上穿的明珠履也好漂亮。为什么妹妹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阿瑜却都没有呢?”

顾嘉辰说的妹妹便是顾鸣的嫡女顾令月,丹阳长公主嫁入顾家十年,方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将之看的如珍如宝,取的小字留儿,也不求什么好听寓意,只是单单盼着这个孩子平安,能够长长久久的留在身边。单这个小丫头身边,就足足配了两个乳娘,两个傅姆,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平日里身上穿的,手头用的,更都是常人数都数不来的珍品。单就她足上着的丝履,就是用蜀地最好的绸缎做的,鞋头上嵌了一对明珠,足足有桂圆核大小,品相完美,光辉盈月,更难得的是一双一样大小,着在女婴脚上,光华璀璨,任谁看了都要多看几眼。

顾鸣的脸上神情不免淡漠下来,说起来顾令月也是他的女儿,他在心中自然也是疼爱的。但是瞧着自己的一双女儿,日子却天差地别。顾令月一个小小的女婴,还不知事的年纪,穿的用的已经是如此奢靡,皇太后和圣人疼爱长公主,待回了长安,可想而见定要将这个孩子宠到天上去。而自己疼爱的长女顾嘉辰虽然吃穿不愁,却远远不如妹妹了。顾鸣念及此,便不免心疼着被比下去的长女顾嘉辰些,疼爱道,“阿爷收藏的东西里还有一枚南海珍珠,不比你妹妹的明珠差,明儿我让人取出来,寻人给你镶在发箍上,你戴着一定好看。”

顾嘉辰唇边绽出开怀笑意,投入顾鸣怀中,“谢谢阿爷。”

顾鸣拍了拍顾嘉辰的背心,语重心长道,“阿瑜,你和妹妹是嫡亲姐妹,要相亲相爱。妹妹长大后,自然会尊敬你这个长姐,将她的东西分给你的!”

“真的么?”顾嘉辰问道。

“自然是真的。”顾鸣笑道,“阿爷也会教育妹妹的。”他作势道,“若妹妹不听话,阿爷就不喜欢她了。”

顾嘉辰闻言,低下头去,对了对手指,过了很久才道,“若是如此,阿瑜倒宁愿妹妹不要听话了。”她望着顾鸣面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解释道,“若妹妹当真听了阿爷的话,阿爷就也会和喜欢阿瑜一样喜欢妹妹的。阿瑜宁愿不要分妹妹的东西,也要阿爷多喜欢阿瑜一些!”

顾鸣哈哈大笑,只觉得自己一颗慈父之心被爱女的童言稚语给浸泡的一片柔软。一把抱起顾嘉辰,“好,阿爷最喜欢小阿瑜了!今儿天色好,阿爷带你到延州集市上逛逛吧!”

顾嘉辰面上显出欢快神色,咯咯笑道,“阿爷,那妹妹也去么?”

“阿爷教导阿瑜要和妹妹相亲相爱,阿瑜疼妹妹,想和妹妹一道呢!”

顾令月乃是去年二月里生的,堪堪一周岁零三个月,刚刚走路走的稳当,能够奶声奶气的叫出阿爷阿娘。顾鸣甫想着嫡女年纪还小,带着上街其实也不知道游玩趣味,若不小心遭了风反而不好。只是低头看着顾嘉辰殷殷的目光,心中一软,心想:自己刚刚还安抚阿瑜要和留儿姐妹相亲相爱,如今若是拒绝了她,她怕是觉得自己也更疼留儿不疼她,心中又要难受了!于是豪气笑道,“阿瑜当真是个好孩子,好,阿爷带你和妹妹一道上街。”

他转身吩咐栾娘,“去里头跟公主禀一声,就说我想带三娘子上街玩耍,把三娘子抱出来。”

栾娘屈膝,转身去了。过了片刻,檐下传来喧哗声响,长公主扶着乳娘朱姑姑的手进来。原来却是长公主听了顾鸣要带女儿顾令月出门的消息,支撑着病体亲自过来了!

“公主,”顾鸣上前扶着妻子,勉强脸上浮上柔情神情,问道,“外头风大,你不在屋子里好好躺着,怎么出来了?若是吹了风加重病情,可怎生是好?”

长公主面貌秀美,算不得极出众的美人,然而大周皇室绵延将近百年,数代君王娶纳无数美女,有这样的良好基因打底,得出的皇子公主个个样貌都在水准之上。公允的说,这位长公主也算是个端庄美人了,只是没有顾鸣妾室苏妍的娇羞柔情。此时望着夫婿,神情温柔,“我听说你要带着留儿出门,放心不下,特意亲自过来看看。”她嘱咐道,“留儿娇弱,我已经将她要出门的东西交给乳娘温娘了,让温娘和松儿、竹儿几个大丫头跟着过去,一路上伺候也停当些。”

顾鸣皱起眉头忍耐听着公主的话语,连忙喝止道,“好了,好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出门,还要带着这么多丫鬟婆子,像什么话?你将留儿的东西交给栾娘,让栾娘和小青、小蓝两个跟着一并照料留儿和阿瑜两个,也就是了。”

栾娘是顾鸣奶母饶姑姑的女儿,最得顾鸣信重。小青、小蓝也是顾鸣院子里伺候的丫头。长公主被顾鸣一噎,柔声分辨道,“可是留儿还太小,习惯了身边人的照顾,若是离了熟人,怕是会不舒服。”

顾鸣皱起眉头,这个幼女就是娇惯太过,他总是觉得太过挥霍。叹道,“算了,既如此,就让令月留在你身边吧。我只带着阿瑜出门游耍就是了。”

长公主怔了怔,她虽然百般疼爱女儿,但也希望女儿得到自己亲生父亲的喜爱,难得顾鸣起了兴致,终究不忍拂了顾鸣心意,“那就算了,还是让栾娘照顾留儿就是了。”

栾娘上前,从乳娘怀中接过顾令月,笑着向长公主福身道,“长公主放心,奴家定会好好照顾小娘子的。”

长公主微笑道,“你是国公的奶妹妹,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小娘子来前已经喂过了一次,奶水装在了袋子里,若是饿了,你用那个喂她就是了。她大小解前会唤人。若是当真不小心了,干净衣裳也有收拾,你替她换上。”取了一枚玉镯子,用白布包了,递给栾娘,“这枚镯子,算是给你的谢礼。”

栾娘笑着避过了,“瞧公主说的,照顾小娘子是奴家的本分。哪里敢受公主的赏?奴家是跟着奴家阿娘学的照顾孩子的手艺,待到下晌回来,定将小娘子安全的还到公主手中。”

朱姑姑瞧着小娘子交到栾娘手中,随着顾鸣远去,心中忧虑,担忧问道,“公主,这样子…好么?”

“不会有事的。”长公主颦眉,眉宇间其实也有些心神不定,却在心中说服自己,勉强压制了下来,“国公也是我的留儿的亲生阿爷,自然也是疼爱留儿的。难道我将自己的女儿交给她的亲阿爷,也要放不下心么?”

延州集市如同关中的风沙,带着一股粗粝的气息。因着集市正日子,街道两侧摆满了摊子,十分热闹。顾鸣带着顾嘉辰在前头走着,栾娘抱着小小的顾令月跟在后头,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卫保卫着国公一行。

顾令月如今堪堪一岁半,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被长公主养的极好,一身鹅黄色的柔软白叠中衣,外头套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颈项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紫金长命锁,脚上的云头丝履上,一双明珠熠熠生辉。

顾嘉辰回头看了看栾娘怀中的妹妹,想了想,奔到顾令月面前,踮起脚尖牵着顾令月的小手,笑着道,“妹妹,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哦。”

顾令月这时候还不能流畅的说话,只是给了顾嘉辰一个大大的笑容,挥舞着小手,“啊,”“啊”的叫唤,呢喃不清的叫唤,“阿爷,阿娘。”

“阿爷,”顾嘉辰回过头来,朝着顾鸣委屈唤道,“妹妹怎么不理我呀?”

顾鸣走过来,弯下腰对顾嘉辰笑道,“你妹妹现在还小呢!等到她长大些,就会和你一道玩耍了!”

顾嘉辰重重点了点头,“那阿瑜就等着妹妹长大。到时候疼妹妹。”

顾鸣敞怀大笑,将顾嘉辰抱在怀中,在她的额头亲了一记,“阿爷的小阿瑜真乖。”

他心中对顾嘉辰疼爱至极,见顾嘉辰看上了什么,都会吩咐小厮买下,不多时,顾嘉辰手上已经有了头花,蜜饯和糯米糕。还给姐妹二人一人买了一个泥人。那捏泥人的张老倌手艺甚好,捏出来的泥人惟妙惟肖,面上耳朵眼睛鼻子俱全,顾嘉辰十分喜欢,将一个泥人交到顾令月手中,口中念道,“一双泥人儿,妹妹年纪小,拿着小的,我是姐姐,拿着大的。妹妹,你喜欢么?”

顾令月握着手中的泥人,一双明媚的荔枝眼望着,似乎是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眨巴眨巴。

顾鸣瞧着姐妹二人和睦的模样,心中十分开心,笑着道,“阿瑜友爱妹妹,着实是个好孩子!”

栾娘也抱着顾令月上前,笑着恭维道,“大娘子如今还小,瞧着已经这么机灵孝顺,待到长大了,一定会成为美貌非凡,让长安权贵倾赞的。”

顾鸣被恭维的哈哈大笑,“我的女儿,岂是一群混小子那么容易就能拐走的。我定要好好难为难为,才能让他迎娶走阿瑜。”

“国公,”小厮鹤立上前道,“日上中天了,两位小娘子也累了,要不要先找一家食肆歇一歇脚?”

顾鸣低头,看着顾嘉辰的额头果然渗出了汗珠,于是点头道,“去寻一家食肆吧!”

集市之中行人如织,顾鸣带着一行人在食肆前停了脚。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经过身边,衣袖拂过顾嘉辰的泥人,顾嘉辰年纪小握不住,手中的泥人摔在地上,摔成粉碎。顾嘉辰十分心疼,追了上去,“我的泥人儿。”站不住脚,摔在地上,禁不住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顾鸣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将女儿从地上抱起来,“阿瑜,你怎么样?可摔的疼了么?”

顾嘉辰虽说是国公府庶女,终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这么狠狠摔了一跤,如何会不疼,举起手来,见雪白柔腻的掌心中已经刮出了道道血痕,乌青一片,扁了扁嘴,哭的更大声了。纵然是疼的狠了,依旧记挂着摔在地上的泥人,抽噎道,“我的泥人,我的泥人。”

顾鸣安抚道,“阿瑜莫哭,阿爷给你出气。”

那撞了顾嘉辰络腮胡子大汉被国公府侍卫押着过来,关中民风彪悍,大汉满不在乎,“我若是撞死了你女儿,我倒肯伏罪。但不就是撞了一个泥人么?难道你还能因这个泥人把我关了杀了不成?”

“大胆。”侍卫统领安度瞧着顾鸣面上神色,上前一步喝道,“你可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我家主子可是御封国公,丹阳长公主的驸马,你惊哭了我家大娘子,可还有理了?”

丹阳长公主乃是天家贵女,驸马尚了公主,也是天家贵胄。若是真的,算起来,那位被自己弄坏泥人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娘子也是皇亲国戚了。那汉子心中惊骇,这才老实下来,伏在地上道,“草民知错了。还请贵人责罚。”

顾鸣冷冷道,“你自掌二十个耳巴子,就此去吧!”

大汉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的打了自己二十巴掌,将面上扇的一片通红,方起身去了。

顾嘉辰手臂的血丝,已经被栾娘用清水洗干净了,这时候涂抹了药,一片清凉,也不怎么疼痛。阿青、阿蓝正在她身边伺候着。顾嘉辰面上哭累了,脸上通红通红的,像一个漂亮的木偶娃娃,顾鸣哄着顾嘉辰道,“阿瑜,这泥人摔碎了,阿爷待会儿再给你买一个新的去。好不好?”

顾嘉辰抽抽噎噎道,“那买的新泥人,得和这个一样大,一样漂亮!”

“那是当然。”顾鸣允诺道。

栾娘笑着道,“大娘子,这时辰已经到午时了,反正那捏泥人的在集市上也不会跑,不如咱们先进食肆用了餐,再过去买泥人吧!”

“不么,”顾嘉辰耍赖道,“阿瑜先要泥人么。阿瑜先要泥人么!”

“好,好,好,”顾鸣拗不过顾嘉辰,吩咐道,“咱们先去买泥人。”

他抱着顾嘉辰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一分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迟疑道,“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什么?”众人迟疑了片刻,一名侍卫陡然尖叫道,“哎呀,小娘子呢?”

众人目光投向适才抱着顾令月的栾娘,栾娘惊慌失措起来,“奴不知道呀!刚刚大娘子受了伤,奴婢关心大娘子,就先将小娘子放在了食肆前的大青石上头。不过一眨眼功夫,怎么小娘子就不见了?”

顾鸣的一身冷汗瞬间流了下来,顾令月可不是旁人,可是丹阳长公主嫁入顾家十年唯一得的独养女儿,有一个做皇太后的外祖母,做皇帝的舅舅,身份尊贵,若是当真被自己弄丢了,自己纵然是驸马,也吃罪不起的。“还不快去找。”他大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