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太妃道,“那倒没有!”

常姑姑松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贵妃心中叹了口气,贵太妃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虽然说先帝驾崩已经有一年多了,贵妃受到很大的打击,守孝期间也不能做艳色打扮,如今面前的女子依旧容颜娇艳,举手投足之间因着人生经历沉淀,像是一首透过岁月的诗,美丽,华蓄,一点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这也是前世做的冤孽!方令得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是到了现在,早已经面目全非,不能回头了。

她抿了抿唇,面上的皱纹因为神情严肃而愈发的深壑,劝贵妃道,“奴婢是唯一一个跟着你从外头进宫的旧人,自是明白太妃的苦,也明白您对平乐郡主的关心。可是,奴婢想要劝着主子一句,那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些事物,有些人,既然当初主子已经做了将他们抛在身后的决定,如今也享了这么多年宫中的富贵,就再也不要指望捡回从前了!”

贵妃跌坐在殿中的罗汉榻上,面上惨白,过了片刻方簌簌流泪道,“我知道,姑姑说的道理,我都清楚明白。我只是,我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一想到我离开时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就不自禁的难过!”

一轮金乌从乐游原上落下去,淡白色的弦月挂在长安城门的梢头。

绯衣留头的丫鬟轻轻溜到花园,左右张望了片刻,见园子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一片美肃。并无旁人,方轻轻的来到角门处,打开了门扇。

平乐郡主姬景淳牵着爱马赤凤进来,问道,“英绮,府中可有人注意到我出去了?”

“没有。”英绮鬟接过姬景淳手中的箭袋,小声道,“郡主,还是快些回去吧,再来这么一趟,奴婢的小命都要被郡主给吓掉了!”

“好了,”姬景淳安抚自己的丫头,“哪儿有这么可怕?再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然而身为齐王唯一的孩子,姬景淳不是长辈希望的那种温柔娴淑的淑女,却是个性格活泼好动的,从小到大,不愿意拿画笔女红,却对弓箭武艺这一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这些年来,多次溜出王府,偷偷在外头疯玩。作为她的贴身丫头,射月和英绮经常担着一颗高高的心。

此时,姬景淳刚刚结束了府外的一天游玩,主仆三人小心翼翼的溜回姬景淳的住处秋爽阁,经过正院灯火通明的明心阁,射月上前一步,左右探看情况,回头朝姬景淳唤道,“郡主,没人,咱们快快过去吧!”

“哎,”姬景淳点了点头,急忙走出来,想要快快从这个地方过去。忽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声,一个女子从长廊转角处走出来,身后跟着大批奴婢。这位被奴婢簇拥在当中的女子大约二十余岁年纪,衣裳华丽,容颜端美,正是如今的齐王妃柳倩兮!

姬景淳立马迅速站好,喊道,“母妃。”

柳倩兮狠狠瞪了姬景淳一眼,转身进了明心阁。

姬景淳一脸晦气,转头命英绮和射月在外头等着,自己也跟着进去。

明心阁中帷幔铺张,地上的鹅黄团花地衣精致而有大气,齐王妃坐在侧手朱红雕花罗汉榻上,伸手端着青瓷花盏,轻轻饮用了一口,面容闲适而有舒张。作为一个女人,柳倩兮正处于一生中最光彩夺目的年华,五官端美,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稚嫩,沉淀出一种属于少妇的雍容风情,美不胜收。

姬景淳挨着上前,顿了片刻,方开口唤道,“母妃,我回来啦!”

齐王妃抬起头来,看着姬景淳一身的飒爽装扮,问道,“你这又是去哪儿野回来?”

“也没去哪,”姬景淳嘟囔道,“就是…去了一趟乐游原。”

柳倩兮瞧着面前继女的模样,她一身一身枣黄圆领衫子,头上发髻素净,只用几根红色的发带绑着,不着丝毫珠翠,更像是一个俊帅的少年,而并非是齐王府养在深闺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王妃的目光往下,落在褐色绔褶下的皂色六合靴上。

姬景淳察觉了她的目光,忙将靴子一缩,藏在绔褶宽大的裤沿下。

柳倩兮见此情景,眼角一跳,抚额训道,“阿雅,你怎么说也是齐王府的平乐郡主,你父王看到你如今这个模样,是会伤心的!”

姬景淳闻言,一双眸子迅速红了,大声道,“父王才不会在乎我呢。”

这些年,齐王因着贵妃往事伤透了心,一个人自禁在寝院之中,很少出院子。对于姬景淳这个唐贵妃留下的女儿感情也十分复杂,很少见面,每次见面的时候神色也是淡淡的。姬景淳幼年的时候思慕父亲,她如何懂得那些复杂的往事,只是渴念得到父亲的疼爱,常常来到那座院子外,求见自己的阿爷,齐王却总是在等候良久之后方命老仆忠叔出来传一句话,“大王已经歇息了,还请郡主先回去了。”很多年以后,姬景淳还记得寝院念亲堂前一株杨树清高的枝桠,和忠叔目中带着怜悯的话音。——久而久之,失望多了,便索性将对父亲的仰慕之情锁在心底,外表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清高模样来。

“平乐,”柳倩兮扬声喝道,“你这样说便太伤你父王的心了!”

“你父王到如今这个年纪,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怎么会不疼你?”她语重心长的劝道,“他只是,”想起了丈夫深刻的心结,心中一苦,无力道,“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槛罢了!”

姬景淳自悔失言,跪伏在柳倩兮的膝前,握着柳倩兮的手,小声道,“母妃,阿雅知道错了。”

她抬头,孺慕的看着柳王妃的侧脸,“母妃,这些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的侍奉父王,一手将我带大,虽然不是我的亲娘,我心里却是知道你的好处,心甘情愿唤你一声母妃的!”她想起自己如今在宫中安享富贵,将阿爷和自己父女抛弃的生母唐贵妃,不由得心中生出浓浓的恨意,冷笑道,“便是亲生的阿娘,也不是没有把儿女抛下的。”

柳倩兮听了姬景淳的话,只觉的心中酸楚,别过头去,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过了片刻,方回过头来,搂着姬景淳叹道,“你知道我的一片心意就好!”

明心阁中气氛一片温馨。姬景淳将头埋在柳倩兮的膝盖上,过了片刻,忽低低道,“母妃,我今天碰见八公主了!”

柳倩兮身子微微一僵,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问道,“你没有对她发作脾气吧?”

“我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不应该迁怒到她身上,可是我忍不住,”姬景淳抬起头来,看着柳倩兮,眼圈泛红,

“我只要一想着,这些年来,阿爷因为那个女人之事自苦,将自己禁在齐王府中半步不踏出府门。我也受其所累不能出去见人。她却在宫中毫不知情享受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就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柳倩兮起身,推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月色,明亮的月色被乌云遮住,透不出一丝清光。

如果当年神宗皇帝姬琮没有做出兄夺弟妻的事情,齐王府如今应当是一个十分美满的府邸吧!自己会另嫁一户高门,和夫君虽无深情,但和美尊重的度过一生,不再和齐王府生出任何瓜葛;齐王姬琛却该是意气风发,如同那个芙蓉园中自己初见的男子,年轻俊朗,勇武果敢,对着妻女疼爱尊重。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自禁于王府中,阴郁无望的度过自己的一生,而合该出入长安,得到众人的尊敬,而姬景淳,

姬景淳应当是齐王捧在手心的明珠,父母双全,在饴糖罐子中无忧无虑的长大,养出甜美的性情。

柳王妃转头看了姬景淳一眼,

而并非像如今这样,带着一丝难驯的野性和满腔的愤懑。因着常年不出入于长安上流社会的缘故,长安的贵族少男少女连这样一个郡主都不认识。

“‘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转过头来对姬景淳道, “无论乌云怎样遮住明月的光华,终有一刻,月光会照耀整个大地。阿雅,你放心,”她咬着唇,明艳的容颜上闪耀着肃穆神情和决心,

“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终有一日,她们会遭受报应的!”

齐王府中,柳王妃和平乐郡主姬景淳因为心口伤处紧紧的聚在一处;在长安城的另一边,将作少监许堂光府上,另一对继母女——谭夫人和原配嫡女许丽哥却因为秦家的婚事而生出嫌隙来。

距离乐游原游春已经过了两三天,许丽哥自定下亲事之后,便一直留在闺房中,很少出门。这一日,她正在窗前绣自己的嫁衣,丫头杜鹃飞奔到房中,大声喊道,“大娘子,龙夫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什么,”许丽哥吃了一惊,绣针刺破自己的枝头,渗出一抹红殷来。她将枝头含在自己唇中,狐疑道,“这个时节,龙夫人怎么会亲自过来咱们家呢?”

“那奴婢可不知道了。”杜鹃道,“奴婢只看见龙夫人带了不少礼物,“大娘子,”小丫头的声音天真烂漫,“龙夫人这次前来,是来定您的婚期的吧?”

许丽哥啐了她一口,“尽胡说八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慢慢的红了。

“我才没有胡说,”杜鹃不服气,小声的嘟哝道,“大娘子和秦家郎君的婚事都定下来了,这个时候提着那么多礼物上门,不是定婚期是做什么?”

许丽哥不置可否,话虽如此,可是心思绪乱,那嫁衣到底是绣不成了。她将绣架放在一旁,起身道,“我到前头看看。”

她下了绣楼,穿过穿堂,走到家中前堂下,听得阿爷许堂光朗声问道,“龙夫人,今日你前来,鄙家不胜荣幸…你此次前来,可是来商量丽哥和贵家二郎君的婚期的?”

许丽哥低下头去,俏丽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红云,然后,听得龙夫人的声音道,“我今日前来,是来退婚,改聘贵府二娘子的。”

大堂上,许堂光被龙夫人的话震惊不已,顿了片刻,拂袖勃然大怒,“龙夫人,我敬你是亲家,对你算是十分尊敬了。你此番做出这番无理要求,究竟是什么缘故?”

许堂光心疼长女遭此耻辱,他的一旁,继夫人谭氏却是天纵之喜,欢喜之意染上眉梢。她瞧着继女这门亲事已经扼腕良久,只是这门亲事是因着丽哥亡母和龙夫人姐妹之情的缘故方定下来的,自己夺不下来,只能看着兴叹。如今听着龙夫人说这般话,心中顿时不胜之喜,勉强忍住了面上愉悦神情,扯了扯许堂光的袖子,做了个眼色,

“夫君,你别发这么大的火。龙夫人既有了这个意思,婚姻之事说到底,也要讲个你情我愿。”

“夫人,”许堂光狠狠瞪了谭氏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秦家竟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将大娘子置在何地?要知道,大姐儿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可她也叫你一声阿娘的!”

谭夫人面上做出委屈神情来,“瞧你说的,像是我不疼大娘子似的。这些年,你蒙着心说,我对丽哥还不够好么?但凡团哥有的,我都会给丽哥一份,我甚至还给丽哥找了这么一门光亮的婚事,我哪一点待她比团哥差了?”

她看了龙夫人一眼,“至于如今,这婚事又不是我要夺了她的,是龙夫人自己亲自上门提出来换的。”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夫君,丽哥是你的女儿,团哥可也是你亲生的啊!你希望丽哥幸福,难道就不希望团哥过的好么?婚姻这种事情,是要看男女缘分的,明明是丽哥先订的婚事,秦家如今却看重了我们团哥,这说明丽哥和秦二郎无缘,和秦二郎君有缘的是我们家团哥。你也是团哥的亲生阿爷,总要为团哥打算打算。至于丽哥…她那么好,日后总有属于他的新姻缘的。”

“这…”许堂光迟疑起来。

龙夫人轻蔑的看了许氏夫妇一眼,有这样的生母,难怪会教养出许团哥那样不知廉耻,夺取亲姐姐姻缘的女儿来。其实,若要按着她的意思,似许丽哥这样的女子方是自己的儿媳妇首选,许团哥那样的,便是送她是个,她也是看不上的。

只是,那一日,秦须古跪在自己面前,苦苦恳求自己为她改聘许团哥,在自己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龙夫人终究心疼儿子,拗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依了他。毕竟,说到底,容氏虽然是自己的好友,终究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的目光暼过了立在一旁,面上泛出欣喜光芒的许团哥身上,心中愈发不喜。

前一日,她打了秦须古身边的小厮怀儿一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她来说,天天送吃食给自家准姐夫的许团哥,远不如端庄静默的许丽哥适合做媳妇,只是耐不住自己儿子喜欢,他日迎娶回去,自己定要好好□□。

“闲话少说,”龙夫人道,“既然你们同意了,我看着,就定在三个月后迎娶吧!”

“三个月?”谭夫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为难道,“这三个月时间也太少了吧?我们还想给团哥多备一些嫁妆,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门,这三个月时间,根本就不够了啊?”

龙夫人冷笑道,“自来女孩子的嫁妆都是从小备起,到了出嫁的时候只是缺一些时兴用品,丽哥的嫁妆大部分是她亡母留下来的,你们不能动,但只要贵夫妇乐意撒银子,哪里有什么东西备不来的。许团哥既然能私下做出那样的事情,想来已经是急着出嫁急的不得了了。既然如此,我这个做未来婆母的也算是成全了她,若是你们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也罢!”

谭夫人听着龙氏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怒气。许团哥是她的亲生女儿,被人这般作践,她如何不心疼,只是顾念着这门亲事,忍气吞声道,“瞧龙夫人你说的,婚事便定在三个月后吧。”

龙夫人心中这才舒服了一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等着迎娶媳妇过门了。”转过身打算离开许家,看见立在门前,脸庞苍白而端凝的许丽哥。

许丽哥面色惨白,身子微微摇晃。

这些年,继母谭氏对自己虽然表面没有什么不好,却一直淡淡的带着隔膜,令自己十分不适。她在家中待的十分没趣味,便将这门秦家的婚事看做是亡母容氏对自己的祝福,心中十分看重。这些日子,在闺房中缝着嫁衣,心中无数次的憧憬,嫁入秦家之后的生活。没有想到,到了如今,竟听见了这么残酷的事情。

龙夫人瞧着许丽哥,心中歉疚起来,上前一步握着丽哥的手,叹道,“丽哥,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秦家没福气!”

“夫人不必说了,”许丽哥唇边惨笑,推开了龙夫人的手。

既然已经做出了放弃自己的决定,这个时候又对自己温情脉脉,有什么意义?

她伸手执于脑后,抽出簪在发髻上的一根黄玉簪,“夫人,这是你当日下定的定礼。如今小女原簪奉还。从今以后,丽哥和秦家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摞完话,她便不愿再在这个地方逗留,转身分奔奔回自己的寝间,将房门猛的合上,扑在榻上失声痛哭。

这一时刻,她无比的思念起自己的亲娘容氏来,若非自己生母已经不在世上,那龙氏和谭氏如何敢这般欺负自己?许丽哥将自己的委屈全部都哭出来,哭的声嘶力竭。

待到过了很长时间,许丽哥终究安静下来,“大娘子,”杜鹃从外头进来,眼圈也是红红的,“主院那边那对母女如今正欢笑不已,她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

“不必再说了,”许丽哥擦去腮边眼泪,“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

天光正是卯时,阳光十分明亮,从窗子里射进来,将一阁小室照的十分明亮。许丽哥在一片光明中傲然抬头,“我许丽哥就不信,这一辈子,我就没法子嫁个比秦须古更有用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

十六:调弦始终曲(之纷争)

乐游原游春结束,阿顾坐车回到公主府,在府门前掀开帘子,见到等候在大门暮色中的公主,眼睛一亮,“阿娘。”

母女二人执手一道回了春苑,挨着亲热的坐在锦绣榻上,“阿娘,论理该是我回来到你那儿请安的,怎么你倒到门口去接我了?”

暮色里,阿顾的额头亮晶晶的,公主含笑,伸出袖子揩拭她额头的汗滴,慈爱笑道,“为娘担心你么。”又道,“天气虽然见热了,早晚的时候还是有些凉,多加件衣裳,免得受了风寒。”

“嗯,”阿顾点头应了,乖巧的任丫头红玉为自己披了一件樱草黄衫子。

“留儿,今儿个在乐游原玩的怎么样?”

“挺好了,”阿顾脸上扬起笑意,“姚家的阿萝的几个朋友都是好性子,我和她们挺交好的。先斗了草,后来又去镜子湖旁看了一场精彩的马球赛,”顿了片刻,犹豫道,“阿娘,我今儿…遇到了一个人,是齐王府的平乐郡主。”

公主本含笑的听着阿顾的话,听到平乐郡主,不由怔了怔,面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陷入复杂情绪。

阿顾挨着公主的衣襟,扬头问道,“阿娘,这位平乐郡主也是我的表姐么?为什么我在宫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她?”

公主回过神来,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道,“这位郡主确实是你的亲表姐——她的阿爷齐王是先帝和我的兄弟,因着身子骨不好,这些年一直闭门在家中休养,少出现在人前,平乐的身子也随了他阿爷,也一直在家中调养!”

平乐郡主身子不好?

阿顾想着今日在乐游原上,姬景淳单弓射大雁,在马场上挥杆击球的英姿,不由的面色十分古怪。应该说姬景淳身手矫健过人吧?而有着这样矫健身手的平乐郡主,实在不像是身体虚弱的模样。

她不由觑了公主一眼,平乐郡主身后必有一些隐情,阿娘这样说,大约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一些事情吧!

不过她并不是好奇心急切迫切的,平乐郡主既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事情自然会有旁人说起。她顿了片刻,低头一笑。

转眼间数日过去,长安城风和日丽,春日的阳光照在公主府中,玉溪蜿蜒流过,两岸的樱花缀在枝头云蒸霞蔚,樱花花色繁盛鲜美,却是一种只有很短的花期的花,此时已经过了开的最盛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樱花从枝头落下,坠入其下玉溪溪水中,将溪水上铺了一层蘼芜的绯色,浩浩荡荡的沿着溪渠朝瀛池流去。静谧繁美。

阿顾命人将书房中的画案和各色作画用具搬到玉溪边,对着这样繁盛蘼芜的景色,打算做一幅《流水落花图》。

自当日乐游原归来之后,那一场马球赛就如同一张色泽分明的画像在心中鲜活的盘桓。阿顾心中有一种渴念,想要画一幅《马球图》,将当日春日明媚、众人驰马击秋的英姿记绘在绢纸上。只是马球赛人数众多,彼此间追逐抢夺马球又是极具动感的动态,绘制难度很高,自己此时画力尚浅,想要在心中构图,一时之间却无从着手。这些日子,卫大家和凤仙源都说过了,绘画之中,山水、花鸟、人物三路,属人物图最难,如马球这种多人群像动态图,更是集难度之大成。自己刚刚随师父入门,若勉强动手去画,多半是画不好的话,倒不如先摞开手去,多画一画静态景物图,待到画技提高到一定程度,再来尝试这幅《马球图》。

面前的樱花逐水流静景,繁盛鲜美,让人心折。阿顾这些日子已经描摹了很多静物,白描手法练习了不少,今日想第一次尝试全景作画。尽心完成先前的《流水落花图》。

这幅《流水落花图》先前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玉溪两岸的樱花已经绘画大半,她绘着朱栏画凤桥,待到停下手来,见一栏长桥横跨蜿蜒流水之上,不由满意一笑。

“娘子,”小丫头钿儿此时过了朱栏画凤桥,屈膝朝阿顾行了个礼,禀报道,“有一位凤娘子,自称是你的师姐,在府门外求见。”

阿顾愕然,“凤师姐!”

自那日在丹青阁初遇之后,后来在学士府,阿顾又和凤仙源见过几次,彼此之间结下了极好的交情。自己也曾开口邀约凤仙源上家门访玩,凤仙源当时也笑着应了,只是没有想到她今日就直接上门了。

“还不快请我师姐进府。”她连忙吩咐道。

阿顾回屋子换了一件待客的春裳,鹅黄色恒春罗对襟小衫,着了一条间色碧笼长裙,深深浅浅的碧色相邻旋转,腰间系了一根墨绿色的腰带,清新窈窕。出了春苑,甫过了朱栏画凤桥,正逢着凤仙源被小丫头领进来,面上露出笑意,

“凤师姐。”

“阿顾妹妹。”凤仙源朝阿顾施了一礼,面上神情沉如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今日冒昧上门,实在是打扰了!”比阿顾大了数岁的凤仙源,此时已经有凤仙源头上梳着弯月髻,插着一根素面银篦,身上的松黄绫衫,六幅鹅黄高腰襦裙,映衬的她的胸已经发育的十分的好,披着草绿披帛,虽然是半旧家常衣裳,也衬的身姿袅袅娜娜,清美逼人。

“凤师姐,你太客气了,”阿顾扑哧一声笑道,“论起来你是贵客,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喜着的。”

凤仙源也知道,在上流社会里,登门造访是需要先投帖子的。只是自己一是家境贫寒,交际往来人家并不用这一套,若强要效仿也不过是东施效颦,二来此次拜访本也是临时起意,借着她和阿顾从前约定过的话语便上了门,此时见阿顾面上神色自然,不像是因为自己突然到访而不喜的样子,不由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着问道,“公主可在府上?我是晚辈,既然来访阿顾你,自当先拜见府中的长辈。”

“在的。”阿顾点头道。

她转头吩咐跟在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照儿,“你去端静居禀一声阿娘,说凤师姐过来造访,我一会儿便领着师姐过去拜见。”

照儿屈膝应了一声“是”,转身朝着正院去了。

丹阳公主听说阿顾的好友来访,微微吃惊,她心中将女儿阿顾看的极重,对于阿顾的朋友自然便爱屋及乌看重,虽然凤仙源不过是个小小民女,但既然是阿顾的朋友,她便很是给面子,特意坐在端静居的次间中,等候凤仙源拜见。

阿顾从打起帘子的门中进来,盈盈笑道,“阿娘。”

凤仙源随着阿顾进来,只见端静居中摆设端华,却不见琳琅满目咄咄逼人的华丽,一切陈设都有一种静默的美丽。上首罗汉床座上,一个贵妇人端坐在其中,一身棕红色大袖衫,梳着端丽的高髻,虽然面容并不十分出色,却有着十分温煦的气质,知道这一位便是丹阳公主了,端端正正的朝公主道了一个万福,恭谨道,“民女凤仙源,见过大长公主,公主万福。”

公主眸子含笑,道,“起来吧!”打量着凤仙源,“这位就是我家留儿的师姐了?

凤仙源微笑着道,“民女不过忝着早在卫大家门下学了几年画,当不得顾娘子一声师姐,不过和顾娘子也算有些交情,从前和顾娘子有过彼此拜访的约定,因此今日这才上门践约。”

公主问道,“你父亲是?”

凤仙源垂头默然片刻,方低低道,“家父故秘书省校书郎凤举,已经去世多年了。”

公主微微愕然,道,“我竟不知。”带着微微歉意。

“没关系,”凤仙源抬起头来,面上的笑容十分疏落洒脱, “我虽然已经没有了父母,但只要想着阿爷阿娘在世的时候对我的疼爱,心里便十分欢喜,也不觉的难过。” 捻着洗的发白的衣带,“我如今随着叔叔婶婶居住,叔叔婶婶待我亦是极好!”

公主目光在她执在手中的衣带上凝了凝,顿了片刻,转身吩咐“伽兰。”

伽兰会意,上前一步,将一个蹙金荷包递给凤仙源,笑着道,“初次见面,这是公主给凤娘子您的见面礼。”

那蹙金荷包乃是上好的湖罗所制,上面用蹙金的金线绣制花纹,金光灿灿,十分华丽。凤仙源接了,掖到袖子里,也不看究竟,朝着公主再拜道,“多谢公主。”

“阿娘,”阿顾扬声道,“我带着凤师姐到春苑里坐坐去。”

“好,”公主点了点头,吩咐道,“我这儿没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的,留儿,你领着阿凤去吧,让姑姑丫头们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娇客。”

阿顾笑道,“女儿告退。”

出了端静居,凤仙源的拘谨便放开了不少,从端静居正院进了园子,望着园子中的灿烂□□,不由赞道,“阿顾,你府上的园子可真美,处处可堪入画。”

“嗯,我也这么觉得。”阿顾吟吟点头,“其实我小姨的惜园比这园子大上很多,园子里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也胜过我家。可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家的园子,总觉得小巧玲珑,可有人情味道,精致可爱。我今日画了一副《流水落花图》,师姐不妨帮我看看。”

“所谓绘画,三分看的是基础功夫,倒有七分看的是灵性天赋。”凤仙源看了阿顾的《流水落花图》,不由赞道,“阿顾果然在绘画上极有灵性,这幅《流水落花图》是构图天然,已经极具美感,只是终究练手少了,基本功还有所欠缺。但已经有了意境,堪为一副佳作。”

阿顾面上欣喜道,“真的,师姐不是胡乱夸我吧?”

凤仙源看着面前带着一丝天真的女孩,不由失笑,“这是你的第一幅全景构图画,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论起来,我当年初始学画,最开始的画的图还没有这个强你。我说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乱夸人。”顿了顿,“阿顾可曾考虑过起一个名号?”

“名号?”阿顾疑惑道。

“嗯,”凤仙源道,“就比如师傅的名号是清微散人,你可以取一个,然后刻成章,以后盖在自己的画作上。既是画师身份的象征,也算的上是一点雅趣。我前些年闲来无事,为自己取了一个号,唤作陌安居士。”

阿顾闻言,对这个倒是很有兴趣,垂头想了想,忽的想起当日在东都十公主的临波阁看见那本皇帝赐书上头的木石居士。不由微微一笑,沉吟道,笑着道,“这取号可是大事,我可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凤仙源笑着道,“这事儿又不急,你大可从现在慢慢想。”她复又展开那一副《落花流水图》观看,竟自觉得心有戚戚焉,笑道,“我瞧着阿顾这幅图倒有些感触,可介意让我题词?”

阿顾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固所愿也!”

贞莲捧上了笔墨,在一旁伺候着,凤仙源取了一支紫霜毫笔,在研发出的歙砚中蘸了浓浓的墨,在画的右上角用极漂亮的行草题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字迹灵动飘逸,如笔走灵蛇。放下笔又道,“阿顾在绘画上极有天赋,不若多练练花草小样。我心中倒有个念头,日后和你说。”

阿顾奇道,“师姐有什么打算?”

凤仙源抿嘴笑道,“如今还没有准备妥当,便不多说了!”

阿顾和凤仙源极为投趣,互相说话,交流画技,很快的,天色就慢慢暗下来了。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圆秀到春苑,传话道,“公主说了,天色见晚,公主命人备了一份礼单,凤娘子回去的时候,由婢子送着回去。这时候公主已经在佛堂念诵佛经,凤娘子就不必过去她的院子里辞了!”

“哎呀,”阿顾看了看天色,“这都这么晚了!”

凤仙源听了圆秀的话语,白皙的面容静默了一瞬,泛起一阵红晕,深深拜道,“公主恩德,阿凤铭记于心。”

阿顾起身道,“我送凤师姐出去。”

“可不敢,”凤仙源朝着阿顾笑道,“我自己走就成了,若是劳你相送,我下次就不敢再登门了!”

阿顾坐在春苑门前,瞧着凤仙源的背影过了朱栏画凤桥,渐渐的远了!

凤仙源的家,坐落在长安西南大通坊中。大通坊不是长安权贵居住聚集的地方,住的更多是小官吏和平民之间。凤仙源立在一座坊屋面前,看着紧紧关闭的门扉,狭长的美目之中闪过一丝憎恶之色。

这个屋子是她的父亲凤举用继续在长安购买的屋子,曾经,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座屋子里留下许多美好幸福的回忆,然而此时,屋子里住着的却是旁人,已然不是她的家。

“砰”,“砰”,“砰”,她上前叩响门扉。

过了许久,门扇才在里头打开,一个尖刻的女声高扬道,“凤仙源,你还知道回来啊?”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拉开门扇,正是凤仙源的堂妹凤仙桃,她着一件湖罗缃色衫子,碧色六幅裙,身姿高挑,发鬓上插着一根鎏金榴花簪,虽然远远不及权贵人家的贵女,但比诸凤仙源洗的发白的衣着,却是华丽的多。望着凤仙源的目光高傲任性,然而转瞬间落在凤仙源身后的圆秀身上,怔了一怔,琢磨不透圆秀的身份,收敛了一些傲气,和声问道,“不知这位姐姐是…?”

圆秀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矜持有礼道,“奴婢圆秀,奉丹阳大长公主之命,前来送凤小娘子归家,顺便送给凤仙源小娘子一份礼。”

凤仙桃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由愕然不知所措。凤仙源虽然父母双亡,阿爷凤举在世的时候也到底是官宦之身。凤家二房却是彻头彻底的平民,凤二郎凤桦在大兄夫妇去世之后,接手了大兄的家业,代为抚养侄女凤仙源。凤仙桃是他们的幼女,虽自幼受尽宠爱长大,不过是市井之女,何曾听过公主的名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办,握住门把回头大声喊道,“阿娘,阿娘,你快过来啊!”

凤家灯火通明,今日的哺食刚刚结束,凤桦和凤仙居进了屋休息,凤婶子将堂间的餐盘一一收拾入灶下清洗,听闻凤仙桃的叫唤声,不由心中升起一团火,猛的将手中的盘子摞下,“叫什么魂呢!不就是去开个门么?难道还能开出朵花来?”一路往外走,一路退下身上围裙,扬声叫喊道,

“今儿私塾先生又将仙居送回来了,家中堂弟都快念不起书了,有人还要学那不中用的劳什子画。画画又不中用不能吃穿,也不知道究竟要学那个做什么?”出了大门,见了圆秀和她身后拖着的礼物,不由气势被压了下来。

“哟,”凤婶子面上挤出勉强的笑意,“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来我们家做什么?”

圆秀低头一笑,虽然是公主府的婢女,但衣裳华丽,气质矜持,看起来像是大家贵女一般,垂了垂目,笑着道,“凤娘子今日到公主府造访,公主命奴婢奉上一份礼单: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套、白玉珠簪一支、黄金镯子一对、各色恒州春罗共二十匹…”

她念完,抬头便看见凤婶子目光中的贪婪之色,闪过一丝不屑,将礼单交付给凤仙源,“凤娘子,还请你接好了。”

凤仙源上前一步,接过礼单,朝着圆秀略福了福身,“多谢圆秀姐姐。”

“不客气,”圆秀笑着道,“你是小娘子的师姐,便也算的上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多伺候着些,也是应当的。”

凤仙源目送圆秀的马车背影出了大通坊门,方回过头来。

凤婶子早已经将之前的横刻丢开,面上笑的如同一团花似的,对着凤仙源道,“阿元啊,这位小娘子的礼单送的可真是丰盛,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呐?”

凤仙源低声一笑,“圆秀姐姐是丹阳大长公主府的婢女。”

她说完,转身进了屋门,屋子里,二叔凤桦和堂弟凤仙居听着门外动静,也出来看热闹。凤仙源瞧着堂屋中已经撤干净的餐盘片刻,方抬头道,“我和公主府的顾娘子同在卫大家门下习画,今日往公主府拜访,公主命人送我回来。”

她目光在凤婶子身上停住,似笑非笑,“堂弟顽劣不学,私塾先生不肯收,这才频繁要换学。我虽然这些年一直跟着师傅习画,但师傅爱惜我,一直是圈免了我的束脩的。连各色习画用具都补贴了我,我实在不知道我究竟给家里加了什么负担,竟令婶子将堂弟念不起书的事情怪在我头上?”

凤婶子呵呵笑着,搓手道,“瞧阿元你说的。”这些年来,凤仙源虽然有个学士府夫人的师傅,但学士乃清贵之职,管不到他们平民百姓头上,何学士和卫大家都是清高自许之人,做不来以势压人的事情,卫大家也曾上门为凤仙源做主过,却被她以市井泼辣之风给骂了回去。遭惹不来这等市井泼妇,只得作罢。

这些年来,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慢待大房留下的孤女凤仙源,已经成了习惯。如今,凤仙源竟不知不觉和公主府攀上了关系。

这小妮子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运道?先是和学士夫人结为师徒,如今竟攀上了公主。

公主可不同于学士夫人这等可有可无的清贵人物,乃是皇帝的女儿,天上神仙一样的人物。只要公主愿意,吩咐下来,京兆尹就会将自己一家人抓起来。她可不敢如同对待学士夫人一样的对待公主。

“婶子今儿喝了几盏马尿,说错话了,”她朝着凤仙源赔罪道,“你就看在婶子好歹把你从小拉扯到大的份上,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婶子计较这一回。”

顿了顿,又道,“阿元啊,公主送来的礼单太过贵重,你小孩子家家收着不好,不如交给婶子代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