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顾嘉辰含笑道,“下棋讲究的是心静,似你这般心思烦乱,待会儿可要输了!”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得下棋!”徐瑾忍耐不住嚷嚷道,伸出手来,将棋盘上已经落的棋子都掀翻了去,“阿瑜,”她挨在顾嘉辰身边坐下,轻轻问道,“你嘱托的事情我都布置好了,你确定这样子做,就可以让那顾令月遭罪么?”

“什么叫我让妹妹遭罪?”顾嘉辰翻起眼睛觑了徐瑾一眼,“妹妹回来,我可是很高兴的。我只是心疼妹妹和阿爷一直不得相认,想成全妹妹罢了!”

“是,是,是,”徐瑾敷衍道,“你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小声嘀咕,“当我是傻子呗!”

顾嘉辰听见了,翘唇温温一笑,眼中浮现出一点感动之色,“放心吧!”

她扬眉道,“我是我阿爷从小宠爱的女儿,对我阿爷最了解不过。阿爷为人骄傲,最是讨厌高高在上的人物,也讨厌被人设计。他见了那顾令月,只以为顾令月是为了想认父设计他的,哪里会给她好脸色看?只是,”转头看了徐瑾一眼,迟疑片刻,“…阿瑾,你这般帮我,待到待会儿闹出事情来,郡公和高密公主不会罚你吧?”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徐瑾抚摸着松果儿的背脊,微笑着道,“我敢帮你做这事,自然是有依仗的。”

“我告诉你一个秘闻:”她悄悄挨在顾嘉辰耳边道,“当年我大伯和阿爷幼时,阿爷曾经救过大伯性命,自己却伤了腿,这些年来看着虽不显,疾走起来却微微瘸跛。大伯以嫡长子继承了郡公之位,阿爷却因着身子的缘故,连战场都上不得。为着这个缘故,大伯这些年来一直待我阿爷极为愧疚。我是我阿爷唯一的女儿,深受阿爷宠爱,大伯看在阿爷的份上,待我也极宽容,有时候我在他那的待遇比他亲女徐珍还要亲善几分。公主虽然尊贵,但她素来敬重大伯,有着大伯护持于我,在这两府中,我想干什么都行,我绝不至于有事的!”

顾嘉辰闻言精神一震,“原来竟有这事,这样我就放心啦!”她笑眯眯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事情。嘻嘻!经了这这一遭,怕是那顾令月一辈子想讨阿爷欢心都不成了!”

狮犬“嗷呜”一声,在徐瑾怀中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慵懒的躺着,徐瑾伸手安抚着松果儿,扬起下颔,傲然道,“阿瑜,这般情况下你还惦记着我。我心里感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起子人,论容貌、论才华样样都不如你,却偏偏就凭着会投胎,一辈子压在你上头。我就是不服气,今日我偏偏要帮着你一把,灭了那顾令月的威风!”

韩国公顾鸣!

顾令月陡然听闻这个名字,一双琉璃眸一瞬间睁大。

阁中无旁人,她坐在贵妃榻上,睁大眼睛,仔细的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他面容白皙,额宽眉直,面上带着一丝勇武之气,平心而论,算的上是一个美男子了,只是这些年,这张容颜从未在自己梦中出现过,为自己立身在前遮风挡雨。

“你…是韩国公?”

顾鸣听着少女奇异的音色,不由怔了怔,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见她形容稚弱,身纤体薄,一张巴掌大的脸色苍白如雪,身子微微摇晃,奇道,“怎么,你认识我?”

顾令月张了张口,没有说出声。

她觉得,有些声音在自己耳边轰鸣,一些情绪在心头奔走,似乎是厌憎的,又似乎带着微微的怀想,夹杂着一种畏怯,各种复杂的情绪在顾令月稚美的脸庞上奔走,怔怔的望着顾鸣,不知怎么的,眸中的眼泪就一滴滴的落下来,打湿了面颊。

顾鸣见此情景,顿时皱起眉头,他急急的过来寻阿瑜,撞见个陌生的小娘子,本就不大痛快,这时候见这位小娘子望着自己无声哭泣,愈发觉得不喜,只得打算退避出去,“今儿个算是我冒犯你了,我…”忽的听见外头传来清亮声响,听着正是顾嘉辰的,不由心中一喜,急急转身离去。

“顾大娘子,”纨秋在林芳阁外头拦住顾嘉辰,苦苦道,“我家小娘子在里头,你不能进去。”

顾嘉辰匆匆从外头赶过来,神情焦急,想要推开纨秋,“你让开,我有急事要进去。”迎面望见从室中出来的顾鸣,面上顿时闪过一丝喜色,“阿爷。”

“阿瑜。”顾鸣瞧见了爱女,面上神情顿时柔和起来,“原来你在这儿。”

顾嘉辰往阁中作势望了几眼,面上神情奇怪,“阿爷,你刚刚进林芳阁,没有遇见什么人么?”

顾鸣皱起眉头,“阿瑜,你这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又迭声问道,“不是你派人传了口信让我到林芳阁与你相见的么?怎么我进去没有看见你,你倒是从外头进来么?你可出事了?是不是宴上有人怠慢你?”

顾嘉辰面上涌起勉强的笑意,“瞧阿爷你说的,我在这儿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呢?”她小心翼翼的望着顾鸣,问道,

“阿爷,你刚刚可看见妹妹啊?”

“妹妹?”顾鸣愕然。

“是啊,”顾嘉辰扬起笑意,“我今儿在徐家春宴上遇到妹妹了呢!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念妹妹,可是妹妹回长安了也不回家…今儿我来赴徐二娘子的春宴,总算见到妹妹了。妹妹生的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呢!我心里喜欢的紧,想要和她亲香亲香。可是,”眉宇间神情晦暗下去,

“妹妹瞧着似乎不大喜欢我!”

顾嘉辰絮絮叨叨的话语落入顾鸣耳中,顾鸣皱起眉头,刚刚在林芳阁中的景象一一在自己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个对着自己流泪的少女,面色苍白,犹如一株雪中寒梅,一双眸子晶灿有神,被泪水洗涤过犹如琉璃,自己看着的时候觉得有一分眼熟,如今想来,可不就和丹阳公主姬长宁一脉相承?

想来,刚刚阁中那位女童便是自己的次女顾令月了!

他陡然心中一动,猜到了阁中少女的身份,刚刚心中有些疑惑不解的谜团,便自动清朗起来。

之前那位小厮以玉扣为信物,言道“令爱”口信相邀,自己因着身边只有阿瑜这一个女儿,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阿瑜身上。如今想来,当年这玉扣本有一对,自己将一枚送给了丹阳公主,另一枚则私下里给了苏妍。苏妍后来将这枚玉扣给了阿瑜,想来公主当初也将手中的玉扣给了留儿,“令爱”,“令爱”,阿瑜是他的女儿,确可称之为“令爱”,但那顾令月不也可当的上一声“令爱”么?想来竟是顾令月听闻自己在隔壁郡公府,想要见自己这个阿爷,特意求了徐家人,派人将自己请来。怕自己不肯前来,所以故意含糊其辞,将自己诳了过来。

是了,是了,若非如此,若非如此,阿瑜虽然在家中颇受自己宠爱,但在这高密公主府中,身份却着实拿不出手,如何指使的动府中小厮仆役?倒是顾令月,她是丹阳公主的女儿,叫高密公主一声姨母,今日春宴的徐家二娘子乃是她的表姐,想要做到这一切,却是再容易不过。

将这一切前后想的“通透”,顾鸣恍然大悟,对顾令月愈发生出不喜来。到底他们是嫡亲父女,若顾令月当真想与自己相认,便大大方方的到韩国公府去拜见,难道自己这个阿爷会拒之不见不成?便是退一步,她也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光明正大的相邀,偏要使这般鬼祟的手段,偏要用这等鬼祟手段,当真是小家子气至极!

园子另一侧藏水轩中,众位少女嘻嘻哈哈的玩耍,投壶已经进行了一半,一旁的三勒浆桶也被一群少女舀去了大半,眼见的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中天之上,聂蓉蓉抬头看了一下天光,用帕子擦拭了额头的汗滴,随意问道,“都过了这么久了,阿顾怎么还没回来?”

徐珍面上也起了狐疑之色,林芳阁离藏水轩不远,便是小丫头回二门处取衣裳,这个时候也该一个来回了,算起来顾令月前去换衣裳也过了委实不短时间了,按理说应该也回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见踪迹?

正在这时,一个青襦裙双丫的小丫头朝着藏水轩奔过来,“二娘子,不好了,顾娘子在林芳阁…”陡然见着轩中一众女客,方醒悟过来,猛的收了声。

徐珍只觉眼前一黑,恨的直咬牙。

轩中女客极多,便是府中真的出了什么事,小丫头也该悄悄的禀了自己才是,这么莽莽撞撞的大声喊出来,陡然收声,不是更惹人注意么?

只是事情已经发了,这个时候不是处置小丫头的时候,将事情处理好猜最要紧。她当机立断,起身笑着对轩中众位女客道,“各位娘子,刚刚我阿娘身边的管婆子过来寻我,说是阿娘寻我有事,我去走一趟,你们在轩中自便。藏水轩中都有丫头服侍,若有什么需要,自可吩咐她们。”

众位女客刚刚都听到了些动静,心里猜了一些深浅,此时都颔首道,“徐娘子有事便去忙吧!”

徐珍悄悄走到吕萦徽面前,求道,“吕姐姐,我要进去半点事,这藏水轩中还请你帮我招待一下。”

她求吕萦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她家举办的春宴,徐瑾还没有回来,自己又要过去,宴上就没了个主事之人,吕萦徽是自己的表姐,关系亲近,身份也贵重,足以代自己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招待一下。

吕萦徽抬起头来,气质清冷如淡荷,皱了皱眉。她素性爱高雅,最是不喜这等俗事的,但是徐珍和她是表姐妹,自小乃是一处长大的,交情算是极为深厚的,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起身道,“你自去吧,这儿我会帮你看着。”

徐珍拜谢道,“多谢表姐。”她急急的从藏水轩中出来,往林芳阁赶去,一边走一边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丫头陪侍在一旁,“…顾三娘子在林芳阁里换衣裳,本来不知是怎么的,外院做客的韩国公闯了进去。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韩国公?”徐珍停住脚步,愕然道,“今日公主府没有招待男客,国公不是应该在隔壁郡公府用宴么?怎么会进了公主府?”

“这…”小丫头摇头,面上闪现出茫然情绪,“奴婢也不知道呀!”

徐珍皱起眉头,今日之事重重叠叠,都是针对顾令月的,发生的时候只是觉得是偶然,这个时候回头看,便觉定有内情。这件事情此时已经涉及到外院男客,已经不是自己一个闺中少女能够完全处置的了的了。她当机立断,吩咐身后的小丫头,“小同,你即刻前往外院,通知我阿兄这边发生的事情,让他马上赶到林芳阁来。”

小同朝徐珍屈了屈膝,“是。”急匆匆的走了!

“阿爷,妹妹这些年也定是十分想念你的,”顾嘉辰笑着道,“甫见阿爷,便落泪成这个模样。真真是让人心疼,阿爷,你也要疼疼妹妹,虽说我也是你的女儿,你若是只疼我,不疼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可是不依的!”

林芳阁中安息香袅袅,湖绿色的帷幕悠然垂挂在梁枋之间。顾鸣此前被顾嘉辰劝回了林芳阁,此时正坐在阁中罗汉床上,皱着眉头望着对面自己多年未见的幼女顾令月。

顾令月已经换了一身新绿色的衣裳,重新梳了个瑶台髻,清丽如雨中新荷,静静坐在贵妃榻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身姿态纤弱,面颊上还带着点滴的红痕水光。只是便是瘦弱,依旧挺直着背脊,身姿如挺立风中的劲竹,带着寂寂的骄傲。

这骄傲,一如她的娘亲丹阳公主,纵然在放低款子温柔的时候,依旧有一种骄傲在背脊里,永远不肯垂下。顾鸣望着幺女,一时之中心中麻木,也不知有何所感,开口道,“你既是留娘,刚刚为什么不出声说明?”

顾令月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顾鸣又皱起眉头,顿了片刻方硬声又道,“从前的事情也不多说了,你既是我的女儿,我便该当教导于你。父女情乃是天分,你若当真想见我这个阿爷,也是应当的!你大可堂堂正正的来见我,何必耍这样的小手段?”

顾令月面上犹自挂着泪滴,听着顾鸣冷冽的话语,心中一凛,抬起头来,“哦,我倒想知道,我耍什么手段了?”

当年在太初宫同心阁与阿娘重逢,自己虽然也是情绪激动万端,最后抑制不住,几近昏厥失控。但终究一路从湖州入京,对相见心中已经是有了底子。今日陡然在林芳阁见到顾鸣,仓促之间全然没有准备,犹如一把尖刀陡然刺进胸膛,控制不住情绪,失态到了极致。但纵然在这样的失态中,顾令月听到了顾鸣言语中的指责,还是精神一凛,陡然间清明过来,冷声应对。

她扬着头,唇角因为慎重而微微抿直。这样的神态颇似丹阳公主。顾鸣看在眼中,顿时不悦起来,一甩袖子,“这还用我说么?…你用玉扣为信物,命小厮传口信于我,约我在林芳阁相见…留儿,你少时流落在外,受了不少苦也是有的。但是竟然平安归来,便该将江南乡间那等乡土子气给丢掉,做个大气正牌的贵女。”

顾嘉辰侍立在顾鸣一旁,闻言颇有些不自在,仰着头笑着道,“阿爷,如今咱们一家团圆,这是好事情,那些个小节就不说了吧。”她转头望着顾令月,用一种慈爱包容的长姐形态道,“如今留儿可算是认回来了。若是母亲也肯回来,那么就真的再好不过啦!”

顾令月面上犹自有着湿意,唇角已经凛冽出刀锋一样的笑意,“什么玉扣?”

顾鸣心中不喜,“还有什么玉扣?便是你指使小厮前去传口信的信物。当年我将一枚玉扣赠给你阿娘,想来你阿娘后来便给了你。”

顾令月扬着头,一字一字道,“我阿娘从来没有给我什么玉扣!”

徐珍匆匆赶到林芳阁,徐瑾扯着手中帕子站在门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徐珍,目中突然一亮,“二姐姐,”低下头来,“妹妹好像闯祸了!”

徐珍捂着头,只觉一阵头疼,询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瑾嗫嗫道,“顾嘉辰说顾三妹妹久不见阿爷,定是想念阿爷的,只是公主犹自恨着国公,不肯让她认父。她这时候定是想要见韩国公。我想着嘉辰说的也有些道理,便使了些手段避出了林芳阁。想要成全她们父女…”

徐珍听的只觉眼前一片发黑。“你个蠢货!你究竟还干了什么?”狠狠骂道。顾家的家事乃是一团乱麻,连天家如今都不知道该如何办,索性闲置着。自己这个堂妹竟胆大包天,敢插手其中随意置乱。

徐瑾望着徐珍难看的脸色,顿时也害怕起来,“其实我也没干什么。”扯着徐珍的袖子求道,“姐姐,我错了,你罚我吧!”

“罚你的事待会儿再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重要的事情是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了!”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从身后赶过来,一身棕色长袍,面容清俊,和徐珍颇有相似之处,右手食指山戴着一枚玉扳指,神情老成,不是旁人,正是安陆郡公世子徐延华。

“大兄,”徐珍神色一松,信服的望着徐延华,喊了一声,目光中隐隐有泪花打转。

徐延华应了一声,安抚的看了妹妹一眼,目光在堂妹徐瑾身上晃了一圈,回到妹妹身上,声音温暖道,“放心吧,没事的。”

他上前一步,叩响林芳阁门扉,“韩国公,顾娘子,安陆郡公世子延华求见!”

阁中传来一阵声音,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顾鸣的声音,“进来吧。”

徐延华领着妹妹踏进了林芳阁,迅速的在阁中扫了一眼。见阁中一旁安息香在角落里的白瓷玉兔香炉中冉冉燃烧。外间美人芭蕉屏风推倒在地,韩国公顾鸣立在其中,面色十分不好看,一位面容娇媚的退红裳少女立在一旁宣州地衣之上,另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少女坐在贵妃榻上,面色苍白容颜清美。

“小侄听说林芳阁发生了一些事情,便匆匆赶来,”他朗声笑着道,“没有扰着世叔吧?”

顾鸣咳了一声,朝徐延华笑道,“贤侄,劳你费心了。只是今日之事乃是我们顾家家事,就不劳你在这儿了!”

徐延华微笑但坚持着道,“若世叔如今不是在公主府中。这件事自然与公主府无关。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是发生在公主府和郡公府,便也是我们两府治家不严的缘故。说起来,顾三娘子和大娘子都是我妹妹的客人,世叔也是我二叔的客人,若有人在此受了委屈,我徐家却不管不顾,岂不是我们待客不周的缘故?我们作为主家,自然有责任要调解一番的。”

他说的有理有据,顾鸣无言以对,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顾令月听着这话,倒是极感激的,开口道,“徐世子要留下来,我倒觉得是一件好事,”

她抬头看着徐延华,“世子,今日发生了这等事情。正好,我也想请世子为我做个主。”

徐延华怔了片刻,有礼道,“妹妹客气了,您请说。”

顾令月颔首,“我今日来赴徐姐姐春宴,在宴上不小心被个小丫头污了外裙,徐珍姐姐让瑾姐姐带我来这林芳阁换衣裳。其后,徐六姐姐说是要去寻府上狮犬,将我留在阁中。后来不知怎么的,阿爷便进了林芳阁。更是一口说是我使人传口信请阿爷到的这儿,可我着实没有干过这事儿。这世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虽然不是什么重人物儿,也受不得这等冤枉。倒要好好和人辩辩,这事情是不是我做下来的。”

顾鸣听的面色发紫,他行走在外,最是要面子的。此时见顾令月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向徐延华说出来,大觉难堪。愈发对不顾顾家体面的顾令月不喜起来,冷笑道,“笑话,这林芳阁中只有你,不是你是谁?”

顾令月抬头道,“还请您将那位传信的小厮唤出来,我与他当面对质。”

顾鸣冷笑,“这公主府和郡公府两府小厮千千万万,我只见了一面,待他带我到了林芳阁就遣走了。这时节,我怎么把那小厮找出来。”

顾令月怔了怔,一时语塞。

徐延华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众人神情,这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定见,笑着开口道,“顾世叔,顾三妹妹,你们二人争执不下,此事也干系到公主府治家之事,我也想查个清楚。那小厮虽然不容易找出来,我倒有个其他法子,能查出真相。”

顾令月朝徐延华施了一礼,有礼道,“还请徐阿兄帮忙。”

徐延华还礼道,“不敢当!”又道,“那小厮传话以玉扣为信物,想来世叔若非见了玉扣,定然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世叔说那个玉扣是顾三妹妹的,三妹妹却坚称没有见过那枚玉扣,那么这件事情就落在玉扣身上。”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顾嘉辰身上,

“听闻这玉扣乃是一对,世叔之前误以为是大娘子相邀,想来大娘子应当也有着这么一枚信物,不如便请大娘子将这枚玉扣拿出来给大家看一下,若是大娘子能够拿的出来,显见的送给世叔的玉扣乃是另一枚;若是拿不出来,那么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时之间,阁中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顾嘉辰身上。顾嘉辰立在原地,僵硬动弹不得,过的片刻,忽的奔到顾令月身边,揽着顾令月的手臂道,“三妹妹,三妹妹,我不知道事情会成这样!我只是盼着你和我们一家和睦,所以先前用玉扣借用你的名义传信给阿爷,让阿爷来林芳阁。我想着只要你们见了面,便自然会相认抱头痛哭,日后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她回头看了顾鸣一眼,“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你信我,我真的没想到阿爷会对你发脾气。我只是瞧着母亲和令月妹妹一直不肯回家,就想着,只要阿爷和令月妹妹见一面,令月妹妹知道阿爷有多么疼她,就会想要回家了。”

她抬起头来,怯怯的看着顾令月,“可是三妹妹,你刚刚怎么不说呢?你只要说出你是三妹妹,阿爷又怎么会对你发脾气?”

…顾令月瞧着面前顾嘉辰,只觉得喉咙中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又那么厚重,让自己有一种喘不出气来的感觉。

“好了,阿瑜,”徐瑾上前拦住顾嘉辰,抽出汗巾替顾嘉辰擦拭眼泪,“你也是一片好心!他们不识好意,怪到你头上,是他们不该。”

顾令月看着这两个女子在自己面前作态,只觉得一口心血喷涌而上,她生生的将喉头腥甜咽了下去,伸手狠狠拂开顾嘉辰,

“抱歉,我不爱跟陌生人太过接触。”她盈盈笑道,瞧着顾嘉辰道,“刚刚你在藏水轩扑出来认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如今,你又出现在这儿,想来,你确实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庶姐顾嘉辰吧?”

顾嘉辰望着她沉静如琉璃的眸子,不知怎么回事,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畏怯,她劝解自己,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勉强笑道,“正是。”复又滴泪道,“三妹妹,阿姐听说你回来了,实在是很高兴。一直盼着你回家呢!”

顾令月微笑道,“哦,是么?”抬头看了顾鸣一眼,“阿娘一直等着阿爷来公主府请安,可是我们日也等,月也等,出宫后足足等了三个月,不要说等阿爷上门,韩国公府连一个问好的信都没有。”

阁中气氛又是一变。顾嘉辰刚才一阵哭诉,只说自己对妹妹的思念之情,倒显得公主母女人情淡薄似的。如今阿顾这般冠冕堂皇的说,方将正理揭示在众人面前,公主乃是君,韩国公是臣子,自然该当是臣子去拜见君王,哪里又先让君低头去垂顾臣子的道理?

顾嘉辰心中一凛,暗暗警醒,这个乡下来的残疾嫡妹子,竟然半分都不蠢,相反说话绵里藏针,将自己的埋怨都一一给挡了回去,她毕竟还有个做公主的娘,再这样下去,自己定然是要吃亏了。

顾令月瞧着顾嘉辰滴下泪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随着徐六姐姐来林芳阁中歇息,不知怎么的,阿爷就闯进来了,我一个字都没有说,阿爷又是嫌弃我不肯起身行礼,阿姐,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但你怎么不仅不跟我先说一声,连阿爷也没有说一声么?我瞧着阿爷还以为我是徐家的小丫头呢!”她瞧着顾嘉辰,

“大姐姐,你口口声声心疼我这个妹妹,刚刚阿爷拿我没做过的事情污我,训斥我小家子气,你明明站在一旁,听的清清楚楚,却不肯出声替我分辨,直到世子以玉扣之事询问,你眼见瞒不过了,才将真相说出来,你能告诉妹妹,这些又是为何?”

“好了。”顾鸣拂袖喝道,“你们都少说几句。”瞧着阿顾,嗓音生硬,

“今儿的事情就这么算了!无论如何,你总是顾家的女儿,回去劝着你阿娘,什么时候闹够了,也该回顾家了。”

他朝着徐延华行了一礼,“贤侄,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就此告辞。”

徐延华笑着回礼道,“世叔好说!还请回府后教导府中大娘子,若是她日后又起了什么好心,还请在国公府办就好了。公主府不是她的地方,还请她日后莫要插手了!”

顾鸣面色紫涨,辩驳不得,只得道,“多谢贤侄良言,我记住了!”

他领着顾嘉辰匆匆出了公主府,面色难看非常。

顾嘉辰小心翼翼的看着顾鸣,扯着顾鸣的衣袖,“阿爷,我当真只是希望你和妹妹好好谈谈,阿瑜没有想这样的,阿瑜今日是不是做错了?”一双美眸十分可怜。

顾鸣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被顾嘉辰引着进了林芳阁,心中极为不悦,但在爱女愧疚的目光下,也渐渐软和下来,拍着顾嘉辰的背安抚道,“阿瑜,你也是好心,只是这件事实在办的欠考虑了!”

顾嘉辰点点头,愧疚道,“我知道了!”

回头用目光扫过身边的厮从,“今日徐府的事情,你们都给我将嘴守紧了,若是传到老夫人耳中,我定饶不了你们。”

顾府厮从都诺诺应了,面上有着惊惧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嗯,本来想要把徐家处理家事给加进去,结果发现,字数爆了!那就明天继续!继续继续!

十六:调弦始终曲(之训子)

纨秋自知今日犯了大错,脸色苍白的退在了一旁,觑着阿顾的空当上前,轻声道,“娘子,奴婢今日…”

阿顾转头瞟了她一眼,道,“你的事情,回去之后再说。”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落在纨秋耳中,却轻轻的打了一个寒颤。她平日里伺候着小娘子,只觉得这位小娘子脾气温和,什么都不大挑剔,最是好说话不过的,如今不知怎么的,却忽然十分惧怕起来。

安陆郡公世子徐延华亲自送阿顾出了府门,“今日府中委屈阿顾妹妹的,为兄向妹妹赔罪了!”向阿顾道了一礼。

阿顾坐在朱轮华盖车中,扬起头淡淡道,“我阿娘和高密皇姨自□□好,我今日应约赴宴,是诚心将阿珍姐姐当做亲姐姐,也将世子您当做兄长的。却着实没有想到,在府上接二连三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情!”

徐延华望着阿顾,见她脸色有些雪白,神情端凝,不由微微郑重起来,笑着道,“我们自然是把您当做妹妹,希望你一切安康的!只是人生在世,总是有些不如意事,就如阿顾妹妹心思纯善,也无法拒绝有一个顾大娘子这样的姐姐。我和阿珍也有些无奈,不过,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情,公主府必将给妹妹一个交待!”

阿顾闻言,深深的看了徐延华一眼,微笑着道,“如此,阿顾就等着看了!”

高密公主府威严肃静,进进出出的仆役都敛声收气,不敢发出丝毫动静,惊扰了帘子里的主子们去。正院兰馨院中,八盏琉璃宫灯将宽阔的堂间照的灯火通明,公主坐在上座,冷笑道,“我倒不知道,我的公主府竟然门禁废弛成这样,竟让一个外男竟畅通无阻的进了府邸园子,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柔软的宣州地衣上,徐瑾低垂着头跪在地上,徐延华与徐珍立在一旁,俱都面沉如水。徐珍垂下头,面上闪过一丝惭然情绪道,“阿娘,今日的春宴都是我没有办好。还累的阿兄从前院过来,替我处理事务。我实在是太没用了,还请阿娘责罚。”

高密公主淡淡一笑,望着自己的女儿,“你今日错处是逃脱不去,但却不是重点,待到旁的事情都处置清楚,为娘自然会与你分说清楚。”

她转头,望着徐瑾,淡淡笑道,“六娘,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么?”

徐瑾默然片刻,抬起头来,柔顺道,“伯母,侄女儿做错了事,还请伯母责罚。”她神情柔顺,犹如一只洁白无瑕的小白鸽。

“哦?”高密公主淡淡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徐瑾瞧了瞧她淡定莫测的神色,小心翼翼的答道,“我不该轻信了那顾大娘子,由着她骗出了林芳阁,将顾三娘子一个人留在林芳阁中,让三娘子在林芳阁受了委屈。”她神情怯怯道,“伯母,我真的不知道那顾大娘子打的是这般主意,日后我再也不敢了,你这趟就饶了我吧!”

堂中上座一旁,陪坐的安陆郡公徐介瞧见了侄女畏怯的神情,面上闪过一丝怜惜之色,动了动身子,向公主求情道,“公主,你消消气,今儿这事虽然出了,但都是顾家那大娘子弄鬼,说起来,六丫头也不是故意的!”

高密公主冷笑道,“是么?我虽不才,却也知道只有内鬼,方可做出大乱来。六娘子,你说你毫不知情,那郡公府外院和园子曲溪山房之间的那一道角门,是谁命老孙头打开的?”

徐瑾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郡公愕然片刻,瞧着徐瑾,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情。

他和徐休兄弟情深,素来疼爱这个侄女,一直相信徐瑾虽然脾气有点骄纵,本性却是不坏的。没有想到徐瑾竟当真做下了这般事情。

徐延华立在下头,瞧了瞧阿爷的神情,垂眸淡淡一笑,伸手握着徐珍的手,徐珍垂下头,没有露出丝毫情绪。

“六娘,你和顾娘子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设计于她?”郡公质问道。

高密公主与自己夫妻恩爱,看在自己份上,对于一个叔伯家的庶女也颇为容让。若非自己无原则的眷宠,徐瑾这样一个小小的二房庶女,又如何能在公主府出入自由,甚至指挥的动公主府的奴婢呢?

做下了也就做下了,却在公主查问之时巧言辨解不肯承认。直到公主将无可辩驳的证据摆在面前,方才认下了。更是摆不上台面。

徐瑾道,“伯父,我真没打算设计她,只是为顾嘉辰蒙骗…”

“好了,”郡公打断她的话语,淡淡道,“事到如今,谁都不是傻子,你说谎我也能分辨片刻。伯父想听你说实话。”

徐瑾默然片刻,面上一片苍白,嗫嚅道,“我和顾大娘子是闺中好友,大娘子记恨她妹妹,有意设计她,让她当众出丑,和顾国公失和,日后自己方能独享顾国公的宠爱。她求到了我头上,我看不惯顾三娘子,又念着旧情,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给她行了方便。”

“大伯,大伯母,”她又向着郡公和公主叩头,凄然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闹的这么大,我已经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了。你们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公主,”郡公面上闪过恨不成材的神色,斟酌片刻,终究念着胞弟幼时情意,转向高密公主道,“六娘这次确然是做错了,但她此时已经认错悔改,看在二弟的面子上,您便从轻发落吧!”

高密公主瞧着夫君的神情,心中微哂。

徐家二郎徐休乃是郡公府子弟,娶妻闻氏,亦是勋贵人家贵女,温顺有礼。徐休有一宠妾尤氏,育一庶女徐瑾。闻氏止育有一名嫡子,便将尤氏的女儿徐瑾抱在膝下,精心抚养,一应待遇与自己亲生的没有两样。二房之中,贵妻、宠妾、日后继承家业的嫡子,以及养在嫡母名下等同嫡女的宠妾庶女,便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均衡。幼年之时郡公爬上一棵大树,不慎从树上摔下,恰逢徐休在树下,接了一把。郡公平安无事,徐休却因此右脚脚踝跌损。这些年,因着这个缘故,郡公对于二房十分容忍,对二房的一双儿女疼宠非常。二房嫡子徐延青被嫡母教导的明理有节,就算得了郡公青睐,也依旧兄友弟恭,不会做出什么张狂事来。徐六娘却是个轻薄无行的,仗着郡公的疼宠,竟在郡公府中横行肆惮,连隔壁的公主府也百般想着插一只手进来。

她的这个夫君忠厚老实,与自己恩爱,这些年不沾花,不二色,对于膝下的一双子女也算是十分疼爱。只是有一些心软天真。对于自己而言,这个毛病是可以容忍的。这些年,她下降安陆郡公府,夫妻恩爱,子女和顺,便是公公婆婆也不是刻薄的,待自己十分宽容和气。可谓生活的十分美满。

徐瑾这个二房庶女,对于自己而言,只不过是地衣上的一根小绒毛,太过渺小并不放在心上。既然郡公疼宠,自己便也多做出点姿态,做个随着夫君疼宠侄女儿的伯母模样,也不费多大的事儿,便能得到夫君的敬重和欢心,算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但如今,

公主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这根绒毛已经开始变成一根针,危害公主府的利益,且不知天高地厚,竟跟自己的珍儿争起宠来,自然便不能容忍,是时候要把这根针折断了!

她盈盈待郡公说完,方笑道,“郡公心疼侄女,自然是为六娘说好话的。可是郡公的话语,妾身不敢完全苟同。”她说罢转过身来,望着跪在堂上的徐瑾,淡淡问道,“六娘,你刚刚说你错了,那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

徐瑾怔了片刻,小心翼翼的答道,“知道,我错在不该轻信顾大娘子,得罪了顾娘子,给伯父和伯母添了麻烦。”

高密公主失笑,“这些自然是你的错。顾娘子是丹阳公主唯一的女儿,丹阳公主是太皇太后亲女,深受宠爱,你做出了这等事情,便是我这个公主也需要前往登门赔罪。但你最错的不是这个。你可知道?”

徐瑾张口结舌,答不出来。

高密公主瞧着她的模样,心中生出微微厌烦之意,不愿意和她多说,转过头,吩咐身边的和姑姑,“姑姑,你来告诉六娘子,她错在什么地方?”

和姑姑前行几步,朝高密公主施行一礼,应道,“老奴遵命。”转身望着徐瑾。

“六娘子,奴婢奉公主命和你说道。你虽是二房庶女,这些年,郡公和公主对你也是颇为疼爱的。今日府中春宴是二娘子承办的,宴会出了错漏,是二娘子负责,二娘子固然固然丢脸,但难道公主府和徐家脸上就光亮了?

你在公主府的春宴上肆意联合外人设计顾三娘子,便是根本没将徐家的名声放在心上,做下这等事情的时候,又可曾为疼爱你的郡公、公主、二娘子稍微想一想?大凡家族若想要兴旺,便要家中上下人等齐心方可成事,便是姐妹间有些嫌隙,在对外的时候,也要做出一致的态度来。二娘子平日里对你这个妹妹也算是关爱容让的,今日你不仅不思着为二娘子描补,反而主动拆她的台。家族内部心不齐了,便容易出错乱,今日你得罪了顾三娘子,许不是大事,公主上门致歉,丹阳公主也许能够看着姐妹情分上揭过此事。但你竟存了这个心,日后若做出旁的事来,但长此以往,若是日后做出了描补不得的大事,可就会连累整个徐家了!”

郡公面上本自不以为然,听着和姑姑的话语,神情渐渐端然,肃然道,“姑姑,某也受教了!”

和姑姑不敢受郡公的礼,忙避到一边,恭敬道,“老奴不敢。”避让到一旁。

公主笑着道,“夫君,你觉得可是这个理?”

郡公虽然疼爱徐瑾,却更将整个徐府声名放在心上,闻言叹道,“刚刚是我想的少了,瑾姐儿这个脾性,是不能轻轻饶过的。还请公主做主处置便是。”

徐瑾跌坐在地上,面色一片惨白。

她刚刚虽然跪在地上认错、向公主求情,心中却一直颇有依仗,觉得自己不过是犯了点小事,有着伯父的疼宠和护持,不会有什么厉害的惩罚。这个时候瞧着伯父面上坚定的神色,知道伯父是被公主说的坚定心思,放弃替自己说话的念头了,心中惊惶起来,扑到高密公主身边,抱着高密公主的膝盖,拼命道,“大伯母,我知错了。你带我去向顾娘子赔罪,我一定给她诚心道歉,你就看在我知错的份上,饶过我一次吧!”

公主望着徐瑾,叹息道,“六娘,你小时候我见你也算是机灵可爱,因着你母亲一贯宠爱你,你又是隔房的侄女儿,我也不好管教,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今日你在我的公主府中犯了错,我便一力承担,便是你阿爷阿娘心中不满,也只找我这个做伯母的罢了。”拂开了徐瑾的手,扬声吩咐,

“来人,将六娘子责十板子,送到家庙中三个月,让她修身养性,每日里抄一卷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