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朱云娘转头瞥了郎氏一眼,“国公府做不到么?”

“也不是做不到!”郎氏道,“可是,那后罩房地方小了些,怕是不够三娘子居住呀!”

朱云娘抬头看了后罩房片刻,点了点头,“是小了些。”指了指东侧游廊,道,“这样吧,在东侧加一个暗间,这般怕是地方就够用了!”

朗氏心中咋舌,按照朱云娘的法子,这又是推倒,又是加建,简直是要将半个棠院给拆了,重新盖一间院子似的。郎氏心中嘀咕,陪着笑容问道,“第一进的正屋宽敞大方,为什么三娘子不住在这儿呢?”

朱云娘瞪了她一眼,“笑话!”昂着头傲然道,“这第一进屋子乃是顾大娘子住过的地方,我们三娘子怎么能住庶女住过的地方?”

郎氏哑然,过了片刻方道,“朱妹妹——若棠院要这般修整,怕是一两个月都赶不完的!”

朱云娘笑着道,“这有什么?国公府可以多请一些人,赶一赶也就做完了。郎姐姐,咱们做奴婢的自是不挑拣的,可小娘子是金尊玉贵的人,住的地方自是含糊不了。你说是吧?”

郎氏迎上朱云娘的目光,朱云娘面色祥和,目光却坚定寸步不让,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锋,过得片刻,郎氏终于避让开来,垂下眼眸道,“朱妹妹,请容老奴回去向老夫人禀报!”

“她怎么不说将整个国公府推倒重建算了?”秦老夫人将手中茶盅重重摞在一旁长案上咆哮道。

“老夫人,您消消气。”郎姑姑拍着秦老夫人的背迭声劝道,“老奴觉着,公主提出这般苛刻要求,一来是舍不得女儿,若是老夫人不答应,便可将三娘子留在自己身边:第二怕是想给三娘子树起威风来,让府中的人日后不敢薄待三娘子!”

秦老夫人在郎氏的劝说中缓缓平静下神来,虽然微微恼恨公主的刁难,但终究是想将顾令月接回国公府的心思占了上风,哼了一声,赌气道,“丹阳公主一片慈母心也是应当,只她是慈母,就将我这个亲大母看做是虐待孙女的狠毒之人了么?”

“老夫人说的是,”郎姑姑赔笑道,问道,“那,老夫人,奴婢该当怎么答复那朱氏?”

秦老夫人静默片刻,叹了口气,吩咐道,“就按着朱氏的话去做吧!”

老夫人既然应下了,索性便想将事情办的又快又好,请了一倍的匠工在棠院赶工,紧赶慢赶,总算在五月结束前将棠院的院子改建好。

这一日,朱云娘前来韩国公府,由郎姑姑陪着一道往棠院。甫一踏进棠院大门,便见院子空空阔阔的,外壁刷了一层,粉□□白像是全新的似的,目光中不由闪过一道满意色彩,回头向郎氏,赞道,“姐姐这些日子辛苦了!”

“妹妹说哪里话?”郎氏笑着道,“咱们都是为着主子办事的,哪里说的上辛苦不辛苦。能够让小娘子满意,一切就都好了!”

朱云娘点了点头,仔细观看棠院,见院子正中新起一座花厅,檐角飞翘,四面隔扇门扇敞开,精致玲珑。花厅廊下一畖栏杆中,几株海棠花枝叶茂盛,长势极好。从海棠花畔绕过花厅,便见一方狭窄庭院,花草丛生,庭院中一汪水井,其后立着一排长长的后罩房,也经过改动,添着两间小小的抱厦,没有常见罩房的狭窄,反而颇见宽敞。不由点了点头,“姐姐这活做的不错,棠院这般收拾,想来公主也会满意了!”

“朱妹妹满意就好!”郎氏脸上堆叠起一团的祥和笑意,“这院子已经晾了好些天,只要里头的家具陈设摆放起来了,就可以入住了!”凝视着朱云娘,

“不知道三娘子什么时候搬回来?”

“这个不急!”朱云娘唇边泛起微微的笑意,悠悠道,“咱们小娘子是公主的眼珠儿,公主一颗心全放在娘子身上,就怕小娘子一丝冷了,饿了,盼着小娘子半点不开心都不要有。小娘子要回国公府,这是小娘子的孝心。如今屋子国公府已经是准备下了。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公主打算包下来,也算是为小娘子尽一份心。老奴记得,公主从前离开国公府的时候,有一部分嫁妆留在正院桂院库房里。”伸出手,从袖子里抽出一份长长的玉版纸清单,递向郎氏,“这就请姐姐取了钥匙,咱们一同去清点出来,看看有什么好的,也给小娘子用上。”

郎氏面上登时变色,失声诘问,“这是什么?”

“自是库房清单。”朱云娘道,面上一板,露出不悦神情来,“当日因着行止匆匆,公主方将嫁妆留在国公府。如今姐姐总不至于说,公主的东西都不见了吧?”

“怎么会?”郎氏勉强笑道。心中暗暗叫苦,公主当日离开国公府之时确实留下一批财物,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些东西如今根本无法交出。“公主的嫁妆当然都是好东西,”她打起精神劝说道,“只是已经有些年头了,怕小娘子不喜欢。老夫人心疼小娘子,一早就说了,小娘子的屋子要打点的满满当当的。不若由老夫人出钱,买一套全新家具。将棠院布置起来,岂不是又透亮又好?”

“瞧您说的,”朱云娘笑着道,“老夫人是老夫人的心意,小娘子是公主的女儿,公主总不能一点都不管不是。这些东西无论好坏,都是公主的心意,寄托着公主的一片爱女之情,如何能替代的了?”

“这——”郎氏哑然,顿了片刻,方道,“公主说的有理!只是…公主当年走的匆忙,正院一片慌乱,仆役不免没有章法,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有些东西早就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一时间就是想收拢起来也收拢不齐。”望着朱云娘,尝试劝道,“说起来,公主乃金枝玉叶,受尽恩宠,府中珍宝无数,年年又有太皇太后和圣人赏赐,随意取一些出来,就足够将棠院布置的光亮堂皇了。当初那些东西不过是小物件,又何必在意呢?”

“郎姐姐这话快别说了!”朱云娘登时板着脸,声音沉肃,“公主当初留在国公府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怎么着也有千万贯,折算起来,足够百名长安普通百姓生活十几年了。这么大一笔钱,难道说姐姐一句话,说当做是吞掉了么?”

郎氏心中一凉,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沉默良久,方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您别见怪。朱妹妹你等一等,奴婢这就回去禀报老夫人。”

朱云娘自然知道此事朗氏须回返禀秦老夫人,笑盈盈的点了点头,在棠院石凳上悠然坐下,笑道,“郎姐姐,自行去就是了。我在这儿等你的答复!”神情矜持。

檀香氤氲,佛堂之上,佛像双手合十,目视众生面目慈悲。秦老夫人跪在蒲团上,诵完了一本《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经》,静默片刻,方起得神来,缓缓从佛堂中出来。

郎氏立在佛堂外头,不敢打扰老夫人,此时见着秦老夫人,唤道,“老夫人。”面容中犹自带着残余的惶急之色。

“怎么?”秦老夫人握着手中佛珠,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茶羹,闲适问道,“可是那朱氏又难为你了?”

——玉版纸清单上列着的财物名单极长,老夫人看着手中的长长的一串财物,面色难看至极。“公主真的说要清点桂院的东西?”

当年公主确实有一批财物遗留在韩国公府。

丹阳公主乃是仁宗皇帝爱女,下降之时十里红妆,铺设的国公府一片富贵锦绣。后来公主与国公决裂,急急出走,遣人将大部分嫁妆搬回公主府,但行止匆匆,公主府库庞大,人手又匆忙行事,便遗留了一部分东西在桂院,没有带回去。公主府库中珍品宝物琳琅满目,虽是从公主指缝里露出来的一些东西,落在国公府人眼中,也算的上是弥足珍贵的珍品了!公主虽留了人看管,库房外又加了铁锁,但铁锁锁的住门扇,如何锁的住贪婪的人心?不过一年半载,看管库房的大丫头莫凌云被人寻了错处逐出府,库房上的铁锁也松弛,那些财物便从桂院陆陆续续的挪了出来。

秦老夫人虽自己光风霁月,没有打过桂院库房的主意,但也隐隐约约的清楚,这些年来,大房和二房将公主之物当做自己的东西,今日你取一件,明日我取一件,到如今,桂院库房怕是已经搬空了一小半去。丹阳公主素来不在钱财之事上萦心。这些年又退居宫中,销声匿迹,国公府众人只当她是忘记此事了。没想到公主突然之间对国公府发难,索要当年留下的库房财物。

“正是。”郎氏声音苦涩回答。

秦老夫人握着玉版纸的手青筋毕露。她虽然性子磊落,但心中也清楚,若要清点府中公主旧物,怕是要掀了自己二子顾鸣和顾轩的脸面。更何况,这些财物虽是公主的,终究存放在国公府这么些年,任什么人陡然间要交出这么一大笔钱财,心中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可是丹阳公主索要的是自己的嫁妆,她又是金枝玉叶,占住大道理,堂而皇之,老夫人找不到指摘的地方,念着自己这些日子盘算的念头,闭了闭眼睛,心中下了决断,怒声道,“给她,将那些东西都还给她!”

这一声话语,就预示着府中一场闹剧即将开幕,老夫人虽然明理,但是念及自己被逼着掀起府中大波,陡然对丹阳公主生出一丝厌恶之情。——她原对公主遭际是有几分同情的,可随着这些日子公主的步步紧逼,顿时觉得公主也有几分咄咄逼人,当年顾鸣负心公主,钟情柔顺可人的苏姨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荣和堂上噤若寒蝉。众人立在下头,左看看,右看看,脚步黏在原地,没有说话。

“怎么?”秦老夫人察觉到丫头的缄默,愈发暴怒,指着珍珠和玛瑙道,“我说的话不算数了?指使不动你们了?”

堂上的人连忙跪下来,齐声道,“奴婢不敢!”

玛瑙嗫嚅片刻,抬起头来,问道,“老夫人,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也要清点出来,交还朱云娘么?”

“怎么?”老夫人目中闪过诧然神色,“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是大郎送给老身五十大寿寿礼,如何是公主的东西?”

“老夫人怕是不知道,”玛瑙连连苦笑,解释道,“当日老夫人做五十大寿,国公一时寻不到适合的寿礼,念着对老夫人的孝心,便从桂园库房中取了这座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做了奉给老夫人的寿礼。”声音愈到后面,愈发低了。

老夫人握着拐杖的双手发颤,片刻之后,跌坐回去,面色灰败。斥道,“孽子!孽子!”颓然道,“我一生名声清洁,自认不曾做过对不起人之事。不想临到老了,竟被不孝子孙所累,背上了侵占公主财物的罪名!”

荣和堂中一片寂静,玛瑙、珍珠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老夫人闭了闭眼,她半生系在韩国公府中,对钱财之物并无多少热爱之意,只一心念着韩国公府的前程。当年顾鸣宠妾灭妻,弄丢了顾三娘,得罪了公主和皇室。这些年来,除了韩国公顾鸣和二子顾轩实职被削之外,韩国公府依旧屹立在长安权贵之中,依旧维持着光亮的外表,不得不说,这其中有着国公府地位最高的老封君的一番手段。

此时被儿子折辱了面子,虽然难堪至极,到底也算是女中豪杰,面色剧动,心中做出决断,牙齿一咬,喝道,“都还回去!什么也不必留,将东西都还回去!”

韩国公府因着公主突如其来的要求,陷入一片忙乱景象中。公主退居宫中多年,府中大房、二房都起心占过公主财物。如今老夫人都将荣和堂自己心爱的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交出来,做了表率,两个房中忖度着,便不敢拒绝交出。

碧兰阁中,碧绿的帷幕随着微风轻轻飘荡,角落三脚香几上的铜绿香炉散发出淡淡的兰草清香。苏妍坐在室中鸡翅榻上,面色变幻不定。

“苏夫人,”轻风神魂无主,悄声问道,“咱们怎么办啊?”

“老夫人既已下定决心,咱们躲是躲不过的。”苏妍抬起头来,沉声道。自听闻了消息后,不过是几个瞬息,苏妍在心中已经下了决断,猛的立起身来,吩咐道,“弱柳,你立刻去大娘子那一趟。转告大娘子此事,让大娘子别使心,乖乖的将所有东西交出来。轻风,你服侍我更衣,我们立刻去荣和堂向老夫人请罪!”

“是!”

荣和堂上,秦老夫人面色十分难看。

秦老夫人本以为正院库房被挪用的不过是小半,如今打开库房检验,方知道,库房中的财物十不存一。大发雷霆,命人将顾鸣书房中的财物直接收缴上来,二房之中也顺利收齐了东西

“老夫人,”郎氏迈着轻轻的步子过来,禀道,“苏姨娘来了,如今在外头。”

“她来做什么?”秦老夫人一奇。

“她是过来请罪的。”

苏妍一身雪白衣裳,跪在荣和堂前,朝着走出来的老夫人拜道,“老夫人,妾身今日是来向你请罪的!”

“妾身擅动公主之物,有罪!公主这些年不在府中,国公身边无人掌管内物。妾身作为屋里人,只得担起重任来。妾身没有读过书,没有什么见识,只以为公主的东西就是国公的东西,这些年国公有时候读书习武辛苦,妾身瞧着心疼,见库房之中有补身药材,一时没有想清楚,便取了物给国公补身子。”朝着秦老夫人又拜了一拜,

“妾身知道自己犯了错,还请老夫人责罚。”

堂前台面一片冰冷,苏妍面色雪白,头发披散在身后,其上没有一丝饰物,瞧起来十分可怜。秦老夫人对公主怀怨,此时瞧着这般的苏妍,倒也生起了一丝怜悯之意,搀起苏妍,

“苏氏,你起来吧!你虽然不懂事,终究是出于照顾大郎的心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苏妍拦着老夫人,坚持不肯起身,“老夫人心慈,妾感念老夫人的恩德。妾不值得老夫人这般慈爱。妾自己也取了库房之物——妾身最初虽是为了国公,可是自进了一次库房,见其中奇宝繁多,一时糊涂,生了贪念。如今妾身和阿瑜房中也有一些公主之物,实在没有脸面接受老夫人的原谅。”

秦老夫人只觉公主咄咄逼人,相比之下,苏妍诚恳人错,虽然行为贪婪,但倒是更有几分坦荡之处,神情越发慈和,“好了,若是我要罚你和阿瑜,难道连二夫人也要罚么?起来吧!”

苏妍唇角哆嗦,眸子落下一滴眼泪来,“老夫人,您这般慈爱,妾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珍珠道,“老夫人,奴婢刚刚去了苏姨娘的碧兰阁,碧兰阁的丫头十分配合,将阁中公主财物全部交上来,如今清册在这儿。”

秦老夫人接过珍珠递上来的清册,见清册上的财物十分多,竟似和从国公书房中搜检出来的数量相仿佛,远胜过二房。不免诧异,抬头觑了苏妍一眼。见苏妍立在堂侧,垂头侍立,神情十分乖驯,便没有说什么。

蕉院,天边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微润的天光射入窗棂,顾嘉辰立在窗前,停了最后一笔,望着画案上的《美人蕉图》,悠悠道,“…听说三妹妹拜卫夫人为师学画的时候,画的就是一副《美人蕉图》,不知道今日我的这幅图比诸三妹妹当日所绘如何?”

“大娘子这幅画画的情致皆美,着实是绝了,”奼紫伺候在一旁,奉承笑道,“三娘子一直流落在外头,好些年怕是连画笔都没有提过,如何比的上你?”

顾嘉辰区了奼紫一眼,“凭嘴。”矜矜然而笑,忽听得外头小丫头在帘子下禀道“大娘子,弱柳姐姐过来了。”

弱柳从打起的帘子下急匆匆进来,向顾嘉辰行了一礼,“大娘子?”

“弱柳姐姐,”顾嘉辰笑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娘子,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您传话的。荣和堂那边传来消息:公主命府那朱婆子查点当年留在正院的财物。姨娘已经赶去荣和堂了,遣奴婢过来跟大娘子说一声。”

顾嘉辰登时变色,“公主怎么会忽然生出这等主意?”

这由不得她不着急。

顾鸣宠爱苏氏,便索性将府事交给苏氏掌管。苏氏逐走了公主留下来看管的大丫头莫凌云,实际上掌管着公主留下来的财物,使着手段将库房中的财物大部分挪了出来。顾嘉辰作为苏氏的爱女,自然作为受益人,得了不少宝物。如今蕉院从外头看起来不起眼,室内的陈设却颇为华丽,一点都不逊于长安其他权贵家的女郎。此时听闻公主索要当年财物的消息,自然心浮气躁,尖刻道,“亏她还是大周公主呢,竟这般小气刻薄。”

“谁说不是呢?”弱柳叹道,“只是公主名头大,老夫人都答应了,咱们这些人都没有法子罢了。夫人吩咐大娘子,说公主如今势盛,咱们别和公主作对,将房中的东西一一点出来,待会儿郎氏过来,都好好交出去。”

顾嘉辰扬起笑意,“姨娘的话我知道了。”

“那便好,”弱柳点了点头,重新打起怜惜,“奴婢话竟带到了,先回去了!”

“姐姐慢走。”顾嘉辰笑意盈盈,目送弱柳出去,待到帘子落下,面色登时立即乌云密布。

嫣红心惊胆颤,唤了一声,“大娘子?”

顾嘉辰没有说话,回过头来,自信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屋子。

蕉院外观虽然不如棠院,但是屋内的陈设却颇有精致之处。床上罩着一顶轻纱帐子,轻如烟縠,握于手中不盈一束。上面缀满了红宝、绿宝、绿松石、玛瑙等宝石,珠光宝气,灿烂非凡。妆台上的镜子、香几上的香炉亦非凡品。

贵家女子的教养为富养,自幼让女郎见惯奇珍异宝,蕴养女子气度,日后见了各种场面物品,便不会有嫉恨自惭之心。韩国公顾鸣虽然疼爱自己,但国公府每况愈下,顾鸣支应外部花销都有些吃力,如何能给自己买多少东西。顾嘉辰手中值钱的饰物、摆设,大都是从公主库房中取来的。蕉院中这些价值珍贵的宝物,便是她待人接物的底气由来。这些年,她早就将这些宝物看做了自己的财产,如今公主前来讨要财物,她如何肯将这些统统交出去?

“大娘子,”嫣红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可要将公主的财物给收检起来?”

顾嘉辰尖叫道,“公主有什么财物,她既然嫁到了顾家,她的整个人就是顾家的。她有什么脸面将顾家的东西索要回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嫣红和奼紫都低下头,不敢应和。

顾嘉辰喘息片刻,理智回笼,知道自己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冷静吩咐道,“奼紫,你出去一趟,探探看荣和堂如今情况如何?”

奼紫屈膝应“是。”掀帘离开,过了一刻钟,方返回回来,轻声禀道,“…荣和堂院中已经堆满了东西,老夫人将荣和堂的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缴了上来,旁的人便都不敢说不交。奴婢去的时候,见外院书房国公的东西已经收了上来,西府的东西也都齐了。苏夫人在堂上,将碧兰阁的东西都清点过了,交了上去。阁中属于公主的旧物,决意自己主动交上去。”

“瞧着这样子。怕是不久就要到我的屋子来了。”顾嘉辰论断。

“大娘子,”奼紫小心翼翼问道,“你是怎么打算?”

“这个架势咱们躲是躲不过了。”顾嘉辰道,“蕉院的东西,交总是要交上去的,可是,”她扬起下颔,唇抿成一条直线,面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想要将我顾嘉辰的东西全部取走,可没那么简单!”

“奼紫,嫣红,”她吩咐道,“你们立刻收拾起来,将屏风那些笨重不值钱的大家具都收齐摆出来,待会儿让人取走,拢好首饰珠宝那些个不占地方又值钱的好东西,用个布包包起来,寻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郎氏领着几个婆子立在蕉院外,朗声道,“大娘子!”

“郎姑姑,”顾嘉辰连忙迎出来,“姑姑里头请。”

“姑姑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让奼紫、嫣红将蕉院里的公主旧物清点出来,如今摆在堂上,姑姑既然来了,便直接接走就是了!”

郎氏面上露出欣慰笑意,“如此,老奴就多谢大娘子通情达理了!”

“瞧姑姑说的,”顾嘉辰面色笑盈盈的,“阿瑜也没做什么事,大母年纪大了,还要操心我们小辈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让大母担心罢了。”

郎氏的目光瞟过庭院中摆开的一应翡翠屏风、紫桐琴之物,目光微微一凝,顿了片刻,方露出淡淡笑意,“大娘子孝心可嘉,若是三娘子也能像大娘子一般懂事就好了!”转身吩咐身后的婆子们,“你们几个,将蕉院的这些东西搬回荣和堂。”

婆子们大声应是,搬起院子中的翡翠屏风、黄金香炉等物,摇摇晃晃的返回荣和堂。

“大娘子这儿的东西既已检点完毕,老奴便告辞了。大娘子留步。”郎氏道。

顾嘉辰好声好气道,“姑姑慢走。”立在盛开的美人蕉侧,目送郎氏搬着蕉院的东西背影走远。返回屋内,唇角翘起高高的弧度,

“大娘子,”嫣红心惊胆颤,觑着顾嘉辰小心翼翼问道,“咱们这么做,没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情?”顾嘉辰不以为意道,“府中这么大,我就不信,姓朱的能拿着清单把所有东西都收集齐。我和阿娘乃是母女,阿娘当日将东西给到我手上,可没有记下什么账目。我如今不说,谁又知道我房中究竟有多少东西?只要撑过了今日,那些宝贝就都是我的了。”

“大娘子英明!”奼紫面上浮现奉承的笑容,“这就叫做:任你奸滑似鬼,喝了大娘子的洗脚水!”

蕉院中扬起顾嘉辰得意的笑声。

郎氏清点了荣和堂收齐的东西,匆匆赶回,在棠院门前立了一阵子,推开门,面上浮现出一片欣慰笑容,“朱妹妹,幸不辱命!这些便是桂院库房里的存物清册了,你点点看。”

朱云娘接过郎氏递上来的清册,随意翻阅,见清册乃是自己之前提供的清单,瞧着意思,是寻到的物品在名目前打了一个勾。仔细瞧起来,没有打钩的物品竟足足有两成多。且这两成多中大半是金银首饰这等珍贵之物,唇角不由泛起讥诮的笑意,“老姐姐,怎么,库房之中竟是只剩了这么一点东西么?”

“我已经尽力了,”郎氏面上露出为难神情,“只是…年代着实久远,有些东西实在是找不到了!”

朱云娘将清册猛的摞在石桌上,起身向着国公府外行走。

“朱妹妹。”郎氏连忙拦住朱氏,“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何必这般作色呢?”

“作色?”朱氏冷笑,“真是笑话!公主的东西留在国公府中不过七年,如今竟然少了这么多。这偌大的韩国公府竟似一个筛子,随意一个小毛贼都能偷溜进来偷盗财物。既然如此,老奴瞧着,这国公府小娘子还是不必回了。若不然,若是哪个蟊贼溜到小娘子的院子,小娘子可怎么办呢?”

郎氏大急,喝道,“朱妹妹留步。”

她伺候秦老夫人多年,十分明白秦老夫人心意。秦老夫人疼爱三娘子,三娘子年纪虽小,身份却牵连着公主、太皇太后和圣人。老夫人将振兴韩国公府的希望寄托在三娘子身上,对于接三娘子回国公府看重非常。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大动干戈,搜查全府,归拢公主旧物奉还公主呢。若老夫人已然做了这么多事情,还不能接回三娘子,怕是这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连忙道,“妹妹说笑了,谁说咱们国公府有贼了?”

“哦?”朱氏回过头来,微笑道,“莫非我听错了?咱们公主当年之物不曾丢失?”

“自然是不曾丢失的,只是散落在府中各处罢了!”郎氏道,朝着身边一个丫头使了眼色。

小丫鬟心领神会,上前一步笑道,“朱姑姑,郎姑姑说的是真的。别的不说,奴婢就知道一些。这清单上的一副玛瑙臂环,姑姑清点库房上没有按键,奴婢却曾经见过大娘子佩戴过的!”

“大娘子,”朱氏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郎氏叹道,“家门不幸,妹妹,咱们二人亲近,我也不瞒你了。公主财物本是锁在桂院库房中,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有人生了坏心。那苏氏身为姨娘,很是受国公宠爱,便管了国公房中事。公主桂院库房之中多有珍奇,苏氏见识浅,便瞒着众人偷偷取了一些,给了大娘子。因此公主有好些东西,竟是在大娘子手中。”

“原来如此,”朱氏点了点头,道,“我说呢,原来实非外贼,原是内鬼!”

郎氏闻言脸上一红,道,“大娘子小孩子心性,将玛瑙臂环爱的跟什么似的,老夫人原是顾念大娘子的脸面,不愿意揭穿大娘子,想着将错就错就是了。可是老夫人转念一想,三娘子同样是老夫人的孙女,这些财物本是公主之物,便是三娘子的东西,若是顾念大娘子,便要三娘子吃下亏来,终究是不可取的,这才痛下决心。决意清理此事。”

朱云娘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

郎氏心中暗恨,柔声开口道,“老奴奉了老夫人之命,前往大娘子蕉院责问大娘子,查找公主之物。妹妹可要一道去看看?”

“这可不成。”朱云娘正色摇头道,“公主如今已不是国公府主母,大娘子却是韩国公府大娘子。老奴若是直接管教大娘子。传到长安城中,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的,不说顾大娘子藏匿了公主东西,倒说咱们公主仗势欺负顾大娘子这个弱女子,这个名声老奴背的起,公主可背不起!”

郎氏心中暗恨,若当真有人嘀咕,当日公主责打顾嘉辰二十板子,世间人早就嘀咕过了。还怕这时候再掺一手么?面上却笑道,“如何会沾惹公主的名声,这取回公主财物的事情,自然是由国公府出面。”

“这样便好!”朱云娘拊掌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朗姑姑领着众人急急赶到蕉院,顾嘉辰从院子里迎出来,殷勤笑道,“郎姑姑,您刚刚不是才从阿瑜这儿走么,怎么又来阿瑜这儿了?”,”目光顿了一顿,移到朱云娘身上,“朱云娘,你们二位怎么到阿瑜的小院来了?”

郎姑姑点了点头,“大娘子,”淡淡道,“老奴今日来,奉老夫人之命清查公主当年留下的旧物。”

顾嘉辰面上笑意渐渐淡下来,“我不懂姑姑的意思。”疑惑道,“刚刚阿瑜不是将公主的东西都交出来了么?为什么…?”

“大娘子,”郎姑姑道,“老奴也不想前来,,自然有老奴的道理。”转头纷纷道,“杨絮,将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小丫头杨絮脆生生应道,“是。”上前一步,“公主的桂院库房清单上有一双玛瑙臂环,如今没有寻到,奴婢却曾经见过大娘子佩戴过这幅玛瑙臂环。”

顾嘉辰面色发白,斥道,“你是哪个屋里的?怎么敢这么冤枉我?”眼睛陡然发红,辩解道,“姑姑,我真的没有…”

郎姑姑瞧着顾嘉辰作态,心中有些不耐,开口道,“大娘子,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大娘子若是自己珍重,便早些将藏匿的东西交上来,还可以保留一些颜面。”

顾嘉辰面色如雪,仰头道,“好!看来无论阿瑜说什么,姑姑也是不会信了。既然如此,姑姑就进蕉院搜一搜吧。若是姑姑搜到了公主的东西,阿瑜心甘情愿认错,但若是姑姑什么都没有找到,”眉目中闪过一丝清傲之意,

“阿瑜也不求别的,只要公主向阿瑜道歉,当众澄清阿瑜的名声!”

郎姑姑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真是有趣!”朱云娘轻轻拍着手从大门走进蕉院,“顾大娘子,说你手中藏着公主财物的是顾府的小丫头,主持搜检的是秦老夫人面前的姑姑,顾大娘子却不管其他,将脏水泼向公主,声音一厉,

“大娘子怕是觉得上次的二十板子还没有吃够么?”

顾嘉辰记起当日受的二十板子,微微一涩,随即挺直胸膛,“这世上凡事越不过一个道理去。阿瑜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竟被冤枉成一个小贼,阿瑜总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吧!”

朱云娘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指甲,“这是你们国公府的事,你要认错找国公府认,找公道只找国公府,关公主什么事?”

顾嘉辰无法回答,只得立在一旁,掩面做出委屈神色。

婆子们在蕉院中搜检一番,上前禀道,“郎姑姑,蕉院房中并没有搜检到清单上的物品。”

“阿瑜便说阿瑜没有,”顾嘉辰啜泣,“姑姑这般冤枉阿瑜,阿瑜不要活了!”嘤嘤哭泣,向着蕉院墙壁奔过去。奼紫、嫣红大惊,连忙奔上去拦住顾嘉辰,苦苦劝道,“大娘子,你可不要犯傻啊!”

郎姑姑蹙起眉头,瞧着面前景象,额头渗出点点汗滴。

她虽然是老夫人最信重的人,到底也只是个奴婢。顾嘉辰乃是主家娘子,若是自己找不到顾嘉辰藏匿珠宝的地方。最后自己一定会受罚。

有些东西朱氏未必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桂院库房原在苏妍管理下,顾嘉辰作为苏妍最疼爱的女儿,苏妍手中的好东西一多半都给了女儿。顾嘉辰房中摆设的公主之物乃是府中最多的,怕是苏妍自己都没有顾嘉辰多,远非上一次顾嘉辰当众上交的东西数量可比。剩余的东西定是顾嘉辰藏匿起来了,只是顾嘉辰究竟会将东西藏在哪里呢?

她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蕉院。

见顾嘉辰立在房中,唇角含笑,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目光一闪,重新又打量着奼紫、嫣红两个丫头。见奼紫面色微微发白,还算镇定,嫣红却神色迷茫,一副心事重重的摸样。抬起头朝着自己张望,猛的撞进自己的目光中,陡然一惊,连忙闪躲开来,投向窗外。

郎姑姑目光一眯,顺着嫣红适才目光投向的方向望去,见窗外庭院空阔,几株美人蕉枝叶繁盛,在阳光下舒展着自己的花叶。其中一株美人蕉畔的泥土似乎有微微翻动的痕迹。心中一动,吩咐道,

“将那儿的土崛起来!”

顾嘉辰脸色登时大变,陡然起身,张开的口慢慢闭上。

美人蕉畔的泥土一铲铲被掘出来,一个布包渐渐露出踪迹,婆子们将布包提出来打开,内中的宝石帐子、黄金熏香球、玛瑙臂环…几十样宝物一件件露出来,院子中的阳光似乎都被这般的珠光宝气映衬的黯淡起来。

朱云娘走到包裹前,拎起七宝树灯一看,道,“这盏七宝树灯,确实是公主之物。”望着顾嘉辰,嘲弄道,“刚刚顾大娘子说不忿郎姐姐将你当做贼。如今瞧起来,您果然是个贼啊!”

“朱姑姑说的哪里话,”顾嘉辰面无表情,淡淡道,“这些都是早年公主还在国公府的时候,赐给我这个女儿的。公主是阿爷的嫡妻,也就是顾国公府的主母,身为主母,不应该赐膝下子女一些东西么?”

“大娘子,”朱云娘冷笑,“当年公主指责你故意陷害小娘子,我本当公主乃是怒极生恨,如今才知道,我果然是小看了你。你的狠毒无耻,着实是出乎我意料。”

“…你可知道,公主府库自有规矩,若是公主当真赏赐了旁人东西,丫鬟便会将库房清单中的物品删掉。我这些年一直在公主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公主赏赐这些东西。你不过是个庶女,有什么脸面让公主赏赐你这般东西?且你既说到这个‘赐’字,便该知道,只有公主主动赐出去。你们才能接。如何有你们不告而取的道理?”

她看着阳光下琳琅满目的珍宝,轻蔑的挑了挑眉,

“说起来,这儿的这些东西也算的上是价值不菲,这些东西公主就是喂条狗,那狗吃饱了也会朝她摇尾巴。可这么多年喂了你们,你们可有一丝感激心么?”

朱云娘这番话说的刻薄无比,饶是顾嘉辰心性过人,也气的粉面微微颤抖,指着朱云娘呵道,“你!“

她虽气愤到了极致,终究是心计过人,心中一凛,便忽然平静下来,笑眯眯道,“蕉院是我新搬的院子,这株美人蕉下埋着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姑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说什么也是没什么人信的。虽说我受了委屈,但这些个珠宝被找出来总归是好事。若是三妹妹日后用的喜欢,也算是我对妹妹的心意了!”

朱云娘听着这话,心中厌恶至极,露出冰冷笑意,“顾大娘子说笑了,您对我们娘子的心,我们娘子会记住的。”仰头悠然道,

“可我们小娘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如何能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这些个东西竟是别人沾染过了,就不必再留着了!”转头厉声吩咐,“你们都是傻子么?还不过来处置!”

婆子们应声道,“是。”将清点出来的所有物品统统拉过来,倾倒在蕉院外,取来柴禾堆在东西外头。

顾嘉辰瞧着情形不对,急急奔过来,责问道,“朱氏,你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朱姑姑道,“你看不见么?自然是一把火烧掉。”

“你疯了么?”顾嘉辰尖叫,“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旁人珍惜都来不及,你竟要一把火烧了它们?”

朱云娘嘲弄道,“如何不可以?这些个东西,既是旁人沾惹过了,便是送回来小娘子也不会用的。我今日讨要它们,只不过是不想它们落在旁人手中,由着旁人占了便宜罢了!”扬声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