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过让你不要得罪了你大姐姐,但我后来也说过很多次让你讨好你三妹妹,怎么你只记得第一次的话,将后面那么多的叮嘱都忘了呢?”范氏闻言大怒,想起蒋家这门婚事到了这个地步势必流产,不由伤心,“我在这么多人家中为你择了连家,连三郎年少出息,婆母又是个性情慈爱的,可以说是哪里都好,结果却生生给你弄砸了。日后你可怎么办哟?”

顾婉星被范氏说的惊慌不已,想到那个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自己竟与之没缘,不能携手,只觉一颗心五内俱焚,伏在地上大哭,“我不要和连三郎分开,我不要和他分开。一定有办法的。绝不至于如此。对了,”猛然想起,“我去求三妹妹,我跪在三妹妹面前好好求他,三妹妹那么心软,一定会原谅我的。”猛然起身,朝着棠毓馆匆匆赶去。范氏随即追了出来,急急唤道,“阿星,”出了门,顾婉星却已经奔的见不着影子了,怔了片刻,滴泪叹道,“这孩子!”

“二娘子只是个孩子。”吕姑姑神情灰败,缓声劝道。

“她已经不小了,”范氏苦笑,“盼只盼着,三娘子确实是个心软的,莫要太过计较了!”话虽如此,心中却知道,怕是希望很渺茫了!

顾令月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着明艳桃花,从公主府的春苑回到韩国公府的棠毓馆,仿佛从欢快流淌的溪流跳入一潭死水,不仅是馆中的丫头们,连自己这个主子都觉得有些抑郁。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日子既然大家都不开心,还是早些结束的好。这个念头既然生出,就再也遏制不住,可是,阿娘定是希望自己平安的,自己毕竟是顾家的女儿,要如何施为,才能平平缓缓的过度,既不激起顾家的反弹,也不会让长安众人侧目呢?

“三妹妹,”顾婉星跌跌撞撞的奔到棠毓馆,欲要入内,慧云立在门前款款拦住,“原来是二娘子,二娘子这是…?”

顾婉星停住脚步,道,“我是来见三妹妹的。”

“原来如此,”慧云笑道,“还请二娘子在这儿稍侯片刻,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顾令月听闻馆外微微嘈杂,过了片刻,慧云走了进来,“娘子,二娘子过来了,如今在外头候着,你可要她进来?”

阿顾将手中的《画论》放下,“请她进来吧。”

顾婉星随着小丫头进了棠毓馆,瞧着馆中宝相花宣州地衣柔软如云朵,珠帘垂下南海珍珠,一旁案上摆着的天青水洗,剔红果盘,俱都是精致异常用物。这是她自来以来是第一次进入棠毓馆还先需要下人通报,由不得不生出一丝谨慎心思,似乎第一次认识到,三妹妹和其他顾家女儿是不一样的。

顾令月问道,“二姐姐这番前来,有什么事?”

“三妹妹,”顾婉星登时跪在地上,哭求道,“你帮帮我,帮帮帮我,若是你不肯帮我,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姐姐这话我听不明白,”顾令月声音淡淡,“听说姐姐,如今又和蒋家定了婚事,幸福美满,哪里能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

顾婉星伏在地上,哭泣不已,“蒋家如今悔婚,遣了婆子到西房索要当初赠给我的定亲信物,我很喜欢连三郎,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如今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顾令月微微讶然,她对于蒋家悔婚的事情确实是不知道的,只是,“此事与我何干?”她道,“蒋家与你订婚与我没有干系,她要悔婚我难道还能冲到蒋家让他们重新娶你么?”

“你可以的。”顾婉星情绪激动,抓着顾令月的裙摆,“蒋家上辈有一个女儿如今在宫中做太婕妤,只要大伯母肯进宫去见太皇太后,求着让太皇太后善待些蒋太婕妤,蒋家知道了定会答应重新娶我过门的。”

顾令月思索片刻,隐约中似乎记得宫宴上曾经见过一位姓蒋的太婕妤,一身深色衣裳,坐在角落中,容色苍老,面容平静如同死水。自己第一次去紫光阁折红梅之时似乎还撞见过。蒋太婕妤在宫中默默无声,蒋家却愿意为她筹谋,聘顾婉星为儿媳妇,可见的是个重情分的。如果当日没有发生那件事情,顾婉星嫁入蒋家之后求到自己面前来,阿娘心软,定会答应下来。

只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抽回顾婉星扯着的裙摆,“你凭什么觉得我受了你的背叛,还愿意不计前嫌,为你去求阿娘呢?”

顾婉星跌坐在地上,神情茫然,“背叛?”

“是的,背叛。”阿顾点头,“我当初对你好,是我情愿,可我同时我也盼望着你在该当的时候回报我的这份好意,这一点,我以为你是明白的。可惜你竟是没有。当日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头一转,将什么都撇过去了,这也没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是我也心寒,我再也不愿意付出那份善意了。”

顾婉星闻言不堪承受,伸袖捂着脸蛋大哭,“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害怕,我害怕呀!”

顾令月冷笑,“你怕大姐姐报复,为何就不怕我呢?”

顾婉星愕然。

顾令月嘲讽一笑,“说到底,你害怕顾嘉辰,是因为受过她的苦,害怕她再次伤害你。你是觉得我性子好,无论你如何伤害,转过头,再在我面前痛悔求情,就可以揭过去了。可我并不是这样子的。”转过头,“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选择后的后果。”

拂袖道,“你回去吧!”

顾婉星不知道是自己如何出的棠毓馆,在棠毓馆前昏昏沉沉立了良久,方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关于顾婉星的部分在第114章有部分改动,大致就是说顾婉星相亲内容。愿意看的回去补看,不愿意就算啦。

嘤嘤嘤,对不住误更新了。。。。。。。

接下来,我会努力更新的!

二十:罗裳曳芳草(之红玉)

顾令月瞧着顾婉星神魂落魄的背影,结束了一段撕扯,顾婉星固然是心神俱伤,可顾令月也并非十分好受,眉宇面上神情微动,微微疲惫。

红玉捧着一盏琉璃盏在一旁伺候,瞧着顾令月的神情,笑着道,“小娘子,用一盏蜜汁山楂汤吧。”

顾令月泛出一抹苦笑,捧起琉璃盏,饮了一大口,只觉一股酸甜滋味沿着食道滑下,酽酽沁入心脾,“红玉,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心狠了?”

“奴婢并不如此认为。”红玉朗声答道,眉毛一扬,“相反,馆中之人都觉得娘子日处置二娘子解气的紧!”

“哦,”顾令月微微一怔,笑道,“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这样?”

金莺有意外放之后,在自己面前力主推荐红玉,认为红玉年纪虽小,但性情沉稳,行事有道,可以在她离开之后接任大丫头之责。她这些日子冷眼打量,也试着给红玉放手一些权利,上一次春宴上红玉管持,看的出来是个思绪缜密,细心可靠,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非她所职,总体来说做的还是不错的,因此这时候就生了几分考验之心。

红玉想了一会儿,郑重道,“奴婢觉得:娘子向二娘子示好,二娘子既受了好处,便代表着缔结了一个隐形盟约。当日你在春宴上遭了责难,她便该出来维护你,二娘子却没有,反而退缩逃避,可见得失了本分。她当着大娘子的面不肯得罪大娘子,事后却又来向娘子您道歉,打着两边都不得罪的主意,未免想的太过好!如今娘子结结实实的教育了她一顿,这番惩治,虽说她失了一门亲事,但若受了教训,日后成长起来,许是对她还是好的!”

顾令月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有想法的!”

红玉受了夸赞,登时脸蛋一红,低下头来,“这只是奴婢的一个小想头,奴婢心中一直还觉得:主子若要立起威严来,规矩便要明,执法也要有道。若是人犯了错,却无半分惩治,日后下人便对犯错没有约束之心,主人又当如何服众?”

顾令月闻言忽的慨然,触类想到一些旁的事上,当年阿娘乃是堂堂公主,在国公府经营多年,何以竟自让上上下下欺瞒了苏妍之事,直到延州之事后才知晓?怕就是因了心肠太软,待下头人温言和色,便是犯了错,能抬手放过,便也轻轻抬手放过,从不予以重罚,导致下人对公主心中无敬畏之心,反倒投到顾鸣和苏姨娘那儿去。这般一想,心中就有了分数,转头望着红玉微微一笑,“金莺姐姐一直说馆中的几个丫头,你是她最看好的一个,我今儿算是明白为什么她这么说了。”

红玉眸子中闪过一丝隐藏的惊喜之色,“娘子?”

顾令月嫣然一笑道,“从今儿起,你便和纨秋搬到耳房东边那间,跟着碧桐、绣春几个姐姐一道伺候我吧!”

如今这番算是过了明路。

红玉闻言登时大喜。

顾令月身边的丫头众多,一等的乃是太皇太后赐的金莺,公主给的绣春、纨秋、灵犀,以及顾令月最亲厚的碧桐,住处为阿顾后罩房边的耳房,其余等人都是二等,住在厢房后侧条房。至于不入阿顾房间的三等小丫头,便更不必说了。金莺有归家外嫁之意,纨秋之前犯了大错,降为二等,顾令月发了这样的话,就算是宽赦纨秋,与红玉一并提为大丫头,掌着阿顾的房中事物了。红玉闻言大喜,跪在阿顾面前,恭声道,“奴婢多谢小娘子看重,今后必然竭尽心力办事,不负娘子今日任命。”声音响亮。

顾令月唇边也露出一点明媚的笑意,“你下去吧!”

“是。”红玉脆生生应了,收了案上盏盘,袅袅退下。

百岁春的招牌高高挂在东市大街转角处,光明铮亮。二楼雅室,角落里的白玉博山香炉中吐着氤氲暖气,一张《山居图》挂在雪白的东墙上,安静而雅致。“…托阿顾你的福,这大半年来百岁春的生意着实不错。”凤仙源的声音清亮,从小余手上接过一张账单,置在顾令月面前,笑着道,

“这是百岁春大半年来的账务,阿顾你看看。”

顾令月将眼前的账单推开,笑着道,“凤师姐,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么?这账单就不用看了。”

“不成,”凤仙源却坚持道,“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在账目上弄的清清白白的,日后交往起来也没有什么隔阂。否则的话,日后因着账面生了罅隙,反而不美。”

顾令月叹道,“师姐你呀!”到底拗不过凤仙源,便取过帐本观看起来,见其上一笔笔账目来往记得清楚明白,瞧着帐本最后记载的数目,不由吃了一惊,“不过这么些日子,竟挣了三千两银钱?”

“是啊,”凤仙源盈盈笑道,“如今咱们百岁春成了长安贵女心中的潮流首选,只年前一小段日子便收了一大摞订单,肆中绣娘加班加点,赶出了不少衣裳卖出去。按着当日咱们商定的分成比例,你的净利便有三千两银子。我自个儿挣的银钱也不少,左右我的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便打算重新投回百岁春,扩招些新绣娘,也再去寻些新鲜衣料子,将百岁春经营的更上一层楼。阿顾你有什么打算么?”

顾令月想了想,笑着道,“我手中不缺银钱,便支一千两做零花,其他的也都投回去吧!”

“好,”凤仙源精神一振,笑着道,“有阿顾你如此信任,我定会将咱们百岁春经营的愈发兴旺。”

顾令月笑着道,“如今百岁春的生意已经好的很了,之前我都没法想象竟能这般红火,师姐你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这个心气自然是好的,只是…也还是要小心一些。”

“放心吧,”凤仙源感激笑笑,唇角浮起一丝翘纹,“我心里有数!新绣娘筛选由丽娘盯着,便是料子的事,我也会仔细斟酌再定下来,绝不至于盲目而行坏了百岁春的招牌。”

商谈完百岁春的运行琐事,二人坐在靠窗雅座上闲聊,“…当日春宴上,那薛采是怎么回事?”

阿顾“呀”了一声,心虚道,“师姐你瞧出来了?”

“我便坐在她一旁,她出去更衣的时候费的太久,回来我便多盯了一眼,发现她眼眶虽然掩饰过了,却还是有一丝痕迹。我瞧着你那个叫红玉的丫头心里有数,就没有跟你再说什么。”

“也没什么,”阿顾浅浅一笑,道,“薛采请我帮她一个忙,我答应了!”

凤仙源闻言皱了皱眉,太原薛氏的困境,她这些日子在长安,自然也是听过一些的。听了顾令月的话,多少能猜到薛采请求的帮忙是什么,却没有说话。顾令月觑见了,笑着道,“师姐是不是觉得我太心软了?”

凤仙源叹道,“其实,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你。毕竟,若不是你心软,我如何有如今的日子?”

“师姐,你别这么说。”阿顾道,“这百岁春是咱们合开的,你挣了钱,我也有银钱入账。如今衣肆生意这么好,都是你能干的缘故,说起来,我除了最初出资之外,其实没有帮上什么忙。”

“阿顾,你过谦了!”凤仙源笑着道,“我并不是不知好的人,百岁春如今虽然起来了,但若没有你再后头撑着,只怕一早就被其他权贵给欺压下去了。我便是再能干,也不过是白搭。说起来,当日我虽然请你合开衣肆,但你想要银钱,并不是非借助我不可。这些我心里头都理会得。”

这一年的长安春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左柱国裴信安的母亲裘老夫人病逝,裴老夫人乃是河东裴氏的当家主母,享年八十八岁,她的去世,代表着她的一对孙女,裴郁琳和裴霜裁退出了新帝皇后征选之列。

河东裴氏乃是名门望族,裴氏姐妹,一个出自于嫡长房,一个出自二房。父亲都是高官显宦,本对今上皇后之位是很有竞争力的,如今裴老夫人骤然去世,在室孙女需得守孝,圣人今年春秋已经十九,绝不至于等这么长时间。因此,裴家的白幡一挂出来,明眼人便都知道,裴氏姐妹已经是从皇后人选中退出了。

长安诸人上裴家吊孝的同时,都不免在心中叹息,这位裴老夫人去世的不是时候,倒是误了孙女的前程。

一眨眼,三月的春风便吹皱渭水河的波心。

这一年上巳热闹非常,圣人特下恩旨,芙蓉园当日不仅皇家前来游玩,亦向长安各家官宦权贵开放。上巳当日,紫云楼上摆了盛大宴席,太皇太后领着皇家众人坐在楼上,长安各官宦人家也都携带妻子儿女入芙蓉园。一时间,曲江池上泛着只只画舫游舟,芙蓉园各处角落香风细细笑声银铃。

一队着青碧舞裳的舞伎在楼前跳着柔软的水袖舞,一舞赏毕,舞伎拢着长长的水袖退下,杜永新抱着一把箜篌进来,唱了一曲《杨柳枝》,嗓音悠扬动听,犹如天籁。

漫天漫野的明媚春光中,杨柳轻轻垂下枝叶,触动着少年人的心弦。座中小公主、县主皆被楼外的春光扰动,瞧着园中热闹光景,心绪浮动连篇,早觉得屁股下的长凳如同咬人一般,怎么也坐不住。楼中上座的太皇太后瞧见了,了然笑笑,吩咐道,“瞧你们一个个抓耳挠腮的,我这个老太婆便不讨人嫌了。你们都下去吧!”

姬华琬喜形于色起身笑道,“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转身对阿顾柔声道,“阿顾,你也下去玩吧!”

阿顾心中感动,柔声道,“阿婆,我待会儿再回来陪你!”

阿顾从紫云楼上下来,见天地清朗开阔,芙蓉园中花红柳绿,不由心中欢喜。念及自己手植的梅树,吩咐道,“推着我到曲江边去!”

碧桐“哎”的应了,推着顾令月的轮舆,往当日手植红梅的池湾而去。见泥土肥沃,骨里红梅枝上遒劲,已经有了点点新绿。不由喜上眉梢。

池畔草茵上搭着一块裙幄,搭幄的各家裙子色泽鲜艳,如同一块五彩祥云,华丽至极。幄外一名侍女寻了过来,朝顾令月行礼道,“顾娘子,我家娘子请你过去。”

顾令月笑着应了,命碧桐推着轮舆转向前行,问道,“藏水,表姐身边有哪些人?”

藏水道,“我家娘子和吕娘子,王二娘子,范娘子等人在一处野宴。”

说话处,已经是到了裙幄外,徐珍握着真红幄裳,朝着顾令月招了招手,灿然笑道,“阿顾,快过来。”

“徐表姐。”顾令月笑着道了礼,放眼望了过去,见裙幄中果然是吕萦徽、王合雍、范瑞贞等人,皆是当日皇后选人选,不由一奇。

阿顾今日身着一套乳白绿圈纹绉衫,下系间色深浅绿长裙,挽一根墨绿色的披帛,头上戴着一顶小小花冠,清新美丽如同春风新柳。王合雍深深打量她一眼,笑着道,“听人说,要瞧长安□□最灿烂的那一抹,只要瞧瞧丹阳公主家的顾娘子就知道了!如今瞧着,果然是不差。”

阿顾脸蛋一红,笑着道,“阿顾如今不过是荷角尖尖,哪里敢当长安□□,倒是今日这裙幄中,方是名花齐集,国色争奇斗艳,若是有旁人来了,定是以为长安□□都聚在其中了。”朝着众人道了一礼,“各位姐姐安好!”

众女都笑着还了礼,阿顾这一句话算是捧了裙幄中所有的少女,众人都很是满意,范瑞贞眉宇间带了一丝浅浅笑意,道,“小荷尖尖,你和我们一块聚聚吧。”

阿顾盛情难却,应道,“也好!”裙幄乃是集众人身上外裙所结,既是入内,阿顾自当应风随俗,解了身上的绿色间色外裙,系在幄上,在幄中座上坐下,捧起侍女斟在自己面前的扶芳饮,饮了一口。

“哟!”一个尖锐讽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儿可真热闹!”顿了顿,又道,“某些人这时候想着讨好未来皇后,怕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场春宴重头戏了!

话说,这场春宴完结,第一卷就要结束了!以头抢地,为什么第一卷这么久?

二十:罗裳曳芳草(之花谶)

顾令月回过头来,见到一张光艳欲滴的脸。

姬华琬一身紫色华衫,年轻的容颜泛着粉润的光泽,华彩的料子在天光之下熠熠生辉,与魏县主姬弦歌一处结伴过来,犹如原野一片花开。

姬华琬近日来心情很是郁结,同母堂姐身世的曝光令她备觉不适耻辱,心上人谢弼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冷淡漠视更是心中郁结,不免喜怒无常,身边服侍的宫人吃够苦头。今日游芙蓉园,远远的看见顾令月的侍女,一股新仇旧恨就全番涌上心头。忍不住就开口刁难。

顾令月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这位娇蛮的公主了,这些日子身处顾家的泥潭中,心中郁郁,黏腻无处可消解,对比起来,八公主虽然性子有几分恶毒,但还算爽气,就算是恶意攻击也都是在明面上,便是气愤也都显得轻浅些。垂下眼眸,“八公主慎言,皇后之选事关大周国体,不是咱们该说的!”

“嗤嗤,”姬华琬不屑而笑,“瞧着是个面善的,嘴巴上抹着蜜似的,心里头却最是奸诈不过,就是我的雪奴都比你好多了!”她嫉恨顾令月当日明明在自己面前承诺与谢弼无私情,却在私底下和谢弼勾勾搭搭的,而谢弼偏偏对这个瘸丫头神色和气,对自己的一腔痴情却视而不见。恨不得划花了顾令月一张漂亮的脸蛋。

“所谓物似主人型,”顾令月荔枝眸眸色一深,悠悠道,“雪奴虽是畜生,吃了宫中姑姑们的教训,如今也再不敢随意抓人了。怎的八姐姐却是屡教不驯?”

“你——!”姬华琬气的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玉真公主从紫云楼款款往曲江池边走来,见着一群子侄少女立在曲江池畔,不由笑着道,“哟,这是怎么了?”

众人回过头来,见着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今日一身深红色礼服,色泽深红如同将落的芍药。肩上披着一团淡绿色泥金团花逼迫,色泽轻绡似烟,风姿雍容美艳非凡。纵然是娇蛮如八公主,也不敢得罪这位深受太皇太后宠爱的皇姑,便都朝着玉真公主福身道,“玉真公主(小皇姑、小姨)万福!”

玉真瞧了瞧裙幄内外的八公主、顾令月及徐珍、吕萦徽、王合雍一干人等,笑着道,“哟,这儿人可真是齐啊!”

“小姨,”顾令月面上扬起惊喜笑意,行到玉真身边,“今儿春光好,咱们姐妹们便都凑巧聚到这儿来了。”又道,“小姨不是留在紫云楼么?怎么也过来了?”

“怎么,”玉真假意道,“这地儿允着你来,就不允许我过来么?”话说完,自己倒吃吃笑起来,瞧着幄中鲜妍美丽的少女,叹道,“你们都是花儿一样的人儿,倒映衬的我这个长辈人老了!”

“小姨才不老呢!”顾令月咯咯笑道,“我瞧着小姨可是美的很。怕是刚刚曲江池上划过去的画舫上,有人都瞧呆了呢!”

玉真登时被哄的眉开眼笑,曲江池畔的少女年纪鲜妍,簇在一处,如同一束束明媚鲜花似的,争奇斗艳,她刚刚虽然自侃老了,其实不过是一时自嘲,心中却着实觉得自己尚芳华正茂,是最喜欢热闹欢畅的,此时瞧着面前朵朵鲜花似的女孩儿,意气舒心,忽然起了兴致,转头吩咐了十绣几句,笑着道,“你们俱是宗室贵女,长安勋贵世家千金,今日能相聚在芙蓉园既是有缘,既然今儿在这儿聚上了,不如便聚一处乐一乐。前些日子右拾遗王禅给我制了一副花签,我瞧着还有几分意趣。使人拿出来给你们当个酒令,也算是个不使蒙尘的意思!”

玉真公主乃是太皇太后幼女,她自幼喜爱交游,离开聂家之后常常在惜园设宴,宴请大周入京士子、年轻贵妇少女,她既然有这个意思,众女自然都是非常乐意捧场的。王合雍笑着道,“王拾遗才气斐然,亲手制的花签定是不凡!咱们今儿托了玉真公主的福,倒是可以一享了!”

玉真咯咯一笑,觑着王合雍赞道,“王娘子倒是个嘴甜的!”

众人便纷纷凑趣,解下外裙,将裙幄搭的更加宽大。正逢着平乐县主姬景淳和十公主姬红萼此时也自曲江池另一畔路过,玉真索性便唤人请了她们一道过来。杜永新在紫云楼唱完了曲子,便抱着箜篌退了下来,随着玉真公主一道。玉真转头注视着杜永新,笑着道,“永新不妨也一块做耍吧!”

杜永新抱着箜篌随在身后,听闻玉真公主发话,微微愕然,随即婉转推拒道,“公主厚爱,本不该辞。只是奴家日常需保养喉咙,不大饮酒,倒是不好参加扫各位小娘子的兴了!不若小娘子自行玩吧,奴家在一旁奏一曲箜篌,也算是给各位小娘子助兴了!”

“当我不知道么?”玉真挑眉道,“你虽要保养歌喉,平日里少饮一些酒水也是可以的。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不过是觉得自己是教坊中人,不好和这些个贵女在一起做耍,但我却是不讲究这些的。花签不过是闺中女儿的玩意,可不认得人是贵是贫。”瞟了众人一眼,笑着道,“我既是让你来玩乐,你便开开心心玩乐就是了!”

杜永新面色诧然,涌起了一番红云,抱着箜篌福身道,“如此,永新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起身前行,望着幄中众人,微微踟蹰片刻。

杜永新适才一曲《杨柳枝》,声如啼啾,喉转一声,响传九陌,动听至极。顾令月喜爱杜永新的歌喉,便不免对永新多了一分喜爱之情。见着杜永新面上犹豫情绪,知道她是怕自己惹人嫌弃,于是笑着朝她招手道,“杜娘子,在我身边坐吧。”

杜永新闻言望去,见顾令月盈盈而笑,左右两边是刚刚到的平乐县主姬景淳和十公主姬红萼,都不是骄纵刁蛮的性子,显见得便松了一口气,将怀中的箜篌放在一旁,在顾令月左手边款款坐下,款款道,“多谢顾娘子!”

顾令月微微一笑。

十绣很快已经返回,抱着一支象牙签筒朗朗笑道,“这花签如今在奴婢手上,公主特意命人取了上好的钟乳酒,乃是内府所造,滋味甜美。婢子今日托个大,便给各位娘子执个先手吧!”右手执着签筒一摇,数十支象牙签子像花一样的散在其中,三粒晶莹剔透的骰子仿佛水晶花一样在桌上开放,最后停落,得了一个十一。

从令官十绣左手绕着数到第十一个,正是顾令月。

玉真笑道瞧向阿顾道,“阿顾,今日这开门彩,可要偏着你了!”

阿顾抿唇一笑,雪白的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涡,“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伸出手在十绣递过来的签筒中随意掣了一支。只觉象牙签入手冰凉细腻,如上好刑瓷一般,上宽下窄,形如扇骨,其上画了一枝遒劲梅枝,开着点点红梅,上头用飞逸小篆题着“和春长处”四个字。

她瞧着签文怔得一怔,不知这“和春长处”是什么意思,一旁姬红萼性急,已经是急躁的问道,“什么签?”站起来隔了一个杜永新抢过阿顾手中的花签,将签上花诗大声的念出来,“梅花签:江畔垂垂又欲开——”签上注着一行酒令:“花中傲雪者也,自饮一杯,百花陪饮一杯。”

这花签听着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听着倒似是好话,众女便都抿嘴笑起来,王合雍抬眸赞道,“梅花傲立霜雪,骨有馨香,乃是世人都欣羡的,顾娘子今日得了这支梅花签,也算是得其所哉!”

“凭的没意思。”姬红萼却将花签掷回到顾令月手中,“大家都要喝一杯酒,就没人吃亏,也没人占便宜啦!”

幄中使女提着注子上来,在所有少女面前的水晶盏中斟满了浊白色的酒液。阿顾摩挲着花签,辗转的念着“和春长处”这四个字,与众人一道举盏饮了。只觉酒水入口甘甜,带着一日钟乳绵蜜芬芳,竟让人有一丝留恋滋味,恨不得细细品尝,不肯太快饮下。阿顾执起骰子笑对姬红萼道,“你要想有意思,自己抽一个签去,我这回制了说不定便是你了。”掷了一个十六点。照着点数数过去,却是杜永新。

杜永新坐在座上,见到了自己,也不推辞,去掣花签,却是一支杏花签,红篆字题着“倚云深处”四字,诗云:“花中占断得风流。”注曰:“杏花感伤身世也,自饮一杯,余者随意!”

杜永新面色微变,杏花乃轻薄之花,对应起她的歌伎身份,正是当时。算起来,她乃是犯官之女,没入教坊,后因歌喉甜美崭露头角,得了如今永新娘子的美誉,但这样的日子,又岂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想要的?一时间怀想身世,竟心中感伤起来。

幄中众女却都体察不到她的感伤情绪,都拍掌笑道,“这风流二字说的除了杜娘子还有谁?”顾令月端起面前的水晶盏,又饮了一杯,展眼看,席上端杯饮酒的尚有姬红萼。姬红萼、姚慧女、薛采、徐珍几人,余者却没有动酒。

骰子在桌布上滚动,落到了十三上。平乐县主姬景淳伸手,干干脆脆的在签筒中掣了签,翻掌来看,却是一枝开的金黄的菊花签,题篆为“秋高气爽”,签诗却是“金粟初开晓更清。”

顾令月听了心道:这支签倒和我的梅花签一般,有一种后劲在里头。席上,姬弦歌却是睨着对面的菊花签主姬景淳,问,“这回该谁喝呀?”下颔微微仰起,一副骄矜神情。

姬景淳闻言掣着花签,垂了垂眼眸,微微一笑,“你若不想喝酒,可以不饮的!”

她的身边,姚慧女伸颈去看菊花签,不由掩口而笑,慢慢道,“魏县主却是不饮不行呢!”签上的酒令是:‘此花中诚君子也!自饮一杯,坐中同姓者,同庚者,同辰者陪一杯!’”

姬景淳乃是宗室女,八公主姬华琬和魏县主姬弦歌和她都是堂姐妹,自然乃是同姓,按理便应当陪饮。姬弦歌眼中火星四冒,狠狠的瞪了姬景淳一眼,但瞅着玉真公主坐在主座上,笑吟吟的看着她们这些小儿女,这一杯却是不敢赖了,只得端起面前水晶盏,抿了一口,权当过了。席上皇室女子便有八公主,姬红萼,姬弦歌,姬景淳,都姓一个姬字,王合雍与姬景淳同庚,吕萦徽同辰,俱都饮了。吕萦徽眸子微微发亮,赞道,“这花签令当真新奇有趣!”

“嘻嘻,王拾遗乃是当世才子,他制的花签,当然不落俗套!”座上少女笑道,说话间,骰子已经是得了一个九。

魏县主姬弦歌上一回受了姬景淳的气,气鼓鼓的掣了,瞧着手中花签,面色立时阴翳转晴,笑盈盈对吕萦徽道,“你说的对,这花签令有趣极了,也灵验的很,我平日最爱荷花,这次果然得了一支荷花签。且说我‘风韵天成’,岂非是灵验极了?”

席上静默了一会儿,薛采笑盈盈问道,“是哪一句诗呢?”

“‘美人笑隔盈盈水。’”姬弦歌念了这首诗,面上笑的极灿烂,当真是如水美人,衬着这句签诗,宛如纸上摹写。只是往顾令月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含在口中,含糊的让人听不见,“只可惜,这贺酒的人让人不喜!”

她的身后,十绣已经是念了出来酒令,“荷花签:自饮一杯,梅花贺一杯。顾娘子,你却是又要饶上一盏了。”

顾令月怔了片刻,倒也不辞,举了水晶站痛快的饮了一盏钟乳酒。待酒饮过了,众人都兴致勃勃,姬弦歌捋袖起身,极郑重的掷了,骰子在桌上滚了许久,最后点数却不大。姚慧女郑重掣了一支桂花。批着“天香云外”,又道“莫羡三春桃与李。”“以香故,无须饮酒,上家及下家饮一杯。”她的上家是裴氏女,下家是姬景淳,俱都饮了。

接着,徐珍掣了兰花签,范瑞贞掣了“百花殿上”的花相芍药签,待到了八公主姬华琬。

姬华琬见众人都得了可心的签,怕自己得签不顺,心中便有些打鼓,在签筒中取了一支,取出一半,忽又改了主意,换了一支签,打开一看,艳丽的笑容便绽放在她的唇边,犹如春光降临,光彩夺目,赞道,“果然好签!”

顾令月便平平生了一分好奇,但她和姬华琬素来不和,若是开口问了,只怕姬华琬反而拿乔不肯说。便坐在座上等待,见花签在众人手中传阅,到了自己手中,展开来看,却是一支桃花签。

桃花自古是缤纷美丽的春花,今年十四岁的姬华琬,继承了唐贵妃风华绝代的美丽,一袭金色织牡丹的大袖裳,富丽堂皇,青春浓秣的美丽,在这席上,当属第一,明媚鲜艳,无人能及。

“明媚谁人不看来?”姬弦歌念着花诗,掩口而笑,“难怪八公主这般喜欢,这诗的确彩头好!”

姬华琬不语,但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是谁都看的见的。

“签批‘桃之夭夭’也好,”范瑞贞品评道,“《诗经桃夭》一章说的是女子宜家宜室的美德。是女子最好的嘉奖。”

姬华琬听了这话,越发得意,只想着自己成功下降心上人谢弼,出降之日,满城热闹,一路红妆,可不正应了桃之夭夭的批语?便情不自禁的盛意瞟了姬景淳一眼。

因桃花乃“春花色最鲜者,”当“自饮三杯,请夏花荷,秋花菊,冬花梅陪饮一杯。”荷花是姬弦歌,菊花是姬景淳,梅花是顾令月,四季花主中,姬华琬除了跟姬弦歌交好外,与姬景淳、顾令月都有不小龃龉,瞪了二女一眼,一口气饮了三盏钟乳酒酒,倒教的众女都为她的豪迈喝彩!

姬华琬便随意掷了一个十七点。

一身白裳的吕萦徽抿了抿唇,起身掣签。却是水仙签,题着“冰肌玉骨”四字,一句小诗道,“他花从此不须栽。”“水仙凌波而来,浑不似世中人也。菊花,梅花陪饮一杯。”

下一个便掷了薛采。

薛采淡淡的笑道,“也不知道我能掣了什么呢?”手在签上凝了许久,方掣了出来,题着“风露清绝”,却是一支画的极美的红芙蓉花,又道,“雨后霜前着意红。”行酒令写着:“花有红色者俱饮之。”

众女此时喝的都有些多了,气氛便放的开了,俱咯咯笑道,“这酒令编的促狭。”因着梅花、杏花、荷花、兰花、芍药、桃花都有红色花,点着的女子便都饮了。俱都催道,“再掷,看看还能掷出什么花色来?”

薛采笑着掷了。往下一数,数到王合雍。

王合雍款款的站起来,擎了签,展开看,面容微微一变,很快就舒展开,眉目轻缓笑道,“只好劳大家再饮酒了。”却是一支大红牡丹花,上书着“艳冠群芳”四个字,又有一行小字提着诗:“若教解语应倾国。”

姬红萼咯咯笑道,“王家阿姐怎的不是一支解语花?只是牡丹花为群芳之冠,百花皆陪酒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芍药,芙蓉加罚三杯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合雍笑道,“十公主要去问拟签的王拾遗。还是将这一轮酒饮了,赶快抽下一轮吧,也许下一轮便是十公主呢?”

姬红萼苦等不至,早就急了,连忙饮了酒,催到,“快掷骰子,快掷。”

这一轮果然轮到了姬红萼,姬红萼喜笑颜开,连忙掣了,拿在手中,见签上画了一簇红花,花色极鲜艳,像一束束火炬一般,却是木棉花,花诗是“花开红比朝霞鲜。”

“这花开的很烈,我很喜欢。”姬红萼笑着道,眼角眉梢,沾惹了一层刚毅欢喜之色。酒令乃是,“此乃花中英侠,在座百花皆举杯送英雄也!”

“我阿兄曾游历天下,听说岭南那边有人称木棉为英雄树,”王合雍笑着道,“咱们饮酒可不是送英雄么?论起来,十公主抽了这支花签当真合适。”

众人便俱都被逗笑起来。共同举盏饮酒。

玉真公主坐在一旁,含笑瞧着这群少女敷衍,眉眼之间一片艳丽之色。忽听得裙幄从外头被掀起,七锦匆匆进来,行到玉真身边,轻轻禀了消息,玉真公主含笑的眉眼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常色,道,

“知道了。”

席上,小丫鬟为众人重又斟满了面前的酒盏。钟乳酒酒力虽清淡,但喝的多了,终究有些薄醉,到了这时候,大家便都有些懒酒了,递到唇边沾染了一些,慢慢的饮下。康文从外头进来,急急走到薛采身边,悄悄道,“薛娘子,咱们快回家去吧。家中来圣旨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乃致敬章。很多年后,当今日参加花宴的少女们都老了,各自命运风流云散,有的合,有的离,有的喜,有的悲伤,回想少女时代的这次曲江花宴背景的明亮色彩,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这本书,我想写一个我心中的故事,她的走向也许有点出乎你的预料,也许你猜的到走向,也许猜不到,也许喜欢,也许有点小伤感,不过我会踏踏实实的按照心中的蓝图构设走下去,不改初心!

最后,数数看阿顾在今天这章喝了多少杯酒?

二十:罗裳曳芳草(之梦示)

“圣旨?”薛采登时怔住,问道,“传旨的宦官可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