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泽听顾令月这么说,也想起当日上巳游芙蓉园,顾令月在曲江畔手植红梅旧事,不由一笑,“朕猜定是芙蓉园的梅花先开!”

“为什么?”

“皇家园林皆有园艺精湛的匠人照顾,自然开花开的快些。”姬泽道。

“可是梧子也很善于侍弄花草,”顾令月道,“梧子的阿爷就是府中照顾花草的,梧子从小跟着阿爷,学了一手好本事。我的春苑里所有花都是她照顾的。”

姬泽微微一笑,梅树开花这种事情是末枝小节,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抬头打量片刻面前古朴安澹的书斋,忽的道,“此斋布置清雅,有上古遗风。朕倒觉着,思古不若通古,不若改名通古斋。”

顾令月念了片刻,确实觉得通古斋比思古斋要好一些,嫣然笑道,“果然是这般!”朝姬泽福了福身,“多谢九郎赐名。”转头吩咐丫头,“去取纸笔过来!”

公主微笑瞧着女儿,见顾令月眸子微眨,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不由问道,“留儿,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顾令月笑着道,“此斋既蒙圣人赐名,还请圣人给个恩典,留下墨宝,回头让卜家令裱起来,挂在门额上做牌匾。”

姬泽嗤嗤一笑,“你这个机灵鬼!”

贞莲捧了纸笺过来,在斋中铁力木花梨书案上铺展开。姬泽也不驳顾令月的面子,就着案上雪白的笺纸,取了一支紫霜毫笔,蘸了墨汁,提了“通古斋”三个大字。纸笺上的飞白字迹玄墨中泛着淡淡的金色,雀头凤尾,玉润有力。顾令月目光一亮,赞道,“好字!”将御书交给了齐娘子,吩咐“好好保管,装裱起来,知道么?”又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大字才有这般的劲道呢?”

姬泽嗤嗤一笑,“凭你,再练个十年二十年吧!”

出了通古斋,一路过来的积秀馆和萼玉楼皆不入姬泽的眼,连进都没有进,只瀛池旁的漱玉斋得了一声赞,到底也不过是“精巧有过,偏于秀气。”

行到流云亭旁,姬泽瞧着菩提树上的树屋,凤眸亮了亮。倚靠在棕榈方榻上,瞧着从菩提树间透出来的点点金光,赞道,“树上建屋心思倒巧,闲来于树间偶倚,晴日晒阳,雨天听雨,也算是一种享受了!”

顾令月瞟了他一眼,“这树屋也是我的主意,屋子是我一手布置的,圣人这回怎么不说太秀气,太女儿气了?”

姬泽瞧了她一眼,懒洋洋道,“哟,小妮子这是生气了,太小气了吧?”

“圣人,公主,”圆秀从外间过来,禀道,“桐花台上的酒宴已经备好了!可要过去看看?”

姬泽一笑,“过去吧。”

树屋离桐花台已经不远了,过了流云亭,再度过度一次朱栏画凤桥,沿着园道向西走,经过柳坞不远,桐花台便已在望。

桐花台上早已经收拾干净,重新备了酒席。姬泽在上首主座上坐下,公主领着阿顾陪坐在下位。

“姑姑,”姬泽开口道,“今日乃是阿顾生辰,朕这个做表兄的特意上门庆贺。分主客上下未免太冷清了,倒不如坐一处,图个热闹就是了!”

公主讶然,“那怎么成?”辞道,“这样不合礼数。”

姬泽笑道,“姑姑说什么话,当年唐贵妃擅宠宫中,朕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在太极宫中十分艰难,若非你挺身而出庇护于朕,朕也许活不到后来成为储君的时候。你对朕的恩情,朕一直都记得。”

公主闻言眸子泛红,顿了片刻方道,“好,好,樊奴,你是个好孩子。”

丫鬟们上前,将公主和顾令月的食案搬到了姬泽一旁,公主和顾令月重新坐下。下面坐部伎管弦奏起,歌伎唱起《好时光》。“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姬泽饮了一盏酒,道,“今日是阿顾的生辰,这般靡艳的曲子唱着便有些不合适了!换支曲子吧。”

教坊使怔了片刻,屈膝应“是。”停了这支《好时光》。片刻之后,一支清幽的曲子响起,绿衣水袖的舞姬从两侧出来,跳起了柔美的舞蹈。

天光明亮,公主坐在桐花台上,向左看看俊朗英挺的皇帝侄子,向右瞧瞧柔美清瘦的女儿阿顾,心中喜悦安宁。曾几何时,她失去了唯一的爱女,终日郁郁,几乎提不起生活的兴致,以为自己一生就这么惨淡收场,如何能想到如今的美满日子,爱女留儿伴在自己身边,皇帝亦纯孝,念着自己的旧情,待自己百般优容。

这一刻,生活对她而言幸福美满之至。她宁愿沉浸这儿,让时光停滞,永不流转。

松醪春清湛甘洌,公主仰首饮下了一口又一口,面上渐渐泛起红晕,色若朝霞。

姬泽察觉到,忙劝道,“皇姑不胜酒力,还是少饮一点吧!”

顾令月亦唤道,“阿娘!”

公主笑着道,“哟,一时高兴,就多饮了一些。”话虽如此,到底酒劲上来,头有些晕,扶着额头有些难熬。

“姑姑不若回房小憩片刻罢,”姬泽道,“朕记得,姑姑素来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一会儿,不若便回房睡去吧!”

公主怔了片刻,道,“难得圣人还记得!”神情怔忡。

“朕怎生不记得?”姬泽笑道,“那时候朕在太极宫日子不好过,姑姑瞧见了,便让我每日到观云殿跟着你用膳。姑姑每日到了午时便要小憩,还劝我也养成小憩习惯,说小憩能养精神。朕那时年纪小,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怎么耐的住?到底是翻腾了小半个时辰,到底是睡着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公主瞧着姬泽的目光柔和含笑,“如今圣人也大了!”

“再大也是姑姑的侄儿,”姬泽唇角噙着笑意,“姑姑如今年华尚好,阿顾表妹也回到你身边,正应当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守着阿顾,若日后能见着表妹嫁人生子,岂不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公主听着姬泽的话语心中妥帖。若是常日里,她清醒的时候,多半会持重性情,谨守礼仪,留在桐花台陪伴君驾。但今日松醪春的酒意却有点重,加上皇帝之前温情念旧的话语,心情舒缓,心弦处于一种松弛迷糊的状态,扶着头笑着道,“圣人既这么说,我便先回房小既如此,我便也回房了!”转过头来,对着顾令月叮嘱,“留儿,今日圣人来公主府,乃是贵客。阿娘回房去歇一歇,这儿你便是主人,要好好的把圣人招待好,可知道么?”

顾令月面上露出嫣然笑意,“我知道的,阿娘!”

桐花台上桐树如荫,在春风中簌簌作响。顾令月瞧着公主扶着伽兰和圆秀的手缓缓走远,方回过神来。立部伎依旧吹着尺八,曲调优美动听,姬泽敬了她一盏酒,含笑道,“怪倒阿顾你怎么饮酒这么容易醉,原来竟是随了皇姑。”

顾令月怔了怔,知道自己早年陪姬泽饮酒回去醉倒的事情被姬泽知晓了,顿时神情羞恼,道,“我那是从前没有饮过酒,若是多饮一些就练出来了。”

“哦,”姬泽道,“赖姑姑不是管着你不许你饮酒么,你打算怎么练出来?”

“那是从前的事。”顾令月道,“姑姑说我将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经好了不少,酒水这种东西,日常宴饮应酬有时候是免不了的,可以喝一点,只是要先温过才行。”

“哦,”姬泽点头,往顾令月软弱无力的膝下一瞥,目光微微一深,道,“你的腿脚总是能好的!”

“希望如此吧!”顾令月灿然一笑,虽然依旧对恢复健康梦牵魂萦,但这些年来也算是习惯了腿足无力的事实,这时候听姬泽提起也没有太难过起伏的情绪。

薛采的事情在脑海中浮过,顾令月想着该怎么和姬泽提起,面上露出微微犹疑神情,姬泽察觉到了,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黄金錾鸳鸯纹盏放在一旁,问道,“阿顾,你可是有什么事么?”

顾令月面上露出好奇神色,“九郎,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情要说?”

姬泽微微一笑,“你这个小妮子才吃了几缸米,走了多少路,我若是连你的浅显心思都看不出来,趁早便退位让贤的好!”

顾令月嫣然一笑,“圣人英明。阿顾既瞒不过你,今日便直说了:武国公家有一位薛大娘子,托情到我面前,想要面见圣人一面。”

姬泽用食指轻轻叩着手边的玄漆光滑案面,“薛大娘子?”

“是。”顾令月道,“这位薛大娘子出身太原薛氏,乃是武国公的嫡亲侄女,昨日我在国公府设春宴,薛大娘子赴宴,在我面前私下相求。”她将薛采的身世讲清楚,抬头看了姬泽一眼,“我本来是不乐意揽下这档子事的,不过听薛采似乎十分有信心的样子,想着薛家终究是应天女帝的母家,想来手上还有什么好东西,怕误了九郎的大事。这样倒反而不敢辞了!”

姬泽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倒是有些意思!”

顾令月猜不透他的心意,心中微微忐忑,“阿顾的心眼比诸圣人,实在是萤火之光。只要九郎不嫌阿顾僭越,阿顾就心满意足啦。”

姬泽不置可否,问道,“那位薛采人呢?”

顾令月道,“薛姐姐如今在颐香阁中候着。”

姬泽淡淡道,“既如此,你便让她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金错刀高能标亮,这个道具日后文中有用哒!

唔,有书迷到我微博上问为什么阿顾会答应薛采帮忙,我回答她因为阿顾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孩子。少年人总是容易心软的。这是实话,也许有更多读者纠结这个问题,我在这儿统一在解释一点。不喜欢看的读者可以掠过撒!

阿顾确实是比较喜欢帮助人的,最初的时候十公主上门求助,希望借着阿顾刷太皇太后的注意度。阿顾心中明白,但也同意了;后来凤仙源希望借阿顾的威势打压贪婪刻薄的叔婶,以及后来开店自立赚钱,阿顾心里也明白,也伸手了;顾婉星希望借堂妹打入上层女眷社交圈,阿顾也心知,也默认了。所以这是符合阿顾人设特征的。我是认为少年的时候血最热,易于付出同情心,也容易帮助人。也许长到成人就心冷了。这些帮助有些收获了善缘,在日后也许某个人生角落就会回馈你身上;也许遭遇白眼狼,认为你的付出是想当然的,谁知道呢?

阿顾确实还算同情薛采的遭际,这个是最重要的基础。如果自己一无所知被利用,那是犯蠢,挺丢脸的。但先揭破再伸手,叫施恩。

再加上阿顾问薛采有什么自信自己被皇帝接纳,薛采回答的很自信,阿顾便认为薛家是有好东西的。阿顾也有几分原因是希望帮皇帝拿到这个东西。

阿顾这时候感情没开窍(嗯,谢弼不算,谢弼纯属于一种情怀。一种价值观投射吧!),所以她把引见薛采这件事看的挺轻。她把薛采引见到皇帝面前,皇帝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否了,没大压力。

事实上,如果薛家献上的宝物确实足够好,让皇帝知道了也心动,那么,薛采进宫现在看起来虽然艰难,但其实结果是必然的。那么,薛采都已经求到自己面前,算是丢尽脸面将一切托出了,她如果不答应,便也算是把薛采得罪了。

综合几点原因,阿顾才同意的。

这个决定现在看起来,算不上太明智,但也不至于蠢。至于施恩之后薛采算不算是个愿意报恩的人物,日后走向如何,再看看吧?

最后,猜猜看薛家自信能够让皇帝答应的底牌是什么?

下一章,大概是周四中午十二点吧!

二十:罗裳曳芳草(之献宝)

时序尚在早春,桐花台春光淡荡,姬泽听得顾令月道了个万福,袅袅从桐花台上退下。早春的风带着一丝寒凉,枝头杏花开的轻薄,姬泽立起身,瞧着亭外纷纷扬扬落下的杏花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女子袅袅的脚步声,过得片刻,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道,“民女薛采参见圣人,圣人万福!”

姬泽回过头来,望着面前的少女。

桐花台上一片静默,少女半屈着膝蹲在自己面前,风姿楚楚。

十四岁的少女,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梳成堕马髻,婉转堕于一侧,用一根黄金雀头步摇簪着,细碎的流苏垂在鬓边微微摇晃,缭绫衫子如水柔和,衬托着胸前的一团织金团花灿烂无比,绛色凤尾百褶裙艳丽动人,妩媚和青涩完美的糅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种柔美的气质,风流袅娜。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少女,“你便是太原薛家的女儿?”

薛采的脸红了红,低着头应承道,“臣女正是!”

太原薛氏历代多出美人,当年应天女帝能够以太宗才人的身份,得到太宗之子高宗皇帝的宠幸,可见得有娇媚过人之处,薛采承继了薛氏特有的妩媚,小小年纪便风姿过人,别有一种动人风韵。

姬泽却凤目微垂,似乎半分都没有被薛采的风情打动,神情清淡,“说吧,你费尽了心思求见朕,有什么目的?”

薛采略一晃眼,只觉得天子身上的盘龙银线华贵无匹,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去,伏跪在地上,心中一片清明,再拜道,“太原薛氏对圣人一片忠心。只愿盼效忠圣人,为大周盛世效一分犬马之劳。”

姬泽的声音清淡,如同在天中传来,“薛氏既有忠心,大可守着太原乡党,安时乐道,薛娘子年前入京之后一直在京中前些日子勾连,更是哄得顾娘子搭桥引见,却是若何道理?”

薛采伏跪在地上,心中一片苦涩。到底自己这个薛字遭了忌讳,应天女帝逝世已经二十余年,如今的这位新帝乃是在女帝逝世后方出生,从小连见都没有见过女帝一面,却依旧拘着薛氏一族,竟连薛氏愿意匍匐在地上效忠也不肯收下。好在她对这样情况已经早有预料,见事至此,只得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抬起头来道,“薛氏,只得民女年前收拾族中长辈留下的珍藏,寻到了一份宝物,薛氏一族不敢擅自藏匿,协商之后,欲要献给圣人,却求见无门,这才求得顾娘子引见。”

“哦?”姬泽问道,“什么宝物?”

薛采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籍,捧过头顶,恭声道,“还请圣人御览。”

梁七变走下来,接过薛采手中的书籍,上前递到姬泽面前,

姬泽接过这卷线装书籍,见书卷扉页已经泛黄,翻阅观看,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变的肃然起来,失声呼道,“竟是失传的《卫公兵法》!”

《卫公兵法》乃是大周军事瑰宝,汇集着大周开国名将卫国公李英自己多年戎马生涯的智慧经验。卫国公李英为周高祖心腹爱将,辅佐高祖打下大周江山,一生征战无数,被被尊为大周军神,封为卫国公,他收入室弟子刑国公苏陶然,将自己的一身军法思想倾囊相授,刑国公苏陶然传闻喜县公裴道勤,裴道勤一生没有正式收过弟子,晚年之时,将卫氏一脉相传的兵法连同自己多年作战心得记录成书,形成的便是这本《卫公兵法》。《卫公兵法》可以说是集成了大周三代名将的军事思想系统和智慧结晶,堪称大周奇宝。

闻喜县公身死之时,应天女帝在宫中听闻,立即派中人到裴府索要此书,闻喜县公继室夫人库狄氏不敢违逆,这本奇书便落入宫中。后来,应天女皇年迈被群臣威逼退位,仁宗皇帝登基,念及卫公一脉军事智慧,在太初宫中寻找许久,都没有找到这本《卫公兵法》的下落,《卫公兵法》便渐渐成了一个传说。

闻喜县公去世之时,继妻库狄氏留下的子嗣裴默年幼,没有接受父亲的亲身教诲,倒是族侄裴俨常年跟随在县公身边,受其言传身教,所得巨大。这位裴俨,便是天子姬泽的嫡亲姨夫,一年之前,因为率领大周军队成功消弭赵王姬沉谋反之乱,功封羽林大将军。

桐花台石阶蜿蜿蜒蜒而下,其上落着三三两两的杏花瓣,顾令月从台上缓缓而下,轮舆车轮践过花瓣之上,扬起一缕淡淡的芬芳。抬起头来,见到一个六角圆亭,檐角高翘,如展翅飞鹰,秀美玲珑,开口道,“咱们在拢翠亭等吧!”

碧桐应道,“是。”

早春的风吹过来,吹的少女身上一阵寒凉,顾令月拢了拢身上的墨绿夹棉斗篷,凝眉道,“也不知道薛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娘子,”绣春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不明白娘子这样做的道理!薛娘子自有薛娘子的苦楚,奴婢也不是说不同情她,但娘子与太原薛氏本无涉,何必蹚这趟浑水?再说了,圣人如今已经出了孝,太皇太后和玉真公主两位老人家正在紧赶着为圣人择挑皇后,眼见得新皇后就要被选出来了,您却在这个时候帮着薛娘子,不怕得罪了日后的皇后殿下么?”

顾令月抚摸着手中的青瓷冰裂纹盏,静默片刻道,“也许是因为我还太年轻吧!心肠还太软,薛采当日在我面前苦苦恳求,我觉得她着实可怜,一时冲动,就答应了帮她的忙。太皇太后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她的性子我了解,她素来欣赏开阔大气的女子,这番为圣人择后,择出来的新后也定然聪慧雍容,这样的女子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如何会因为这点小事记仇?而且…”

她犹豫了片刻,又道,“薛采既然已经求到了这个地步,我若不能帮忙,便不是结好,而是结仇。薛家既然生出了献女的想法,自然也是有着一定的筹码,只要她们打定主意,在长安盘桓,总能够见到圣人的。我不过是帮一把手而已!”

她喃喃片刻,口中絮絮言语,似乎在解说,又似乎在说服自己,红玉抱着茶壶立在一旁,目光微闪注视着自家小娘子,终于开口道,“娘子既然已经将事情干系想的这么清楚,如何现在又担心忐忑呢?”

顾令月怔了一下,犹豫开口,“我…”语气颇为犹豫。

“无论如何,”红玉笑着劝道,“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之前的事情再多想也无意,娘子倒不如想想,日后当怎么对待薛娘子!”

顾令月登时警醒,目光微微灼动。

桐花台上,百年桐树的叶子青碧,和着一旁开着的绯色杏花云彩,温婉静默。姬泽翻阅着手中的《卫公兵法》,见着其上一条条端凝飞扬的文字,心旌动荡,合起兵书,眯了眯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薛采。

史传《卫公兵法》最后落在了应天女帝手中,其后不知所踪。仁宗皇帝后来在长安洛阳宫中查找过,最终没有收获。也曾派遣人往太原薛家大肆翻找,也并没有结果,此后不了了之。如今想来,应天女帝到底出身太原薛氏,她在在世之时将这本《卫公兵法》交给自己的娘家人,期望凭着这本大周军事神书培养自己娘家子侄后辈的军事素养,日后薛家子弟中多出几个绝世名将,是很有可能的。这么说起来,薛采献上的这本《卫公兵法》便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真本。

大周朝太宗高宗两朝名摄西域,平匈奴,灭高昌,西域都护府威名扬名中外,西域诸小国不敢抗撄周军之威,俱呼太宗皇帝为天可汗。自应天女帝上位后,大肆排除异己,巩固内治,对外武力不扬,大周外域势力渐渐萎缩。仁宗、神宗两朝军事亦无振起之势。姬泽登基之后,年轻气盛,有意重塑大周军威,重复太宗雄风。近些年来,大周朝新的青年将领迭出,这种情况下,这卷《卫公兵法》对着年轻的帝王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霖,乃是无与伦比的珍宝。

姬泽淡淡开口,“薛氏,你献上这本《卫公兵法》,可想要什么奖赏么?”

薛采跪伏在地上,浑身轻轻颤抖,注视着棕色长绒地衣上皇帝的乌革六合靴,再拜道,“薛氏为大周子民,既得此珍宝,献给圣人,本是份内的事情,不敢要什么奖赏。若圣人感念薛氏寸心,薛采一直以来倾慕圣人,愿意在身边侍奉!”

薛氏子弟仕途不得寸进,便是靠着这卷《卫公兵法》习得沙场屠龙之术,若根本当不了官入不了伍,又如何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尊荣呢。倒不如将之献给帝王,换取一个等身进阶的机会。太原薛氏愿以薛采为介,表达向皇帝效忠的诚心,匍匐在皇帝脚下,只求姬泽给薛氏一个重振家声的机会。

姬泽握着手中的泛黄书卷,凤目微微闪动,望着伏跪在地上的美丽少女,唇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少女跪伏在桐花台的地衣上,因为敬畏而身体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姬泽意味深长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薛采听闻姬泽的话,登时心中一空,也不知道圣人这般说,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还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心绪上上下下在胸膛里反复,毫无着落,不敢再在桐花台上停留,起身复又朝着姬泽一拜,由一名青衣小冠的小宦官引着,从另一侧下了桐花台。

拢翠亭绿草如茵,红泥小火炉上的紫铜壶壶水翻滚,吐出蟹眼般大小的泡泡,阿顾将一茶匙磨好的茶末子倾入其中,水面转瞬间就重新平静下来。

一片落叶落在茶盏中,阿顾伸手捻住,取了出来,忽听得身后小径上传来轻轻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姬泽从桐花台上走下来,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九郎!”

“这儿风景倒不错!”姬泽坐在拢翠亭的石凳上,望着面前的绿草茵茵,随意道。

阿顾将烹好的青瓷冰裂纹盏奉到姬泽面前,“九郎请用茶。”

姬泽捧着冰裂盏饮了一口茶汤,只觉茶汤清冽,顾渚紫笋醇酽的气息从唇舌间渐渐溢开,唇齿留香。

他素来口欲清淡,少有钟爱的菜肴和饮品。但不知怎的,独独独爱顾令月用新法烹的这种新茶。只觉得分外对自己的脾胃。因此每次见了这个表妹,都会让顾令月为自己烹一鼎茶。甘露殿中的两个小宦人也曾跟着顾令月学过烹茶手艺,日日给自己烹茶,练了大半年时间,手艺火候的掌握纯熟早就胜过了顾令月,只是烹出来的茶羹不知怎么的,较之顾令月本人总是差了一丝滋味,不及顾令月烹茶鲜美。

顾令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姬泽的神色,问道,“九郎,你可是生气了?”

“生气,”姬泽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此来公主府,不仅赏了园子风景,还得了一个美人,为什么要生气?”

顾令月听着他的口气,更是觉得他心中恼了,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惶然懊恼,“九郎,我本来也觉着,自己不过是帮了薛娘子一把,圣人若是有意,便将她纳了;若是不喜欢,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但刚刚,我坐在这座拢翠亭中。瞧着桐花台上的杏花,心里忽然害怕起来,怕自己做错了事,怕九郎你生阿顾的气!”

她目光回转,望着身边的石凳,“我刚刚就坐在亭子里的凳子上,翻翻覆覆的想:九郎你到府中来给我贺生辰,多半是想好好的在公主府待一个中午。我却扯了这桩事情,定是扫了你的兴致。你多半是会不高兴的。越想越有些后悔,

姬泽虽然今日得了《卫公兵法》,心情大好,但是想着顾令月行的此事,心中未始不存了一丝疙瘩。此时此刻看着阿顾,见她身形羸弱清妍,眸子中充满了茫然之色,心里忽然软了一软。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罢了!伸手摸了摸顾令月的青丝,笑着道,“好了,今日记你一功:今儿朕得了一件宝贝,也算有你的功劳在里头。”

顾令月怔了怔,眉眼之中登时欢快起来,“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姬泽将《卫公兵法》在她眼前一晃,“知道这个是什么么?”

“是什么?”

“《卫公兵法》。”

顾令月闻言一怔,道,“是闻喜县公当年所著的兵法么?”雪面上露出为姬泽高兴的神情来。

姬泽一奇,“你竟也听过这本兵法?”

顾令月唇角浅浅翘起,“九郎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么?我如今也在跟着太妃学史呢,虽然还没有学到本朝,但太妃闲来时也和我说过一些本朝的轶事。闻喜县公继承卫公一系军事大成,著《卫公兵法》,堪称大周朝军事瑰宝。没有想到,这本《卫公兵法》竟是在薛氏手中。”

姬泽微微一笑,吩咐道,“今儿的事你别和旁人说了!”

“嗯,”顾令月点点头,“我知道的。再不会和别人说了!”

姬泽一笑,“阿顾,你是朕的表妹,身份高贵,这等事情偶尔为之便也算了,若是再有就不好了,今儿的事我会替你遮掩起来,不会有什么风声传出去,日后不要再做了!”

“哎!”顾令月脆生生的答,唇角露出欢快的笑容来,“我明白啦!”

作者有话要说:周四更以上!

嗯,我星期五下午回家,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新文,如果来的及晚上就更一章,如果来不及,就周六中午十二点。

二十:罗裳曳芳草(之撕扯)

姬泽匆匆回了太极宫,命道,“宣谢弼到甘露殿来一趟。”

殿中青衣小宦官屈膝应道“是。”

甘露殿中鎏金立式宫灯灯光如炬,姬泽坐在贴金平头长案之后,翻阅着手中的《卫公兵法》,心头气息浮动,过了片刻,高无禄在殿外道,“圣人,谢郎将到了!”

姬泽扬身吩咐道,“让他进来。”

一身银白色盔甲的谢弼进了甘露殿,朝着姬泽恭敬拜道,“臣见过圣人。”

“辅机,”姬泽笑道,“起来吧!”抬头打量着殿中年轻的少年郎将,谢弼人才出众,平日休沐着燕裳之时风神俊逸,便是宫中值勤之时一身戎亦挺拔俊俏,调笑道,“辅机这般少年人才,往长安城走一圈,怕是长安城中的适龄小娘子都为你疯狂了!”

“圣人,”谢弼皱眉,道,“您就别拿臣下开这种玩笑了!”这话虽带着一丝抱怨,但口气亲昵,他二人乃是发小,自幼感情亲近,因此说话之间自比一般君臣少了很多顾忌。

姬泽闻言大笑,“哈哈!好了,不说这个了!”取了手中的书卷,兴致勃勃道,“辅机,你可知朕今日得了什么?”

谢弼和姬泽为发小,自幼一处长大,认识多年,难得见到姬泽这般开怀的时刻,不由奇问道,“圣人得了什么?”

姬泽将手中的书卷掷给了谢弼,“你瞧瞧!”

谢弼接过书卷,拿在手中翻动片刻,目中渐渐露出狂喜之色,抬头看着姬泽,“圣人,这莫不是失传已久的《卫传兵书》?”

姬泽唇角亦露出浅浅笑意,点了点头,“正是《卫公兵书》了!”

《卫公兵书》凝聚着大周三代绝世名将的一生军事智慧,乃是大周军家瑰宝,惜当年应天女帝收入宫中后就不知所踪,如今骤然重见天日,回到姬泽手中,谢弼猛然单膝跪在殿中地衣之上,贺喜道,“臣恭喜圣人得此奇宝。”

姬泽微微一笑,“辅机也当恭喜自己才是!”

“既是瑰宝,也当得用方是。朕既得了这本奇书,便打算将卫公兵法在如今大周的军伍之中用起来——此书乃闻喜县公裴道勤集三代大周名将兵法所书,朕如今得回来,便打算照原本抄录两份,将原本奉还裴家,一份副本流录宫中,另外一份副本,”目视谢弼,声音郑重,

“朕便交给你了!”

谢弼一怔,面上露出深深感动神色,卫公李英师徒三代乃是大周军功彪炳的名将,这本《卫公兵书》集成了他们的军事思想,可以说是大周灿烂军事文化的代表,皇帝以此兵书相托,可见对谢弼的看重,谢弼在甘露殿中的玄色地衣上拜下去,捧着兵书,露出发红的眼圈,叩谢道,“臣谢弼,谢主隆恩。”

姬泽道,“起来!”展开袖子扶起谢弼,“辅机,朕心中有大志向,惟愿大周雄军横风重扫西域。辅机,你是从小陪着朕一块长大的,朕信你重你,盼你能够担的起日后的担子来!”

谢弼抬起头来,拱手坚毅道,“圣人厚恩,臣定誓死以报!”

一轮红日高高的挂在长安天空,洒下万丈光芒,射在太极宫威严华美的宫桓之上,韩国公府秀丽的檐角也沐浴在天光之中,

蒋府从姑姑今日登上门来道,“前些日子请了龙兴寺高僧慧止给三郎君看相,言道三郎君命遇水劫,年内不宜定亲,神佛之事不可不信,我家夫人说与贵府的婚事还是暂缓一下方可。当日大慈恩寺赠给二娘子的翠玉簪乃是蒋家传媳的信物,还请二娘子交回,蒋家不会亏待二娘子,这对金镯子价值名贵,赠给二娘子,聊做补偿之意。”

范氏眉宇间满是怒色,“蒋家这是什么意思?咱们两家婚事几乎定了名目,到了这个关头,蒋家竟要悔婚,到底有没有把咱们顾家放在眼中?这位慧止禅师往日里有什么名头,看的相语谁知道准不准。就算是准了,两家略等到明年再定亲也就是了,究竟是为了哪般?

从婆子垂眸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动怒?说是水劫,今年过了,谁知道明年还有没有呢?终归是两家没有儿女亲家缘分。您又何必如此如此执着?”

范氏闻言方知蒋家是铁心要悔了这门亲事,怒气直冲心脑,“你们蒋家是铁了心要如此了?我女儿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这事儿便是闹到天王老子那儿也没有道理,你们今天若不给我一个交待,就别怪我要去闹上门了。”

从婆子闻言抬起头来,“我家夫人本来是吩咐奴婢和和气气的将这场婚退了,范夫人既硬要相逼,就别怪奴婢说话不客气了。”直视范氏,“郎君夫人心疼宫中蒋太婕妤,这方愿意订下顾二娘子做儿媳妇,没有想到二娘子竟是个四六不分的,将三娘子狠狠得罪了。事已至此,蒋家又何必迎入这么一个儿媳妇?”

范氏愕然,不意其中竟有这等事体,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心乱如麻,嘴唇翕动道,“儿女婚姻乃是大事,总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就定毁。我总要商量商量。过些日子再给你们回复吧。”话虽如此,声气到底弱了下来。

从婆子微微一笑,朝着范氏福了福身,“既如此,再过三日奴婢再登门,还请范夫人到时候将翠玉簪备好。”转身离去。

范氏目送从婆子离开,面色立时铁青,“来人,给我查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体。”

吕姑姑也面色灰败,“奴婢这就去查。”匆匆福身离开。

得知了当日详情的范夫人跌坐在榻上,面色惨白,顾婉星当日春宴结束后觉得心虚,严命身边丫鬟不得将此事透露给母亲,范氏因此竟是至今才知晓女儿在春宴上做下了这么一件大蠢事。怒气直冲脑门,喝道,“将二娘子给我叫过来。”

门帘启处,顾婉星进来,尚脚步轻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体,面上还带着甜美的笑意,“阿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叫女儿过来了?”

“阿星”范氏怒声问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想要和阿娘说的?”

顾婉星吃了一吓,面色登时难看,讪讪道,“这是怎么了?阿娘,我最近好好的呀?”

“好好的,”范氏心灰意冷,“若当真好好的,你怎么近来都守在橘院不再常常往棠毓馆跑?好好的三娘子这趟从公主府回来,怎么没有给你带表礼?”心焦力卒跌坐在榻上闭上眼睛,“你可知道,陶夫人刚刚遣了婆子到咱们家来,说是不再结这门亲事,向你索要上次赠你的翠玉簪。”

顾婉星闻言登时耳边轰鸣,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陶夫人明明很喜欢我呀,上次在大慈恩寺,她初见面就赠了玉簪给我做见面礼。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脸色?”

“为了什么?”范氏咬牙,“自然是为了你得罪了三妹妹。”

“咱们二房不过是依靠着韩国公府,你阿爷又是白身,蒋家是看在你大伯母丹阳公主的份上才肯聘下你,结果在春宴上,你竟然做出那样的事。”范氏想起犹觉匪夷所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庄子落到了咱们手上,庄子送来的出息难道你没有享用?那容婆子当众攀扯你三妹妹,话语中意也在指责你阿娘我待仆严苛,结果别人问道你说话,你竟然说出个不知道三个字,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婉星又悔又恨,跌坐在地上,“我就是觉得害怕。那时候大姐姐握着我的手,嘴上虽然说着求我给三妹妹说话,但是一双眼睛盯着我,含着阴郁可怕的光。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最是知道她心性狭小,手段可怕不过,心里一害怕,那话就脱口而出。我说完了也后悔了的,后来悄悄和三妹妹陪了不是。春宴后还煮了桂圆汤去补偿三妹妹,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当初阿娘你也和我说不要得罪了大姐姐,我听了你的话,结果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