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家令冷笑道,“糊涂?你们做下这等事情,一声糊涂就当作算了?再说了,”顿了顿,“我刚刚在堂外,似乎还听见有人说什么胡话,说我家小娘子抢夺他人钱财呢?当真是笑话。我家娘子是什么般人物,是由得你们污蔑的么?”

凤氏夫妇愈发吓的魂飞魄散,一个劲的叩头,鲁氏略叩了一会儿,额头肌肤便青肿起来,脑子有一分眩晕,张望到凤仙源,登时双手撑地,爬到凤仙源脚下,扯着凤仙源的衣裳哀求道,“阿元,阿元,婶子被贪念迷糊了心,说错了话。”伸手在自己脸上一左一右的打起了巴掌,

“你就瞧着婶子这般可怜的份上,饶了婶子这一次吧!”

凤仙源连忙阻住了鲁氏的动作,“婶子,你这般重礼,可不是折煞了我么?”她垂下脸来,面上一片漠然,“纵然你和叔叔待我这般,可你们终究是我的长辈,罢了,我就拼着自己,再帮你们一回吧。”

她走到卜安面前,朝着卜安道了个万福,“卜叔叔,我婶子虽然说错了话,但是是有口无心的,求您放过她这一次吧!”

卜安望着凤仙源严肃的眼睛中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凤娘子言重了。这等人物不过是跳梁小丑,你是我家小娘子的师姐,我自然是会给你这个面子的。只是,”他的目光投在一旁的凤氏夫妇身上,疑问道,“这对夫妇心思刻毒,对你这个侄女太过严苛。你确定要放过他们?”

凤仙源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公主待我这个晚辈自然是慈爱,可我也不能仗着公主的疼爱而胡为。”微微叹了口气,美目中露出怅惘之色,“亡父在生之时,曾经教育小女,家人乃血缘之亲,只有相互体谅爱护,同心协力,方能家族兴旺,长盛不衰。小女牢记阿爷教诲,叔叔婶子虽有些许不是,到底还是小女的长辈。”

卜安道,“既然凤娘子这么说,就依凤娘子的意思吧!”

“…卜叔父,然公主府人情可讲,京兆府公堂律法难饶。京兆尹崔郢定了叔婶诬告罪,当堂责打三十大杖,发还家中。如今叔婶日日躺在家中榻上。只是此事既出,我在凤敬家再待不住。便搬出来,我雇了一名使女在家中服侍他们,想来一阵子,家中是能安宁了!”凤仙源的信笺中清秀的字迹盘盘桓桓,“幸得当日咱们早就料定日后会有麻烦,早就做了预备。如今趁此事托出,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隐患。洛阳风景明媚,阿顾可多加赏玩作画。姊在长安盼妹早归。凤仙源笔。

秀美的信笺被轻轻合上,阿顾叹道,“长安这摊子事,当真是一地鸡毛!”

碧桐亦觑见了这封信笺的内容,不免也叹道,“凤娘子摊上了这样一对狠心的叔婶,也真是可怜!好在如今搬出来了,也算是日后都清净了。”复又恨恨道,“只可惜了那大通坊的房子,本是凤娘子父母的,如今竟落在叔婶手中。”

阿顾叹道,“是啊!”

飞仙殿中宫灯微微晃动,阿顾荔枝眸凝住了跃动的烛火。

碧桐心思单纯,怕是只同情凤仙源,觉得凤家叔婶狠心。自己心中却有别的设想。

百岁春也开张有一年了,凤家叔婶如何早不知道,晚不知道,偏偏在这个时候知道凤仙源与百岁春的消息?

百岁春生意兴隆,独占长安衣肆鳌头,背后怕是侵占了不少人的利益。这一出子事情怕是出自这一批人的手笔。前些日子,他们指使御史刘子言在朝堂上弹劾百岁春“服妖”罪名,姬泽没有当一回事,事后百岁春又改弦易张,改“求新”为“述古”,退去浮华,追寻衣裳制工上的本真,此后生意不仅并未受影响,反而隐隐更上了一层楼。

这些人一击不奏效,怕是隔了几个月,又出的新招数。

百岁春如今这番兴旺景象,凤仙源作为经营者,居功第一。这等人蛊惑凤家叔婶出面大闹,打算从凤仙源的家事上下口,将凤仙源给咬下来。若是能将百岁春夺了自然是好,纵是不能奏功,这等事情闹出来,总也能影响一些百岁春的生意。

少女握着手中冰裂纹盏,雪白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百岁春发生了这等事情,自己随姬泽远在东都,纵是有心,也鞭长莫及。凤仙源自己应付了过去,挫败了幕后黑手的阴谋,同时撕扯下叔婶的真面目,也算是同叔婶撕破脸皮,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上。可以说基本没有吃什么亏。可是自己作为百岁春的老板,店铺受到外人这般欺压,好友被人打上了头,竟远在千里之外,半分出不上力,着实是有些没有脸面。

荔枝眸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自己性情和善,怕是有人将自己当做病猫了呢。如今便也算了,待自己回了长安,定当不能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崔郢这个人物以前出场过,大家记得么?

二二:浮瓜沉朱李(之荣光)

太原王氏数百年底蕴,东都洛阳虽然不是王氏故土,但观德坊的大院每一处陈设都可以窥见千百年的荣光。王氏七郎君王梓山一身青衣,宽袍缓带,在四面开轩的敞堂上坐下。

王颐恭敬的立在一旁,执手拜道,“七叔。”

“是大郎啊!”王梓山敞声笑道,“自三年前一别,咱们叔侄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了。”

“是,”王颐声音中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七叔行踪不定,侄儿也时常惦记!。”

太原王氏裔枝极多,作为嫡支梓字辈的男丁,王梓山博学多才,成年之后并没有入仕,而是游历天下,纵情诗酒。为人行事颇有天真之处,但时常有不意出的真知灼见,太原王氏上下却没有人敢轻忽这位王七郎,就是连如今的族长王梓怀都要重视这位弟弟的话语。

此时,王梓山放下手中的绿玉斗,捋了捋黝黑的胡子,问道,“大郎,听说你前些日子见过圣人了,你觉得咱们如今这位圣人是怎样一位君主?”

王颐坐在一旁,淡淡一笑,道,“今上虽然年轻,瞧着却是个有大志向的,若气运不差,许是在他的手上真的能重现太宗朝荣光!”

王梓山目中露出一丝诧色,“你竟然对他评价这么高?”世族绵延数百年,王颐乃太原王氏的嫡长子,倾家族全力培养而出,自幼心高气傲,虽然礼节疏离,但能从他口中得一句赞赏,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姬氏这位年轻君主能够得到他这么高的评价,想来确实不是凡物。

他捻须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这位君主倒也值得咱们王家报效了。若阿鸾当真能做这个皇后,倒也算的上是般配了!”

大周共有四个地域集团,山东士族尚婚姻,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江左和代北士族早已没落;姬氏起自关中,作为关陇士族的代表得到天下。因此关陇士族势力最强,左右着周初政局。以崔、卢、郑、李、王为首的山东士族,虽经多年战火打击,但历久弥坚,根深蒂固,到周朝初年仍繁荣昌盛。

周朝早年,山东世族在天下人心中地位颇高,大周名相、重臣皆争相欲与之结婚姻,亦哄抬了山东世族的门楣。太宗皇帝心中不豫,命臣子修《氏族志》,抑制山东世族门楣。但太宗皇帝纵然不愉山东高门,到了给自己心爱的嫡幼子晋王姬渠择妃的时候,依旧选了太原王氏的女儿。这位晋王姬渠便是后来的高宗皇帝,其元后乃元魏尚书左仆射王思政的孙女,也是太原王氏女,却不是嫡支出身。数十年后,新帝姬泽再次择后,若此番王合雍当真雀屏中选,成为大周皇后,便也是百年来第一个山东世族嫡支女郎做大周皇后。

“不,”王颐摇头,道,“恰恰相反,正因为圣人是个明君,所以我反对让妹妹进宫做中宫皇后。”

“哦?”王梓山讶异,“这是为何?”

“自古明君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如何容的下咱们山东高门在大周特殊的地位?”王颐仰起头,侃侃道,“太宗修《氏族志》,女帝修《姓名录》,都是此等明证,圣人如今被朝事及北地节度使孙炅缚住了手脚,若他当真有本事,日后解决了这诸般事情,如何能不压制山东士族门楣?到时候,阿鸾是王氏的女儿,又是姬家妇,夹在其中,要如何自处?”

他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阿鸾是我同母胞妹,我心疼她,宁愿她缔婚门当户对,嫁入一同门楣的五姓七家中。便是下嫁下一等家族,也好过日后会受这般的罪!”

王梓山闻言眉目一扬,流出一丝锋锐傲然之色,“咱们山东世族显赫数百年,也不至于就此没落吧?再说了,”顿了顿,“听说姬家的男人历来对妻子颇有情分,阿鸾既美且慧,若圣人得了阿鸾为妻,日后不见得会做出不容情的事来!”

王颐垂眸嗤笑,“这等瑰色轶事七叔还真当真啊!”

他顿了顿,深深道,“似咱们这等人家,看待这等事情,从来不该以风花雪月,而应当以两个势力联姻来论处,这也便是咱们山东士族尚婚姻意义所在。”

王梓山沉默片刻。自东汉之后千百年来,皇权更迭,世族大家稳固传承下来,他们占据了权利最甜美的果实,便必须分薄皇权的饼子。南北朝时代皇权积弱,为了和维护自己的统治,只得与世族共治天下。如今到了大周朝,周朝统治稳定,又出了数任雄主,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利地位为世族分薄了过去,便一力加强皇权,打算将占据了权益的世族打压下去!

大周立朝百年,昌盛兴旺之相已显。国安则民富,民间生活渐渐富足,纸笔造价渐渐下落,雕版印刷的出现使得书籍也成了百姓能够接触的到的名物。世族对于知识的固守垄断渐渐被打破了一丝缝隙。长远来看,世族的尊荣注定要没落。

平民百姓习惯了将世族看的高高在上,自以为世族各处皆是完美。其实并不知道,所谓的世族高门,外表看着光鲜亮丽,本质上亦是政客。平日里虽然,到了生死存亡关键关头,为了家族的绵延,可以将一切所谓的节操都放弃。五胡乱华之时,大部分士族随着晋王氏东迁,留在北方的士族,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便效忠了元魏异族朝廷。

大周兴起之后,太宗、高宗两朝帝王为提升君权,力主改变了天下“重姓氏”为“重官职”,又兴科举制,一批寒门子弟通过科举进入朝堂,打破了世族对朝堂政权的垄断,此两件事,便是对世族的重重打击。山东世族虽因百年底蕴,人才出色,在朝堂上依旧占着一定分量。但再也不复南北朝的风光。

当时的世族掌家人为了对抗关陇,维系百年来的尊荣,一力寻找着办法。应天女帝得势之后,为打压在朝堂上占据了优势的关陇世族,巩固自己的统治,急需联盟之力,女帝薛氏母系乃弘农杨氏,亦系世族之列,山东世族投靠女主,五姓七家出色人物颇多,在朝堂上占据要职,女帝靠着山东世族的助力,彻底打垮了关陇集团,树立了君临天下的权威。山东世族也因此保全了实力,得了一丝松缓之机。

如今数十年已经过去,女帝早已作古,大周朝堂瞬息万变,山东士族又到了需再次抉择的关头。

“狸奴,”王梓山唤着侄子的小名,风流倜傥的容止也露出了一丝衰颓之色,“你说的道理七叔都明白,你倒是说说,你觉得,咱们如今该当如何作为?”

王颐唇角露出一丝虚渺豁达的笑意,“若真照侄儿所说,如今既君权咄咄,咱们抵抗不了,就任他衰颓就是了!世事变化多端,姬周一朝坐拥八百年江山,也终究没落;当初武王西出岐山,意气风发之时,又如何知道,千年之后,其亡兄伯邑考的后裔能够再度崛起,重新做了这个天下的主人?君不见,当年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门阀多么尊贵,侯景之乱中也不过付于一抔尘土,说起来,千百年前,天下人都茹毛饮血,又何来有世族之说?若门阀之事当真是该扔进作古堆里的东西,顺其自然也就是了!”

“这如何成?”王梓山大声反驳,面色激变。

当年太宗皇帝为其嫡幼子晋王求娶太原王氏女,太原王氏却嫌弃姬氏皇族谱牒不信,且数百年来频频联姻胡族,血统不纯,不愿与之联姻;如今太皇太后为新帝择后,太原王氏的女儿却作为候选人之一,与其余长安贵胄女郎一同赴宴,被太皇太后和玉真大长公主遴选。

这等屈辱对比之情,王梓山作为太原王氏的儿郎,如何不埋在心中,深深衔悔。

“狸奴,”王梓山沉声道,“旁人如何看、如何想世族的传承,我管不着。但我们不成。我们作为太原王氏族人,秉承了先人遗泽,便必须守护住太原王氏的荣光。”

王颐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山东士族绵延数百年,不乏出色子弟,对于士族的没落趋势,不是没有人看的出来。而对于世族子弟真正的痛苦在于,他们能够清醒的看到山东世族的势力渐渐衰颓,但他们出生在这个关口,无法凭着自己的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却必须维持住传承数百年世族的骄傲风度!

“七叔,我错了。”王颐道,“我既是王氏子弟,便自会负责起我的责任来。可是七叔,”他抬起头,望着王梓山急急道,“这等家族兴亡之事是我们男儿家之事,阿鸾是女子,可不可以不要把她扯进来?咱们寻个理由让她退下来,别去理会那劳什子选后之事了。”

王梓山垂下眼眸,默然没有说话。

王颐登时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身子绷紧起来,“七叔,你这些日子已经收到了阿爷的消息么?”

王梓山望着王颐深深叹息,顿了片刻方道,“前些日子,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等族的人到了太原,大兄在屋子里和他们谈了两个时辰!”

王颐的目光中露出焦急神色,“圣人雄心大志,定然乐意接受有才人士的投效。咱们若要维护世族的尊荣传承,一定有其他的法子。没有必要一定牺牲阿鸾的婚姻呐?”

王梓山的目光望着年轻的侄儿,充满了怜惜之意,重重道,“狸奴,皇室重嫡子,若阿鸾此番当真能够正位中宫,且生下嫡子,日后这位嫡皇子多半便能继承皇位。下一任皇帝身上带着世族的血脉,便总要对世族宽容一些。山东世族也希望新帝能够出自世族女子。阿鸾生当其时,是最好的人选。且她自己身为太原王氏的女儿,也有自己的自觉。你也能够想到,她会不会答应?”

王颐登时怔住。双手无力的垂下来,目中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

太初宫中火树银花,翔凤髻、长长水袖的宫人在台上跳着柔美的舞蹈,杜永新立在台上,《太平景》悠扬的歌声响彻集仙殿。“圣人,”薛采举起面前的黄金鸳鸯纹酒盏,对着身边的姬泽殷殷道,“臣妾敬您一盏酒!”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中关于山东士族的说法,前面部分是真的,后部分有出于杜撰。

唐高宗元后王皇后是被武则天逼死的,因此怎么着山东世族和武则天都走不到一起去。

不过小说中因为要维持一个大周皇后风水论么,所以美化了这一部分,周高宗的元后王氏被修改为是正常病逝的,和应天女帝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所以山东士族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和女帝联盟还是有那么丢丢可能的!

当然政治也不可能只是出于一点小儿女□□那么简单,其中合纵连横谁知道呢?这篇小说中暂且这么设定,大家看着就是吧!

二二:浮瓜沉朱李(之诉情)

五月南风吹彻了东都,初夏绵延。太初宫中数十盏宫灯在殿檐下照耀,将集仙殿照耀的亮如白昼。这一日,天子在宫中设宴,宗室大臣列席殿中。姬泽坐在大殿正中高高的御座之上,神情冷凝,玄色贴银常服华贵清冷,

酒过三巡,姬泽瞧着面前的佳肴,吩咐道,“将这牡丹燕菜给薛美人送去。”

高无禄微微诧异,笑着恭声应是。

薛采陪坐在一旁,面上泛起淡淡红晕,起身谢道,“臣妾谢过圣人恩典。”

姬泽注视向薛采,唇纹笑意融化了面上冷凝之意,凤眸挑露多□□泽,“这酒水的滋味好的很,爱妃多尝些儿。”

殿中座中众臣瞧着薛美人盛宠隆重,不免感慨。年轻的天子一直以来醉心国事,对于后宫女色素来不放在心上,自薛氏女入宫以来,所受恩宠殊胜,尤其自巡幸东都之后,天子恩宠计划盘旋在舞阳阁上,不曾离开片刻。众位大周老臣瞧着这般情景忧心忡忡,思及薛氏女出身,不免担忧应天女帝之事重现,几乎要皱断了眉头。

舞阳阁垂帘轻柔温软,薛采一身水红色素中衣,逶迤青丝垂于鬓侧松结倭堕,捧着刑瓷薄胎盏伺候至姬泽唇边,柔声“圣人宴上饮的多了,用些醒酒茶,也好过些吧。”薛采扶着姬泽,柔声劝道。

姬泽接过雪白瓷盏,一口饮尽,只觉醒酒茶温热,滑入腹中舒心至极,挽着薛采笑道,“爱妃如此贴心,朕真是高兴的紧。”

薛采唇边泛起明理懂事的笑意,“圣人对臣妾荣宠深重,臣妾很是开怀。只是这袭香院中不仅臣妾盼着圣人恩宠,还要高宝林、郭御女两位姐姐也盼着圣人您的驾临呢。圣人若是有暇,不妨去看看两位姐姐吧!”

姬泽握着手中扳指,清俊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怎么?爱妃难道无对朕心悦之意,要赶朕离开么?”

薛采瞧着姬泽目光之中一闪而过的凌厉之意,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忙解释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圣人眷宠,臣妾欢喜都来不及,如何舍得将您往外推?”柔声辩解,仔细再看姬泽的神色,只见皇帝慵懒倚在榻上,浑若无事。仿佛自己刚刚感受到的凌厉之意只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

“只是这太初宫中终究不是只有妾身一人,臣妾虽然欢喜你,可高、郭两个姐姐也是望眼欲穿,臣妾心中过意不去…”

姬泽闻言唇角高高翘起,将女子拥入怀中,笑声醇厚,“旁人的事何必多想,此时此刻,朕只愿与爱妃共享美好时光,那些有的没的,理她作甚呢?”

薛采面色红晕,柔软的帐幔落下,阁中宫灯微微摇曳,流下汩汩红泪。

初夏,阳光初灼,绿柳荫荫,一只燕子在海池上抄水而过,迅速飞去了。阿顾漫步在太初宫中,心情因着清朗的天气而微微愉悦,碧桐伺候在一旁,“薛美人如今盛宠隆重,眼睛高的谁都看不见,哪里还记得当初在棠毓馆,她是如何求咱们娘子的?”

“慎言!”阿顾微怒喝道。碧桐微微一惊,低下头面上露出惶惑之意。阿顾望了她一眼,心中生出微叹的意思,“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起了。舞阳阁的宫人或许有几分张狂,可薛美人却还算是个守礼的,当日是我愿意帮她,她如愿入宫,如今她过的好也好,过的不好也好,与我也没什么关系。若抱着当日曾施人予恩,日后一辈子都对应对你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的心思,日后必是会让人生怨的!”

碧桐心中惭愧,低头道,“奴婢知道错了!”

转过集仙殿,前面楼台秀色登时开阔起来。一丛葵花挨着湖边开的灿烂十分。枝干笔直,仰着硕大的花盘向着天空阳光的方向灼灼开放。一眼灿烂灼了阿顾的眼睛,阿顾眉宇间闪过喜爱之意,立在葵花丛旁,想着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唇角露出一抹灿烂微笑。片刻之后回过头来,瞧着自己怀想的那个人从远处走入自己眼帘,一双眸子微微惊喜瞪大。“原来是谢将军,竟在这儿遇到将军,真巧!”

谢弼停下脚步,如今他卸下千牛卫中郎将一职,转任神武军大将军,今日入宫晋见皇帝,出宫时不意在四海池处遇见了阿顾,迎着阿顾灿烂的笑容柔声招呼,“顾娘子。”英姿朗朗如春阳,唇边笑容温煦同一段春山。这个少女一直以来都态度温软,不会给人以太多的压迫感。他对于阿顾也颇为喜欢,“能够碰到顾娘子,我也很高兴。”

“如今正是东都牡丹盛开的时候,顾娘子怎么不出宫观赏牡丹?”

五月南风徐徐吹过海池,池水波光荡漾,散发粼粼金光。葵花笔直盛开,仰着花盘微微摇曳,沐浴在阳光下精神焕发。阿顾只觉的脑海也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许是偶然的巧遇激发了阿顾心中的勇气,许是昨夜酒宴上饮下的三勒浆依旧在自己身体中发酵,未挥发完毕,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仰头望着谢弼,开口道,“牡丹虽好,却不是我的所爱。我最爱的是梅花,爱它凌霜傲雪,除了梅花,我也很喜欢葵花。”

“哦?”谢弼面上微微诧异,瞟了少女身边的葵花一眼,“倒不想顾娘子爱好这般奇特,竟喜欢葵花。”葵花这种花虽元气灿烂,但花株挺直,花盘硕盘,远逊于牡丹盛放的美艳国色,也没有梅花凌霜傲雪的风骨,并不是一种十分美丽的花,瞧着实在不像是会讨女孩子喜欢。忍不住好奇问道,“顾娘子喜欢葵花什么呢?”

当时阳光灿烂,少年郎君唇边的笑意灿烂胜过阳光,阿顾望着少年温暖的笑纹,觉得自己就是一株开在阳光中的葵花,“因为葵花天性里向往太阳,总是追逐着太阳的方向!我虽然身子羸弱,并无葵花健壮元气,却也愿如葵花,追逐着自己的太阳。”

谢弼心生诧然之意。少女对自己情意他隐约有所察觉,却一直不愿意挑破。今日南风熏的人欲醉,阿顾竟不知因何缘故,对自己直白倾诉倾慕之意,他一时心中复杂,有着些微的得意喜悦之情,却也夹杂着惶惑之意。婉转劝道,“顾娘子太过谦虚了,也许你自己就是一轮太阳,又何必盲目追逐他人呢?”

阿顾闻言苦笑,低头望着自己残缺的身体,若是可以,她如何不希望自己能够更自信一些?可是拖着这般残缺的身体,便是再如何也无法弥补,如何能够做一轮骄傲、肆意的太阳呢?“我也想做太阳,”阿顾道,“可惜终究无法张悬于天空之中,发光发热。谢郎将不必有太多负担。”她道,黑白分明的琉璃眸瞧了谢弼一眼,“草木生长于泥土中,若能沐浴阳光,已经是幸运,并不期望拥有整个太阳的。”

谢弼讶然,瞧着少女一时之间怜惜之情大起。

初夏阳光照的人心一盘暖煦,丝丝柳絮坠入池子,随水而流,不知最后归往何处。回到飞仙殿,阿顾回想起自己告白情景,唇边泛起笑容。若非今日阳光太好,葵花开的太过灿烂,自己绝不敢对着谢弼告白。但告白情意之后,却如同持续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洛阳夜色中的花香荼蘼,葵花灼灼生辉,遥远的长安城却是艳阳高照。冯辙立在永安宫廊下,对着丹阳公主恭敬行礼。“微臣参见大长公主。

丹阳公主垂问,“冯御医,母后的身子好些了么?”

冯辙恭敬拱手道,“禀公主的话,太皇太后的身子已无大碍。”顿了顿,“其实太皇太后本次不过是受了小小风寒,并不是大事。只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早年身子又受了苦,留下病根,便是连寻常风寒也经受不住,在病榻上躺了这么久。这等便是药石也无效。只能够慢慢调养了!”

丹阳公主默然片刻,福身道,“我知道了。冯御医,母后的身子就拜托给你了!

“微臣不敢当。”冯辙连忙避过,“这本是微臣的职责,微臣定将竭尽所能。”

七宝宫车回到永兴坊。公主换了一身素色燕裳,坐在公主府窗前,眉宇间含着思念的微笑,纯然动人。阿顾离开长安城已经有一个月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思念女儿,却也知道,女儿在东都过的很好。阿顾是个心思细密的,可是她终究是个母亲,女儿的心事,纵然是不说,她如何不明白,既然阿顾心悦谢家郎君,自己总是要想办法成全的。

“可打听到那韦氏的消息了?”

朱姑姑道,“已是打听到了,韦氏自守寡之后,深居简出,不过日常常往青龙寺礼佛,三日后便是她去礼佛的日子。”

“好,”公主拢了拢手,淡然吩咐道,“准备下,咱们当日去青龙寺。”

青龙寺位于乐游原高岗之上,北枕高原,南望爽垲,登临其上眺望长安诸景色。前朝营建都城,徒掘城中坟墓,葬于郊野。置寺为亡灵祈求冥福。睿宗景元二年,以该寺在长安城东,以天象中东为青龙,更名青龙寺。长安名刹高爽幽静,韦氏一身缁衣提着手中食篮登上长长阶梯,到达青龙寺宝殿之中,跪在蒲团上虔诚拜过佛祖。从大雄宝殿中出来,天光明亮,和风徐徐,心中舒畅,在廊上行走,一位小沙弥沿着廊道前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可是韦夫人?”

“正是。”韦氏讶然应道,“不知小师傅这是?”

“贫僧奉丹阳大长公主之命前来,”小沙弥让了让身,露出不远处六角禅亭,躬身道,“请韦夫人往那边亭中一叙。”

韦氏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之意,稽首道,“多谢小师傅。”

韦氏登上凉亭,对着丹阳公主拜道,“臣妇韦氏见过丹阳大长公主,公主万福。”

“韦夫人请起,”丹阳公主忙起身搀扶,笑着道,“自小女当年失踪后,我便信了佛,今日前来青龙寺拜佛,在这儿小坐一番,远远见了韦夫人,便请韦夫人过来一叙。夫人可莫觉得我擅越了。”

“如何敢当?”韦氏连忙推辞道。颔首道,“信佛可以让人静心。前些年我家大郎远在安西作战,我便日日夜夜在佛前跪拜,祈求佛祖保佑大郎平安。如今大郎终于在长安任职,我这颗心也可以放下了。今日便前特意前来佛前还愿。”

公主眼睛一亮,“原来韦夫人是为了谢将军拜佛的。可见天下父母心,都是一个道理。”她思念阿顾,与韦氏感同身受,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我只有阿顾一个女儿。阿顾随圣人去了东都,我一个人在长安有些寂寞。便来寺观中走走,竟不意见到夫人,今日相谈甚欢,也是缘法。”

“公主说的是。”韦氏笑着附和道。经了几句交谈,心中登时雪亮。她本疑惑丹阳公主天皇贵胄,为何会对自己折节下交,如今已经是明白过来:丹阳公主只有一女,心爱犹如性命,如今怕是看中了自己的儿子,希望与谢家缔结婚姻。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登时心动起来:

她夫君早亡,只有谢弼一个儿子,便不免将儿子看的如同命根子一般。只盼着儿子能够娶一个温柔解语的妻子,好好的过日子。两京都传说八公主倾心谢弼,一心下嫁,只八公主却是素性跋扈,她确实是不愿意要八公主这样一个儿媳妇的,只是八公主乃是天家之女,怕贸然推拒天恩,损了儿子的前程。丹阳公主是今上的嫡亲姑母,太皇太后的胞生女儿,其女顾娘子深受太皇太后宠爱,听闻更是由圣人亲自教导书法。这位恩宠实在是无人能比。若是自己家娶的是顾氏,拒了八公主,想来皇家看在顾氏的面子上,绝不会迁怒谢家。且顾三娘子受宠,日后大郎说不得也能借上几分力。

只是这位顾娘子却是有足疾的。

韦氏思及此,皱了皱眉眉头,觉得有几分可惜了。但虽是如此,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补救的法子!

二二:浮瓜沉朱李(之风波)

所谓母亲,是天底下最柔软的一个名词,青龙寺柳绿竹青,丹阳公主为了女儿殚精竭虑的同时,在长安光宅坊的永泰公主府,永泰公主姬秾辉一身深棕色的大袖礼服,大步穿行在公主府的檐廊之上,前往探看自己的女儿吕萦徽。

穿过月洞门,过了一座花厅,便到了吕萦徽居住的望仙园。

吕萦徽是公主和鲁国公吕侈的嫡女,在吕氏小娘子中排行第六。永泰公主乃仁宗皇帝的嫡长女,身份高贵,性子严肃端庄,多年来与驸马鲁国公吕侈夫妻感情平平,只对自己唯一女儿吕萦徽怀抱着一份真挚疼惜之情。

甫一进望仙园,便见风景秀丽清雅,园中一池湖水在微风中荡漾着点点波痕,秀丽的湖心亭中,吕萦徽一身白衣,坐在朱漆阑干上斜倚着朱红圆柱,望着池心圆荷之上点缀着的绰约荷角,背影消瘦,落寞伤神。

永泰公主望着吕萦徽凄清的背影,眸子不由凝了一凝。

“阿宛,”她沿着池中榭道走到湖心亭中,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母亲,”吕萦徽回过头,见是永泰公主,慌忙站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

“怎么,”永泰公主微微一笑,“我这个做阿娘的,还不能来看一看自己的女儿么?”她在吕萦徽身边坐下,伸手拂着吕萦徽的发丝,威严的凤眸露出柔和之意,“你还没有告诉母亲,你有什么心事呢?”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吕萦徽垂下头,不自然的笑笑,“初夏天气熏人,这望仙园中风光秀丽,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观赏池中风景,哪里像你说的有什么心事?”

永泰公主不语,望着吕萦徽,眸中含着深深深意。吕萦徽在她的目光下低下头去。

“阿宛,”公主陡然开口,“你和阿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圣人?”

公主的问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响了钟鼓,吕萦徽顷刻间震住在那里,不自然的笑道,“阿娘,你胡说什么呢?”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当日在太极宫中宫宴上,姬泽一身常服,前来永安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冠冕之下容颜清俊,气势端凝,当真是风姿如玉。这位年轻的帝王,立在万人高处,自然是极端引人注目的。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他呢?似乎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究竟又是不是那一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她自己也不清楚!

“阿娘,”吕萦徽投到母亲怀中,捂着脸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仰起头来,“我只是有些不服气。我哪里不如那范娘子和王家二娘?太皇太后凭什么选了她们,却不肯选我?”

永泰公主华丽的礼服料子华美而有些冰凉,吕萦徽枕在母亲怀中,心中亲昵安然,不由得放开了心思,撒娇诉说着自己的不满倾怨。公主微笑着抱着自己的女儿,轻轻拍打着吕萦徽的背后,在吕萦徽的背后,凤眸端庄的目光渐渐变的锐利:

自己贵为大周尊贵的嫡长公主,受尽仁宗皇帝的宠爱,本应获得长安人无与伦比的尊重,但仁宗皇帝在位时间并不长,自己到了年纪外嫁,鲁国公府平庸的生活消耗了自己,所有年轻时候的壮志随着年纪渐渐增长,渐渐泯没在了时光中。这些年自己的体会清清楚楚的告诉自己,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只有坐上皇后宝座,方能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女主人。

——阿宛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美丽、聪慧,纯净,多情,自己一生仅有这么一滴骨血,她像爱着年少时的自己一样,倾心的爱护着她,用尽手段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吕萦徽的骄傲、尊严、纯净、性情,盼着她在没有一丝忧愁的情况下肆意的成长起来。既然这是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便应该帮她得到。

“阿宛,你放心!”永泰公主的声音从吕萦徽的脑子上方传来,带着一种森然的决意,“阿娘定会帮你实现愿望。”放开吕萦徽,起身大步离开。

“母亲,”吕萦徽诧异不已,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永泰公主转过头来,她性情严肃,惯来很少微笑,这时候朝着女儿露出刻意的微笑,唇角的线条便难免有些僵硬,“阿宛,你不是想要嫁给圣人么?我这就进宫去,让太皇太后定你为皇后。”

“母亲,”吕萦徽大为惊诧,一双眸子因为惊惶而猛的睁大,尖叫道,“你开玩笑吧!大周立后乃是大事,太皇太后择了这么久,还没有定下来,可见得对此事的慎重。这种事情哪里是是咱们随便说说能够决定的?我虽然落选了,心里有些过不去,但只要自己待一阵子就好了。您就算这时候真的进宫了,也无济于事呀!”

永泰公主淡淡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皇后么!”

长安初夏天气晴好,浓绿的柳枝微微垂下,在池面荡漾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一只燕子飞过,灵巧的翅膀抄起了一线池水。

永泰公主望着湛蓝的天空,唇角露出讥诮的笑意,森然道,“那是她这一脉欠我的!”

她顿了一顿,握住女儿柔软细腻的柔荑,温柔的抚慰道,“阿宛,你回去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等到你再醒过来的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就已经都到你的手上了!”

吕萦徽犹如僵硬的木偶一般,坐在湖心亭的阑干上,眼睁睁的看着永泰公主的背影消失在池心蜿蜒曲折的榭道上,猛的跳了起来,朝着永泰公主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亭外的崔姑姑迎了上来,询问道,“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乳娘,”吕萦徽抓着崔姑姑的手,急急道,“母亲如今进宫去,说是要为我向太皇太后讨要一个皇后位。这可怎么办呢?”

崔姑姑听闻这般的话,登时瞠目结舌,“天啊!皇后之事事关重大,太皇太后性子虽好,也是有脾气的,公主这般直冲冲闯过去,怕是太皇太后要生气的!”

吕萦徽登时六神无主,攒着自己的袖口道,“是啊!可是母亲脾气固执,我就算追到了她,怕是也劝不住的。乳娘,我们该怎么办呢?”

崔姑姑望着面前少女,她一双眉毛细翠如远山葱茏,眸子清丽如水,秀美如清新淡雅的水仙,心中悄悄的叹了口气。

对于一名大周贵女而言,登上皇后宝座,是一生中最高的荣誉。但自然是一生荣幸。她作为将吕萦徽奶大的乳娘,自然是希望自己从小带大的六娘子能够得到无与伦比的荣宠的。可是此时瞧着小娘子遇着这么一件事情便显得如此慌张,没有丝毫主张,心中也深切的知道,六娘子是做不住大周皇后的宝座。想了片刻,劝道,“娘子,大长公主性子固执,平日深居简出,只与高密公主交好,咱们若是请高密公主前往相劝,说不定能够劝的动公主。”

吕萦徽听了崔姑姑的话,登时眼睛一亮,“对对对,母亲和高密姨母向来交情最好,姨母定能劝的母亲回心转意。我这就请姨母过来。”

“娘子,”崔姑姑陡然唤住她,顿了片刻,方开口道,“高密公主不同旁人,是仁宗皇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公主,身份尊贵,让人请她过来实在是太怠慢了!”

吕萦徽愣怔了半响,方回过神来,一张脸不由得羞红,“是我说错了,我这就赶去姨母府上!”

永安宫的影子在西天的阳光下投下深深的暗线,殿中仙人捧寿黄金香炉中吐着冲馥的奇楠香气息。太皇太后坐在榻上,目光瞟向东南方,笑着道,“一晃眼,圣人他们去东都也有几个月了,也不知道阿顾如今在东都如何?”

因着之前的风寒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太皇太后头发愈发身子瞧着比从前消瘦了一些,精神头也不如从前,杜姑姑坐在太皇太后跟前,怜惜的瞧着太皇太后身上空荡的衣裳,笑着道,“阿顾小娘子在东都若是知道太皇太后这般惦记着她,一定感动的很。小娘子有圣人照顾,定然是诸般都好的。”

太皇太后闻言垂头淡淡一笑,“圣人虽然聪慧,到底是皇帝,哪里懂的照顾人呀!”她顿了顿,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端容吩咐道,“阿杜,吩咐下去,三日后,老身要往青华山去一趟。”

青华山乃是长安周骊山的一处山脉,风景优美,其上建有离宫。如今姬周宗室最年长的长辈——梁王姬柘便住在这座离宫之中休养身子。杜姑姑闻言心中陡的一凛,便知道太皇太后心中是决定了皇后人选了,要前往青华山与梁王商讨。笑着欠身应道,“老奴遵命!”又扬起声音讨好道,“太皇太后已经忙了好些年了,待到新皇后入了宫,您也就清闲了!也能好好养养身子了!”

太皇太后眼中露出了愉悦的笑意,却刻意板了声音道,“我也不求着她能帮着我多少,只要能够照料好圣人就可以了!”

“永泰公主,永泰公主。”宫人银果的声音从永安殿外传来,“太皇太后在殿中,你不能闯进去,不能闯进去。”

“放开。”廊上传来姬秾辉高扬的声音,西次间的帘子猛的从外头打开,永泰公主姬秾辉大踏步的走进来,广厚的衣袖因着动作而微微动荡,“太皇太后,”草草的向太皇太后道了一礼,声音生硬,“永泰今日进宫,有事向您相求。”

永泰公主今日一身棕色礼服,其上绣缀着繁复的花纹,一头头发一丝不苟的垂挂在脑后,眼角平直,唇上的法令纹深刻颀长,形象厚重端庄,与太皇太后立在一处,不像是继母女,而像是年纪相近的姐妹。

太皇太后面前望着继女,微微一笑道,“哟,是永泰呀!”转声对银果道,“下去吧!”

银果屈膝应道,“是。”

永安宫中宽敞肃然,太皇太后打量着殿中的永泰公主,笑着问道,“你这么急的到宫里来,究竟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的?”

永泰公主双手交叠,拢放在身前腹部,抿了抿唇,“太皇太后,我今日前来,就不兜圈子了。我要你将我的阿宛定为新任皇后!”

二二:浮瓜沉朱李(之继母女)

“这不可能!”太皇太后断然拒绝道,“皇后宝座乃是大周国母,须当母仪天下,干系甚大,绝不可轻授于人。永泰,你僭越了!”

大周选后出自名门贵胄之家,吕萦徽作为宗室出女,本是有资格的。当日玉真公主在惜园设宴遍邀长安贵女,永泰大长公主之女吕六娘和高密大长公主之女徐珍便皆受邀其中。只是事后玉真公主觉得吕萦徽性子清高,城府手段亦有不足,担不得皇后重任,便将之从候选名单中黜落,太皇太后也认同了玉真的看法。因此今日绝不会同意永泰公主的妄求。

“僭越?”永泰公主冷笑,望着太皇太后,唇角露出一丝轻蔑之意,“冯氏,你也配和我说这句话?这天下本是我的父亲仁宗皇帝的,父皇一直以来怀念我母后,待母后留下的一双女儿疼宠非常,若非我胞兄隐太子早逝,这帝位本该是他的,根本轮不到你这一脉子孙。”

太皇太后面色平淡。永泰大长公主所言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仁宗皇帝一生挚爱乃是元后肃明杜皇后,杜皇后受应天女帝冤杀,尸骨都无存,仁宗皇帝无法替所爱的女子伸冤,便将一腔真情都弥补在杜皇后留下的一双儿女身上,几近病态。若非姬玢早逝,这大周地位定然是姬玢的,太皇太后所出的三皇子姬琮绝无半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