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你与周帝熟识,说说吧,周帝姬泽为人如何?”

“姬泽,”阿顾怔了怔,“姬泽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人。为人极是冷酷。当年,他与贞顺姚皇后娘家母妹姚良女少年情谊甚厚,世人皆以为姚氏女将为大周皇后,后来东都丹园中姚氏女与临清县公三子李朔同居一室被人截住。姬泽便迅速放弃了姚氏,将姚氏赐婚于李朔。姚氏哭求,姬泽冷血不顾。”她的拳头握的紧紧的。当年姚氏命运感伤,自己以为自己会成为例外,却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撕裂鲜花锦簇的表面,内里的冷酷与当初姚氏如出一辙。

孙沛恩讶然,“姬泽竟有此风流过往——这些不过小儿女事,纵有再多,不必提了。可有旁的可说的?”

“我虽与他算的亲近,实则内宫女眷,日常接触不过后宫之中,仅止于日常小事。于军国之事并无多了解。其人胸襟抱负极高,自幼便是以效仿太宗皇帝为目标;他行事有节,于女色之上也不算看重。且心性极佳,亲自教导我书法,达数年之久。事必躬亲,极其细致。”面露黯然之色,那般亲近的教导,她以为,他是真心喜爱自己这个表妹的。没想到自己珍重的兄妹之情不过虚妄,从一开始就是无情。

孙沛恩面色凝重,阿顾甫知当年秘事,正是对姬泽仇恨感情最深的时候,这个时候提起姬泽,除了讽刺其心冷无情之外,并无多余恶言。显见得这位大周年轻皇帝个人魅力素养确实不凡。

从顾氏的话来看,第一志高,第二性情坚毅,又是个足够无情的人。哪一点看,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货色,若一个人将几项特性集全了,便不称是明主,也算的!是有为了!“以你对周帝的了解,日后战事不谐,他能接受和大燕分地而治么?”

“不会,”阿顾斩钉截铁。“周帝心性坚定,定会克服困难完成,绝不会妥协。”

孙沛恩此行前来不过问话,在阿顾面前得了回复,神色凝重匆匆离去。

静室无语,阿顾面色如雪,瞧着陶姑姑等人又是心痛又是疑惑不赞同的神情,眼前一黑,重重倒了下去。

“郡主!”赖姑姑上前将阿顾接在怀中,居中响起焦急的呼唤声。

朝华居静谧,阿顾躺在金丝红枣榻上,面色雪白,头脑晕晕沉沉中只觉精疲力竭,赵蕊娘此次的告密,犹如一把血淋淋的尖刀,直刺自己的心脏,心魂俱伤。这个世界这般疲惫,连最后一丝真情牵念,也不过是虚妄而已。如今北地已反,自己处境艰难,于人世间了无牵挂,又有什么理由还要继续坚持呢?

“…大夫早说了郡主身子虚弱,该当好生休养。”孙沛斐坐在阿顾病榻前,瞧着阿顾雪白的脸蛋,恼火训道,“不过小半个月,郡主又晕倒不醒,你们这些个奴婢是怎生伺候的?”

陶姑姑面上苦涩,“奴婢何尝不盼着郡主好生休养,只是深居朝华居,意欲养心,奈何外力总不息打扰之心。也是无可奈何。”

此前阿顾心伤晕迷,朝华居中人又惊又怕,担忧阿顾病况被人怠慢,于身子有损。得了上次教训,索性遣人前往南园求庆王孙沛斐。孙沛斐听闻阿顾出事,匆匆赶来,命人请北地名医方氏诊治。

孙沛斐闻言登时哑然。

孙氏反周,阿顾处境艰难。他如何不知。顾氏是兄长孙沛恩的妻子,陶姑姑所言外力,意有所指,怕是兄长又为难阿顾了。他心中动荡,也不知是何心绪。过了片刻,开口询问大夫,“郡主身子如何?”

方大夫收回了诊治的手,答道,“郡主这是陡逢剧变,心魂俱伤。这本不是大问题。只是郡主本就元气禀弱,遭逢此变大大伤身。郡主小小年纪心血本就不足,若日后不能好生调养,怕影响寿数。”

孙沛斐闻言面色剧变,勉强平静下来,拱手拜托方大夫,“劳烦大夫,仔细为郡主开方调养。”

“好说,好说。”方大夫拱手,径直去了外室写方子。

斗室静谧。

孙沛斐深深瞧着病榻上的阿顾。陶姑姑听了大夫言语,亦是三魂丢了二魄。引着方大夫陪侍写方。一时之间,小小方寸间只余孙沛斐和阿顾二人。

他和她是叔婶之亲,纵然白日园中见了,言语之间也当避嫌,不得亲近。这点子珍贵的独处时机,竟只有她病重昏睡不醒之时才可得。

这个女子进入他的心底。从雷鸣寺的改观好奇,到园亭中那幅《春山花鸟图》,也不知怎的,就生了爱慕之心,至于泥足深陷。此时此刻,方寸之间只有他二人,阿顾昏睡不醒,他方敢用目光倾诉对她的爱恋。

犹记得半月前的夜晚,她也是这般高烧昏睡,躺在金丝枣红榻上,面色潮红,眼泪自紧闭的眸中滚下,不时喃喃呼唤“阿娘”,“哥哥”。自己瞧在眼中,心痛不已。方知对这个女子的情心已经入骨。只恨当初结缔联姻不时自己,如此便可将顾氏拥在怀中,为她遮蔽一切风雨。

那一夜的顾氏,他以为是够让人怜惜了。没有想到,今日的顾氏竟更让自己心口痛楚甚到极致。她静静躺在榻上,面色如雪,呼吸清浅。紧闭双目,齿关紧紧咬着,不肯发出一丝声响。倔强而又脆弱,却偏偏让自己怜惜到极致。

孙沛斐体味着自己心口辗转疼痛之意,一双眸子闪烁。母亲曹氏当日话语响在自己耳边。

“顾氏处境危险,你护持不住她,不过是因着你虽然是陛下幼子,大燕庆王,实际却无实在权势,你父皇和兄长都不必听从你的话语。若你紧拥大燕军权。他日你父皇要杀顾氏泄愤,若你着意护持,你父皇也不得不考虑你的反应。”

孙沛斐眸光渐渐凝定下来,为了护持住这个让自己心痛的女子,他总该做点什么。

身后帘子响处,陶姑姑举着药方进来,“庆王殿下,药方得了,方子里的老山参等贵重药物朝华居中存有,倒有几种常见的药物需要去外头抓,老奴已经命人去了。”

“好。”孙沛斐点了点头,“若有人找麻烦,就报本王的名字。”

陶姑姑面露感激之色,福身道,“多谢庆王殿下!今日多多劳烦庆王殿下。殿下大恩,老奴永不敢忘。如今天色不早,殿下在这儿也费了不少时间,大可先回休息。郡主这儿,老奴会仔细照料。”

孙沛斐起身,深深的望着阿顾,仿佛要将阿顾映到心里去。“我知道了!”

“大王,”陶姑姑唤道,瞧着孙沛斐惊疑不定。

“无事。好生照顾郡主。”孙沛斐吩咐,转身离去。晨曦之中眸光坚定。

他不求此生能与顾氏携手,只求能护住她一世安宁。这个女子,太过让人心痛。他愿用自己的羽翼为她遮蔽一点风雨。

作者有话要说:犹豫要不要写这个片段,可是想想,埋了这么久的伏笔,如果不揭开太对不起前文了!

三八:企想远风来(之崛起)

北都夜幕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清晨天光亮起,天地之间盖上一片白茫茫的雪被。一滴水从屋檐落下,凝结成冰。

孙沛斐从阿顾的朝华居出来,径直去了母亲曹皇后宫中。

宫门开启处,宫人捧着铜盆出来,见了立在廊下的孙沛斐,吃了一惊,“庆王殿下”。

曹皇后刚刚起身,正在温暖的殿中梳洗,听闻门外宫人呼声,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了?”从屋子里起来,瞧见孙沛斐眉宇之间都覆盖一层淡淡的白霜,不由吓了一跳,“献奴,你怎么在这儿?”

“母后,”孙沛斐跪在地上,朝着曹皇后郑重的拜下去,“父皇如今在外征战,境遇殊悬,儿子不孝,空留于北都,着实心中难安。儿子愿意前往圣都,侍奉在父皇身边,为父皇略担心他的安危,想要为父皇效一份力。

曹皇后闻言怔忡片刻,面上陡然绽放出惊喜至极的颜色,“你终于想明白啦?”

“好,好,”她语无伦次惊喜道,“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天!”

孙沛斐瞧着母亲这般欢喜模样,心中一酸,母亲为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些年悬了太多的心。如今他下定决心与兄长斗一斗这风云际会,这时候瞧着母亲,方觉出自己这些年让母后的失望来。“母后勿以儿子为念。”

他道,“大兄勇武善战,在军中已有威望。儿子不过是个风流浪荡子,虽则起心,到底也不知,有没有成事的指望。”

我儿焉能长你大兄志气,灭自己威风?”曹皇后昂了昂下巴,露出睥睨傲然的神色,“你大兄不过是个兵蛮子罢了!你是我的儿子,背后靠着曹氏家族和你舅舅。他如何能与你相类。”她碰了捧儿子的面容,笑容满面道,

“你舅舅如今在博陵郡镇守,母亲修书一封,你这就携带投到你舅舅身边。你舅舅自会全力襄助于你。”

孙沛斐的母舅曹恩利能征善战,如今孙炅称帝,曹恩利随在孙炅麾下,乃是数一数二的干将。孙沛斐虽得北地文道拥护,但开国之初,若当真想要夺储,没有一丝武功也是不可能的。若能得母舅曹恩利襄助,确实事倍功半,能很快站稳头脚,与长兄孙沛恩分头鼎力。母亲为儿子计,总是面面俱到。孙沛斐心中一酸,不愿辞了母亲好意,笑着道,“舅舅乃我大燕重臣,若能助我,说不得儿子真能成一番功业。儿子只是惭愧,今后外出关山,征战杀伐,不能陪在母后身边,请母后原谅儿子不孝。”

曹皇后唇边露出一丝凄凉笑意,“我早就习惯这等日子。”振了振精神,

“我儿此去,万里江山将在握,做母亲的只有心中欣慰的,不会拖你后腿。日后你在外头只管建功立业,勿要以母亲为念。”

孙沛斐闻言眼圈一红,郑重朝曹皇后拜了三拜,“儿子即刻就走。临别之际,有件事情放心不下,想托付给母后。”

曹皇后怔了怔,道,“你说。”

“儿子此去,牵挂郡主。母亲为大燕国后,坐掌宫中,瞧在儿子份上,多多照顾郡主一些。儿子在外,也感念母后心意。”

曹氏面上笑容微微一凝。她知晓儿子对顾氏心意,此前也是利用了这份情谊劝儿子奋起夺储之心,如今孙沛斐当真如她所愿,兴起了争雄之念。却不料临别之际,竟还记挂顾氏,特特嘱咐了自己这个母亲在宫中多多照顾。

她心思在胸腔之中滚动,万般复杂,有心不愿答应儿子请求,但想着儿子痴情,自己若不应承下来,怕他记挂顾氏,再度绝了争雄之念,双手攒起青筋隐露,过了片刻方笑着道,“好了,母后答应你就是了。”

“你这傻孩子,”她握着孙沛斐的手嗔道,“你这般为她着想,她在朝华居可知道半分?”

孙沛斐沉默不语,眼圈微微泛了一丝红意。

“罢了!”曹皇后瞧着他这般模样,也觉心酸,郑重再次应承,“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意,我还能忍忽视不成。你放心就是。母后坐镇宫中,定会多多照料,不会让你悬心。”

“多谢母后!”孙沛斐重重叩了一个头,起身大踏步离去。

天地间雪色越来越大,该在男子肩头,积了一层。

曹皇后立在廊下目送,孙沛斐的背影为风雪所遮透出愈发坚定意味,犹如一幅水墨画中的岩石筋骨。

孙沛斐离开北都,朝华居中,阿顾对此一无所知。

前次病状好转之后,阿顾愈发消瘦。拢着厚重的衣裳坐在榻上,犹自堆雪一般,腰肢细瘦。

帘幕响处,陶姑姑端了汤药奉到阿顾面前,尚冒着热腾腾的热气,柔声道,“郡主该用药了!”

阿顾回过头来,“嗯!”接过药盏,手腕纤细,似乎拿不住药碗。陶姑姑瞧着这般场景,不由流下泪来,劝道,“我知郡主伤心,只是身子要紧。还是该当常常服药才是。”又咬牙切齿道,“蕊春那贱人,深恨朝华居,口中的话一句不能信。当日所说的话,许是编出来骗您的呢。郡主您是贵人,可不能为她风言疯语蒙骗,做出些糊涂事来呀!”

阿顾闻言讽刺一笑,一口仰头,饮尽盏中苦涩药液,将空药盏交给陶姑姑,“姑姑放心,我心中有数!”

博陵郡燕军军帐,庆王孙沛斐器宇轩昂立在大帐中,辽东兵马使曹恩利瞧着外甥,面上露出大喜神色,伸手拍了拍孙沛斐的肩头,“好小子,你总算想明白了!不枉咱们曹氏这些年对你的期待。”

他的力道极重,孙沛斐却扛下了,身影不动如山,对着曹恩利拱手,“外甥从前年幼不懂事,劳舅舅费心了!”

“咱们一家人,好说。”曹恩利哈哈大笑,瞧着孙沛斐神情暧昧,“再说了,你雪儿表妹素来与你亲近,你也疼你雪儿妹妹。咱们舅甥两日后许是亲上加亲,也难说呢!”

孙沛斐闻言略微皱了皱眉头,推辞道,“外甥如今只以功业为念,并无成家打算。表妹乃是淑女,还请舅舅舅母早日为其择其他英年才俊。莫要误了佳期。”

“好男儿是值得雪儿等待的。”曹恩利不以为意,摆了摆手,“好了,这等小儿女事暂且休提,咱们舅甥两线谈谈正事。”

提到正事,孙沛斐神情也严肃起来,“我虽然立了与兄长夺储之心,但虚度了这些年光阴,竟至一事无成。这个功业怎么个争法,一时也每个主意。还请舅舅教我。”

“好说,好说,”曹恩利笑道,“咱们是舅甥之亲,我自然一心为你打算。”沉吟片刻,

“安王比外甥早入军中将近十年,如今在军中已成气候。外甥虽然好,但迟了这些年,便显得空头。为今之计,只能在开头上下功夫。立意打一个大功劳,好让众人刮目相看。方能立住跟脚。这件事情舅舅心中早有筹谋,自会为你安排好,你只管听着就是!”

燕军一路南下,分兵镇守。曹恩利奉命镇守博陵,图期沿着博陵东侧路线攻城,与主军燕帝孙炅所率军队成合力之势。土门关位于博领军西南一百五十里,由周将卫平镇守。土门并非大关,镇守军力不过三千,并不强盛。但遏制河东河北关卡,占地十分险要,曹恩利此前就打算发兵攻打土门,此前已经暗暗筹谋一阵子,打算一举攻下。如今外甥孙沛斐赶到,正好凑了巧儿,索性就命孙沛斐加入。

十一月末,土门之战爆发。庆王孙沛斐领燕军攻城,周将卫平令人迎战。孙沛斐与乱军之中生枭土门关守将卫平首级,周军溃败,燕军一举夺得土门。

此役完结迅速,燕军大获全胜。庆王孙沛斐在战役中立了大功。

曹恩利将土门大捷写成奏章,快马传递至圣都燕帝孙炅处。

孙炅瞧见奏章,登时大喜。

丞相达旬之瞧着孙炅哈哈大笑,微笑问道,“陛下瞧此奏章如此喜悦,不知奏章中言了何事?”

孙炅道,“朕舅兄曹恩利上奏,言朕爱子庆王日前率军攻土门,大捷获胜。庆王于阵前取周将卫平首级。”

帐中众臣闻言微微色变。

世人皆知,燕帝孙沛斐有二子。长子安王孙沛恩勇武善战,多年前已有骁将之名;幼子庆王喜好诗书之道,并未涉政之心。不料庆王初次进入政局,竟选择了立武功,且人生第一次大战,就取得了土门大捷。

庆王孙沛斐作为燕帝幼子,甫一出现在燕朝政客眼中,就携带着攻下土门城关的亮眼战绩。一时之间,燕朝君臣都将注视目光放在这位年轻的亲王身上。

孙沛斐从博陵赶赴圣都,入宫拜见父亲,眉宇间意气风发,参拜道,“儿臣沛斐见过父皇!”

孙炅瞧着自己爱子,心中骄傲喜悦,“好,”朗声大笑,“好小子!”拍了拍爱子肩膀,“土门之战做的不错,你父皇少年时第一次参加战役,尚没有你这样阵上枭敌首的功劳呢!”

“父皇过赞,”孙沛斐谦逊道,“儿臣实不敢当。其实此次出战,多亏了曹家舅舅帮忙。若非舅舅,我也取不了卫平首级呢!”

“庆王殿下过于谦虚了,”曹恩利拱手笑着道,“殿下勇猛聪慧,本是攻将之才。微臣虽则也有些辅了些微功,却不值一提。主要靠的还是殿下自己。那卫平也算得一员猛将,殿下一杆□□挑其下马。勇猛鼓动三军。大军趁着士气攻城,方得此大胜。”

“好!”孙炅瞧着孙沛斐的目光欣慰,“如今你有了奋起雄心,朕心甚慰。你既到了圣都,以后就随在朕身边吧!”

孙沛斐拜谢道,“儿臣遵父皇旨意!”

近年来,燕帝孙炅脾气越发莫测,身边伺候的宦官都苦不堪言。在这种境况下,作为燕帝爱子,庆王孙沛斐的到来就令人颇显欢迎。

“庆王殿下,”御前宦官总管李狍儿立在帐篷中,亲自伺候着庆王,躬身笑着对孙沛斐恭维道,“陛下吩咐了,您的住所便安置在他的御帐附近。这儿小人都命人整理过了,战时简陋,有些地方没有顾过来。若殿下有什么不满的,尽管于奴婢说。奴婢自会寻人尽力筹措。”

孙沛斐并非喜好奢侈享受之人,略一打量帐中陈设,点了点头道,“不必了,这儿已经很不错了!”

“这些日子,父皇起居如何?”

李狍儿面上显出一丝沉郁之色,“殿下,您是知道陛下脾气的。陛下登大宝之后,愈发喜乐随心。仅仅这个月,就有三个小宦者的尸体从御帐中拖出去了。奴婢多年伺候陛下身边,陛下倒也念着奴婢几分情面。可有时候发作起来,奴婢也只能受着。只求着殿下常常劝着陛下一些。若能常常高兴,少发些脾气。御体定能常保康健。”

孙沛斐闻言面上微微色变,片刻之后道,“我知道了。你们好生伺候着。”

“是,”李狍儿道,“奴婢告退。”

河北今冬的大雪飘飘洒洒的下着,整个行宫覆盖上一片雪白。帐中灯火燃烧光亮暖如白昼,孙沛斐立在案上地形图前研究燕周战局。闻鹿入内禀报,

“殿下,营外有人求见。”

“这人好生奇怪,一身大氅,藏头掩面,不肯露出真容。只说从西南来,有要事求见庆王,庆王殿下定会接见。”

“哦?”孙沛斐挑眉,生出一丝好奇心,“请他入内。”

“是。”

片刻之后,来客从外头入了温暖的营帐,长声笑道,“见过大燕庆王殿下。”抬起头来,斗篷下露出了一张青年俊秀的脸,风度天然。“闻大燕庆王自幼喜诗书问道,某心仰慕之,不请自来,不知殿下可否欢迎?”

孙沛斐瞧着玄裳青年,心中微微讶异。

他为孙氏子弟,自幼来往权贵,不知见过多少人杰,却没有一个能有这位陌生来客的风采,虽布氅加身,却不掩天然风流。收起神情,淡淡道,

“本王不同不知名的客人说事。”

玄裳青年闻言微微讶然,随即微微一笑,走到案前,瞧着案上铺展的羊皮地图,指着其上一座用朱砂标记的城池,“好叫大王得知,某从此处来。”

孙沛斐望着他指向的荥阳城,瞳孔微缩。

荥阳是大周名城,立城已有数百年历史。城池深厚,在这座城池里,史上发生过无数脍炙人口的故事。这座城池诞生过一个煊赫的家族,史上无数风流的人杰。“你是荥阳郑家的人。”

“庆王殿下好眼力,”玄衣男子拊掌笑道,“荥阳郑氏文成支狄二房长子郑康成重新见过庆王殿下。”

“殿下可需某证明自己的身份?”

“不必了,”孙沛斐淡淡道,“本王信你,山东高门的风采,想来不是随意人可以仿冒的。”

对着郑康成请饮帐中茶羹,“此茶乃是孤日常饮用,郑郎君尝尝,与郑家饮茶相比如何?”

郑康成笑道,“多谢大王。”满饮盏中茶羹。

“荥阳郑氏虽乃百年华族,但郑康成此名,我尚未听说。便是荥阳郑氏,如今也不复前朝风光。”

郑康成听着孙沛斐此语,意指自己和荥阳郑氏皆没有和他谈话的资格。倒也好涵养,竟不生气,淡淡笑道,“庆王殿下这般心胸,也算是不世人杰了。如果我此行,代表的不仅是郑家,而是整个山东士族呢?”

此语入耳,孙沛斐不由吃惊。“你说什么?”

“大王所听并未有误,”郑康成道,“吾代表山东士族,前来圣城,与庆王殿下谈联盟之事。不知大王是否有兴趣?”

孙沛斐深深的望着郑康成,眸中闪过好奇色泽,“本王不明白,山东士族在大周颇贵,早年应天女帝编纂《氏族志》,山东八姓为二等第一,仅次皇族与后族。听闻如今大周的皇后王氏,便是出自太原王氏。如今新燕虽然立朝,但恕我直言,此时与周朝对峙,并非十分乐观。我孙氏乃胡人血脉,亦不受中原汉人待见。如此境况,为何山东士族要私下与新燕联盟?”

郑康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阴郁之色,“地位贵重?”切齿冷笑,“如今咱们八姓怕是要被人踩到脚底下去了。山东诸人效忠帝王,将族中最贤淑美丽的女儿奉入后宫。圣人却偏宠薛氏女,冷待皇后。八姓朝中四品以上高官,已从应天女帝年间的二十八位,骤降至如今仅仅十一位。贞平二年,朝中争夺相位,我族叔郑襄安多年为尚书,勤熟政事,正该是入阁人选,圣人却亲自点选选了辞官多年的罗元崇。人家已经将白绫绕系在咱们的颈项之上,咱们再不奋起反抗,怕是日后就丢了性命亦不可知!”

孙沛斐心思电转,已是明白过来。山东之人求权,如今这位周帝乃是他们最大的障碍。为此山东诸人不惜与新燕合作。百足之虫未死,虽然声况日下,也隐藏着诸多实力。绝对不可小视。周朝内讧,对大燕自然大有好处。自有很多本钱。如今东都众多官员便是是山东出身。

“如此,”沉声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合作?”

郑康成笑道,“大王不必着急。我们有着求合作的绝对诚意。愿意先奉上见面礼。”目光投在地形图上的荥阳标志上,“荥阳乃天下重镇,于周燕双方都有举足轻重地位。郑氏不才,在荥阳城中颇有底蕴,愿将荥阳奉上,作为你我双方联盟的诚意。”

贞平四年十二月,战火在半个大周的土地上展开,如火如荼。在遥远的北地,孙氏腹心之地北都城,却处在一种奇异的欢欣之中,作为风暴的中心,孙府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朝华居中门庭寥落,阿顾在病榻上断断续续躺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好了一些。这一日,天气晴好,阿顾生了一丝兴致,披了一件狐皮大氅出来,在院中坐着。

傅春露过来求见的时候,就见着廊下的阿顾,狐皮大氅毛发雪白,她面上的肌肤却比大氅的狐毛还要白些,整个人晶莹荏弱如同一座雪人,仿佛略一碰触,就会轰然坍塌。

“如今我这朝华居门庭冷落,难得你还记得来探望我。”阿顾笑道。

“郡主说哪儿的话,”傅春露道,“您曾对我的恩情,我永志不忘。”低下头来,“我也不过是个破落人儿,去了哪儿,来了哪儿也没人在意,倒不若来探望探望郡主姐姐,也好与您说说话。”

?“你有心了!”阿顾道。

“郡主最近过的可好?”傅春露忍不住问道。

“不过是闲过日子罢!”阿顾道,“我私库中的财物倒也还算充足,日常起居没受什么委屈。除了不好出朝华居外,与从前也没甚不同。”一双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似我这般,本就少出居所,倒也没觉出什么不便。”

?天光明亮,傅保儿持着一个小小的风车奔进来,“飞喽,飞喽!”小小的腿脚迈过门槛进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保儿,”傅春露惊呼,连忙上前抱起儿子,“你没事吧?” ????

冬日的衣裳厚实,傅保儿没有跌伤,呆懵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保儿没事!” ?

??

?阿顾很是关心保儿,当初年少气盛的时候尚没多少感觉,如今经历了这样一段婚姻生活,竟是觉得心境苍老起来,很是喜欢剔透无忧无虑的孩子,笑着将保儿拥在怀中,问道,“保儿疼不疼?”撸起保儿的衣袖想要查看保儿手臂上是否留下伤痕,目光微微一凝,凝在里头露出的中衣衣袖上。 ????

保儿的素色中衣小小的,针脚十分扎实,虽撩起轻薄质地却细密至极,却十分保暖,据传言说,‘絮衣一袭用一两,可致冬日浑身温暖,若稍有过量,则热积于心反而与身体不利。” ????

“保儿不疼。”傅保儿很是勇敢,挺了挺胸脯,大声答道。 ?

???

阿顾的眸光在傅保儿的内里素裳上凝了凝,抬起头来,深深瞧了傅春露一眼!

三八:企想远风来(之拆谜)

阿顾目光凝视着傅保儿袖腕下掩藏的素色中衣,抬头瞧了傅春露一眼。傅春露一身灰色深衣,一头青丝绾在背后系了一个妇人头,微微垂下脑袋,身上衣裳料子虽然寻常,但肌肤颇为白皙,五官亦秀美,盈盈立在屋子边际,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睡莲,别有一种清丽婉约的气质,颇为楚楚。

这火蚕绵乃是炎州出产极为珍贵的贡品,火蚕产自火洲,乃最是生热耐寒的奇物,培育十分艰难,成年后吐丝量也极少,‘絮衣一袭用一两,可致冬日浑身温暖,若稍有过量,则热积于心反而与身体不利。”后来火蚕物种断绝,天下便再无新的火蚕绵问世,只大周宫中早年搜罗,集了一部分置于府库之中。历年来越用越少,如今已经是不足百斤。当初自己初归长安的时候,阿婆心疼自己,赏了自己和宫中几位公主一套火蚕绵的夹衫,自己命曹云娘做了一件海棠红的衫子,深冬的时候穿出来,纵然是大雪纷飞,只需着这么薄薄一件衫子,便可终日不被寒凉所侵。

后来大周天子命自己远嫁和亲,颇怀愧疚之心,因此在赐下了一份厚厚嫁资,其中就置了三斤火蚕绵,范阳位北冬日寒冷,火蚕绵最是得用之物,自己带了二斤半火蚕绵过来。最初和孙沛恩成亲初到范阳之时,自己和孙沛恩关系还算和睦,孙沛恩曾向自己索过一次火蚕绵,自己念着到底是明面上的夫妻,命人开库房取了三两火蚕绵。

如今,傅保儿身上掩藏在外面袍子里的这间不起眼的中衣,竟是纳火蚕绵所织做。

为何孙沛恩索去的火蚕绵,竟如今穿在傅保儿一个小小儿童身上?

傅保儿与孙沛恩彼此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傅春露不知阿顾陡然之间万千思绪,急急走到阿顾身边,执起傅保儿的手,“这皮海子竟是让郡主挂心了。”

阿顾抬起头来,仔细瞧了傅春露一眼。

自初识以来,傅春露掩藏在丧服归家的妙龄寡妇的身份下,面貌一直灰扑扑黯淡。如今阿顾方仔细打量,发现她的五官其实颇为秀美,一身灰色深衣,一头青丝绾在背后系了一个妇人头,微微垂下脑袋,身上衣裳料子虽然寻常,但肌肤颇为白皙,盈盈立在屋子边际,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睡莲,别有一种清丽婉约的气质,颇楚楚动人。

得了火蚕绵这样的珍物,本可以好生炫耀一番,傅春露却将之做了傅保儿不起眼的中衣,掩藏在外面普通平常的袍子下,遮掩的严严实实。若非今儿傅保儿在自己屋子中跌倒,自己关心查看,绝不可能察觉。可见得傅春露并不希望火蚕绵的存在为人所知。

自己当初初遇傅氏母子,只是觉得孩童可爱,颇有怜惜之意。倒没有想着很多。如今发现了异常之处,仔细想来,方觉傅春露作为一介“丧夫未久”的寡妇,虽说表态宁肯守着儿子不再嫁,身上却没有那种悲伤心若死灰的气息,傅保儿年纪小小,却活泼爱笑,气息张扬,充满了生机,这也是一个在宠溺中长大的孩子特有的气质,绝不是一个妙龄丧夫,为娘家人驱逐,终日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寡妇亲娘带着长大的孩子应有的模样。

在他的生活中,应该有一个父亲形象的存在,这个男人高大沉稳,值得信赖,为他遮住了成长蓝天中的所有阴霾,方能在清朗的天空中无忧无虑的成长,一派欢快无忧的模样。

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了多道思绪,电光火石之间,阿顾忽然明白过来。这个隐藏在暗地里傅春露的情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孙沛恩。

当日在雷鸣寺中,马钟莲曾经提醒过自己:可曾知道孙沛恩真正的“掌中宝”是什么?

当日她以为此语指的是孙沛恩心爱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参详透了傅春露与孙沛恩的关系。方明白过来。这个“掌中宝”指的并非是其北园之中的一众侍妾,而是傅春露母子。

傅保儿的“保”字,岂不正与“宝”同音?

想来在多年之前,年轻的“河北王世子”在范阳城偶遇了少女,他们彼此生了情愫,共同孕育了傅保儿这个爱情结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孙沛恩选择了隐藏傅氏母子的存在,让傅氏母子隐藏在暗处。傅氏母子虽没有明面上的名分,却得到了孙沛恩的真心,火蚕绵这等珍物,没有给原配夫人马氏的一双子女孙胥奎和孙允筝,而是给了傅氏所生的儿子傅保儿。

想来,在马钟莲婚姻存续的期间内,马钟莲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没有明面为难傅氏,而是将这个秘密暗暗掩藏。后来风云突变,马氏自请退让至范阳郊外庄子,自己嫁入孙氏成为孙家大夫人,马钟莲将这个秘密隐晦的告知自己,许是示好,许是试探。自己参详半响后解不开谜题,索性丢到一旁去,直到许久以后的现在,方解出了这道题目。

“郡主您别为保儿伤心,”傅春露不疑有他,面上笑出浅浅的漩涡,“保儿是个皮糙肉厚的,只这么跌一下,不会伤着的!”

阿顾抬头深深的瞧了傅春露一眼,她的目光纯稚浅薄,如同一道忘的见底的溪流,虽有一二杂质,却无浑浊之意。藏不住什么深沉心机。

“我知道了!”她答道,面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之前我可真是吓坏了,”傅春露坐在屋子里,道,“前段日子使君举起反旗,我后来听不到你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如何才好。好容易这会儿听了些许府中的动静,方求了姐姐一同进府探望郡主。”

“多谢露儿妹妹一直以来关心的情分,”阿顾浅浅一笑,笑容温婉,“我没事,有劳你么?”

“真的没什么事么?”傅春露面上含着忧虑之色,“郡主若有什么想办的事情,尽管和我说,我但凡能为你做到的,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阿顾闻言抬头仔细望着傅春露的神色,见她担忧之神真切,竟不似是在做戏。不由的心中茫然片刻,猜不透傅春露所思所想。“生活清苦些于我此时并非忍受不得的事情,我如今想的是保住朝华居上上下下安全,若是能脱得范阳桎梏去,鱼游湖水,鸟飞天际,方是心中期望之事。”

傅春露听明白了阿顾的意思,面上闪过微微诧异之情,随即归为了然,“郡主是个和善之人,日后定是有好报的!倒是我如同飘萍一样的命运,也不知道未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心思凄凉,目光落在在一旁玩耍无忧无虑的保儿身上,“只盼着这个孩子能够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阿顾微微一凝,笑着道,“我娘亲丹阳大长公主在生之时信佛,常常去寺庙餐佛拜见,我受她的影响,倒也多读了几篇佛法,佛家讲究因果报应,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保儿纯稚可爱,我是极喜欢的。做父母的多积些福德,子女日后自然有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