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孙沛恩点了点头,“我竟不知,我的爱宠竟是以为多才多艺的才女。”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蕊春,“蕊春,你是怎么到郡主身边的?”

蕊春面上在孙沛恩的注视下泛起点点红晕,娇羞的低下头来,“我本是良民女子,娘家姓赵。家父在生之时是读书人,疼爱女儿,亲手教导我读书写字。后来家中遭逢变故,阿爷忽然亡故,母亲无奈带着我一起卖身,后来分配到公主府,这一次郡主出嫁,要择选一些新的丫鬟,瞧着我聪明伶俐,就挑中了我。”

“可怜的,”孙沛恩道,“如今既跟了我,就过好日子吧。”他笑道,“你娘家既姓赵,如今不随在郡主身边,便复了赵姓。春字珍重,不好用之。取名中的一个蕊字,唤作蕊娘吧!”

蕊春眸中露出仰慕之意,“蕊娘多谢大王赐名。”

珍水阁布置华软,赵蕊娘瞧着奢华的布置,目中露出踟蹰满意之意来。阁中帘子打开处,几名仆妇丫鬟恭敬的拜道,“见过赵娘子。小的等人奉命在阁中伺候赵娘子,还请娘子多多照顾。”

赵蕊娘瞧着面前恭顺的仆妇丫鬟,微微笑了,“如此,就起来吧!”

“…听闻前儿朝华居的灯亮了一宿,”一人低低禀道,“庆王殿下出面,为郡主延请大夫。在朝华居守了宜春郡主一个多时辰,到三更的时候才回的南园。”

曹皇后面上笑容消散,挥退了来人,神情阴郁,过了片刻,方勉强笑道,“想来二郎心善,纵然是对个小小周朝和亲郡主也是这般照顾。只是竟星夜留驻朝华居,也太没规矩。”

尤婆子却眉头深锁,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这等事情不好说。娘娘该当仔细问问庆王殿下一番,也好消除心中疑虑。”

曹皇后盯着尤婆子的目光像是一根针似的,“你这般说话,是什么意思?”

尤婆子心惊胆战,“青年男女好色知慕少艾。庆王殿下正方青年,血气方刚,宜春郡主虽然罹患足疾,又已经是个嫁人的妇人,但也算的上是个美貌可人的妙龄女子。庆王殿下受了诱惑,爱慕上郡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曹皇后面上神情铁青,双手握紧,冷然片刻后,吩咐道,“去南园。”

玄色皇后仪仗穿梭过行宫的大道,南园门口,总管文翁匆匆的迎上来,朝曹皇后恭敬参拜下去,“小人拜见皇后。不知娘娘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庆王如今在园子里么?”曹皇后问道。

“大王一早上便去醉仙舍参加成先生召开的文会了!”文翁禀道。

曹皇后迈进南园,“我过来瞧一瞧。”文翁跟在身后随侍,曹皇后是燕帝孙炅亲封皇后,庆王殿下的生母,如今进南园查看孙沛斐的起居情况,文翁自然不敢阻挡。园中屋舍俨然布置,孙沛斐在内宅中惯常待的书轩位于西院第二进处,曹皇后入了书轩,见轩中清洁,书架上摆着累累书籍,靠着窗前的书案上当中铺放一叠宣纸,砚台中尚余一泓残墨,一支狼毫笔搁在一旁笔架上,毫尖沾染着黑色残墨。清风盈盈吹入,翻起纸张哗啦啦的声音。

曹皇后失笑,“这孩子。”替孙沛斐整理书稿,一张书笺从其中掉落,其上书写着一首诗:“昨夜竟夕起,神女入梦来。遥怜一弯月,皎皎河汉光。涉水深深采,邀君淡淡辞。焉如春山鸟,文璀寄此心。”

曹皇后念着这首诗,面上神色阴沉下来,目光四顾,最后凝驻在墙上挂着的《春山花鸟图》上。见画中花鸟嶙峋,并无一般富贵动人之态,久视有惊心之感。凝视《花鸟图》良久,问道,“这幅《花鸟图》是何人所赠?”

“启禀娘娘,”文翁道,“这幅《花鸟图》是宜春郡主之作,郡主赠给了大王,大王很是喜欢,经常在书轩中瞧着此画,一瞧就是大半天。”

曹皇后面上神色剧烈滚动,最后凝聚成一段深冰,“回去吧!”

“皇后娘娘,”尤婆子瞧着曹皇后神色,心惊胆战,勉强劝道,“庆王殿下不过是一时糊涂,待到日后您为他迎娶贵女,自然便忘了这段事情,您别放在心上。”

曹皇后面上泛过一丝深深的疲惫,“本宫累了。”

尤婆子不敢再劝,伺候曹皇后歇息,褪下华美的皇后外袍,躺在金丝檀木榻上,盖上八段锦绣被衾。

醉仙舍大厅中的北地文士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如今天下局势,比拼诗文,气氛颇为热烈。

二楼雅座之中,庆王孙沛斐与北地名士成柳明相对而坐,自开窗中瞧着厅中文士,“北地养了这么久,也只有这么一点文气。”成柳明含笑道,“只盼战火容情,莫要灭了北地文气的星火。”

“先生何必忧虑。”孙沛斐闻言含笑,“我孙氏如今兴兵,虽重武功,但对于文事也并非不屑一顾。听闻父皇前月攻下赵郡,赵郡原郡守达旬之便是天下有名的文士,降城于燕。父皇便是颇为看重,任命为宰相,如今在前方已经掌握政事,颇是风光。”

“达旬之确实是大才,”成柳明道。忽的起身,展开广博的大袖,向着孙沛斐慎重拜道,

“老朽不才,有请向大王陈述,还请大王务必听从吾言。”

孙沛斐诧然望着这位老友,郑重道,“先生请说。”

“如今大燕初立,气势如虹,但天子未立储君,根基未稳。庆王殿下乃是曹皇后亲子,堪当太子位。身后有辽东兵马使曹家的支持,正当奋起。”

孙沛斐愕然,“先生勿再言。先生你难道不知,我素来性情疏懒,自幼只喜风月文道,于政事武功并无丝毫兴趣。如何能涉太子位?大兄比我年长,勇武有谋,早年入军营磨练,至如今屡立战功,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储君。我不过是幼弟,胸无大志,他年大燕兴盛,只要做一个闲散亲王便罢了。如何能争这个储位?”

“大王此言差矣!”成柳明言辞激烈。

“如今大燕初立,要平定天下,确实依靠的是武功,但天下之道,除了武功还有文治。如今打天下靠武功,他日治理下却需靠文治。殿下您比安王更适合做储君,理由有三,大燕起兵靠的是胡兵,但他年攻略天下,中原更多是汉人,安王殿下血脉纯为胡人,殿下母系却是汉人,血液里含着汉人血脉,您做新君,对统领中原汉人更为有利,此其一也;当今形势,陛下勇武善战,但性情暴虐弑杀,安王殿下与陛下性情相类,若大燕连续经历两个这样的帝王,只怕整个北地军民都难逃凋敝困苦下场。殿下您却不同,您是我自幼带出来的徒弟,性情宽厚,仁慈爱民,您为新君,可抚恩陛下杀戮后的北地江山,令子民休养生息。此其二也;”拱手大声道,“还请殿下为天下万民计,莫辞此事,担起这幅担子来!”

孙沛斐闻言震撼。他素来性情疏懒,从未想过与大兄争夺北地基业之事。成柳明此时为自己剖析局势,振聋发聩,竟震的自己无法发言。他心潮澎湃,思虑良久,沉默片刻,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笑意,开口道。

“成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有一事相问。”

“大王请说。”成柳明恭敬道。

孙沛斐神情郑重,“这些年你这些年与我交好,是否早有谋虑?”

成柳明目光愕然,顿了片刻,朝孙沛斐深深拜了下去,诚声道,“我与殿下相交,亦师亦友。情分确确实实是真的。北地走到如今这步,乃是时也势也。若孙使君没有称帝的野心,这点心思也就一辈子不必说了,但如今既然使君南面为君。还请庆王殿下为北地百千子民计,莫要推拒,担起这幅担子来!”

孙沛斐低低笑起来。“先生请回。您今日的话,我当好生思虑一番。过后再给你回话。”

孙沛斐回返行宫之时,心情微妙。

他与成先生相交,视其为良师益友。却没有想到,成柳明心中却怀着如此志向。如今想来,当年声名初起的成柳明与自己这个北地王幼子相交,本来为的就是北地文道吧!只是如今大燕初立,北地文道希望参与政权,自己这个自幼喜好风月文道的新君幼子,自然是最适合的投效人选,方托了成先生前来,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等谏言。

而自己今日听了他的一番谏言,也自心旌动荡。时局风起云涌,父亲孙炅奋力起身,博一个江山伟业,自己作为他的幼子,是否真要应北地文道所请,加入大燕储君争夺的战局中呢?心思万千,见了书轩中案上诗笺,陡然一僵,问道,“我出去的时候,可有人进过这儿?”

“皇后娘娘今儿进来过,替大王整理了文书。”文翁禀道。

孙沛斐面色微微变幻,片刻后,道,“知道了!”

行宫主殿中,曹芙蓉沉沉的睡了一个时辰,微微迷糊醒转之际,瞧见一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榻旁的身影。孙沛斐瞧见母亲醒了,忙唤道,“母后。”扶着曹皇后在榻上坐起。“儿子从醉仙舍回来,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午时睡的可好?”目光望着母亲,神情微微探究。

“母后老了,不中用了。”曹皇后笑着道,“白日里精力不济,睡的便多了点。”瞧着孙沛斐,“如今大燕朝是咱们家的天下。你是母后唯一的儿子,母后别的不指望,只盼着你长进,为你父皇效力,打下大燕锦绣江山,日后再娶个贵女为妻,给我生几个孙子,母后便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孙沛斐扶着曹皇后的手微微一僵,顿了片刻,回避笑道,“母后,这些事情日后再说吧。”

曹皇后心中一叹,“你不爱听,我便暂时不说。陛下封了你大兄和你亲王的位份,连之前的马氏都封了端安夫人,郡主是你大兄明媒正娶的妻子,却没有被封安王妃。郡主如今境地很是尴尬。这些日子,我也曾听说几耳朵,侍奉给朝华居的用度很是克扣,若非我几次加以喝止,命人好生供奉,怕是连伙食都吃不上了!”

孙沛斐闻言又是惊心又是疑虑,思及顾氏那花样人儿,如今竟是这般处境堪怜,不由痛心不已。瞧了母亲一眼。谢道,“母后一片慈心,儿臣敬服。”

曹皇后暗叹一声,拍了拍孙沛斐的手,“我瞧了你书房中的诗画,便知你喜欢顾氏。”

孙沛斐面上微微一僵,勉强道,“母后。”

“我知道你的心。”曹皇后拍了拍孙沛斐的手,“郡主是个好孩子。其实当初和亲,你也是有机会的。只是我听闻顾氏有足疾,怕耽误了你,不敢直接应承。你大兄又去了你父皇面前求娶。这桩和亲就落在你大兄头上。”眼圈一红,“若早知如今,当初我定为你求娶,如今我儿就不必这么心伤了!”

孙沛斐低头沉默良久,方道,“我和她已然错过,从前往事再提无益!”

“我也知如此。只是怜惜郡主罢了。”曹皇后道,“你是我的儿子,你既喜欢顾氏,我爱屋及乌,自然也是喜欢她的。但如今也只能略略能帮衬她一把。咱们燕朝新立,她是大周和亲的郡主。若是大燕胜了,你大兄定休弃于她,不拘是迎回端安夫人还是另娶个大燕名门贵女做新妃,都是可的;若是,”顿了片刻,“周朝胜了,她自是可以回周朝做回她的郡主,可你父兄如何肯放过她这个出气筒?只怕她还没有离开北地就殒命泄愤了。”

孙沛斐的神情登时难看,“如此说来,竟是无论咱们和周朝谁胜谁负,宜春郡主都绝无好下场么?”

曹皇后瞧着他道,“献奴,你想救顾氏么?”

孙沛斐握紧了拳头,“自然是想的。”

“那就去圣都争一争吧。”曹皇后神情坚毅,“顾氏处境危险,你护持不住她,不过是因着你虽然是陛下幼子,大燕庆王,实际却无实在权势,你父皇和兄长都不必听从你的话语。若你紧拥大燕军权。他日你父皇要杀顾氏泄愤,若你着意护持,你父皇也不得不考虑你的反应。”顿了片刻,“若侥幸日后你当真有那么一日,未必不可重新得回顾氏。周朝有神宗皇帝纳唐贵妃先例,汝可效仿,与顾氏重结姻缘。”

孙沛斐闻言神情一颤,不由松了握住曹皇后的手,随即心不在焉,口中随便答着话语,心思已经是不知道飞往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七:叠扇放床上(之秘事)

失了胎儿后,赵蕊娘渐渐呆滞起来。整个人也消瘦的不成模样。

这一日午睡醒来,觉得口渴,叫唤道,“小应。”屋子里没有回答,只得自己起身,走到帘下,听见外间传来对话声,“…那顾氏害了我的孩儿,我恨之入骨。可母亲和二弟护着她,不允我寻他复仇。大周不灭,我怕是难以动摇她的位置。可实在是委屈蕊娘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另一个声音回答,“斯子已逝,伤悲也是徒劳。将军当振奋起精神来,为河北大业效力。这些日子你日日晚上喝酒烂醉缅怀小郎君,虽是父子天性,也实在是太不妥了。您若是当真心疼蕊春娘子,日后登基为帝,给她封个宠妃也就是了!”

过了良久,方听见孙沛恩的声音答道,“也只有如此了!”

赵蕊娘呵呵而笑,面上落满泪水。

孙沛恩听得里间动静,面色骤变,掀起帘子,见了泪流满满的赵蕊娘,抱着赵蕊娘心疼道,“蕊娘,你这是怎么了?”

赵蕊娘不语,瞧着孙沛恩忽的问道,“将军,你真的心疼蕊春么?”

“这是自然。”孙沛恩含笑道,“我的蕊娘这么美,我不心疼你,又心疼谁呀?”他握着蕊春的手道,“如今河北起兵,你是知道的。事成之后,我当能封王拜相,我与你说个实话,到那个时候,顾氏自然不在话下,可正妃之位是轮不到你的,我只能允你一个侧妃之位;若是河北兵败,”惨然一笑,“我怕是没有这个命,只能赴死了!”

赵蕊娘闻言泪落缤纷,瞧着孙沛恩道,“蕊娘能有郎君这一句话,已经是足够了!”

在孙沛恩面前跪下,“我与将军说个实话,我并非普通婢女,乃是行人司中人,奉命潜至宜春郡主身边,跟随其来到范阳,查探范阳消息。如今我为将军真情所感,情愿投效为将军效力。”

孙沛恩闻言大吃一惊,大周行人司之名自己自然也是听过的。却着实没有想到,娇娇滴滴的蕊娘竟是效属行人司。目光戒备,森然道,“我倒真是瞧走了眼,没有想到,你竟是行人司之人。”

赵蕊娘闻言泪如雨下,“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前程儿女,我如今身子给了你,孩子都愿意给你生了。自是死心塌地的。将军对蕊春的一片情意,蕊娘心中感念。将军适才若对我说肯立我为正妃,我自是不敢信的,可将军许我的是侧妃之位,我却是心心念念肯信以为真。我虽受行人司教养多年,可行人司不过是教养我长大的机构,在我身上投注心力,不过是为了日后我回报于它;倒是将军疼我爱我,愿意许我侧妃之位,愿意疼宠我们的孩儿,对比之下,您说我应该选哪一边?我焉不知一辈子瞒着方是平安之道,只是实在感念将军对我的一片情意,方肯冒险说出来,若竟因此遭了怀疑。”撇过头去,

“既是如此,将军索性将我放出去吧。我自远离了你去,也好叫你图个安心。”

孙沛恩闻言拉住赵蕊娘的手,面色明灭良久,开口问道,“你说你是行人司之人,对范阳行人司力量分布知晓多少?”

“我不过是行人司下的一个小卒子,对于上头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少了解。”蕊春道,“不过我却知道自己平日里是如何传递书信的。”

“哦,如何?”

“北园中有一个凉亭,”赵蕊娘道,“我如有消息,便会将之压在凉亭东边第三块石头下头,到时候自会有人取走。”

孙沛恩点了点头,命蕊春好好歇下,自去安排。当夜命人伏在凉亭之侧,寻着蕊春话语果然抓住了一名外院小厮。麾下士兵在范阳城中大搜三日,抓住了行人司潜藏在范阳成员、线人近百人。

这一夜,范阳的血色映照着天幕中的月色,街头巷脚的血色流淌,浓稠如河流。

北园一夜灯火未歇,孙沛恩坐在书房中,小心焦急的等候着城中结果。待到天亮,卫兵骑马奔驰入屋禀报,“禀大王,周朝行人司在北都的人手,一个未跑,全部诛灭。”

“好!”孙沛恩大喜过望,猛然站起来,“北都乃是大燕腹心之地,重要十分。城中多年人员来往,难免有周朝的人混了进去,如今诛杀了城中隐藏的这批人,北都根底便更加的稳固了!”

他望着伺立在一旁的赵蕊娘,“蕊娘,这次大功告成,多亏了你。”

赵蕊娘微微垂首,颈项弧度柔婉“能够为大王效力,是妾身的荣幸。大王建此大功,明儿将您的功绩上报到皇帝陛下面前,想来皇帝陛下对您也会大加赞赏的!”

孙沛恩哈哈大笑,“承蕊娘吉言了!”。

北园香薰日暖,舞伎伴着琴声翩翩做舞,孙沛恩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你说你从前在行人司供职,可知道行人司的机密消息?”

赵蕊娘眸光微微眨动,“大王想知道,蕊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人司初始之时规模有限,不过是收拢有限人手探查消息。自新帝登基之后,方兴盛起来,司主是延平郡王姬璋,但姬璋乃宗室,不过担个名字。真正主事的,是副司主少监马燮。马燮此人,身手奇高,为人精细,是个极难缠的人物,麾下有四使十二堂,行人司暗人遍布上下。许是每位朝臣府邸中都有一二行人司人,事靡巨细都汇报至司中,信息如海一般,由专业的信息分拣人手分拣等级,向上汇报。”屈了屈颈项,

“妾虽任职行人司,却不过是个等级倒数第二的人手,此前在司中任职检索文档,对前朝秘事所知颇多。后来奉命伺候郡主,随郡主入了北地。前朝那些名将,所行所止妾知之甚详,只是新帝年轻,亦喜欢用年轻人,从前很多老臣都已经斥退在家,如今朝中新用的这批年轻臣子,我竟是都没有什么了解。”

“周人奸滑,既是遣你陪侍顾氏和亲北地,自然不会让你知道太多。”孙沛恩不以为意,叩指问道,“蕊娘对如今长安龙椅上的这位新君可有什么了解?”

赵蕊娘闻言掩袖而笑,“大王说笑了,蕊娘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如何有幸能多见那位皇帝陛下呢?”

孙沛恩闻言一哂,“也是。”心生惋惜,“所谓欲动其身,先擒其首。孤观大周这位新君是个心志胆魄极大的,若能多知晓几分这位皇帝性情谋略,大燕对周朝许是能多几分胜算。如此倒真是可惜了!”

“这又什么好可惜的。”赵蕊娘嫣然一笑,在孙沛恩壶中斟酒,眼波流转,“妾虽然对周帝了解不多,但不是有人了解的多么?”红唇一努,向着西北侧朝华居方向,“宜春郡主乃是周帝的嫡亲表妹,听说自幼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与周帝耳鬓厮磨,素来亲近,据说一手书法是姬泽亲自手把手教的。对于周帝自然是了解最深的。大王若是想多了解一些周帝性情,可不是去问郡主就什么都知道了!”

孙沛恩闻言微怔,高高饮了一口酒,叹道,“算了!”他知顾氏瞧着外貌弱不禁风,实则骨子里刚强,心性坚韧,宁折不弯,想要她的命容易,让她吐出自己满意的话语却是万般不能的。

“那个女人硬邦邦的,可不及蕊娘可爱,想要让她的口中吐出我要的东西可是不容易!”

蕊春闻言美眸微眨,面上泛出精致的笑容,“大王想要郡主改变主意,妾倒是可以效劳!”

“哦?”孙沛恩闻言颇是感兴趣,“郡主性子坚毅,你有什么法子?”

”我自是有法子的,”蕊春闻言嫣然而笑,款款道,“只是请容妾向将军卖个关子,若妾能为将军再建这一功,将军可打算用什么赏我?”

孙沛恩闻言放声大笑,“孤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孤如今为安王,按制有一王妃,四个夫人,春儿若是能为我建此功,便许你一个夫人又是如何?”

蕊春闻言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大王英明盖世,妾如今一身都系于大王身上,并不贪恋位份,只盼着多伴大王一些。夫人之位,蕊娘并不惦记,只盼着大王珍爱蕊娘,将蕊娘多记挂在心中一些!”

朝华居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一片枯黄色的梧桐落叶落在阶梯上,竟是无人扫寻,赵蕊娘特意装扮,着了一身艳红色衫子,眉眼勾勒美艳,登上朝华居大门,瞧着曾经鲜亮的门楣如今染上淡淡一层灰黯之色,微微一笑,命小丫头敲响门扇拜访。

赖姑姑瞧着登门拜访的赵蕊娘,面色十分难看,“蕊春,你自在孙沛恩身边过你的日子,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赵蕊娘盈盈笑道,“姑姑日后莫叫我蕊春了,我如今已经恢复了娘家姓氏赵姓,大王爱惜,赐我闺名蕊娘,日后你们唤我赵蕊娘便是!”

上次她在朝华居流到胎儿,众人皆以为阿顾如今失势,孙沛恩对阿顾既无夫妻情分,又此番痛失子嗣,定会拿着此事好生惩治朝华居中人,却不料事后竟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竟是没有过多刁难。摸不着脑袋之余,此时瞧见赵蕊娘,虽然百般不喜,到底存了点害的人家流产的歉意,一时间竟直不起腰来,转过头去道,

“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我们懒的管。今儿到朝华居来有什么是事情?”

赵蕊娘道,“我是来请见顾郡主的!”

“郡主不想见你。”赖姑姑明声拒绝,“你请回吧!”

赵蕊娘咯咯的笑,“我如今刚刚踏上门,你们说郡主拒见,怕是没有进去禀过郡主罢?不过是个奴婢,这般代主子做决定不是恶奴欺主么?”右手放在腰腹间,一挺肚子冷笑,

“那可不巧了,我今儿偏要见一见郡主,你们若是有胆子,就过来拦我呀!”

院中侍卫手中虽持着刀戟,但瞧着赵蕊娘置在腹上的双手,想起上次赵蕊娘在这个地方流产,鲜血流的阶梯之上满是都是,倒生的点畏惧谨慎之心,不敢出死命拦着。赵蕊娘仗着这股子“肚子”依仗竟是一路高歌猛进前行,闯到了阿顾堂下。

庭前的垂柳青碧,阿顾坐在窗前,青丝堕马,一身银白色衣裳清冷雍容,手中握着一柄和阗梅花扇。自接受和亲之后她一直维持着这等清冷风貌,从前大周河北尚未开战安享郡主尊荣的时候如是,如今被禁闭在朝华居中依旧如是。似乎唯一的区别便是比从前越发清瘦了一些。抬头瞧见了赵蕊娘,一双眸子顷刻之间肃默起来。

“哟,”赵蕊娘给阿顾道了一礼,“妾身给郡主请安。”自顾自的起身,巧笑道,“好一阵子不见,郡主生的越发美了,这模样就连奴婢瞧了都心生喜欢!”

阿顾闻言微微一笑,“在范阳的大周数百人性命铺成了赵娘子如今的显赫舒心日子,不知道赵娘子每日午夜梦回的日子,可曾想过昔日同僚死不瞑目的眼神么?”

赵蕊娘闻言微微变色,扬高声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前在行人司过的不过是提着脑袋卖命的事情,如今到了将军身边,将军宠我,疼我,让我过上以前想到不敢想的荣华富贵日子。我想要保住如今这等日子,难道竟是不该么?”她目视阿顾,恶意一笑,“郡主如今落到这等地步,皆是因为周帝心狠,不顾血脉亲情的缘故,你竟还护着他么?”

阿顾闻言面色亦是微微一变,“嘭”的一声合上手中书页,“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赵蕊娘唇角泛起笑意,“郡主也知道,我曾在行人司效命,也曾知晓从前一些旧事。其中有一件秘事,不知道郡主是否有兴趣。”

阿顾闻言心中一沉,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沉声问道,“什么事?”

赵蕊娘掩口一笑,“神熙二年正月初二,延平郡王姬璋星夜赶回行人司。”她含笑住了嘴。

“正月初二,”阿顾念了一遍,潜心回想,正月初二是宫中举办宗亲宴的日子,那是她回长安后第一年,她在宴上见了很多个第一次见的宗室中人。其中就包括延平郡王姬璋。

“郡主应当知道,延平郡王是掌管行人司的宗室郡王,当日参加了宗亲宴,出宫之后连王府都没有回,星夜赶往行人司衙门。”赵蕊娘张着鲜红的红唇,轻轻道,“他这般赶回亲手操作,不敢丝毫假手他人,不过是为了烧毁一份天册五年的司存消息。行人司存档库中旧年留存消息只有一份,他亲自烧掉了,便以为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却没有想到,当年在他面前捧火盆的那个行人司的小丫头,瞧见了火盆中残卷上的字迹,悄悄的记下来。十年以后,那个小丫头离开行人司,改头换面进了郡主府,后来被陶姑姑遴选出来送到郡主您跟前服侍。”

阿顾听着赵蕊娘婉转说着旧事,心中阴影愈来愈是深刻,有心想要探知真相,却又不知道这份真相揭露出来,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听着自己的绷紧的声音问道,“什么消息?”

赵蕊娘嫣然一笑,“那道残文我记忆深刻,还记得,我念给郡主听听:”

她瞧着阿顾,殷红的唇色一张一合,一字一字吐口道:“…十月乙丑,于湖州一顾姓人家发现一女童,疑为当年延州丹阳主之女也!”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前文中。降低每日更新量。维持到把前文瞧着不顺眼的地方修掉为止!

PS:这应该是本文最后一个虐点了!因为down到谷底了没有地方可以继续down了!后续就是爬坡了!

三七:叠扇放床上(之痛伤)

阿顾闻言怔了片刻。自己早年失踪,确实是为行人司查探踪迹,随后再接回长安,此事自己早就知道。若当真如此,有何必要让延平郡王星夜前往行人司烧掉资料?

等等!

阿顾愀然变色。

——天册五年。

自己在湖州顾家摔下假山一场悲剧,是天册六年间的事情。

阿顾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登时浑身颤抖:若当真如赵蕊娘所说,行人司天册五年十月便秘密查访到了自己的下落,大可将自己接回宫中,为何竟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丝毫动静,放任自己在顾家受苦,最后竟至跌下假山,双足再也不能站立行走,酿成了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

那一年,梁七变带人前往湖州接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犹如天人一般,将自己拯救出了顾家的泥潭之中。她一直以来心中感念姬泽恩情,若非他费心命人寻回了自己,自己早就死在了江南湖州,哪里还有性命享受与阿娘的母女重聚之情?因着这份感激之情,就算后来世事反复,姬泽命自己和亲,远嫁孙氏远离故土,她虽然心中怨怼伤感,却也没有真正恨过他。

自己的性命都是因着这个人所救,如今虽受了一些苦楚,但到底还能好好的活在世上,享受着生命的阳光雨露,又怎么能狠心去彻底怨恨呢?

事到如今,阿顾捂着额头,面色苍白若是自己之前所有的认为都是错的,自己该当如何?几乎觉得自己的所有被颠覆,唇儿白到极致,挺直腰肢道,“我有些不舒服,赵娘子若无旁的事,便先回去吧!”

“郡主素来聪慧,想来已经识破其中关键。”赵蕊娘瞧着阿顾吟吟笑道,“行人司天册五年便寻到了郡主下落,”目光微微一转,落在阿顾虚弱无力的双足之上,带着一丝恶意的窥伺,“众人皆知,郡主的足疾是天册六年落下的,若是当初圣人肯在初得闻您下落的时候就派人将你接回,您便是不至于落下足疾,如今可以康康健健的活着,不必忍受身体虚弱的折磨和旁人的目光。如今您身上的苦痛,都是圣人带给你的!”

“你骗我,”阿顾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喊道,“只你随口一句话,我凭什么信你说的是实话,不是随意编出来骗我的?”

“原来郡主竟是喜欢自欺欺人呀,”赵蕊娘掩口笑道,“自然,当年的那一纸文书已经烧掉,此后人世间再也没有明证能够证明当初圣人寻到你的时点。郡主若是愿意,自然也可以掩住了耳朵,当做我说的都是假话。继续做着自己是姬泽心爱妹妹的美梦。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面色微微一板,“今日你既听了我的话,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疑虑?这等疑虑就会如同毒蛇一样钻入你的心中,日日夜夜啃啮着你的心灵,不能安眠,这方趁我的愿呢!”

阿顾只觉自己浑身颤抖,用力执起案上的砚台,向着赵蕊娘狠狠砸过去,“你给我滚!”“郡主,”砚秋上前扶住阿顾,眼泪俨俨留下,转头朝着赵蕊娘吼道,“你向郡主说这等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蕊娘瞧着阿顾痛苦的如今痉挛模样,仰头哈哈大笑,面上不自觉坠满了泪水,“瞧着你这般,我就心满意足了!”傲然道,”想来宜春郡主这时候怕是不想见我了,不用你们赶,,我自个走就是了!”

阿顾伏卧在砚秋怀中,身子颤抖如同打摆子一般。

“郡主,”砚秋生出一丝心痛之意,连声劝道,“蕊春如今入了魔障,她的话您能信几分啊?可别被她欺骗了去。”

阿顾痛苦不堪,蕊春的说法太过真实,自己竟忍不住信了几分。便是因为信了,方肝肠寸断。这些时日孙府的冷待威逼不能伤害自己一丝半毫,蕊春的只言片语却将自己伤害的遍体鳞伤。这个世界上最能够伤害你的,不是敌人的风刀雨箭,而是来自你爱的人的痛刺。

阿顾泪光模糊中眼前泛起一道白光。

默念道,九郎,九郎。

这些时日,就算独身一人远至范阳,被孙府困禁,生活困苦,连性命下一刻都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内心深处怨怼姬泽之余,也忍不总会升起一丝为其辩驳的念头:他是一国之君,为臣民思虑本是肩头之责,牺牲了自己也只是迫不得已。如今之世事虽然痛苦,可至少在最初始,他们彼此间的情分却是真诚明亮的。到了如今方明白过来,原来最初始的时候是虚妄。她从来都是他眼中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只在适合的时候投在棋盘上适合的地方,出胜制兵,至于这颗棋子的喜怒哀乐,他从来也没有在乎过!

认识到这点,阿顾痛彻心扉。

“没有想到,”孙沛恩叹道,“顾氏从前竟有这等惨痛!”

北园思过堂堂风惠畅,一身宝蓝色团花袍子的孙沛恩悠然而立,他对朝华居中发生的事情保持关注,自然听闻了顾氏从前秘事,不由感叹。

赵蕊娘倚在孙沛恩怀中,唇角泛起嘲讽不屑的笑容,“妾从前在行人司学过一个道理,对付一个人,便要拿住他的痛点。宜春郡主最在意的是自己的足疾,最重视的是与周帝姬泽之间的情谊,这件秘事便是她最痛的痛点,只要拿住了,便可一剑封喉,再没有这样更能让她痛苦的了!”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选择对她吐出此事,”孙沛恩伸手捧起赵蕊娘的下巴,转向自己,打量的目光研究而犀利,“你本来可以将这件秘事一辈子藏在心底,闭口不言,如今向顾氏说了出来,怕是顾氏如今恨死你了!”

赵蕊娘扬头,“我为什么要不说此事?”明亮的天光将她的脸颊照的透明,微微颔首,伸手抚摸在腹部上,“她害了我的孩子,”手掌抚摸动作温柔,面颊凝出了一个痛苦怀念的滋味,“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时日很短,他在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觉得多么喜爱,可是失去了后却觉得好像丢掉了半条命似的。我这个做娘的,总要为孩子做一点什么!”

孙沛恩闻言微微动容,这个女子背景成谜,性子坚毅,但如今瞧着,却似乎如同一滩水似的,任什么人都能够轻松伤了她,猛然将赵蕊娘拥在怀中,“蕊娘,你别难过,咱们日后自然会有很多孩子的!”

赵蕊娘伏在男人怀中,背脊微微抖动,痛哭失声。

过了许久之后,方重新抬起头来,绽放笑意,“有大王陪在妾身边,妾不难过。如今郡主骤知真相,方寸大乱,对姬泽的恨意定是高昂,您此刻过去垂询,想来她定向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沛恩闻言哈哈大笑,“如此我就多承蕊娘的情了!”

朝华居花色宁静,静谧犹如寒冬。居中诸人噤若寒蝉。阿顾独自一人躺在屋中酸枝枣花床上,身形窈窕,面色枯败如同秋叶一般。今日得知的事实犹如颠覆了她从前整个人生的认知,她闭着眼睛,好像听见身体思维再重塑,在碎裂到极致之后重新拼凑起来一个全新的自己。个中过程惨烈如己心知。

孙沛恩迈入内室,便瞧见这样一个顾令月。“顾氏,你瞧起来不错啊!”

声音朦胧进入阿顾的耳中,阿顾抬起头来,略微有些迟缓的望着孙沛恩。

初生的太阳重新升起在东天之上,洒下明亮的光辉吻上窗纱,白昼如同从前一般模样。孙沛恩意气风发立在屋门处,身后的朝阳照在他的身上,竟也显出几分威风凛凛的气势来。她端端正正的道了一个万福礼,“妾身顾氏参见安王殿下。”

自二人新婚以来,顾氏一直摆着自己的郡主架势,高傲孤冷,今次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低下头颅,恭敬谦卑的参拜。孙沛恩心中得意至极,“难得你知道一些礼数。如今新燕已立,孤得父皇封赐为安王,虽暂未实旨策封王妃,但只要识趣乖巧,未必不能补封王妃。”

阿顾沉声应承,“妾身多谢大王恩典。”

孙沛恩心中满意至极,在屋中坐下, “听闻你从前在周朝之时,与周帝姬泽十分亲密。不知于此人有几分了解?”

阿顾闻言抬头望了一眼孙沛恩。

“怎么?”孙沛恩冷笑道,“莫非你还惦记着周帝,忠心于他,不肯向我说么?”

“自然不会。”阿顾开口道,声音喑哑,“我视姬泽为君为兄,然而于他而言,我却什么也不是,难道还念着那点儿虚妄的血脉之情,拘泥不化么?”仰头望着孙沛恩铿锵道,“阿顾惟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一举攻破大周江山,成万事之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