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夫人与魏国夫人远远瞧见王右丞落落往丽景阁去了,对视一眼,俱都明悟:原来王皇后游园中途休息,是为了与兄长相见。心中思虑,免不了都将目光投向玉真大长公主。玉真公主察觉了众人目光,亦往丽景阁方向瞧了一眼。笑道,

“王右丞乃是皇后嫡亲兄长,宫闱规矩严苛不得时时相见,如今在园子中,大可不必这般严苛。私下与亲人聚一聚,也是该当的。”

两位国公夫人笑道,“公主仁善,自是该当。”

丽景阁中,王合雍兄妹相见,一时竟默默无言。

良久,王合雍才开口问道,“我宣的是成华公夫人,为何如今来晋见的,却是阿兄你。”

王颐唇角便泛起一丝清冷讽刺的笑意,“那些个人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不敢来见你。觉得我这个做人兄长的是个顶缸的好人选,便将我推出来了。”

王合雍闻言一颗心倏忽沉了下去,王颐此语,瞧着未说什么,实则透露良多信息,“呵呵——我这个出嫁女可否问一句,王家究竟有何打算?”

王颐一双黑眸深深的盯着王合雍,许久之后方道,“殿下错了。”

“哦?”

“殿下当问非王家,而是山东高门当如何打算。”、

“月前山东士族遣人入燕朝,与孙氏达成协议,引一支叛军飞袭陕郡,击杀圣人。宁王三子姬炜,生母为兰陵萧氏旁支女,可过继为圣人子,养于妹妹名下,登基为新帝。妹妹以太后之名携新君理政天下,家族借着妹妹这个太后和新帝两重山东之子的身份,大可重建山东高门昔日辉煌。”

“你们疯了,”王合雍惊骇欲绝,猛的站起身来斥道,“你们这是弑君!”

“成王败寇,天下至理。山东高门重新权拥天下之日,今上不过是他年周史上一介穷兵黩武任性而亡的不肖君王,谁人敢提今日弑君之事?”

“不,不,”王合雍心中大痛,拼命摇头,对姬泽的担忧占据心田,泪落如雨,“我要即刻命人传信圣人,让他小心安危。”

“你疯了,”王颐喝止王合雍,一把抱住妹妹,“如今已然将荥阳送到孙燕手中。木已成舟,再不得反悔回头了。你若传信,是想将亲人都送去死地么?再说,你想传信他什么?传信他你的父叔,通敌叛国,要算计他的性命?”

王合雍身闻言子蓦然一僵,慢慢的软下来,满目绝望。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太原王氏的血脉。姬泽若通过自己的传信知晓山东叛乱之事,还能信得过自己这个皇后,容得自己做他的妻子么?她满面绝望,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算计他的时候,可还记得,你们要杀的人是我的夫君!”

王颐心疼抱着妹妹的身体,“家族认为,他们生养了你,你便该为家族存续做出自己的贡献。夫妻至亲至疏,并不是个保险的关系,与其做个无法干政,随时可以轻易被废的皇后,倒不若做太后来的好。太后之位尊贵,以此位酬你,你该当知足了!”

王合雍泣道,“可是我爱他,我爱我的夫君呀!”

王颐无言,抱着妹妹,狭长的眸中露出清醒的痛苦之色,爱情之事最是难以捉摸,无可寻觅,却又逃避不得。

王合雍痛哭良久,收声下来,望着面前的王颐,“如今我算是明白萧氏当日算计姬灼的原因了。倘圣驾驾崩,储君便是在当日入宫的三位宗室子中选。魏王孙与圣人血缘较远,可能性不大。剩余两子中,吴王子年纪较大,为人也聪明伶俐,若是朝臣择继位君主,姬灼有很大可能当选。所以萧氏布下手段,令姬灼得幼年暴戾之名。可令朝臣弃选于他,另择宁王子。”声音讥讽,

“萧氏出身兰陵萧氏,与姬炜生母同族,难怪肯损这个阴德做这等事。大兄说是么?”

王颐沉静点头,“是”。

王合雍心腔微冷,望着王颐问道,“大兄也赞同如此么?”

王颐沉默片刻摇头“我并不同意这般做法,但是山东八姓已经下定决心联盟成事。养贞独自一人,难以回天。”

他回忆起当日自己初闻山东士族此般打算的时候。

当时自己初知道此般内情之时,震惊情状亦不亚于妹妹此时,

“你们疯了么?”

“皇权集中兴盛已成定势,士族集团的没落不可避免。诸位亲长并非糊涂之人,如何会行此悖逆之事?”

父亲和七叔祖对视一眼,眼眸之中满含悲壮之情,“养贞,你之所言我等都明白,只是,山东已有数百年辉煌,若没落在我们手中,我们便是家族的罪人。此后故去,无颜见地下先人。”

“不过是舍不得荣华富贵的借口罢了。”王颐冷笑,

“便是你们胜了,又如何?这小皇帝毕竟姓姬,不姓王,也不姓崔。纵然他有着来自山东的生母养母,他骨子里流着的是周姬皇族的血脉,待他长大,他会重复姬泽如今的道路,重新打压山东士族。至少,姬泽还肯娶太原王氏的女子做皇后,姬泽虽然一直贬抑山东士族,但也只是不纳其入朝中内阁,山东之人在地方之上为高官重臣者不计少数。你等今日行此悖逆之事,他日小皇帝长成,定会吸取教训,直接用铁血手段扫除山东众人,到时候咱们八姓之人连体面在这个世上活着都不可得,遑论祖先辉煌。”

父亲慨然而笑,“能得一时是一时吧。若能够延续数十年的辉煌,我等已经是心满意足!”

王颐闻言心中陡沉,自长辈的神情中似乎窥见一些踪迹。

他掩饰心中不安,退后一步,“就算如此,养贞心中依旧有一介疑问。今上姬泽并非一般愚人,虽则御驾亲征,却一定做了周密安排,长辈和其他七家做下如是的大事,若侥幸成功,姬泽暴亡在潼关之外,大周顷刻之间会大乱,怕是没有人有时间来追究里头的手脚。咱们至少可得一时苟安,休提便是;但若不幸失败,以姬泽的铁腕,绝不会轻松放过咱们。到时候,千年华族顷刻灭顶之灾,父亲和叔祖父成了祸族罪人,死后就对的起泉下先人么?”

叔祖父闻言面色惨痛,却豁然而笑,“世间有天意,若天意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山东士族锦绣,宁愿顷刻间风流云散,也不愿意在今上磋磨间渐渐消亡。”

他凝视着自己郑重道,“其实是姬泽自己给了我等机会。若他不执意御驾亲征,退一步说,若他出征之时膝下已有自己子嗣,我等也只能匍匐在他脚下,生不出旁的心思。”他的眸中掩映风云,生出一股疯狂赌徒之色,

“天赐良机,弗取反咎。他的所作所为给了我等这般翻天的机会,我们如何能辜负?”

王颐静默,面对这样的父亲和尊长,他已经无话可说。

他们并非不明白个中道理,只是痴心想要火中取栗,博一个渺茫希望,甚至明知道这栗子可能会变成新的火种,烧伤了取栗的手,依旧一意孤行,不肯放弃。这般的人是无能为力再劝醒的!

自己不肯配合父亲尊长的这等疯狂计划,长辈也不多劝,只是命家人紧紧跟着自己,一举一动皆被看随,不得丝毫自由。如今荥阳城破,木已沉舟,自己身为太原王氏的一员,胜则享之,败则偿之,已经是脱不开了!

丽景阁中,王合雍伤痛不已,忽又泪流满面,问道,

“阿兄,事到如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王颐回过神来,将妹妹抱在怀中,落下两行清泪。一边是心爱的夫君,一边是生养的母族,当二者势同水火不能共生的时候,王合雍能怎么办?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太过困难,王颐也无法给她答案。

三九:当暑理絺服(之杀心)

一轮太阳的斜晖挂在范阳千古骄城古老的城池上,亘古绵长。自燕帝孙炅及其长子孙沛恩相继带兵出战离开之后,这座城池的气氛便愈发紧张凝滞。街头巷尾小贩的一声叫卖,都如同打破了持久的安稳一样。作为大周御封郡主,和亲嫁入河北的宜春郡主阿顾也这样的氛围之中也愈发沉默,犹如一块稀薄的空气,终日隐藏在朝华居深深的围墙之后,掩藏无半点声息。

“呵呵呵,”北地行宫主殿中,传来曹皇后畅快的笑声。“陛下如今重用庆王,又放逐安王于辽东,可见已经下定决心择庆王殿下为储君了。”尤婆子朝着曹皇后拱手,高声道,“恭喜皇后娘娘,庆王殿下这般争气又孝顺,皇后殿下日后有福哩!”

曹皇后眼角眉梢间透露着洋洋喜气,“我的献奴自是个有本事的。从前数年不过是潜伏谦让,如今既已立了争储决心,自然大放异彩。”

契丹公主耶律喜珠入了行宫,立在殿外,娇俏道,“皇后娘娘,喜珠来给你请安呢!”

“原来是喜珠公主。”曹皇后笑意盈盈道,“快快进来。”

耶律喜珠乃是契丹可汗耶律阿塔最宠爱的女儿,今年不过十六岁,有着一身细腻如蜜的肌肤,个子高挑,英姿飒爽,“喜珠昨儿个去打猎,猎得了两只白狼,难得的是那皮毛,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毛。打算做一套袖套送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可定要赏光收下!”

“好孩子,”曹皇后瞧着欢喜无限,“难得你有心了。本宫一个老婆子,哪里用的着这么名贵的好东西,给我用倒是可惜了。倒是喜珠公主,你青春年少,用这等东西正正好。”

“不可惜,”耶律喜珠伴在曹氏身边,咯咯笑着道,“皇后娘娘雍容华贵,什么好东西是您用不了的?配这白狼皮毛袖筒正好。”

“公主这嘴真甜,”曹皇后被哄的心花怒放,“真是舍不得放你走了。”她悠悠道,“献奴如今在外征战,待他回来,我让他带你去城里逛逛。”

耶律喜珠听闻提及孙沛斐,登时收起了之前的豪爽,蜜色的面颊上飘过一抹飞红,“庆王殿下是逐鹿天下的英雄,喜珠这样的丫头片子,承蒙皇后娘娘照顾,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如何敢劳烦庆王殿下呢?”

“不劳烦。”曹皇后含笑道,“能够陪你这般的小娘子,他高兴着呢!”

耶律喜珠面上布满红云,一扭身,“皇后娘娘这般打趣,喜珠不陪了!”匆匆退了出去。

曹皇后瞧着耶律喜珠矫健青春的背影,眉宇间浮现出满意的笑意。

“喜珠公主出身高贵,”尤婆子轻轻敲着曹皇后的背脊,柔声道,“身后有着整个契丹氏族的支持,耶律阿塔可汗与陛下有兄弟情谊,若能选作庆王妃,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说的是。”曹皇后颔首,转过头来,“献奴如今势头锐劲,正是当娶一个名门贵女,结为姻亲襄助的时候。”她微微蹙了蹙眉,“我知道大兄的意思,想将雪儿嫁于献奴。雪儿是我嫡亲的娘家侄女,我难道有不疼的。但曹家已经是我的娘家,天然是献奴的助力。若献奴娶了雪儿,就不能再联姻一门新的助力了。反倒是娶了耶律喜珠,便可得耶律阿塔襄助,及十万契丹铁骑,储位几无忧矣!”

“皇后娘娘说的是,喜珠公主自然爽朗,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倾心庆王殿下,若能得愿,自然偏着庆王殿下。”尤婆子笑着应承,顿了片刻,皱起眉头迟疑道,“只是,老奴怕,庆王殿下心里系着宜春郡主,怕是根本不肯娶妻!”

曹皇后闻言怔了一怔,面上的欢喜沉寂下来,转为铁青。

孙沛斐对顾氏的钟情,自己从一封诗笺里窥见,其后不动声色,借顾氏劝说孙沛斐争储。此后,孙沛斐果然因了顾氏奋起争储之意,如今青云平布,储位在望,可以说皆从当日奋起之念而始。自己该当是感念顾氏的。

自己对顾氏亦无厌恶之意,认真说来,若是献奴日后当真继位称帝,给顾氏一个宠妃之位,也不是不可以。但庆王妃的位置,顾氏做不得。值如今争储关键之时,对孙沛斐而言,寻一个势力联姻是最快捷最把稳的手段。但以孙沛斐对顾氏的钟情甚深。怕是根本不肯同意结亲。

这般说起来,顾氏已经成为孙沛斐上位的阻力。

曹皇后神色凝下,心思翻覆,最后,终究是对儿子夺位成功的渴盼之意占了上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献奴是倾慕顾氏,但顾氏若是丢了性命,他还能怎么着?最多也就伤心一阵子罢了,待到时过境迁,再游说他娶别的女子,他自然也就容易从了!”

“娘娘的意思是,”尤婆子吃惊道,向西北方朝华居的方向努了努嘴,“杀了郡主?”

“如今咱们已经是大燕朝,哪里来的周朝郡主?”曹皇后道,“顾氏激的二郎起了奋进之心,也该当功成身退。这些日子,我瞧在庆王的面子上,待她也算是不薄了。为了庆王,只能行此之事,若是对她有歉疚之意,日后她年年生祭之时,多给她烧点纸钱也就是了!”

尤婆子面上露出不忍之色,“皇后娘娘可要慎重而行啊,顾氏不过一别国郡主,性命并不可贵,只是她到底是安王的妻子,虽然冷落,却并没有休弃,若是陡然丢了性命,责任难免归在您的身上。一是安王抓了把柄,以此为难皇后殿下;二是庆王殿下得知,也会怪您没有好生保护好她,若是母子生隙,便是得不偿失了!”

曹皇后闻言眸光微微沉静,淡淡道,“安王出征辽东,顾氏心系安王,出宫前往雷鸣寺为夫君祈福,途中归来之时为范阳暴民虽伤,虽郡主卫拼死相救,终究伤重不治,本宫闻听此讯亦是悲痛万分。大燕初立,北都军民对陛下中心狂热,不肯容一个大周郡主在大燕的土地上活下去,一拥而上伤了宜春郡主,虽是暴戾莽撞,可也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所有的事情谁能怪到本宫头上?”

尤婆子闻言怔了半响,只得低下头去,“皇后殿下英明!”

贞平五年二月,半个大周的战火燃烧了大半年,遥远的晋北城,虽尚未波及,却也有几分人心惶惶。

长乐长公主姬红萼坐在公主府楼台之间,红色劲装光照耀眼,一双修眉笔直,在眉尾疾疾上挑,愈发显得英气勃勃,蹙眉瞧着手上的邸报。河北战起之后,北方通道断绝,这份邸报还是驿兵费了好大一分力气送来,自己瞧了之后方对如今天下大局了解了几分:皇兄素来心思深沉,对河北之事心中早有定见,战起之后虽初始之时有些措手不及,渐渐的也便拢住大局,将战事控制在自己掌握之下,想来孙贼支持不了许久,便会全线溃败。但如今整个河北还处在陷落之中,晋北靠近河北,一隅偏安,虽游离在战局之外,却静静潜伏,不知前路。

她抬头瞧着天际高飞的雄鹰,目光坚定,自己既然受了皇兄看重,远赴晋北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便必定会竭尽全力,对的起皇兄的这份任命,也对的起代替自己远嫁到范阳,如今境遇不知的好友阿顾。

屋子帘幕打开,侍婢骁云入内禀报,“公主,赤巾一部、二部两部已经集合完毕,咱们今儿可是还是出城去大青山狩猎?”

“不,”姬红萼出乎意料出声否定,瞧了面前两个俏丽丫头一眼,眉宇之间闪过一道凌冽之意,笑道,“总是自己人对仗、在山间追点野兽能有啥出息。咱们赤巾军练了这么久,也该当真见一点血了!”

骁云与红云对视一眼,面上露出欣喜之色,“公主,这是真的么?”

“难道我还会哄你们不成?”姬红萼失笑。

“这次可不是平日队友练兵,”她板了脸道,“可是真的凶恶匪,实倒实枪的,你们可要小心谨慎些。若是丢了性命,可别怪我这个主子。”

“公主放心,”红云咯咯笑道,“咱们练了这么久,早就想试试自己的身手了!”

姬红萼命赤巾部分批出城,在城外集合,化零为整,奔袭晋北城外三百里外的曹山,曹山山势险恶,上面落草着一支山匪,匪首秦天虎穷凶极恶,历年来打劫往来客商民众,沾染血债累累。赤巾部第一次作战,从上到下都谨慎非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土匪哨岗,随后奔袭寨子,不过小半日,便将山上土匪屠戮殆尽。

姬红萼收了兵,问道,“今次作战有何感想?”

赤巾女军面上俱都红扑扑的,“从前旁人总说女子体弱,不堪与男人敌手。咱们练了这么多天,今天见了血,总算知道,咱们女儿家其实并不比男儿差。”

“没错,”姬红萼扬声高笑,“咱们女儿并不比男子差。只是世人偏见,总将咱们看低了去。我想带你们练出一支女军,和天下男儿比一比风采。你们可有信念追随于我,日后征兵作战。”

赤巾部高声俱答,“我等愿意追随公主,万死不辞。”

回程的路上,姬红萼纵身驰骋,只觉往日积于胸中的块垒俱都消散,晋北天高云淡,一切烦心的事情都不在萦绕于心。不由扬声高笑起来。这方是自己该当过的日子,从前那些憋屈,全都该丢在故纸堆里去。

驸马薛斛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城门大街前冲到姬红萼的马前,怒声高斥,“姬红萼,你有什么事情都冲着我来,不要为难纤纤。”

姬红萼勒住马,“纤纤是哪个?”

“哼,你装什么傻?”薛斛怒道,“你不就是看不惯我和纤纤相好,方命人抓了纤纤么?纤纤虽出身酒家,却是个清白女子。你若还有点良心,就放过她。我感念你的恩德。”

姬红萼闭目,难耐的呼了口气,在适才领略过铁血的洗礼后,重新面对薛斛这般的俗怆之人,愈发难以让人忍受。此时此刻,姬红萼觉得,和薛斛共同待在一片天地中呼吸同样的空气都是一种罪过。

“你能不能乖乖的待在城中,”薛斛的声音尚在迭迭传来,“好好做你的尊贵公主。总是骑着马往城外跑,哪有半点该有的端庄模样?”

“你滚吧!”姬红萼斥道。

薛斛闻言愣怔片刻,随即愤怒涨红了脸,“姬红萼,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斛,”姬红萼坐在马上,瞧着他轻蔑道,“从前我愿意与那些女子计较,是心中还存着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念头;如今你这般放荡,我已经不在乎了,又何必放低自己身份,和区区一个酒家女为难?”

薛斛闻言如遭雷击,似乎满脑的酒意在这一刹那尽都褪去,心中冰寒一片。姬红萼却已经越过他,毫不留恋的远了。

三九:当署理絺服(之盟约)

北都的冬日分外严寒,到了二月里,依旧夜冷如冰,前夜的雪积的屋檐道路上厚厚的一层。朝华居的小丫头们大部分都是跟着宜春郡主自南边来的北地,俱都十分怕冷,房中炭火殆尽,日子难熬。阿顾索性命人打开居中库房,捡一些炭火出来,分送到居中各人房中。小丫头们晚上燃炭御寒,也能好过一些。

“咱们库中的炭火也不多了,”陶姑姑面上露出一分分犹豫,“若分出去多了,怕是咱们自己也支撑不了一两年了。”

阿顾闻言沉默良久,“世事难料,明年这时候,许我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呢。还是先顾当下,让大家都快快活活的吧!”

陶姑姑闻言黯然,到底应了,“老奴这就去!”

院外传来轻叩门声,一名婆子入得院中,笑着向阿顾行礼,“奴婢给郡主请安。”

“好些日子不见,郡主的气色似乎变好了!皇后殿下思念郡主,召郡主前往主殿说话,郡主快快准备准备,这就随奴婢过去吧!”

阿顾闻言怔了片刻。

不知曹氏陡然见召,为的究竟是什么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已经不是自己当初仗着郡主身份独善其身的时候了,曹氏主掌行宫大权,自己这个他国郡主,可没法违逆曹氏的意思,于是和气笑道,“多谢婆婆,您稍稍等等,阿顾这就更衣过去。”

园景萧瑟,阿顾拢着雪白色的大氅,穿过长长的宫廊,廊道两旁俱被雪色覆盖。进了大殿,曹皇后坐在殿中方格榻上,金碧辉煌,容色和煦。

“阿顾见过母后!”阿顾态度恭敬道了万福。

曹皇后抬起头来,瞧见阿顾,面上登时绽放出如花笑容,“阿顾,你来了啊。天气冷,快坐下。”

“多谢母后关照。”阿顾感激道谢,在一旁坐了,问道,“不知母后今日召阿顾前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曹皇后将手中玛瑙盏放在一旁,“找你来,是为了安王的事情。”

“安王如今奉命出征辽东,我这个做母亲的,每次想来,心儿总是呼呼直跳,”声音娓娓,“昨儿个晚上,我梦见安王立在山道之上,一只猛虎猛的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他吞入腹中,吓了一跳,猛的睁眼醒过来,见窗外天光亮!”

阿顾闻言柳眉微挑。

曹皇后身为安王继母,对孙沛恩可并无这等深厚的母子之情,反怕是恨不得孙沛恩战死在辽东,将大燕江山拱手让给自己的亲子庆王孙沛斐。因此这话听着虽然动听,实则都是胡话而已。莫名所以,只好浅笑安抚,“母后放心便是,所谓梦都是反的,想来夫君定会长命百岁,逢凶化吉的!”

曹皇后瞧着阿顾笑了笑,“阿顾是好福气的,得了你这句话,我倒是好多了。”握着阿顾的手,“可我总是有些不放心。雷鸣寺香火旺盛,方丈盘元更是得道高僧,你是安王的妻子,明儿出府走雷鸣寺一趟,在佛前给安王祈一祈福,也好消减了他素日战场中背的孽道,能平平安安终老!阿顾瞧着可好?”

阿顾唇边笑意微微凝滞,低头瞧着曹皇后握在自己腕上的手背,沉默片刻,琉璃眸纤巧一眨,灿然笑道,

“母后对夫君这般慈母之心,阿顾心中着实感动。阿顾去便是了!”

从主殿回来,天光照耀在园中雪色上,光亮万丈。阿顾一路沉默不语。

“曹氏这命下的有点古怪,”回到朝华居,陶姑姑忍不住道,“郡主,这其中必有暗藏之事。说不得去雷鸣寺这一路便有风险,咱们若是能不去,便不要去了吧!”

阿顾苦笑,“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咱们不过是落难之人,曹皇后既已经发了话,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如何有理由拒绝?这一趟我怕是不得不走了!”

屋子中一时哑然,砚秋闻言扬眉微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郡主放心,无论到时候遇到什么,咱们只管应付就是了!”

阿顾嫣然一笑,道,“有劳你了。”目光一转,熟视郡主卫令桓衍,“桓卫令,也有劳你了!”

一身甲胄的桓衍拱手,恭敬躬身,“郡主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护卫您的安全。”

第二日,北都城天光明亮,一轮红日高高挂在天际,照耀街头巷角融化的雪水,清冷湿寒。宜春郡主的仪仗从北都行宫北门而出,一路沿着宽敞整洁的青石板街道,往城北雷鸣寺中而去。

雷鸣寺香火鼎盛,大雄宝殿静静矗立,佛祖释迦摩尼双手合十,微垂广耳,垂眸注视着芸芸众生。一名蓝衣夫人跪拜在藏蓝色蒲团上,“佛祖在上,信女马钟莲诚心祈求,保佑信女一双子女孙胥奎、孙允筝一世平安,平安终老。信女愿折损十年阳寿,日日祈祷于佛前。”发愿完毕,手心向天,虔心向着佛祖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将手中燃香插在佛前香炉之中。

“母亲,”俏美韶龄华裳少女立在一旁,上前扶起女子。

“哎,”马钟莲应了,转过头来,瞧着一双子女孙胥奎与孙允筝,目光温柔慈爱。

半年前,燕帝孙炅自立,封自己的嫡长孙孙胥奎为灵寿郡王,封嫡长孙女孙允筝为青浦郡主。加封自己的前儿媳马氏钟莲,封为端安夫人。今次里,孙胥奎和孙允筝奉着自己的生母端安夫人马氏前来雷鸣寺拜佛。

“母亲,”孙胥奎笑着道,“咱们一道出去吧!”

马钟莲“哎!”声应了,扶着儿女的手出得大雄宝殿,雷鸣寺方丈盘元在殿前等候,见着马钟莲母子,合十道,“偶弥陀佛。许久不见,马檀越的精神还是这般健朗。端安夫人恩德深重,后福绵长,想来日后定是风平浪顺!”

马钟莲欠身为礼,朗声笑道,“多谢方丈吉言。”

“好说,”盘元笑着应了,转身向前引路,

“檀越请随老衲来。”

“方丈,”一名小沙弥匆匆而来,在盘元方丈面前停下,脆生生禀道,“宜春郡主今日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前来咱们寺中为安王祈福,外头送来消息,说是郡主的车驾已经快要到寺中大门了!”

盘元闻声停住脚步,“哦?”目光一阵闪烁。

“方丈,”马钟莲在一旁听了,微微一笑,“我这儿已经拜过佛祖,略在寺中随喜便回去了,倒不必劳烦您陪在一旁。倒是郡主重要,郡主既然来了,您便前去接待便是。”

“阿弥陀佛,”盘元方丈双手合十,“顾郡主自有人接待,礼佛之事最是讲究心诚。贫僧还是陪着夫人走完全程的好。”

马钟莲闻言失笑。侍奉佛祖本是最虔诚不过之事,这位雷鸣寺的方丈盘元却有一颗世俗的心,一颗心趋利避害,起转腾挪之间灵便无人能及。

“夔奴,”转头道,

“这等礼拜佛寺的事情是妇孺之事,母亲有你妹妹陪着就足够了,你是男子汉,该当有自己的事业,不必常年流恋在母亲妹妹身边,这就去吧!”

孙胥奎面上却露出踌躇之色,“母亲的话,儿子本当应允才是。只是今日那郡主亦过来雷鸣寺,若是待会儿在寺中碰到了,母亲未免有些不好,儿子还在陪着母亲吧!”

“你又何必如此?”马钟莲闻言挑眉,不以为意,“男儿丈夫,立世心胸应宽广,应着眼于天下,不必系在这等儿女事上。母亲盼你,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像你父亲,可明白?”

孙胥奎闻母亲训诫,面上微微震动,郑重道,“母亲放心,儿子知道你的意思!”再次拜别生母,方转头离开,翻身上了坐骑,“吁”的一声策马,远远奔驰而去了。

马钟莲立在寺道路口上,瞧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目光隐含着深深忧虑之情。

如今孙炅叛国自立风头正盛,逼的大周皇帝亲自率军出潼关对抗,瞧着局势如火如荼,她却以一种女子特有的敏感觉出局势下隐含的危机,不由对大眼未来的结局深含不安之情。若是孙氏战败,自己也就罢了,这对儿女却是正正经经的孙家血脉,会有着如何下场。她与孙氏割袍断义已无纠葛,可孙胥奎与孙允筝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何能放的下?

孙允筝侍立在母亲身边,不懂母亲深深的忧虑。“母亲,咱们继续走吧!”

马钟莲收回目光,“也好!”

雷鸣寺依旧是范阳的名镇古刹,大开寺门,诉说千古春秋。阿顾入了寺门,随着知客僧引入殿中参拜,见大雄宝殿之中佛祖像金光闪闪,释迦摩尼高高在上,宝相庄严,目视沉浮在芸芸苦海中。因着此行打着为安王孙沛恩祈福的名号,便上前拈香,虔诚拜了三拜,想起旧时往事,一时心魂俱消,默然良久,方将手中瞧插在佛祖面前。瞧着香灰纷纷散落在其下香炉之中,如同雪花。

“女檀越心诚,定会心想事成。”

阿顾笑道,“谢小师傅吉言!”

从大雄宝殿出来,天光明亮。古刹钟声响起,大道终远,阿顾心生兴趣,缓缓在寺中行走。“咱们往前走走!”

“母亲,你真的不怨恨顾氏吗?”孙允筝奉着母亲,好奇问道。

“当初顾氏势盛,您不得不避让锋芒;如今情势已经两样。北地称帝,您得祖父看重,背后又靠着马氏家族。倒是她如今不过是个过气郡主,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是您心里有不平之意,”顿了顿,“今儿咱们在雷鸣寺中遇上,正好可以叫她过来为难一番,狠狠出了这口气!”

马钟莲微微蹙眉,“大道之行,往直中取。阿筝,这句话,母亲不仅希望夔奴遵守,也希望你这个做女儿的知道。为女子者当学着心胸宽广,不当行此阴私刻薄之事。说来,宜春郡主也算得是你的母亲,你该当对其有尊敬之意,这般出语,着实不妥当。”

孙允筝略感一丝惭愧,“女儿知错,”低下头,“女儿只是为母亲觉得委屈。”

马钟莲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之意,“母亲的委屈,并不是顾郡主给的。便母亲真要恼恨,也另有其人,不该对着这顾氏。”拍了拍孙允筝的手,

“阿筝,母亲明白你为母亲心疼的心意,可是为人处世不能无是非之分,宜春郡主自入范阳以来,从未明面难为于阿娘我,当初得势之时,在后宅于你和你大兄也不过是冷待,并未有半分加害之心,单凭着这一点,她便是人品可敬之人。”

又道,“当日宜春郡主势高之时与我也曾在此寺偶遇,不过平常相对,不曾对我有丝毫为难之意。如今时势日移,若不巧再度在此寺中相遇,” 眉毛一扬,“难道我马钟莲便便下了档次,没有她的胸襟么?”

孙允筝瞧着母亲风采,心中一热,“母亲说的是,阿筝浅薄了!”

“阿弥陀佛,”盘元陪侯在一旁,合十道,“女施主心中坦荡,倒是好生叫人佩服。”

马钟莲笑着道,“不及盘元方丈佛法高深。”

天空中一轮太阳耀眼,照在寺中皑皑白雪上,反射刺目光芒。阿顾一行人沿着寺中道路往前行走,碧桐听闻来人道明消息,面色微微一变,行到阿顾面前,在阿顾耳边轻轻禀了几句话。

阿顾神色微微一凝,随即点头表示知晓。脚下轮舆并不因此停滞,继续向前行走。

寺中一条巷道,朱墙青砖,肃穆无比。寺中飘浮这阵阵梵唱气息,禅息庄重。二人行至寺中巷道,一个向前行,一个向外出,行到巷道正中,竟是正正巧对面相遇。二人对视一眼,目中俱无惊诧之意,

倒是盘元方丈立在马钟莲身后,不免微微尴尬,双手合十,默念额弥陀发。

这般情景,恍惚如一年多前阿顾与马钟莲在雷鸣寺中相遇场景一样。唯马钟莲衣裳较诸从前素色更显华美,精神也似乎明朗一些,与之相对,阿顾却是消瘦了不少,风姿愈发似洛水中人,唯有一双眸子,如泠泠秋水,湛湛生辉。

双方缓缓前行,对面走近的时候,马钟莲主动开口,“宜春郡主,真是巧,我们又再见面了!”

“是啊,”阿顾垂眸,“一年前在雷鸣寺中一见,犹可记得夫人风采。今日旧地重逢,可见得世间缘分不浅。”

“世间缘分也分良缘,孽缘,”马钟莲煦然道,“不知道我与郡主之间究竟是何种?”

“夫人若与我相同,大约是盼着,”阿顾答道,“咱们二人彼此之间两相不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