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时,有一天,父亲忽然说‘你日后能娶公主就好了。’荣安公主,那个小女孩。宫廷之中她的笑声最响亮,说话最大胆,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活泼自在。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样无拘无束?太子人很好,说他待我如同手足,一点也不夸张。但毕竟是主仆。如果能成为亲戚,是不是会更好?我这样想的时候,父亲又问,‘你讨厌公主吗?’我的回答是不讨厌,甚至有点欣羡。其实就算讨厌,父亲也会继续追问,‘你会装作喜欢的样子吧?’”

他想要笑一下,可没有笑出来。“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唯一的未来就是做好它。终身大事,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年,等一个真爱的人出现——这种事情,谁在乎?”

【信默】

“行走宫廷,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不够圆滑机变,而是失去立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与谁一起前行,不知道自己希望谁成功、谁快乐。为了白家,他伤害娘娘。对娘娘纠结于心,他又背叛了宰相…腊月初七,臣在丹茜宫前拦住信默,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已猜到,他从那件事开始,彻底失去了立场。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他帮助过和伤害过的,都不会管他。这样的弟弟,我能够抛弃吗?”

想左右逢源的人,迟早有一天受到左右夹击,两面不讨好。

【信则】

“我们崔家的女人,有时也会处于危险。为了不让我再去教育别的素姓小姐,不将您的闺中事迹说与外人,您册封皇后之后,平王曾经想要除掉我。我感激您施以援手,可我明白我不会有事——因为有琚相。他从不会提起这事,您大概不知道——他是崔氏的儿子。”

“崔氏?他的母亲?”素盈没有想到。

“琚相对崔家寄惠颇多,崔氏满门受其厚待。每个素氏家中的女教习,都是他的亲眷,得过他的关照。不独是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了解和影响每一个受崔氏教养的素氏小姐。不独是你。”

素盈凉凉地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清楚,我对人的信任是多么脆弱。你可以继续留在丹茜宫,但是不必再指望我的信赖。”

崔落花有那么一刹没有动弹,不知是否为这结果略感遗憾。最后,她还是宛然施礼,用完美的仪态作为结束。

【崔落花】

情绪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只想知道这个?”

“这是我嫁你所图的一切。”

信默心头忽生长长的叹息,他没有将之付诸言语,可目光还是泄露出来。“荣安,你是公主…”他温柔地说:“你不能指望娶你的男人,把爱你当作婚姻的全部。”

荣安迅速地低下头,转身背对着他。信默可以从她肩头的颤抖猜测她的表情。

谎言伤害了素盈,真话伤害了荣安。哎…女人。

荣安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抽泣:“我早就明白,你永远也不会与我分享你的心思。因为我实在太愚蠢吗?”

“不。是我暗中希望你永远不需要明白。”信默说:“每个人都希望世上有一个人,可以过他们得不到的生活,可以恣意说他们不敢说的话,做他们不敢做的事…即使他们看不惯这个人,甚至深深地讨厌她,内心深处仍存着微薄的希望,一再容忍她——荣安,只要不超越尺度,你将长命百岁。”

【荣安&信默】

“素氏与皇家共生,永远不会越界。”素若峦说。“但是,有人想在素氏与皇家之间横插一脚,妄图摆布君王,玩弄素氏的前途命运——那人便是我们的仇人。”

荣安想了想,问:“你说琚含玄?你想对他如何?”

素若峦冷冷地哼了一声:“除掉他!殿下不是也想过吗?”

荣安早有这念头,甚至想过哪天见琚含玄时怀揣利刃,一刀结果他的性命。然而她渐渐觉得,那样杀死他,她自己也将付出巨大代价,并不划算。她希望有个像信默一样聪明的人,为她出主意。但信默决不轻易涉险,她的主意至今未定。

“要如何做?”她有点期待地看着舅父。

“首先,要有肝脑涂地的勇气。”素若峦看着荣安的眼睛,伸出手说:“殿下可有胆一试?”

荣安看看他的眼,又看看他的手,大力而坚决地与他击掌:“我试。”

【荣安&太安素氏】

了断

凤烨依旧温和地说:“荣安,你还没有明白吗?父皇不会为了白信默,失去他的宰相。”

荣安与真宁诧异地望向姐姐,见这位体质孱弱、鲜少抛头露面的姐姐,忽然语出惊人:“傻妹妹。人们都说,天下是皇家与素家的天下。其实——不对啊!像我们母亲那样的皇后,也会被轻抛。权倾朝野的宰相却不会被轻易撼动。天下,是父皇与宰相的天下啊!他怎么会为了区区白信默,动摇他的半个天下。”

【凤烨】

琚相向着剑锋吁口气:“这柄‘焕雯’是把好剑,无论谁死在其下,都不该抱憾。”

信默微笑着欣赏焕雯的金色光彩,伸手去接时,竟没有怯意。

“家父曾教导我,做有用的人。只有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不会被抛弃。”信默捧着剑说:“看来我没有做到。”

琚相轻轻将手指按在剑上,缓缓地说:“你在一件要命的事上背叛了我。我再信你,即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你。可你是信默…我的义子。”他说着“铛”地弹剑笑道:“这一剑为你留着。”

信默静静地等待他说出下文——在宰相手中保留性命,代价必定是高昂的。果然,琚相从容地说:“我不喜欢事情脱离我的预想。我希望未竟之事能有结果,预计要死的人,静静离开。”

信默心中第一个念头想:琚相是不是要他杀死素盈?但转念就知道:琚相不会如此打算。他与素盈之间能否了断,琚相不在乎。此时的白信默刺杀皇后,毫无价值。

信默立刻明白琚相指的是谁。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开。

“啊!”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在一件危险的事上犯了错,只好做一件危险的事来弥补,让先前失败的企划得到应有的结果。

“我对他,忍无可忍了呀!”琚相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只要他还活着,事情就会没完没了——我会犯愁,你牵挂的素盈会一步步蜕变,你也将不断地左右为难。信默,去做点什么,让不停摇摆的意志停下来。”

信默没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后的答复仍然是:“遵命。”

【信默vs琚相】

荣安本以为这一场血屠会杀到风云变色,想不到,短短一刻就结束了。

她本以为,最紧张的画面是亲眼看见宰相命丧当场。想不到,令人心惊胆寒的画面是他还提着剑,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在眼前。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宴厅中间,从血泊中拾起一把短剑,心中说:今日他若不死,日后多少人要死!此事必须了断!

如此一想,她的目光凶狠起来。

她把心一横,那一剑便用尽全力刺了出去——

【荣安vs琚相】

了断II

荣安的眼神木然,反应也迟缓。信默见她那样子,不禁痛心道:“你…”一个字之后再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看她,指挥家仆清理凶地。杨氏早就气绝,信默上前看了伤口就知道刺客出手不俗,显然早有预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顾满地是血,脱力地坐在地上。

荣安慢吞吞走到自己座位上,想要倒一杯酒,无奈手抖得厉害,杯子酒壶叮叮当当乱响。信默提起宰相坐榻旁边打翻的酒坛,见里面还有少许,问荣安:“有毒吗?”

荣安一个劲摇头。信默为她斟满,自己一股脑将所余的酒喝了下去,又问:“你入席前后与宰相说过什么,逐字逐句告诉我。”荣安这时候失了主心骨,结结巴巴地复述一遍。信默听到她向宰相谎称他出门办事,便苦笑起来:“这下子你不好撇清了!”若是她不说谎,还可以推托说,刺客顶替了府中下人,她并不知情。可是她分明主谋之一。

信默不再理会荣安,闷头坐了一会儿,缓缓地问:“这酒还有么?”

“有。”

“灌一壶给我。”信默说着站起身。

荣安如惊弓之鸟,仓惶地问:“你去哪儿?”

信默淡淡地回答:“不得不出门了。”

【信默&荣安】

凤声

凤烨不打算隐瞒他,握住他的手叹道:“小人之心难测!以为他不敢做、不会做的事情,他偏偏做了。以为他不会贪图的东西,他偏偏贪图。真无法想象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已有一个弟弟送命,再也没法袖手旁观。我派一千名飞龙卫去宣城保护素璃母子。”

素沉心头一震,仔仔细细盯住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宛如漆黑的荒原,不知几时点起了微微火星。他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洵的死…你怎么就认定宰相呢?”

凤烨避开他的手说:“天下皆知正是宰相,先害吾母,又杀吾弟。为他定罪才需要证据,我的心做出判断,不需要铁证放在面前——我就是知道。你在心里也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她冷笑一声:“人是如此懦弱,甘愿被善于伪造证据和善于毁灭证据的人欺骗。”

素沉苦笑着涩涩地说:“你有你的弟弟、弟媳、侄子,我也有我的妹妹啊!”

【凤烨&素沉】

孤儿

白家的所有人,他们一直都在惧怕。自从被退婚的女子成为皇后,他们一直暗暗地提防着她,生怕她记着前仇,来一次釜底抽薪的报复。这一次实在太像他们想象中的复仇。连信则在那一刻也忘了,复仇的价值远远小于维护皇后贤良淑德、心胸宽阔的名誉。一个皇后往往不会对付她的人尽皆知的仇人。她总是能够睁着无辜而怜悯的双眼,看到疑惧她的人自乱阵脚。

信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唯有高位的人有这项优势,能让人慌乱。不知不觉,她竟学到了皇帝隔岸观火的绝技!

【信则】

用情

谢震垂下头,紧闭着嘴。琚相看了笑道:“素飒与你,算得上两个好青年。可威武将军的女儿,便是素飒想娶,我也不会成全他。那位素小姐,何止比你心里的人强了百倍!我能够断言,娶她的人要是有你这样的资质,日后封侯拜相轻而易举。”

“相爷这般厚爱,实在令下官不知所措。”谢震依旧推辞道:“下官何德何能?”

“我不怕你把我的话告诉素飒——他牵挂太多,成不了大事。”琚相拍了拍谢震的肩,说:“唯有孤儿能够随心所欲、勇往直前,因此能够成就自己的心愿。这一点,你像我。”

“相爷智勇,天下罕见。下官怎敢妄求相爷之能!”

“托辞就算了说吧。”琚相看着谢震的眼睛说:“没有家人,不用对他们负责,也不需受他们束缚。只有一个喜欢的人,所以可以为她,做任何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世上唯有孤儿能够如此。但是,真的想要走向前,必须忘记那些可能让你陷入危险的人。如果那人是你的母亲,就忘掉母亲。如果那是你用情至深的女人,就忘掉那女人。”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沉默片刻。谢震不敢吱声,瞥见琚相笑得讳莫如深,笑了一瞬继续说:“我相信你会想起她,也许在封侯拜相的夜里。你一定会在想起她的时候微笑,然后,你会在心里说,‘那时年轻,不懂事。床上那位宰相夫人,才是我需要的。’”

他的语调让谢震的后背渗出一层薄汗。“这就是相爷超越下官之处。”谢震讷讷地说:“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懂事。”

【琚相VS谢震】

梅花

芳鸾熟知他的酒量,暗暗地算着,觉得他今日实在喝得太多。又过了一阵儿,宰相果然眼花耳热,说:“康豫太后用了九年才从宣城回来。”

“是八年七个月。”芳鸾纠正。

“素璃肯定不懂,太后为什么要在宣城苦居八年…”宰相摇头叹息:“所有的人都有了新的对手,不再惦记她的时候,再回来,不是很好嘛?”

“如果那时候回不来呢?被遗忘是件可怕的事。”

“戏子才害怕被遗忘。一经淡出,再没人捧场。她的儿子是皇帝嫡孙,她怎么能跟戏子的见识一样。再说,我们这位圣上,什么时候健忘?”宰相忽然低沉地说:“聪明如圣上,让她回来是什么意思呢?”

芳鸾注视他有些迷离的眼睛,微微冷笑:“怕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宰相呵呵地笑起来:“夫人,你我都在宫廷中行走多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宫里哪个人没有把柄?有什么可怕呢!”

芳鸾瞥他一眼,冷哂道:“素璃能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宰相哼一声,说:“宫里想当皇太后的人,可不止是死去的素若星。”

【琚相VS他老婆】

杀机

素盈躺了一会儿,耳中的轰鸣逐渐消隐。她慢悠悠地说:“先生,你教过我,为了一睹终点的美景,旅程中其余的诱惑可以忽略。”

“娘娘一直做得很好。”

“如果没能走到终点呢?的确有这种可能吧?”

“如果是那样,您将一无所获。”崔落花平静地说:“旅程中所做的全部,为的正是避免这样的结局。”

“先生,我险些忽略重要的事——就算我是皇后,就算我能让皇帝实现我的很多心愿,我还是很难一个人走到终点。”

“我将帮助您。”崔落花温柔地跪在素盈身边说。

“即使我曾经毫不留情地推开你?”

崔落花微笑着叹了口气:“娘娘,从我得知你看到一个幻影女人的那一刻,就知道,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你信赖,你的内心孤独到宁可与一个幻象交谈。”她看着素盈,像看着自己熟悉的孩子。“可我一直知道,这不会妨碍你用人。你始终知道如何撇开情感,让正确的人去做适合的事。”

素盈抿紧嘴唇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钥匙,说:“打开那个匣子。”崔落花依她的吩咐去做,看见匣中有一只信封。

“把它交给宰相。”素盈说:“要记住,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拿到的。”她说完一翻身,不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