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冷笑道:“他们看上了熜儿,当然就不情愿与旁人结亲。怕是忘了,这王府里,还轮不到他们做主。巴巴地叫麟儿也跟着进府学,为的什么?既惦记熜儿,又放不下三丫头,想要给我添乱呢。”

说到这里,她也似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恶,神色稍缓道:“我不是说麟儿与凤儿不好,只是孩子是好孩子,都叫老夫人与他们娘亲给惯坏了。”

那襦裙妇人显然有所忌讳,岔开话道:“王妃既使人预备了赐席,那是不是也打发人去瞧瞧这几个孩子到底品貌如何?”

蒋氏笑着点点头,道:“自然要看看,要是老实本分的,自是无话,要是有那歪心肠的,熜儿身边也不能留……”

第五章 乐群堂里接风宴(上)

排排坐,吃果果。

现下乐群堂里,就有点这个意思。世子将众人的称呼,都换成了“王七郎”、“沈大郎”之类,气氛倒是熟络许多。

又叙起年齿来。

蒋麟、陈赤忠、沈鹤轩同庚,都是十五岁,只是年份不同;王琪、刘从云、吕文召都是十四;世子十二,道痴十一,陆炳九岁。

陆炳不算,外来的六伴读中,只有道痴年纪幼小,偏生又安安静静,没有半点顽皮刮噪,即便穿着俗家衣服,可仔细留意,还是有些出事人的影子。世子便与之多说了两句,陆炳也因年纪与道痴最相近,对他最为关注。

旁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相差三、四岁,他们看道痴就是小孩子。

原本见他个头只比王琪矮一点,还以为彼此年纪差不多,叙起年齿后才发现差这么多,众人就将其与陆炳归入一类,就是小弟弟。

加上道痴先前同世子对话说提及“打小养在寺中”,众人心中便各自脑补一番,无非是嫡母不容之类,倒也说明他为何从显宦人家过继到寒门。

年纪最幼、身份最卑,要是与之计较,反而失了自己身份。原本因排位之事,心有不满的吕文召,也不再盯着道痴,反而向世子与陈赤忠使劲。

觉得世子“不识人”,又觉得陈赤忠少了风骨,不配坐在东二位置。

蒋麟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不过奇怪的是,他只瞪了道痴一眼,便冲王琪使劲去了;随后,世子与沈鹤轩聊得投机时,他望向沈鹤轩的眼神便开始不善。

道痴抬了抬眉眼,这个蒋麟的反应委实奇怪,怎么看都不像过来见同窗,倒像是疯狗似的,逮谁咬谁。满眼满脸的敌意,所为何来?这般焦躁,像是有什么不安。

要说嫉妒沈鹤轩俊秀风流,勉强也说的过去;可对王琪的敌意,就有些没头没脑。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想着蒋麟是兴王妃的娘家侄儿,王琪是兴王夫人的娘家侄儿,妻妾不合带着小一辈相对的话,不过那样的话,自己这个王家人,当不能幸免才是。

还有世子,对于蒋麟这个表哥只是淡淡的,反而不如对陆炳热络。

道痴安静地看戏,旁边的王琪趁着旁人没注意,凑过来,压低了音量道:“二郎,陆炳虽是世子乳兄弟,可并非王府下人,他家有世袭武职。他既与你亲近,你不防多亲近。”

道痴看了他一眼,道:“多谢七哥提点。”

王琪露了几分得意道:“你是我弟弟,我不提点你,提点谁?”

道痴小声道:“七哥同蒋二郎莫非有嫌隙?”

王琪苦着脸道:“他是王妃嫡亲侄子,吴夫人的命根子,谁敢招惹他?要说有什么过节,不过是哥哥六、七岁还不懂事,在王妃屋子里多吃了半碟他霸着的糕,气的他满地打滚……”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闷笑几声道:“这小子现下人模狗样,小时候也是混世魔王。”

兄弟两个正说着悄悄话,就见黄锦见来禀道:“殿下,范宜人来了。”

世子听了,立时从座位上起身,陆炳与蒋麟也跟着起来,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坐着。

门口的小太监挑开帘子,进来一个面庞微红的高壮妇人,身上穿着襦裙,头上只插了两只扁钗,收拾的利索朴实。

可是众少年无人敢小瞧。“宜人”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只有丈夫是五品官的外命妇才能得封“宜人”。

王府上百属官中,最高的也不过是正五品。

身为有品级的外命妇,却能出入府学,并且得世子敬重的,便只有一人,王府仪卫司仪卫正千户陆松之妻、世子乳母范氏。

果然,世子口称“乳母”迎上前去,在范氏屈膝道福前,将其亲手搀扶起来。

“殿下,妾身来替王妃过来传话。”范氏道世子正色道:“不知母妃有何吩咐?”

范氏环视众少年一眼,笑着道:“王妃使人预备了酒席,说是要给诸位小公子接风,请世子代为招待作陪。妾身惦记着想要看看殿下的新同窗,才主动请缨过来传话。”

世子神情缓下来,道:“倒是孤疏忽,幸好母妃想的周全。”说完这话,便对范氏将众人介绍一遍。

道痴发现,范氏打量众人时,有所侧重,对王琪与沈鹤轩两个打量的最久。

对范氏将众人介绍完一遍,世子对众人道:“这是孤乳母范宜人。”

众人少不得躬身见礼,范氏点头回礼,而后对世子道:“话传到了,人也见着了,妾身先回王妃跟前回话去。稍后,周嬷嬷会带人将席面送过来。”

世子道:“外头天正热,乳母怎地也不叫人撑伞?要不乳母先吃口茶歇歇,叫人取了伞再回去?”

范氏笑道:“不过是几步路,哪里就晒着了?权当是溜达。殿下留步。”

到底是送到门口,目视着范氏身影不见了,世子才带了众人回转……

继续排排坐,继续扯闲篇。陆炳到底年纪小,有些坐不住,就走到道痴椅子后,用手指捅了捅他后腰。小声道:“王二哥,我还没逛过你们的屋子,能去见识见识么?”

道痴正坐得有些不耐,自是乐不得陆炳这般说,同世子说了一声,便同陆炳出了乐群堂。

进了道痴的屋子,陆炳有些兴奋,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看,满脸艳羡道:“要是这边有八间厢房就好了,我也搬过来,有自己的屋子多好。”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道:“我不是嫌弃我弟弟,只是他太闹了,没有半刻安静。理他也闹,不理他也闹,真是愁人。”

说完这个,他又问道痴:“王二哥有弟弟么?听不听你的话?”

道痴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听她的话。”

陆炳眼睛一亮,道:“我也有一个姐姐,我也最听她的话。”说着,带了几分不服气:“麟公子说我没出息,只晓得跟在姐姐同三郡主裙子后边转,可那是我亲姐姐,我作甚不能亲近?就是三郡主,我也是当成姐姐待。麟公子不过是眼气,他想要同三郡主玩,三郡主还不理他。”

说到这里,他又不禁自言自语:“不过是仗着吴夫人宠他,王爷王妃又不爱与之计较,还真当自己是王府主人,连殿下都敢顶撞。”

道痴闻言,不由失笑,还真是没看出来,历史上赫赫大名的“明朝第一锦衣卫”,小时候还只是个小话唠。

陆炳吐槽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忙捂住嘴巴,望向道痴。

道痴眨了眨眼,小声道:“蒋二郎瞧我七哥与沈大郎不顺眼,是不是为了三郡主?”

陆炳瞪大眼睛,惊诧道:“王二哥怎么晓得?”

道痴道:“猜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厌弃一个人,总要有缘故。”

陆炳有些犹豫,想要开口,又怕说多,满脸纠结地不行,最终还是开口道:“我听王妃与我娘提王七哥与沈大哥来着……说是王七哥上无父母,又是独撑一小房,谁家的女儿有福气,说了这门亲事,不用侍奉公婆,也不用应付同房的妯娌……又说沈大哥‘凤凰’之名都传到王府,想来品貌真的错不了什么……”

第六章 乐群堂里接风宴(下)

虽说民间老话,“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可为人父母的,有哪个舍得找个穷女婿,让女儿吃苦受穷。

别说是安陆州,就是在大明朝,亲王府的郡主想要“高嫁”,怕也不能。剩下的就是矬子里挑大个,寻富足省心的人家。

王琪与沈鹤轩,说起来,两人共同点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王琪情况不必说,沈鹤轩虽是沈家长子嫡孙,可父母早逝,现在当家人是他嫡亲二叔。

这般想着,道痴微微露出几分古怪。这样论起来,自己岂不是也是好女婿人选?上无父母、祖母年迈、有个姐姐成亲在即。

唯一的区别时,王琪与沈鹤轩都是世家宗房子弟,成年后会以一个房头的身份,同叔伯们均分家产。即便一辈子无所事事,分到的家财也够他们一世嚼用。道痴么?不用等成年,名下已经有自己的产业,生母的三十亩嫁妆田,还有在外九房与顺娘均分后得的那六亩田。

关于地租之类,道痴已经做过些了解,因湖广地处江南,庄稼可以一年两收,所以中田地租一石稻子;上田一石半。那三十亩嫁妆田先不论,只说外九房十二亩祖田的租子,在没有天灾的时候,一年能收上来十三石稻子的租子。

稻子磨成米,出息只有七成,如此十三石稻子就是九石大米,米价是每石七钱,算下来一年的租子就是六两三钱银子。因大部分米都需要留下做口粮,能换银钱的粮食有限,基本没有什么银钱到手。

外九房厨房里,只有一小缸大米,剩下的是换的小米。只因大米一石能换小米一石半,让家里多吃几顿干饭。

想着这些,道痴心里竟生出几分思念来,想家中的祖母与姐姐,想西山上的老和尚与虎头。

这时,便听到“哎呦”一声。是小陆炳,捂着肚子,小脸缩成一团。

“怎么了?”道痴见他小脸泛白,不敢轻忽,带了几分紧张问道。

陆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早饭时多吃了几块炸糕,肚子里闹得慌,怕是得去净房蹲一会儿!”

道痴立时无语,开了门,给他指了净房的位置。

陆炳捧着肚子,飞似地去了。

道痴回头望了望上房,隐隐地传来阵阵说笑声。他不愿回去凑热闹,便踱步走到外头来。

刚走进大成院,迎面正好过来个老嬷嬷,后边跟着许多提了食盒的俏丽丫鬟,大步流星地往乐群院来。

见了道痴,老嬷嬷脚下一顿,道:“老奴奉王妃之命,过来送酒菜,王小公子切莫走远,稍后就要开席了。”

道痴忙道:“谢谢嬷嬷提点,我只在前院转下,马上便回去。”

老嬷嬷笑笑,带了丫鬟们继续往乐群院去了。

道痴摸了摸下巴,这嬷嬷多半就是范氏口中所谓的“周嬷嬷”,令人奇怪的是的,她像是确认过自己的身份,可自己进来这小半日,并不记得曾见过她。

道痴一边想着,一边环视大成院。

明日开始,众人就要在这里学习。

虽说对第一进院的两个藏书阁还有些好奇,可算下时间,席面该摆上,不好再耽搁,道痴便想要转身回去。

这时,便听到“啪叽”一声。

道痴顿住脚步,顺着声音望去,便就角门口趴着一个青衣小丫鬟,旁边歪着只红漆果篮,里面装了半蓝李子,还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还有三、五枚紫红的李子,滚到道痴这边。

道痴弯腰拾起李子,走了过去。

那小丫鬟像是擦伤了手,翻身坐起,捧着手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过八、九岁年纪,梳着双鬟,白白嫩嫩,看着十分可怜可爱。瞧着她提着果蓝赶路匆忙,当时从厨房那边过来。可是厨房竟然打发这么丁点的小丫鬟送东西,也委实不像话。

道痴近前,将歪倒的食盒方正,将手中的李子搁了进去,又去捡其他掉落的李子。

那小丫鬟这时才发现竟有其他人在,连忙手脚具用的从地上爬起来,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道痴,满眼的好奇。

道痴的视线从小丫鬟袖口处若隐若现的羊脂玉手串下滑过,一阵无语。无语是无语,到底不好与小孩子计较,便接着将其他掉落的李子捡了,放入果篮。

须臾功夫,道痴便将散落的果子都装好。

小丫头带了几分不自在,低声道:“谢……谢谢……”

道痴晓得,自己不好再耽搁,得立时回乐群堂。可是这一果篮李子,足有四、五斤重,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说,确实有些重。

因此,他便道:“里院就要开席,这果子我帮你提过去可好?”

小丫头满脸纠结,捏着手指头,奶声奶气道:“可是我……厨房大娘打发我送……”

这小丫头,实在是太可爱。

道痴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小丫头的脸。

小丫头眼睛瞪大滚圆,等道痴收回手去,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小脸立时通红,愤愤地瞪着道痴。

道痴笑了笑道:“我来提东西,你若是想要进去,跟在我后边便好。”

小丫头闻言,两眼放光,立时点头如捣米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乐群院。

路过净房时,便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是王二哥么?”

道痴应了一声,问道:“怎么还不出来,没事吧?”

里面陆炳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王二哥,净房里没厕纸,二哥寻几张宣纸与我用,千万别叫人晓得,丢死人了……”

他话未说完,道痴身后跟来的小丫头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里面陆炳听到,只当是道痴在笑,恹恹道:“王二哥你笑我,真是不厚道……”

道痴回头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小丫头眉眼弯弯,用小手捂着嘴巴,肩膀一颤一颤。

道痴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方冲着净房道:“我这就去取纸给你,莫急。”

说罢,他回屋子里取了几张宣纸,隔门给陆炳塞了进去。

这一过程中,小丫头都缀在他身后,满脸满眼好奇的模样。

只是在陆炳推门出来时,她退到道痴身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陆炳皱着小脸出来,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满脸厌弃,道:“真是臭死了……二哥帮我同殿下说声,大家伙先开席吧,无需等我,我家去换件衣服就过来。”

说完,他也不等道痴回话,便跑着出了乐群院。

小丫头松了一口气,从道痴身后出来。

道痴笑吟吟地看着小丫头,道:“殿下与蒋二郎都在,你就不怕?”

小丫头挺了挺胸脯,奶声奶气地道:“怕甚么?我是奉命来给周嬷嬷送果子。”

道痴见小丫头如此,便不在多话,提了果篮进了乐群堂。

他刚一露面,便听到王琪扯着公鸭嗓道:“你同陆小子哪里淘气去了?席面已经摆上,就等着你们俩个。”

原来众人已经不在堂上,而是转到饭厅入座。

王琪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因此道痴刚一进来,他便瞧见。

饭厅门口,周嬷嬷带着丫鬟们侍立。

道痴道:“实在抱歉,在外头耽搁了一会功夫。”

他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饭厅。旁人都坐着,看不见他身后,周嬷嬷却是瞧出不对,不由瞪大眼睛。

道痴只做不见,对周嬷嬷颔首致意,随即进了饭厅。

见道痴是一个人回来,世子疑惑道:“陆炳呢?”

道痴回道:“他方才在外头脏了衣服,家去换衣服了,让我转告殿下,先开席吧,无需等他。”

世子笑道:“才将他放出去这会儿功夫,他就能淘气地脏了衣服,真是一眼看不到,都不消停。”这般说着,却没有提先开席之事。

席上有两个空位,一个是刘从云与王琪间,一个是刘从云与吕文召间。

道痴瞧出,这席间位置是按照方才堂上位置坐的,便在王琪右手边坐下。

这会儿功夫,就有丫鬟奉了湿毛巾过来,低声道:“婢子服侍公子净手。”

道痴听了,便伸出胳膊,任由她服侍。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道痴身上,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受了美婢服侍,神色各异。

看的道痴有些糊涂,他以为这个是大家都享受的服侍,不愿特立独行,才跟着受了,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的确是每人都有美婢服侍净手,可众人反应不一。毕竟是少年,面对美婢,多少有些“腼腆”。可除了陈赤忠外,其他人也都是长在富贵乡中,并没有什么失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