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出来的女客见她们如此投契,心思各异。即便有十人诋毁容娘,也比不上王宁氏赞一句。王宁氏是朝廷下旌表表彰的节妇,名声是一等一的好,哪里是那些长舌妇人想比的。

王杨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由激荡。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她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富贵荣华都经历,如今唯一在乎的,就是这几个儿女。若是有人敢算计她的儿女,就是她的生死仇人;若是有人帮着这几个儿女,便是她的大恩人。

王宁氏点头道:“好,好,到时候叔祖母给你做点心吃。”

她到底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即便对容娘慈爱些,面对其他人时依旧淡淡的,做了声别,便由三郎、七郎扶着上了马车。

道痴这里,则是少不得同王杨氏与容娘作别。

王杨氏道:“好生孝敬你祖母,等府学放假了再家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长命锁很好,五郎很喜欢。”

道痴应了,对着容娘道:“姐姐在家闷了,便出来转转,顺娘姐姐温柔恬静,姐姐与之定会投契。”

容娘点头应了,看着道痴的目光亲近中带了复杂。

王琪也来作别,马车离了二门,三郎又陪着二人出了大门,才目送着他们乘车里去。

跟在王琪马车后出府的,便是三房的马车。

方才在容娘身边站着的娇俏少女,就是王青汉的小姨妹……

 

第二十章 抓周宴抓破美人面(五)

马车里有些闷,加上方才吃了几盅甜酒,王琪就越发坐不住,同王宁氏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马车,坐在车辕上散热。

王琪笑道:“没想到吕书呆还是个好喝的,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他就要闹醉。等回了王府,总要寻个机会让他如愿才是。”

道痴闻言,颇为向往:“不知王府里的酒味道如何?”

王琪看着他道:“有你也少惦记些,我可不想多个酒鬼弟弟……”

午后的街道上颇为寂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车轱辘压住马路的声音。

突然,一声女子的惨叫,打破了这份安静。

“啊……”声音凄厉,听得道痴后背上寒毛都竖起来。

王琪也惊的晃神,身子一趔趄,差点跌下马车。道痴忙伸手捞住,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只觉得心惊肉跳。

惨叫声是从后边马车里发出来的,小兄弟两个齐齐探身,望向后边,不知是不是驾车的马也被惊住,车夫正狠狠地拉着缰绳,情形有些不对。

王琪还在疑惑,道痴已经判断出来,转过头来,高声吩咐车夫道:“快避到一边,后边的马惊了!”

车夫倒是稳当,未显慌乱,立时拉着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

这会儿功夫,后边的马车已经冲过来,越过王琪的马车,车夫被颠下马车,却依旧死死拉着缰绳不松手,被马车拉着在地上拖行,留下一条血迹。

三房的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追上前去。

王琪已经看的呆了,王宁氏不知何时挑开帘子,皱眉望向前面。

遇到这样惊马的情景,换做其他马车,怕是早就拉不住,要出大事;幸好三房豪富,用的顶顶好的料子造车,车身比寻常马车要重许多,所以惊马跑的不快,须臾就被众人追上。

人仰马嘶一遭后,马车终于在路口前停下。

王宁氏脸色发白,指了指前面,问王琪:“那是三房的马车?”

王琪点头道:“是啊,刚才三婶娘与她娘家妹子,就是跟着咱们前后脚出来的。”

王宁氏犹豫一下道:“过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王琪也正好奇着,便招呼道痴下车,两人走上前去。

仆妇已经掀开马车帘,从车上扶下两人。一个二十五、六,做妇人装扮,发髻都被颠散,脸上满是泪,看着十分狼狈;另外一个则不是狼狈,而是可怖,前襟上都是血,脸上几道翻肉的血檩子更是触目惊心。

那二十五、六的妇人,正是三房王青汉第二任继室丰氏。显然是吓的狠了,她也顾不到是不是在马路上,“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她那妹子,则像是厉鬼似的尖声道:“猫,有猫,该死的猫,抓住它……”

周遭都是三房的随从仆妇,却没有人应答。

旁人没看清,跟着的两个仆妇却是看的真真的,方才惊马前,确实从车厢里出来一只猫,是被摔出来的,正摔在马尾上。

那猫随后在马屁股上抓了几把,这才惊了马。在众人忙乎惊马这会儿,那猫早就跑的没影,去哪里去找?

王琪见丰氏只是一味哭,她那妹子也跟傻子似的喊着找猫,长随仆妇没个顶事的。旁边的路人街坊却惊动了,闲汉们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实在不成样子。

他皱了皱眉,唤了三房的一个男仆道:“都杵着作甚,还不去禀告你们老爷!”

那男仆认出是宗房孙少爷,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应了一声,转身飞奔回十二房寻王青汉去。

王琪看看天色,真想一走了之,可是那样说不定不仅在三房那里落埋怨,祖父也不会饶了他。

没法子,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婶娘,先别哭了,这些人看着呢。”

丰氏睁开眼睛,才发现四下里不知何时聚上来不少闲汉,忙以袖遮面。

王琪道:“侄子叫人回十二房喊汉大叔了,要不婶娘先上车等会。”

听到“上车”二字,丰氏身上一哆嗦,惊恐地看着自家的马车,不停摇头。

闲汉们围在旁边,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莫不是大娘子与小娘子打架,抓花了小的脸?”

“大的也没占什么便宜,头发乱了,前襟松松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小的还是闺女装扮,怕是偷了大的汉子,才挨这死手……”

大家说的正热闹,丰氏的妹子神智终于情形些,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尖叫不已。

丰氏毕竟是当家主母,这会儿功夫也晓得轻重,忙吩咐两个仆妇堵了妹子的嘴。最好的处置方式,莫过于姐妹两个重新上车,车帘一落下,再驱散闲汉就是。

可是尽管拉车的马已经安静下来,她依旧心有余悸,不敢再踏上自己马车。

无助间,她的眼睛正好扫到几丈外停着的马车,认出来,对王琪道:“七郎,这个马车婶子是不敢上了,婶子先带妹子上你家马车上避一避。”

她自说自话,也没有征询王琪的意思,立时吩咐仆妇拉她妹子过去。

王琪见她如此,不由皱眉。可是毕竟是族亲长辈,只能闷闷地疾行几步,道:“婶子,外九房叔祖母在车上,我先过去打声招呼。”

丰氏点点头,脚下依旧飞快,与王琪前后脚到马车前。

当着她的面,王琪也不好说什么,便道:“叔祖母,三房汉大婶的马车惊了,那边坐不得,带着小姨先过来避一避。”

两辆马车不过几丈远,前面乱糟糟的,聚了地痞闲汉,王宁氏也觉得不妥当。

见她们姊妹过来,王宁氏便挑了帘子,让她们姊妹进来。

丰氏还凑合,对王宁氏躬躬身,她妹子却对王宁氏视若无睹,被仆妇放开后,便冲着丰氏道:“去寻大夫,快去寻大夫!”

先前丰氏被惊马吓到,只知晓妹子被猫抓伤,顾不得仔细看。这会儿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除了额头还算光洁,双颊连着下巴,没有一块好地方,左腮抓的最狠,伤口外翻。这样的伤处,岂是寻大夫就顶用的?

旁边的王宁氏顾不得计较丰小姨的无礼,也被这恐怖的伤口唬得脸色发白。

王琪本就心里有些不痛快,见丰小姨待王宁氏如此无礼,越发不痛快。因此,待丰氏跟他说,先用他的马车去寻医馆时,他便道:“婶娘稍安勿燥,先等等汉大叔。医馆里挂堂大夫,哪有几个得用的?说不得还得汉大叔出面,请个好大夫才是。”

丰氏听着,也是这个道理,便低声呵斥了妹子一句,不再提去医馆的话。

她妹子即便骄纵,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糟了这一番大罪,就只剩下哭,又怕眼泪脏了伤口,便哽咽着。

丰氏低声自语:“好好的马车,怎么就上了只猫……你也是,打它作甚?”

丰小姨抽泣道:“不是我先打的,是那死猫先往我身上扑,我才打它……”

王宁氏在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佛珠,手指微动。

道痴回头,望向十二房的方向。这里距离十二房的宅子只隔一条街,王青汉差不多该来了。

正想着,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马路口出现几骑。

转眼而至,来的不只是王青汉,还有王珍以及族中几个青壮。

城里惊马可是大事,不单单是涉及自家人安危,要是撞死了路人,说不得还要惹上官非,王青汉如何不着急?

等到近前,看到地上长长一条血迹,他越发心惊。待下了马,见自家马车完好无损,晓得自家马车没有撞行人,地上只是车夫的血,他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这才问起妻子与姨妹。

待晓得她们姊妹只是受了惊,上了宗房的马车,王青汉抹了一把汗,对王珍道:“还好,没伤了自己人,也没伤了外人,虚惊一场。”

听到丈夫的声音,丰氏挑开车帘,带着哭声道:“老爷。”

王青汉在侄子们面前,不好安慰妻子,便呵斥道:“这大马路上,哭哭啼啼作甚?这人丢的还不够?”

王琪在旁,已经等得不耐烦。王珍见状,低声道:“耽搁不了多暂功夫,洪大叔随后就到,晓得是惊了马车,应该会安排马车过来。”

王琪听了,这才安下心。

过了不到半刻钟,王青洪果然带了马车赶过来。晓得没有伤亡,他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今日三房出门是来十二房吃酒,要是归途真有万一,那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既有新马车过来,丰氏便带了妹子换车。

丰小姨并不知自己脸上伤了什么模样,只是火辣辣的疼。顾不得再去撩拨王青洪,用袖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生怕丢了丑。

因此,王青洪与王青汉等人还不知除了惊马之外,还有闹猫之事。

王琪便带着道痴上前告罪,要先行一步。

王青汉少不得谢了王琪几句,王青洪看着道痴,想要开口说点什么,随即看了看马车方向,没有开口……

因路上这一耽搁,时间就有些紧巴巴,王琪与王宁氏打了声招呼后,就在宗房下车,并且吩咐车夫,将王宁氏与道痴送回外九房后,不必着急回去,等道痴收拾妥当,拉了道痴一起回宗房。兄弟两个从宗房这边去王府,也能少绕些弯路。

一路上,王宁氏都没有说话。

直到回了外九房,王宁氏才叹了口气,低声对道痴道:“能帮的,咱们都帮了。到底不是一路人,往后离十二房还是远些……”

第二十一章 乐群院王七初立志

紧赶慢赶,道痴与王琪兄弟两个,在酉初(下午五点)前回了王府。

除了陈赤忠,其他几个伴读都回来。吕文召又恢复平素的臭屁样,手握书卷,哼了一声便转回自己房间。

沈鹤轩与刘从云都走到门口,与王氏兄弟两个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忙去。没一会儿,沈鹤轩房里就传出琴声,却没有平素的悠扬婉转,而是带了生涩,看来是新淘换的曲谱,正在试音。

王琪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同道痴说,怕他回房后又闭门不出,便道自己喝的厉害,拉着道痴去茶室吃茶。

待惊蛰与立秋送了茶水后退了出去,王琪才神秘兮兮道:“二郎,那马车上的猫哪里来的?”

道痴端着茶盏,随意道:“这个七哥得去问那只猫了。”

王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就不信,你心里就没想旁的。恁地巧,独三房的马车里突然跑出一只猫,不抓三房太太,只抓三房小姨子。”

道痴无奈道:“要不七哥打发人去将那只猫找到,仔细问问。”

王琪见他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说一句王杨氏有嫌疑的话,不由好奇道:“她已不是你嫡母,何须避讳如此?又不是只有我多事混想,难道谁是傻子不成?三房那边心里未必没有数,不知会不会生出别的是非,千万别连累到三郎身上。”

道痴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猫又不会说话,七哥还担心什么。”

王琪将他就拿猫说事,有些不痛快,随即略有所悟道:“是了,猫又不会说话,我在这里浑说什么?”

就算三房有所怀疑,还能大张旗鼓地追究王杨氏不成?且不说三房的心思,本就见不得人,更不要说出事地点在大街上,行凶的又只是一只猫,即便三房想要攀扯十二房,也不占道理。

心中对于王杨氏到底有了怀疑,昨日才告知三郎三房的动静,今日就有了这出“意外”,若是冤枉了人,那可怎么好?随即王琪有摇了摇头,自己好像想左了,三郎不知三房的事,王杨氏一个当家主母,未必不知。

管它今儿下午发生的事是不是意外,丰小姨的容貌既毁了,那三房图谋的事情自然也就落空。三郎那里,当也没有人再搅合他读书。

若是此事真的是意外,那也算是善恶有报;若是不是意外……想到这里,王琪深深地看了道痴一眼,若不是意外的话,那二郎出继出来也是幸事。

吃了两盏茶,王琪的好奇心也散的差不多,道痴便回房看书。王琪一个人觉得没意思,又不耐烦与沈鹤轩与吕文召说话,便踱步走到刘从云窗下。

刘从云在坐在书桌前,埋首案牍。

王琪也不惊动他,探过半截身子,想要看看这小子到底在写什么。

半截身子堵在这里,刘从云即便反应在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他抬起头,看着扯脖子的王琪,好笑道:“恁地?莫不是家去几日又胖了,门口进不来,想要翻窗户?”

王琪“哼哼”两声,侧身几步,挑了门帘子进去,道:“哥哥我是好奇,刘大猫也开始捧书本了。”

刘从云横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即便不走科举仕途,也不好顶着白身过日子。”

王琪听了,不由傻眼,道:“这叫什么话?难道咱们这些人还得下场应试?”

刘从云见他如此激动,不由稀奇道:“这有什么不对么?王府的属官,除了那些不入流的,但凡有些品级的,哪个身上没功名?生员勉强凑合,正经说来,要举人才不丢脸。”

王琪难得地露出几分扭捏,很是没底气地问道:“监生不行么?”

刘从云指了指正房的匾额,道:“这里是乐群堂。”又指了指南边:“那里是大成殿。咱们这些人,是世子伴读。除了长吏司的先生,每隔一月,还有省城大儒过来讲学。王七你还想着混监生,就那么好意思?不说旁人,就是世子跟前也不好交代。”

王琪的脸已经团成一团,嘴巴张得大大的,几乎能塞进拳头。

虽说刘从云这话听着有点那个意思,可是他到底不死心,指了指北边两间厢房道:“那吕书呆与沈凤凰呢?吕书呆可不像是开窍的样子,沈凤凰更是每日只鼓捣他那破琴,从没见他拿过书本。”

刘从云摸了摸下巴,道:“沈世兄既然是凤凰,自然不比凡鸟,区区童子试,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若不是他惫懒,一只不耐烦下场,早就换了头巾。吕家贤弟么?这世上,总有人力不可及之事,也是没法子的事。”

王琪扶着自己额头,呲牙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人力不可及’一把?大家同窗一场,单留吕书呆一个丢人现眼不好吧?”

刘从云扫了扫王琪身后,笑道:“只要七世兄养得再富态些,臀肉丰满,想来也能挨过去。”

被他这么打眼一扫,王琪只觉得自己的屁股都抖了抖。想起祖父的板子,他原本那点侥幸也烟消云散,软在椅子上,哀嚎道:“不是说王府伴读是最轻省的差事么,怎么又要闹着一出?”

刘从云看着他,道:“离世子成年还有三年功夫,七世兄只要别丢下书本,童子试倒也不难。只是小弟有些好奇,世兄那位族弟,在读书上显得太迫切了些,同平素行事有些不附。”

王琪自不好说,外九房太困顿,族弟为了早已得些钱米才决定明年下场,便道:“叔祖母望孙成龙,二郎是承重孙,要支撑门户,早日得了功名,自是便宜些。”

刘从云也是随口问一句,见王琪回得含糊,便也知趣地没有细问。

王琪原以为自己入王府为世子伴读,悠哉混上三年,等世子成人开府,自己就跟过去做个班底,没想到还要经童子试这一遭,不由心里沉甸甸的,没了说笑的兴致,便离了东厢,去了道痴房间。

道痴手上,正拿着几张文卷,是三郎进日做的几篇时文,后边还有王青洪的点评。是三郎整理出来,让道痴观摩学习。

毕竟在明朝待了十来年,摸着书本也有六、七年,对于平平仄仄这些,道痴也熟了些,可对于八股破题,还是有些看不惯。

不过尽管时文他现下做着勉强,可读旁人的还不成问题。三郎的文章,就如王青洪点评的,看着倒也流畅,只是缺少典故,微有不足,应该多读史,开阔视野。

见王琪耷拉着脑袋进来,道痴放下手中文卷,道:“七哥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