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府来说,这绝对是件大事。

想通这点,道痴便踏实了。

下雨天实不是读书天,他便撂下书本,去里间睡觉去了。

半夜醒来一次,外头的雨势依旧未减,道痴不禁有些庆幸,幸好去年冬天将家里的屋顶都修缮一番,要不然这一日一夜的暴雨下来,家里的屋子肯定受不了。

北城势偏高,应不会发生积水;这一回,南城怕是要挨淹了。

翌日,道痴睁眼时,外边的雨已经停了。

天空碧蓝如洗,院子里却因雨下的太急的缘故,有半尺的积水。

王府内尚且如此,外头会如何?

惊蛰早已找出牛皮水靴,送了过来。

在乐群堂吃早饭时,王琪念叨道:“这雨下的也太大,昨儿打雷那个响。戌初(晚上七点)前后雷声闪电都连上了,真是怕人。幸好晴了,再下几日,还叫不叫人活。”

刘从云面上的笑容有些浅淡,透过窗纱望向外头,道:“不知道这次能晴几日,希望能缓上几日。”

陈赤忠道:“这雨水确是来的凶,王府都有积水,外头可见一般。旁的还罢,南城地势低洼,房屋又破,怕是百姓要受苦。”

只有吕文召,尽管学问平平,可却带了读书人的不知世事,有些诧异地看着众人道:“不过是一场雨,也值当你们唠叨一回。逃了半日课,不是挺好么?”

众人都白了他一眼,吕文召有些恼,对一直没开口的道痴道:“二郎,你说呢?”

道痴道:“几位兄长担心的是民生经济,天灾无情,百姓无辜。不过诸位兄长二爷不必太过担心,王爷向来爱民如子,说不得已经安排人手出去修坝。”

王琪道:“修堤坝可是得用银子堆?王爷会修堤坝?”

倒不是对兴王不恭敬,实在是因修堤坝是个劳民伤财又难讨好的事,其中还容易出现各种是非麻烦。

剩下几个人也是满脸不相信的模样,道痴笑笑,并未与众人多解释。

兴王并不需要自己掏银子修堤坝,只要寻个理由,引得地方官员做此事就是。不必自己掏腰包,还能得了百姓口碑,何乐而不为?不管是耗费银钱也好,还是劳心劳力也好,叫苦的都是士绅百姓,兴王只需动动嘴就行了。

不为旁的,就为了那一年二十多万两银子的进项,兴王也会十分热心。

用罢早饭,众人到了大成殿。

世子平素来是押后过来,今日却已经先到一步在这里等着。依旧是世子常服的装扮,可眉眼之间却有些不同,像是隐隐带了兴奋。

众人见了,不免有些奇怪。

直到中午下课,世子方对众人说了缘由:“昨日大雨肆虐,父王担心城南的梁王墓,吩咐孤明日去出城探看,大家随孤一起去!”

都是半大少年,听了这话,不免雀跃。

陆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低声跟世子念叨着:“殿下,明日我要骑马,不要坐车!”

世子眼睛闪亮道:“孤的红云也带着。”

王琪凑上前道:“殿下,是当日就回,还是在那边歇一晚?”

他听人提过,安陆境内的两处王陵,郢王墓离的近,在城东二十里外;梁王墓挺远的,在城南四十五里外。

这两位王爷都是无子除藩,每年生祭、死祭,便由兴王府与官府一道出人祭祀。

听到这个,世子的兴奋劲稍减道:“要当日去当日回,所以大家还得起得早些。”

都是精力充沛的半大少年,谁会在意多睡少睡?就连吕文召这个大明地道宅男,也露出期待之色。

世子挺了挺胸脯道:“大家伙别忘了带上自己的弓箭与箭囊。若是时间富足,还能试试骑射!”说到这里,望向陆炳。显然是为了照顾这个爱武事的乳兄弟,才有这般安排。

听到这个,陆炳几乎欢喜的要手舞足蹈。

众人脸上亦是带了笑,只是出了大成殿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看天,祈祷明日是个好天气。

世子身份贵重,若是明天阴天,王妃肯定要留人。

跟着王府里的先生学了大半年,对于藩国之事,众人了解的更深些。

世子没有在世的兄弟,王府未来系与他一身;若是他有个万一,兴王府不管多么辉煌,王爷百年后也是“无子国除”的下场,王妃与两位郡主就成了无根浮萍。

六伴读中,陈赤忠与陆炳没有参加童子试。在其他四伴挑灯夜读时,这两位也没闲下,只是将精力都放在武事上。

道痴曾与陈赤忠过招,结果不出二十招便落败。道痴可不是纯书呆,老和尚早年也没少折腾他。如此还不是陈赤忠的对手,除了他年岁小,力气不足有些吃亏外,也说明陈赤忠确实有两把刷子。

看来他们六伴读中,将分成文武两系。

只是不知陈赤忠求的到底是什么,若是攀附王府,为何还不去了道袍?去年他刚入府学时,大家伙也有所猜测,想着他是不是想要借王府的势力夺回玄妙观的掌控权。毕竟他叔祖父曾是玄妙观观主。

可时日久了,发现他跟大家一样,该上课上课,除了茹素与穿道袍外,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样子。

有的时候,道痴羡慕陈赤忠的身份。不说旁的,只凭着这小道士身份,就能让尊奉道教的兴王父子另眼相待。

一夜无话,因出发的时间早,大家天不亮就醒了,都带了些兴奋。

不单单是出游的缘故,还因为他们作为世子随从,第一次伴世子出行。

虽说还没人告知他们,他们将来在兴王府具体会是什么位置,可对于王府结构已经熟悉的众人来说,大致也有了估算。

从文的四人,不管最后能走到哪一步,起步当是从九品的王府伴读或引礼舍人;习武那两个,肯定是要进仪卫司。

不过现下也只是想想,世子虽早请封了世子,可因是独子的缘故,并未单独设世子府,他们这些人想要正式补差事,怎么也要等到世子过了“成童礼”。

四十五里路,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不远的距离,可对于身份贵重的世子来说,也算远足。

除了府学的伴读外,随从世子出行的还有王府长吏司长吏袁宗皋,仪卫司仪卫正陆典,护送人员是仪卫司的六十仪卫,王府护卫亲军指挥使司的三百亲兵。

近四百人的规模,在百姓敬畏眼神中,顺着城中的南北大道出城,呼啸而去……

第六十二章 暴雨虐世子出行(二)

出城没多远,陆炳便拉着道痴,下了马车,各自上马。他们的坐骑,都是王府这边准备的,都是半大的小马。

不过也只是骑马,想要跑马那个不能,单看陆典的黑脸,两人便不敢造次。饶是如此,也惹着陆典两个大白眼,低声呵骂了陆炳一句“臭小子”。

陆炳立时老实,神色恹恹。

道痴晓得陆典的顾忌,若是因他们骑马的缘故,勾起世子的兴致,也要跟着骑马,王爷王妃不在跟前,谁能拦得住,那是件麻烦事。不过他瞧着,世子年纪虽不大,却是极守规矩的性子。即便使人带了座骑出来,也没有在路上乘骑的意思。

随行护卫中,仪卫骑马,可三百亲兵是步卒。因这个缘故,马车行驶的也不快。

四十五里的路,中间歇了两刻钟,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目的地,城南村瑜灵山。

王墓建在山坡上,就算整个河谷平原淹没,也淹不到这里。所谓担心暴雨冲击王墓,不过是托词罢了。最主要的是这里比邻河谷平原,离几处旧年堤坝的距离不远。

梁王是仁宗九子,封梁王,十九岁就藩安陆,三十一岁病故,谥为“庄”,因此又称梁庄王。

梁王故去七十余年,梁王墓看起来依旧庄严肃穆,梁庄王与王妃魏氏合葬于此,夫人张氏附葬。

整个王墓用朱墙环绕,周围一百三十丈,内有享殿五间,东西厢各六间,另有神厨、直宿房、宰牲房等二十间,碑亭两座,内官住宅一所。

在梁王墓八百米外,驻扎一个小庄,里面住着守墓的八十户军校。世子在享殿上香后,便带人到小庄休整。

庄头身上带着武职,是个百户,听说世子来了,带着几个属下过来。这八十户军户,梁王驾崩后就奉命守墓,至今已经传承几代人。二十几年前,兴王就藩安陆后,安陆境内的两座王墓便归兴王府照管,这些军户也归到兴王府统辖,这些年不乏年轻子弟补王府亲军、仪卫。

世子过来,也算是他们的小主子,庄里的军户都十分恭敬。

长吏袁宗皋已经点了几个手下去做正事去了,那就是巡视十里外的堤坝;陆炳带着剩下的人,在这里护卫世子。

掐算时间,众人能在小庄休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大部队就要启程返回城里。

世子终于骑上他的“红云”,带着几个伴读并几个亲卫,出了庄子,想要射猎一二。

众人都背了弓箭,想要试试箭术。经过将一年的学习,就算是吕文召也能拉弓射箭,只是力道不足,目标不准而已。

想法很美好,可是绕着庄子走了一圈,出了偶尔蹦出来的蛤蟆,还真没见到山鸡野兔之类。世子觉得扫兴,陆炳却满脸兴奋,指着村口人家柴禾堆,道:“殿下,那里,那里有鸡!”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确实有几只鸡。不过大家多翻了个白眼,因为那是几只家鸡。方才大家跟随大部队进庄时,并没有看到这些鸡,估计是当是动静大了,惊走了这些鸡;现下安静下来,它们又跳出来。

“很肥!”陆炳看着世子,可怜兮兮道。

世子虽向来惯着陆炳,此时却是摇头,晃着缰绳,带头骑马回临时驻地。

陆炳骑马跟在后头,小声嘀咕道:“到底是活物,又不白射,给银子就是。”

王琪正好与他并骑而行,忍着笑道:“你丢得起那人,殿下还丢不起那人。找不到猎物就堵在村口射鸡,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临时驻地设在庄子中间的广场上,因这里住的军户,此处便是他们平素出列练兵之地。小四百来人安置下来,满满当当。

因早就晓得要在外头吃一顿,所以出发前都已经准备好的吃食,倒是也省事。

世子与众伴读这边,带来都是王府厨房准备的细点心与酱肉,胡乱填了一口了事。

两个时辰的休整时间,转眼而逝。

先前派去巡堤坝的人没有回来,袁宗皋与陆典商议一番,又派了五个人骑马过去探看。剩下其他人,则拔营返程。

同上午的晴好天气相比,下午的天气一下子酷晒起来。

连最爱动的陆炳,也不肯再骑马,钻进了世子的马车。

等到众人拔营行至半路,先后两拔去堤坝前探查的人马才回转,追上大部队……

没有不开眼的劫匪,需要谁去挺身护主:没有泥石流洪水这样的天灾,让人心慌;没有落难佳人,需要援手。众人行进的这条路,本就是昨日兴王府使人探看过。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王爷与王妃也不会允世子出来。

众人平平安安地出来,天色擦黑时,平平安安地回来。

众伴读回了府学,世子则同袁宗皋、陆典两个去见兴王。

堤坝那边的情形,岂止是不好。不仅有两处决堤之处,即便没有决堤的地方,堤坝根基也有些不稳当。下游有几户人家,前日被决堤的河水冲走,溺亡了是四人。

前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一日一夜的暴雨,使的堤坝损毁的十分严重。虽说现下堤坝还勉励支撑着,可要是再下两场大雨,怕是堤坝要垮坝。

现下才是五月中旬,才刚刚进入雨季,湖广又是雨水充沛之地。要是不修堤坝的话,这河谷平原几千顷良田,说不得都要受到波及。

可要是修堤坝,也不是易于之事,除了需要修缮的旧堤坝二十余里之外,还需要筑新堤二十里。

兴王向来畏暑,有些苦夏,看着清瘦不少。

听着长吏袁宗皋的回禀,兴王的眉头越皱越紧。

修堤筑坝岂是容易事,河谷平原十年九涝,只是水患轻重的区别,地方衙门却没有筑坝之意,不过是因其中涉及颇多,不容易出功绩,反而容易出纰漏。

那二十余里的堤坝,还是兴王府牵头,修筑几次才修筑成的。自堤坝筑成后,河谷平原的水患乃绝。愿以为旧堤坝怎么也能坚持个数十年,可这几年雨水充沛,今年的雨势又比往年更甚。

不说旁的,就是前日那场大雨,就是百年不遇。

早在世子一行人回来前,兴王便得了地方官员的禀奏,因前日大雨的缘故,使得南城百姓房屋倒塌三百余间,百姓溺亡数十人。

太平盛世,这已经是大灾,需要上报朝廷。

地方官员哪里敢隐瞒这样的大事,到王府这边来,也是想要看看兴王的意思。是要“重报”,还是“轻报”这是个问题。

兴王的意思,是要“重报”,并且自己也上了折子,提及筑坝防水患之事。

想要向朝廷要银子,那是做梦;地方银库,也不会有这一大笔闲钱。兴王的折子时,便只言王府这边欲出钱粮筑坝。不用朝廷掏银子,还能安民,朝廷不仅会准,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褒奖赐下来。

等得了朝廷的准信,兴王府便可以请安陆士绅人家“共镶盛举”,毕竟河谷平原里,并不单单是王府的庄子。早先那二十余里堤坝,就是这样“王府牵头,士绅共镶”的方式修筑成的。

只是往年的雨水没这么厉害,堤坝都是选紧要处修筑,陆陆续续地筑成二十余里。

兴王即便给朝廷的折子上将水患说的再重,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危机到这个地步,不是三里、五里,而是需要修建二十里堤坝。而且在修新堤时,那二十余里的旧堤也不能懈怠。

兴王想着,都觉得头疼,看着下首坐着的儿子道:“璁儿,堤坝的事,你怎么看?”

世子想了想,道:“河谷平原地势低洼,又处在两水之间,早年因水患的缘故,多是荒地。还是父王早年使人筑坝垦田,才使得那里渐渐好起来,安陆也增了良田万顷……若是不管的话,怕是过几年又成荒地……

这一点,也是兴王所不能忍受的。

官田那点银子哪里够王府开销,若是民田这里也没了收成,那王府日子就要窘迫起来。对于一个安逸享乐半辈子的亲王来说,这一点无法忍受。

兴王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就修堤!”说着,转头对袁宗皋道:“请先生代孤安排一下,明日派帖子出去,后日本王召见安陆官员及士绅共商防患之事……”

府学里,众人出门的兴奋劲尚未消减,齐聚乐群堂,说起今日出游之事。

虽说跑马打猎都是传说,可头一回随世子出门的新奇也引得人心中激荡。

就算王、刘、吕三家都是地方大姓,子弟出行也前呼后拥,可哪里比得上亲王世子的架势。今日世子出行,还是“简仗”,若是仪仗全套,更是不知何等威势。

不说旁的,就说世子出城前,不仅要净街,道路两侧的人也都要跪迎跪送。连他们这些随从,都受了百姓跪拜,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大家正说的热闹,“轰隆隆”一阵响雷,打断大家的话语,大雨复至……

第六十三章 心忧虑二郎归家

大雨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才停下来。天色依旧阴沉沉的,没有放晴的意思。

乐群院里又积了水,水深比上次的还深,足有一尺深。幸好王府建筑,与外头不同,即便是厢房,也是一尺高的台基,雨水才没有倒灌到屋子里。

看着地上的积水,又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道痴心里沉甸甸的。即便家中的屋子去年修缮过,可是地势在那里放着,积水是免不了的。

大家用了早饭,便去了大成殿。

少一时,世子带着陆炳来了,先生随后而至,照常上课。

等下课后,道痴便请世子留步,道:“殿下,我家中屋舍狭小古旧,又只有祖母与姐姐在带着老仆小鬟在,别无健丁,连番暴雨,甚是心忧,想要同殿下请半日假,家去探看一二。”

府学名义上的负责人是王府长吏袁宗皋,实际上不过是挂名,只有逢十的日子才过来给讲史。道痴不放心家里,可是也不好找到长吏司去请假,只能跟世子言及此事。

世子是晓得道痴家境况的,听了他的话,倒是也能体恤他的忧心。北城虽地势比南城高些,可高门大户还罢,小门小户走水也成问题。虽说目前报上来的,多是南城房屋坍塌,可北城未必就安然无忧。

他便点头道:“好,那你就家去。袁先生那里,孤会使人去告之。若是无事便罢,要是有不妥之处,你也不必赶着回来,打发人回王府告之一声即可。若是有需要援手之处,也勿要客气。”

因不放心家里,同世子告假后,道痴便带了惊蛰离开王府。为了这个,还挨着王琪一番抱怨,道是他早些说请假之事,还可以将他也带上。

道痴也是临时起意,屋顶虽不怕漏雨,可长时间在水中浸泡,也容易成危房。想想家里那些人,除了腊梅这个粗使丫头,哪个像能排水的?

从王府到外九房宅子,要穿过几条街,因城北地势高的缘故,街道上的积水并不多。可是道路两侧的民宅,多了敞开大门,人头涌动地在排水。

外九房的大门,虽没有敞着,可也不像平素那般紧闭,虚掩着,道痴没等近前,便见门被推开,是腊月提了水桶出来,倒向几步外的暗沟随后,是燕伯佝偻着的身影,手中也提了水桶。

看到燕伯身上都是泥浆,道痴心下一紧,疾行两步,顾不得与燕伯说话,跻身进了大门,大步向内院而去。

进了院子后,入目便是一院子的积水。这个情景,并不意外。这宅子是老宅,住了几代人,外头的街道却是相继垫高。外凸里凹,雨小还罢,能慢慢渗入地下;雨势一急,就容易积水。

不过迅速环视一周,看着并无房屋坍塌,道痴还是松了一口气;随后退身出来,又看了外间的南房与录顶屋,也是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