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娘与燕嬷嬷,掖着裙角,手中拿着木瓢,站在厢房里,俯身盛水。

见道痴突然进来,在门口站了站,又退出去,缩头缩脑的,顺娘起身看着他道:“二郎怎么回来了,出溜出溜这是作甚?”

道痴疑惑道:“姐姐,既是家中房屋无碍,那燕伯怎么弄了一身泥浆?”

顺娘听了,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后街十太爷家的屋子塌了,祖母听了信,刚才让燕伯在那边帮忙来着。”

听了这话,道痴才明白为何过了半日功夫,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排出去多少。对于王宁氏派燕伯过去帮忙,他不以为然。

燕伯去年卧床三月,至今腿脚都有些不利索,就是拜十房所赐。好不容易,因他“告诫”一回,才使得那边不敢再歪缠,两房关系也远了;这会儿又上前,不是自找不自在。

固然是老太太心善,可也容易带来麻烦,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姊弟两个外头说了几句话,上房还没有动静,道痴道:“祖母没事吧?”

顺娘回道:“祖母心情不大好,方我劝着小憩,这会儿当睡着了……”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十房三堂婶没了,七郎夭了……五堂妹也伤了腿……只有三堂叔因在铺子里对账,歇在铺子里,躲过一劫……我虽没有亲见,可只听嬷嬷说,都觉得心里不落忍。”

道痴听了,皱眉道:“十房其他人呢?”

顺娘道:“别人没事,塌的屋子多是厨房净房这些,住人的屋子,就坍了三堂叔家住的南屋……祖母知道了,心里难受。三堂婶虽也嘴碎些,比起那两位也算好的;三堂叔又是个憨厚人,早年哥哥小时,三堂叔也曾上门帮衬过……”说到这里,也是不知不觉带了哽咽。

王氏族人虽多,可多了出了五服,同外九房带着服亲的,只有八房与十房。

十房中,老三就是“歹竹出好笋”里的那根“好笋”,难得的老实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老实,在家里多是被压住的份。他在内三房的铺子做管事,收入也算中上,是十房唯一有正经收入的男丁。可是因十太爷在世,他们兄弟没有分家,他被兄嫂压着,住着最破的屋子,妻子儿女承担大半家务。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闹出来,他却只有默默受着。

街坊邻居也好,族人也好,不是没人为其抱不平。可这毕竟是十房家事,他自己不吭声,旁人也不好说嘴。

如今十房出事,其他人完好无损,只有老三这个老好人,妻儿具亡,好好的一年四口,去剩下父女两个。

恶人天不收,好人没好报,老太太不难受才怪。

就是道痴,素来心冷,听了十房的事,都有些不自在。也只是不自在那丁点儿时间,随即他还是舒展眉头,对顺娘道:“祖母上了年岁,见不得这些,姐姐还是多劝着才好,到底是旁人家的事。

顺娘点点头,道:“我都晓得,会劝着祖母的,二郎勿要担心家里。”

道痴这会儿除了庆幸,就是后怕。外九房的宅子看着比十房的干净,可实际上两处宅子的年头差不多。若是去年没有修缮房子,还不知今年会什么样子。

他回东厢换下身上长衣,穿上一身旧衣服出来,招呼惊蛰进内院,与他一起排水,换下燕伯与燕嬷嬷。

燕嬷嬷被他吩咐去厨房做饭,燕伯被吩咐上街去买些菜肉果子回来。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姊弟与腊梅、惊蛰四个年轻的,顺娘带着腊梅清厢房里的水,道痴带着惊蛰直接排院子里的水。

顺娘虽额头汗津津的,可望向道痴的目光越发柔和。家里谁不知道,腊梅早接了灶上活计,就连二郎自己也赞过腊梅在厨艺上有天分,还淘换出几个食谱给她。可现下为何二郎吩咐燕嬷嬷去厨房做吃食,而不是腊梅?不过是怜老惜弱。

这会儿功夫,道痴心里也正想着燕嬷嬷与燕伯。这两个既是外九房的忠仆,在外九房服侍了祖孙三代人,为他们夫妻养老送终也是应有之义。

这夫妻二个的年纪比老太太还年长些,都是六十好几的人。燕嬷嬷体力不济,燕伯自打去年重伤后,人也越发见老。如此一来,在他上学的时候,家里便只有腊梅一个主要劳力。腊梅又在灶上,又做家务,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顺娘的婚期又定了,不管腊梅是随着顺娘出嫁,还是留在家里,家里都当添人手。

可是老太太那边,始终不肯点头,怎么办?

王府的积水都有一尺深,外九房院子里有外头倒灌过来的雨水,足有尺半深。除了院子里,屋子里也有积水需要清除。

就是四人片刻不歇,闲下手的燕嬷嬷与燕伯时不时搭把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屋子里、院子里的积水排的差不多。如今就剩下贴着地皮那些,等着慢慢渗下去就行。

顺娘早已累的小脸发白,头发被汗水打湿,跟水洗似的,扶着门框直打颤;腊梅与惊蛰两个涨红着脸,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使劲地喘着粗气。

只有道痴看着还好些,也不过是强撑罢了,拄着扁担站在那里,腰酸的都也不敢动。

燕伯更是站不稳,由燕嬷嬷扶着回房去了。

道痴看了上房一眼,心中不无埋怨。若不是顾及老太太的心情,他早就掏银子,叫惊蛰去请人掏水。

可是那样的话,老人家就要恼了,这也是他迟迟没有买人的缘故。虽在他的恳求下,老人家收下他交过去的财物,可在生活习性上,老人家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节俭作风。

上房竹帘撩开,王宁氏出来,便看到疲惫之极的众人。

道痴挤出笑道:“祖母醒了……”

看着地上露出的坑坑洼洼,王宁氏叹气道:“是我老婆子糊涂了,忘了排水之事就睡了过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对道痴道:“下回再如此,就请人家来排水。”

一时之间,大家都望向王宁氏。

王宁氏看着道痴点点头,道:“是我老婆子想左了,同银钱比起来,还是人最重要……”

第六十四章 议水患士绅云集(一)

道痴并没有在家里过夜,换了衣裳,吃过饭后,便准备回王府。他去了王府做伴读,除了应试那几日,还是头一回请假,既是家中无事,还是当早去早回妥当。

王宁氏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是自己过去太过刻板,才使得孙子不放心家里,巴巴地赶回来。她少不得嘱咐道痴,不必再牵挂家里。若是家里真有什么急事,会托人往王府传信的;要是家里没传信过去,就不需要他操心。

现下才五月中旬,下雨的日子还在后头,总不能因这个老往家里跑。即便世子宽和,也不好如此肆意。

道痴一一应了,又叮嘱顺娘几句,才带惊蛰回了王府。

乐群院里的水已经排得出去,石板路上都是水渍。

王琪正在院子里与黄锦说话,见到道痴回来,不由两眼发亮。看来两人的话也说的差不多,黄锦对道痴点点头,笑呵呵地出了乐群院。

“二郎,家里没事吧?”王琪也不嫌热,上来便勾肩道。

道痴推开他的胳膊,道:“排了一个多时辰的水,累的浑身发酸。”

王琪难言兴奋道:“二郎,王爷发了帖子,邀请城里官员士绅明日过府吃茶,以祖父与洪大叔的身份,应该都会来的。世子方才使黄锦传话,说是明天上午停课,让我们几个陪着世子待客。”

话音未落,便见吕文召探头出来:“明天上午停课?”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真是‘好学’的,就这一句听得真。”

他本就大着嗓门与道痴说话,厢房里的几个自然都听见,陈赤忠与刘从云也推门出来。

王琪满脸兴奋,对大家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陈赤忠神色淡淡,点了点头,说了句“晓得了”便回了屋子。

不怪他不上心,明日既士绅过府,那少不得四姓人家,世子带他们在身边,也是给四姓人家面子,与他关系反而不大。

吕文召瞪大眼睛道:“有头脸的士绅都来,那我爹岂不是也来……”说着,耷拉着脑袋,攥着书卷道:“我要回房念书了。”

只有刘从云笑嘻嘻地上前,道:“夏日天长,这还大亮着,去吃两杯茶吧。”

道痴干了小半天活,累了一身臭汗,回来前不过擦了擦,现下身上正难受,便道:“刘世兄与七哥先去说话,我先洗个澡再过来。”

见他面带乏色,刘从云便唤自己小厮出来,吩咐他帮着惊蛰准备热水。

王琪见了,便也吩咐立秋一声,才与刘从云去了茶室。道痴先回房不提。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热水便得了,道痴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身上缓过来些。

进了茶室时,便见刘从云含笑而坐,王琪则歪在罗汉椅上,两人谈话之间说到了河谷平原。

“王爷轻易不下帖子见外人,如今大正旗鼓地请人进府,多半是为了今夏雨水量大之事。若是王府真要牵头筑坝,说不定王爷会派殿下代为巡视。”刘从云道。

王琪两眼闪亮,道:“殿下不在府学,那我们这些伴读是不是也可以不用上课?殿下身边,除了内官与侍卫,总要有随从。”

刘从云道:“这回许是要如七世兄的意了……前日殿下出巡,明日殿下出面待客,瞧着王爷的意思,是要开始教导殿下处理政务……”

道痴听到这一句,心下微动,上前道:“刘世兄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刘从云道:“我只是猜出来的,毕竟王爷好道轻权众所周知。殿下今年十三,现在学习政务,等到十五大婚,便可以接手王府政务。”

王琦闻言,雀跃道:“殿下学政务,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学着当差?学了一年经史,我实在是脑子都木了……在族学里混了七、八年,也没有在府学里一年累人。”

刘从云点头道:“我们是殿下伴读,自然当跟在殿下身边。”

“哈哈!”王琪大笑出声,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满脸放光道:“殿下若是要在十五岁大婚,那是不是现下就该开始选妃了?听说王府为王子王孙选妃,都是由长吏司出面,在境内遴选清白人家的仕女。哇呀呀,我是不是当去央求殿下,跟在长吏司那些人屁股后边,挂个选妃副使什么的的当当?总能帮殿下长长眼。”

刘从云闻言,仔细打量王琪好几眼,确定他这几句都是实心话,笑的越发真挚,道:“殿下向来对七世兄另眼相待,说不定还真的能如了七世兄的愿。”

王琪手舞足蹈道:“真的?大猫也你这样看?哈哈,那我可真的要去同殿下说了。士绅家的小娘子,都拘在家中,除了选妃的时候,还哪里有机会得见?若是我真谋上选妃的差事,你们可不许眼气,大不了看上谁家的小娘子,我也帮你们相看就是。”说到最后,脸上已经露出几分得意,彷佛自己就要顶着“选妃使”的招牌,逛遍安陆州,见识成百上千的美人似的。

刘从云只是笑,道痴翻了个白眼,道:“七哥就算有这个心思,眼下也缓一缓。你们没出去不知道,城里的情形有些不好。两场暴雨几乎连上,北城地势高,都有了积水,旧房坍塌的不止一两处;南城地势洼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怕是这个时候,王府这边都念着水患,暂时还顾不到别的。”

王琪与刘从云都收了笑。

王琪担忧道:“这两次暴雨确实骇人了些,二郎家的屋子能受得住么?要不明日同祖父说,先接了叔祖母与姐姐去宗房住一阵子,将屋子再修修?省的有个万一,叫人上火着急。”

道痴道:“屋子刚修完半年,还算结实,只是排水有些不畅,也是老宅子的通病,不过是费事些,倒是也无碍。”

王琪这才对松了一口气,道:“我没进王府前,曾被两个酒肉朋友拉着去过南城。那不仅地势低洼,屋子也多是又小又破,还真的未必能禁得住昨日那样的暴雨。”

说起这个,众人都沉默起来。

只是王琪与刘从云两个想的一样,倒不是说觉悟多高,忧国忧民什么的。而是他们身为世子伴读,如今已经坐上王府这个大船,与王府休戚与共。

世人愚昧,多将天灾归咎与**。

兴王府是新藩,却得了两代帝王的青睐与重赐,早就引得周边藩王不满。早在弘治年间,兴王府还与襄王府打过御前官司。

要是水患波及的地区广还罢,“法不责罪”这四字也适用地方;若是只有安陆州地区水患最重,那说不得就要扯上王爷“失德”之类的话,给他其他藩王攻击兴王府的借口。

百姓无知,说不定也会将王府当成洪水猛兽,他们这些王府中人也要遭人指指点点。

道痴想的是,得关注此事,看看地方衙门怎么处置。天灾在前,地方可不能乱;否则等到宁王掀起反旗,说不定安陆便也乱了。

道痴想起老和尚心中所提及的南昌府这半年发生的几件大事,无非是官员横死、钦差暴毙之类,彰显宁王府的猖獗,已经有与朝廷撕破脸之意。这个样子,还能太平多久?

到底还造不造反啊?道痴真心觉得自己等的有些不耐烦。老和尚在那边挂单,看样子不看完热闹不打算回来。

这叫什么事?真要地方乱起来,百姓乱兵杀红眼,寺里也未必安全。

一时之间,三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没了吃茶闲话的兴致,各自回屋不提。

翌日,早起便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

众伴读用罢早饭,便由黄锦领着,出了府学……

第六十五章 议水患士绅云集(二)

王府是前殿**的布局,前面三殿是正殿承运殿,后为穿殿,又后为启运殿。正殿是王爷接天使以及初一十五接受地方官员觐见之地,启运殿是王爷平素处理藩地内务所在。

众伴读随着黄锦,就来到启运殿偏殿。

世子带着陆炳,已经在此处坐着。他身穿朱色蟒服,腰盘玉带,虽说常服装扮,可肃容时,也添了不少气势,正不知跟陆炳说些什么。陆炳边听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满脸认真。

见众人见来,世子神色稍缓。

王琪牵头,众人行了半跪之礼。世子见状怔了怔,随后开口叫起,却没有说什么以后免礼之类的话。

在府学时时,众人可叙同窗之谊;府学外,早定主从,也是众人的本分。

他吩咐大家坐下,道:“等一会地方士绅耆老到了,孤将暂代父王会客,诸位可随在孤身边。等到议完正事,说不得还能有功夫,让大家与家中长辈团聚一二。”

说话的功夫,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在陈赤忠身上顿了顿,眼里多了份笑意。

陈赤忠入王府将一年,第一次换下道袍,换上直裰,平添了几分斯文。

对于他这份知趣,世子显然很满意。在府学如何无人管,出来站在世子身后,身份就不同。前两日那次出城,众伴读还不算正式露面。这次在安陆官绅前,众伴读随侍,算是正式亮相。

陆炳则是合不拢嘴,凑到道痴下首坐了,探过脑袋,小声道:“二哥,稍后见了那些人,我们要出王府……”

道痴亦小声道:“世子要出府?”

陆炳点头道:“我们要随行呢,只是不出城。”

道痴没有细问,心里想着世子多半是去南城。

兴王就藩二十余年,口碑甚好。旱年求雨,涝年防洪,饥年出钱粮赈济,都是常例。前些日子的两场暴雨,都北城都有房屋坍塌,南城情形定是更甚。

少一时,便有内侍进来禀告:“殿下,城中士绅到了,由属官正引着往这边过来。”

世子点点头,吩咐道:“引到西阁候着。”

内侍应声而去,世子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看向道痴,道:“昨日家去如何?”

道痴道:“院子低洼,雨水倒灌,积水尺半深,用了一下午的功夫,才将积水清的差不多。幸而去岁修缮过一回屋子,要不然怕也熬不过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后街族人,就有人家因房屋倒塌,出了大事。”

世子皱眉道:“暴雨成灾,怪不得父王甚是心忧。”

估摸过了盏茶功夫,世子方起身先行,众人起身跟上,进了启运殿。

启运殿面宽七间,进深三间,分中殿,东阁,西阁。

东阁是王爷平时召见臣属所在,世子直接带人众人到了西阁。

城市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主,都在这里候着,别看他们在百姓面前威风八面,进了王府还真是的连坐的余地都没有。

进世子进来,众人都跪拜在地。

道痴早已随着其他人避开,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王家老族长与王珍在,沈家二叔在,吕父与刘父也都在。还有些许多二等人家,在四姓人家身后。偏后的位置,还有外九房的姻亲,张庆和的伯父张氏族长。并不见王青洪,他心中有些疑惑。

西阁设了一张罗汉塌,世子坐了,众伴读都屏气凝声地跟上,左右侍立。

世子这方开口叫起,而后看了站在士绅之首的王老族长一眼,吩咐赐座。

两个小太监应声下去,抬了一把黄梨木方椅过来,放在王老族长身前。

王老族长叩谢后,才挨着椅子边坐下。

应邀前来的十几家士绅,上了年岁的不止王老族长一个,可是得赐座的,便只有王老族长一人。

王家能在王府这般有脸面,不单单是王府姻亲的缘故,最主要的是在兴王就藩安陆初,得了王家助力。早在其他士绅对年轻的藩王观望时,王家已经开始投诚。

兴王就翻初,得到的赐田是邺王、梁王府早年的官田,不过四百多顷,不得不开始购买民田。

王家没等王府开口,便托人送上五百顷地的田契,而后又用极低的价格,另卖了一千顷良田给王府。

当王府决定垦田时,王家又出钱出力,配合王府筑坝垦田。

看似王家好像吃亏,为王府出钱出力,还连送带卖舍了一千五百顷良田;可实际上在同兴王府打交代的二十多年中,王家不仅没吃亏,反而在垦田后又增加几千顷良田,安陆第一士绅人家的位置坐的更稳。

但凡王家当时有所犹豫,其他人家投向王府,那安陆现在就不再是这个格局。

想到这里,道痴望向王老族长的目光带了敬佩。地方士绅对于王府都是既巴结、又防范,因为藩王侵占民田之类,并不是稀奇的话题。

其他地方藩王口碑不好的缘故,大多半也是与争产争田有干系。兴王府由地头蛇王家助力,并没有侵占民田,省了多少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