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是五仁馅,里面放了冰糖,显然是对了虎头的胃口,他笑眯眯地吃了三块。王宁氏怕他积食,将他跟前的月饼盘子挪开,他才歇了嘴。

道痴想到张庆和,低声道:“祖母,张大哥什么时候从武昌府回来?”

王宁氏在心里算了下,道:“今日出考房,二十五放榜。要是榜上有名,还要拜房师、会同年,早说也要下月初才回来……若是考的不顺,二十八、九就差不离到了。”

说起这个,老人家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要是张庆和榜上有名,接下来迎娶,是双喜临门,顺娘也直接成了举人娘子;若是张庆和乡试失利,心情不好的话,会不会影响小两口感情?

道痴见状,劝道:“祖母不过太担心,我使七哥打听过了。城里几位大儒,都赞过张大哥的文章。张大哥此次下场,是厚积薄发,多半过的。”

王宁氏道:“只盼着好。”

容娘坐在道痴对面,对于祖孙两个的对话听不真切,只听到“张大哥”、“文章”之类,不由红了耳朵。

她侧过身来,看着虎头眼巴巴地看着挪到一边的月饼盘,心中不忍,可也不敢让他多吃,便拿了一牙西瓜给他……

中秋过后,道痴又等了一日,八月十七这日,去了王府……

第九十三章 心存奇世子出府

世子在前阵子治丧中,清减许多,歇了小半月,气色好转不少。

听说道痴求见,他心里有些意外。毕竟一年多相处下来,他也瞧出来,道痴并不是多事的,假期中间入府,定是有什么事。

他便没有耽搁,直接吩咐内侍将道痴带到启运殿。

大丧过后,每日除了去凤翔宫请安之外,他就在这里,整理兴王生前的一些手书随笔,也处理些王府事物。

十数日未见,道痴进门,自然要先大礼参见。

世子抬手虚服一把,道:“快起吧。”

看了两眼道痴,他倒是有些奇怪,道:“怎地你休息小半月,面容反倒清减了?旁人都苦夏,二郎还苦秋么?”

道痴起身,长吁了口气,道:“出府后,得了大师父丧信,我便出城悼祭,中秋前方回来。”

道痴七月里还请了假,就为了探望西山老僧,世子自是记得此事,不免唏嘘道:“真是世事无常,孤还以为你们放假撒欢,日子过的爽快,没想到你又值丧亲之痛,孤这里给你道恼了。”

道痴道:“谢过殿下。西山寺除了大师父与虎头,便只剩下两个老仆。虎头不知世事,我实不放心,下山时就将他带了回来。”

世子倒是没想着道痴是不是饶了自己“礼贤下士”的计划,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他眼睛一亮,带了几分期待,道:“二郎今日带人来了?”

道痴摇头道:“没得殿下点头,我怎么好带人过来。”

世子从座位上起身,脸上带了雀跃。

兴王在时,父子两个常穿常服出王府,即便守着规矩很少出城,可市井之间也是常转的。前两个月忙着王府治丧之事,世子哪里有功夫、有心情出去。

如今闲着无事,又晓得自己期待的“异人少年”进城了,世子不免有些意动。

“孤随你出府去瞧瞧,可好?”世子犹豫不决问道。

道痴一愣,还真没想到世子要出府。他原以为,世子得了虎头消息,会让他早日将人带进府。

“寒舍简陋,殿下身份贵重……”道痴迟疑了一下,如斯回道。

他虽愿意抱着世子这条大粗腿,可也不敢撺掇他出去,要是传到王妃耳中,哪里能落下好。

世子出府不出府,本还在两可之间,见了道痴的反应,反而越发想要出王府透透气。兴王薨,王府一下子就冷清下来,前两日的中秋节,一家人团坐一起,都红了眼圈。小郡主甚至忍不住悲泣,扑到王妃怀里,大哭了一场。

世子在母亲与姊妹面前没有落泪,晚上就寝时却湿了枕巾。逝者已矣,生者犹在。世子也不愿自己每天悲戚,想着早点振作起来。

他挑挑眉,道:“安陆城的富贵之地,还有比得上王府的么?”

意思很明显,同王府比起来,何处不是陋室,道痴不必因家舍简陋寒酸而不好意思。

道痴心中苦笑,他在乎的哪里是这个?

道痴晓得世子的脾气,最不喜人忤逆,便也不再啰嗦。只是祈祷世子能想起来去王妃知会一声,至于提醒之类,还是免了。

世子本就将他与陆炳看成小的,多照顾一二;他要是摆出老成的模样,提醒世子这个、提醒世子那个,肯定第一个被厌弃。

还好世子至孝,就算任性想要出府,也没有忘记王妃那边,对道痴道:“你去寻陆炳,孤去母妃跟前说一声,两刻钟后在王府门口见。”

道痴应了,出了启运殿,去寻陆炳。

走到陆家院子外,便听到里面隐隐孩童的啼哭声,道痴不由有些踌躇。可是世子吩咐他来寻陆炳,是要带陆炳出府的意思,他又不好多耽搁。

想到这里,他抬手叩门。

院子里哭声渐止,“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陆炳红着眼圈出来开门。

见到道痴,陆炳眨眨眼道:“二哥怎么来了?”说话间,打开门,将道痴往院子里让。

道痴脚下没动,道:“虎头进城了,现下在我家。殿下想要过去看看,打发我来叫你。”

陆炳自从听王琪提过虎头,一直在盼着,原以为要等到九月伴读们假期完了才能得见,没想到现下就有了消息。

“去二哥家?”陆炳先是欢喜,后是犹豫道:“殿下出府,那王妃那边?”

道痴道:“殿下亲自去王妃处禀奏了,让我们两刻钟后王府门口集合。”

陆炳这回是真笑了,拉了道痴进院子,道:“上回我在北城巡城,就想要去二哥家转转,怕是冒昧才忍着。这回沾了殿下的光,总算能得偿心愿,怎么能空手去?”

范家这个小院,处于王府西南,小小三合院,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范氏虽是五品诰命,可因住在王府的缘故,身边只带了一个老嬷嬷入府,帮她照看几个孩子。另有王府安排的两个才留头的小姑娘,负责院子里的扫洒。

陆炳同道痴说完话,便对正房扬声道:“娘,王二哥来了。”

范氏挑了帘子出来,招呼道痴进屋坐,又抓干果吃食给他。

尽管范氏言谈之间带了热络,可脸色有些僵硬,里屋偶尔还有饮泣声。

道痴坐得不自在,道:“师母,是殿下打发我来叫大郎,我们俩这就该过去了。”

陆炳却是蹭到范氏跟前,道:“娘,殿下要带孩儿去王二哥家接虎头大哥,孩儿总不好空手去,娘帮孩儿预备礼匣子。”

范氏早听儿子念叨了几次虎头,晓得是王琪举荐的勇武少年,过些日子要入王府。

现下听了儿子的话,旁的她还没在意,“去王二哥家”那句,却引得她变脸:“殿下要出府?”

陆炳道:“娘莫担心,殿下去王妃处禀告去了。”

范氏这才松了一口气,问了两句,晓得是世子临时起意要出府,面上难免露出几分不赞同来。

可世子不在,跟两个小的说也没用,她便没有说什么。

里屋童子抽抽搭搭的哭声又起,夹杂着少女的轻声细语。道痴忙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再迟怕殿下心急。”

范氏点点头,对陆炳道:“这次你是随殿下过去,多半是打个过场就回来,哪里算是拜会。等下次你单独去时,我再帮你预备礼匣子。”

陆炳见范氏没精神,便老实地点点头,随着道痴出来。

出了院子,他的小脸就耷拉下来。

道痴轻声道:“是炜二弟在哭?这是怎么了,连带着你也跟着难受?”

陆炳伸出左手,带了几分委屈道:“早上去给王妃请安,二弟折了王妃的菊花。娘不仅打了二弟屁股,还说我没看好二弟,打了我二十个手板。”

他方才左手一直在袖子里,现下露出来,掌心又红又亮,肿得跟小馒头似的。

道痴看了,不仅倒吸一口冷气:“什么花这么金贵?引得师母这么大的火,将你们兄弟都打了?”

“是王爷生前移摘的两株墨菊,王妃最爱的。”陆炳越说越没底气。

确实是闯祸了。

现下菊花花期未至,满盆的绿叶子,哪里就吸引了小孩子?

陆炳的弟弟陆炜今年五岁,是有些调皮捣蛋,但也不是不听话的孩子。

道痴早就察觉出,陆家在王府的地位很微妙。王爷与世子甚是看重范家,听说两位小郡主与陆家大小姐也是闺阁好友,可是却没有听过王妃对范家人亲疏之类的话。陆家人行事都十分小心谨慎,丝毫没有王爷器重就嚣张跋扈的意思。

王府里的男主人没了,王妃与范氏一个是世子生母、一个是乳母,关系有些微妙。

见道痴不接话,陆炳哭丧着脸道:“我真的不晓得那两盆菊花就是王妃最爱的墨菊,刚好今天换盆,一堆花草都混在一处,有鸣虫叫,二弟就被引了过去,踩了个正着。”

这句话,倒是真证明这里头的“巧”。

不过这是王府内务,道痴不过听听便罢。

多半是下面人在搞鬼,以王妃的身份,真要想敲打范氏,也不用这般费事。只是不知道算计的到底是范氏还是王妃。

道痴道:“不管有心无心,错就是错,师母的罚的没错。你也是被殿下惯的,行事越发随意。师母管教你们,总是为了你们好。”

陆炳举着自己的“猪蹄手”,呲牙道:“我都这般疼了,二哥不说安慰两句,反而也来说教。”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王府南大门,陆炳早缩回左手,脸上也平静如常。

等着盏茶的功夫,便见世子穿着素服,带着黄锦、吕芳两个小太监过来。

即便世子是轻车简从,可马车前后跟着的仪卫也有七、八十人。

这也太显眼了。

世子见状,不由皱眉,唤人生前,吩咐了几句。仪卫这才前后散开,饶是如此,马车左右也留下二十来人。

世子带着道痴与陆炳上了马车,无奈道:“孤本想要借此出来转转,母妃却是发话,命孤接了人即回。”

听到一个“接”字,道痴道:“殿下,虎头不谙世事,总要先教教规矩……”

世子道:“学规矩的事不急,孤会慢慢教……”

……

第九十四章 试深浅谁深谁浅

即便世子身份显贵,可毕竟是外姓男子,没有登堂入室的道理。因此,道痴到家后,便直接将世子引到南厅。

至于那些随从,除了黄锦、吕芳,另有四个近卫随着进门外,其他人就分在道痴家门外,街头巷口几处警戒。

饶是如此,一行八人,加上道痴、惊蛰主仆,就是十人,进了小厅,小厅里也立时局促起来。世子虽面色如常,可显然没涉足过百姓人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小厅。

陆炳与黄锦几个都难掩诧异,早听说道痴家里不富裕,也没想到会寒酸成这样,这两间小厅,还不如王府净房来的敞亮。刚才从门口走到这里经过的小院子,也逼仄得紧。

道痴吩咐惊蛰奉茶,自己同世子告声罪,往内院去了。

王宁氏已得了消息,晓得道痴带了两位小公子家来,后边还簇拥着好多随从。

孙子去王府之事,王宁氏是晓得的,这一寻思就骇出一身冷汗。

她吩咐顺娘与腊梅回屋子,自己站在正房门口,等道痴进了院子,便急匆匆招呼道痴到身边,低声道:“真是那位来了?”

道痴无奈道:“可不是那位。”

王宁氏叹气道:“你这孩子,恁也大胆。要是有个闪失,这一家子都讨不了好去。”

道痴心里虽忐忑,可不忍见王宁氏担心,低声道:“祖母莫担心,殿下禀告了王妃后出来的,带了三百亲卫跟着,都在这条街上警戒,断不会有半点闪失的。”

人数夸大了几倍。

王宁氏听了,提着的心这才放心,不过依旧道:“还是早送走的好,我们担不得这干系,惊扰了街坊邻居也不好。”

道痴应了,望向站在旁边的虎头,虎头手中抱着一只大公鸡。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已经蔫吧下来,无奈地冲着道痴拍拍翅膀。

道痴道:“虎头怎么折腾起它来?”

王宁氏笑道:“你走后,这孩子就在鸡栏前站着,看来是瞧着鸡稀罕呢。这公鸡啄他,这孩子也不避,倒是与它玩到一处。”

道痴笑笑,对虎头道:“快将公鸡放了,带你去见客。”

王宁氏只当虎头孩子气才在鸡栏外,道痴却晓得这家伙定是看着公鸡,想着鸡腿、鸡翅之类的。就算他不知道怎么将活鸡变成那些好吃的,也知道这些就是肉肉,才当成宝贝不撒手。

虎头虽恋恋不舍,可还是“哦”了一声,将公鸡放回鸡栏。

那可怜的公鸡一落地,便飞似的去了,钻进鸡笼不肯再露面,显然被蹂躏的怕了。

王宁氏将虎头的衣襟抻了抻,将他袖子上沾着的两根鸡毛也摘了去,才推了推他,道:“好生听你二哥的话,随你二哥去。”

说罢,王宁氏又道:“贵人既家来,我总要去拜见。我去换衣裳,等世子要走前,你使人知会一声,我过去请安。”这是对道痴说的。

道痴虽不愿折腾老太太,可也晓得这是没法子的事,点头应了,带了虎头出去。

小厅这边,世子已经等得有些烦躁。

虽说已过中秋,可秋老虎正厉害,这南厅里不仅狭窄,而且通风也平平,屋子里很是闷热。另外家具器具都上了年头,屋子里即便常开窗子,也有股淡淡地霉味。

惊蛰喊燕嬷嬷取了热水,给世子与陆炳奉了茶,可这简陋的器具,散茶饼子,黄锦与吕芳哪里敢让世子用。

内院到南房不过几步路,道痴带了虎头抬腿就到了。

虎头显然没想到,道痴口中的“客”不是一个,而是这么多人,不免有些怕生,愣了愣,便将自己往道痴身后藏。

他比道痴个子还高半头,哪里藏得住?

世子与陆炳都好奇地打量虎头,觉得王琪有些夸大其词,即便虎头看着稍健壮些,也瞧不出有半点“熊力”的影子;要说“异于常人”之处,则是这大个子行事太稚气些虎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黑眼仁多,白眼仁少,加上眼中的稚嫩,脸上的怕生与乖巧,怎么看都是纯良无害的小羊羔。

世子见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笑着对道痴道:“七郎说虎头有熊力,二郎家里有没有石锁?”

即便喜欢虎头,他也想要先看看虎头的分量,毕竟他出来前,在王妃跟前夸了海口的。要是虎头差不离还好,要是差的太多,他面子上也过不去。

道痴自是看出世子眼中的犹豫,心里晓得眼下不是让虎头藏拙的时候。他摇头道:“没有石锁……不过虎头臂力尚可,单手就能将七哥举起来。”

王琪这一年多虽瘦了不少,可也分跟谁比,跟众少年同窗相比,依旧像个小肉墩子。

世子闻言,眼神微闪,转头看了看身边侍立的几人。黄锦与吕芳都是少年,百十来斤肉;那四个近卫,可都是身高将近六尺,身上紧紧绷绷地,隐隐地看出身子的腱子肉。

于是,世子便指了指其中一个道:“你上前去,让虎头试试臂力!”

那近卫听着众人说话,对于道痴身后若隐若现的那个少年,有些不以为然。所谓“身有牛力”、“身有熊力”这些话,在武人中不时有听闻,可没几个能信的。

不过心里腹诽是腹诽,他还是应声出列。

道痴一把从虎头从身后拉出来,指着那近卫,对虎头道:“这位大哥要同虎头做耍,就像你同七哥那样玩。”

虎头闻言,带了欢喜,不过望向旁边的几个人,还是有些迟疑。

道痴道:“若是你耍的好了,旁人也同你一道玩。”

虎头这才动了,一步两步走到那近卫跟前,咧着嘴冲那近卫笑。

那近卫看的直慎得慌,寻思这少年不像是孩子气,笑起来更像是傻子……这胡思乱想,下一刻他就被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