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这时,已经从双手变成一个手,轻松地举着那近卫,还在这丈半见房的小厅里小跑起来。一边跑着,一边看着道痴与众人,就差在脑门上写着“快夸我吧”。

那近卫身子僵着,面色发白,显然被惊的缓不过神。

世子与陆炳两个看着,眼睛闪亮,另几个近卫则是瞪大了眼睛。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王府校场就有石锁,世子亲卫,提个两、三百斤的石锁,实不算什么。

可提起与举起又不同。虎头的年纪,又在这里放着。虽不是他的极限是多少,可单手举起百数十斤的大汉跟玩似的,确实是“异于常人”。

道痴没见停,虎头便不歇,半刻钟过去,连气都不喘。

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充当“石锁”被举着的,几个近卫是真服了。

陆炳已经站起身,满脸羡慕地看着虎头。

道痴见世子眼睛已经发亮,虎头手上那个近卫也被折腾的差不多,便对虎头道:“先放下这位大哥。”

虎头听话的放人,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道痴。

陆炳看着不忍,道:“王二哥你快夸夸他呀!”

道痴晓得世子跟前,自己不宜“喧宾夺主”,便看着世子的荷包道:“殿下身边带了小食没有?”

世子听着没有没脑的问题,先是一愣,随即道:“这些日子孤嗓子有些发紧,身上常带着糖百合。”

道痴虽舍不得,可晓得虎头入府最亲近的当是世子,而不是自己。只有那样,世子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虎头,待虎头好。

陆炳也反应出虎头的表情,未必是要夸奖,更像是小孩子讨吃,捏着自己的荷包,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荷包里装着两条山楂脯,还有两块牛皮糖,都是他爱吃的。

他倒不是舍不得拿出来,而是想起母亲告诫他的话,让他在世子身边时,一切以世子为主,莫随意插话多事,眼神暗了暗,又松开手。

世子反应过来,果然带了几分趣味看着虎头。

对于他们这些人上人来说,不怕下边人单纯,不懂事,毕竟不懂事可以慢慢教;那些有小主意、小算计的,反而让人生厌。

道痴对虎头道:“这是殿下,只要你以后听殿下的话,就有好吃的。”

虎头跟在道痴身边长大,对于他的话,自然全心信赖,开始眨着眼睛望向世子。

世子手中的素色荷包,即便没有打开来,虎头也有些挪不开眼。道痴没习惯随身带小食,可王琪是个爱吃的,身上荷包里果脯、肉干常有的。

看着虎头这眼巴巴的模样,世子脸上露出笑意,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糖百合都倒出来,吩咐黄锦送过去。

虎头看了眼道痴,见他没摇头,才双手接了,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手心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捏了一片,送到嘴里。

一屋子人,都齐刷刷地望着虎头。

虎头的眼中,只有这半把糖百合,眼睛弯弯的,嘴角不禁上挑,嘴角边口水亮晶晶的。

近卫也好,两个小太监也好,都吸了一口冷气。

若说方才虎头表现的,怕生点,孩气点、反应慢些,看着有些呆傻;现下这模样,坐实了这孩子确是“异于常人”。

陆炳倒是越发喜欢虎头,觉得虎头比自家二弟乖巧多了。

世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很满意,“不知世事”正好,慢慢教就是,教出来乖乖听自己的话多好;陆炳就是他带大的……

第九十五章 柔弱女亦有犯拧时

目送着王府的马车在众府卫的簇拥下远去,道痴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王宁氏方才出来拜见世子,并且与孙子一道亲送贵客出门。

老人家心里不放心虎头,可见孙子难受,便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休假已经将半月,再过半月就会回府学,等那个时候你们再做伴便是。”

道痴点点头,扶着王宁氏回了院子。

尽管方才世子带来的亲卫不是三百,也有七八十人,散在街头巷尾,引得不少人家探头探脑。旁人家虽好奇,不过是嘀咕两句。

外八房这边,因与外九房是近邻看的更真切些。

这一年多来,外九房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中。或许外九房现在还不如他们富裕,可谁都能看出来,外九房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孙女婿是秀才老爷,孙子是王府伴读,如今家里仆从人口也渐增。八老太太与两位儿媳,不是没生过与外九房多亲近亲近的心思,都被八老太爷拦下。

八老太爷是这样说的:“旁人有是旁人的,人还是本本分分只看自己碗里的好。当时与外九房疏远,是怕他们叫穷,占了这边的便宜。现下要学十房那些没脸没皮的,过去讨便宜?我的儿孙是乞丐么?”

一席话说的老伴、媳妇都低了头,再也不敢提与外九房多走动的话。

大人既顾忌脸面,又想着利害关系,反而不如孩子们想的简单。外八房的两个孙子,却极爱往道痴身边凑。

他们两个都在族学上学,只是还没有下场。道痴与他们年纪相仿,却过了县试、府试,如何不让他们佩服。

八房两个媳妇生怕公公怪罪,教训了儿子两遭,两个小的也不敢再往外九房窜了。只是堂兄弟两个读书越发用心,想着要是自家兄弟都过了童子试,父母还有什么理由拦着不让他们与从堂兄弟亲近……

王宁氏与道痴哪里能想到,外八房老少的纠结,祖孙两个开始给顺娘拟嫁妆单子。

趁着假期还有半月,道痴想将这个处理妥当。

除了之前买的那五十亩地,道痴这两日又去西城置了一间铺面。地理位置只算中等,正是因为这个,价格也便宜,一百零五两银子临街三间门脸房。即便租金不多要,一年十数两银子进账没问题。

妆田、铺面、家具这些大件都齐备了,剩下零零碎碎也不少。

道痴来到这个世上,还是头一回置办嫁妆,哪里晓得该置办什么,王宁氏拟的单子看着又太简陋了些。就算张家父子不是势力眼,还有张家那些亲戚呢。顺娘这样良善的性子,道痴可不愿她因嫁妆的缘故,被人低看一眼。

实在无法,道痴只能求助容娘。

容娘将自己的嫁妆单子抄了一份过来,带着三郎与道痴两个以作参考。

像玻璃罩的盆景、掐丝珐琅果盒、挂镜、挂屏这些都算是这个时候的“奢侈品”,尽数划去。这些东西都是成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有钱也一时无处买去。

银质蜡扦可以换成锡的,粉彩茶叶罐换成青花罐。茶具与瓷器可以减半,梳理用具、洗漱用具、化妆品等,则在安陆城的范围内采购。

四季衣服、鞋袜、其他穿戴品,这边准备的差不多,道痴需要做的,便是多添尺头。

陪嫁的首饰这块,则是请容娘帮着去银楼选。非诰命不得用金玉珠翠,除了四对耳坠是纯金外,一副头面用的是鎏金,一对掐丝珐琅花钗,其他家常戴的几套钗环都是银制。

两匣子首饰用了五十五两银子。

选完首饰,姊弟三个便拿着拟好的单子,在西城进行了大采购。其他的还罢,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衣料这里又是大头。除了庶人可用的绢、、素纱等,因张庆和已经是秀才,顺娘算是“士人妻”,衣服可以用纻丝、绫罗,这两样是外九房没有的。

除了衣料的限制,道痴才知晓百姓服饰连颜色也是有限定的。民妇穿衣,也只能穿淡色,不许用大红、鸦青,这就是士庶之别。

若是按照这个论,外九房倒是比寻常百姓要强的多,因为外九房属于“士”阶层,穿衣上倒没有那么多的避讳。

等到采购齐当,整整堆了一马车。

等到外九房时,道痴便安排众人卸车。

看到他大肆采购,顺娘很是吃惊,王宁氏倒是看不出是什么。道痴出去之前,已经同老人家说了。两个大头道痴都花了,这些小头上,王宁氏就没有再啰嗦。

老太太心里,早已当道痴是自家骨肉,对于他竭尽全力为顺娘置办嫁妆之事,就也没拦着。在老太太看来,若是自己大孙子在世,定也会同道痴这般。她若是多计较,反而像是拿道痴当外人。

上房西屋早已空出来,就是留着装顺娘的嫁妆的,这些东西便由大家抱着、提着,都送到上房。

等东西都卸完,顺娘额头香汗淋漓,才听容娘说了一嘴,晓得这些东西都是弟弟给自己置办的嫁妆。

她这回没有避出去,而是正色道:“祖母,二郎,我不要。这些东西要么退出去,要么就给二郎做聘礼使。要是张家图嫁妆,那我不嫁也罢。”

虽说王宁氏放出话去,道痴不早娶,可外九房三代独传,也不容他太晚娶妻,多半过了成童礼后就要定亲。仔细算下来,也就三、两年的功夫。

王宁氏呵斥道:“快闭了嘴,什么话都敢说!”

顺娘低着头,道:“反正不要就不要。我本是做姐姐的,不说为兄弟做什么,反让兄弟顷家顾看我,这算什么?”说话之间,眼泪已经簌簌落下。

老实人犯起拧来更让人头疼,又是在容娘姊弟跟前,王宁氏心下已经恼了。

道痴不好告诉顺娘,这些实不算什么。即便外人看来,他几乎用了全部身家,可实际上并不是那回事。可在容娘与三郎跟前,又不好说这个。

就算买东西用的这百十来两银子,他为了不让容娘起疑,也是先去的药铺,卖了世子那日过来时带的人参、鹿茸等高级补品;在银楼的时候拿出包旧钗环出来,兑了几十两银子。

容娘与三郎看在眼中,自是认定外九房的银钱来源多是这般来,越发觉得道痴不容易。

容娘对顺娘本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过于绵软了些,没有继承王宁氏的刚性;现下见她如此,倒是有些不忍。

又见王宁氏脸色发青,道痴欲言又止的,容娘便拉了顺娘的手,道:“好姐姐,嫁妆这东西,自古都是娘家人量力置办,多寡都是心意,姐姐只需受着就好,哪里好说什么要不要的。”

顺娘哽咽道:“可是,我怎忍心?”

容娘掏了帕子,帮她拭泪道:“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难道你们不是亲姊弟?要我说,二郎做的很好。就算他年岁小,也是支撑门户的男丁,不为你这个姐姐做主为谁做主。就算现下将这些都给了你,又能如何?难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就不能再赚银子回来。”

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一席话出来,顺娘反驳不了,只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二郎一大早就出来,跑来跑去大半晌,连口茶都没吃,顺娘姐姐不说一句谢,反而怪罪起来,我都要看不过眼。又不是外人,斤斤两两计较的那么清楚,都是一家人,再说谁吃亏谁占便宜的话就没意思。”容娘脆生生地说道。

顺娘忙道:“我没怪罪……”

容娘笑道:“那顺娘姐姐就欢欢喜喜受了这份好意吧,莫要再说旁的,小心气坏了叔祖母。”

顺娘被容娘说的又羞又愧,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不要”之类的话,只是神色间还有些迷惘不安。

王宁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吩咐道痴招待容娘姊弟,带了顺娘去东屋开解。

道痴则是带了容娘与三郎到东厢奉茶。

进了屋子,道痴便对容娘竖起大手指:“大姐姐好厉害!”

容娘掩袖轻笑,道:“这算什么?不拘男女,想要高声说话,就要占住个‘理’字。”

三郎好奇道:“那要是不占理怎么办?”

容娘挑眉道:“道理又不是天下掉下来落到你怀里,没理找到理不就行了?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那一句话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是自己心里都没底气,那还不如趁早歇了嘴,费那个劲作甚?”

三郎咋舌道:“大姐姐的意思,不就是无理也要辩三分么?”

容娘想起正事,看着道痴道:“你这边银钱还能凑多少?”

道痴想了想,道:“现银都就剩下今日买东西剩下的几两,还有大师父给的几个老物件,府试后世子与族长太爷赐下的两方好砚台……”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大姐姐,当铺需要多少银子?”

容娘道:“当铺不同其他铺子,需要库房,铺子后的地方要大,地方不能太偏僻。买了铺面后,还需要用铁匠捍铁库房,不算本金,铺面这块就要、三、四百两银子。先期的时候,成衣可以直接卖成衣铺子,收到的好物件,也可以直接送古玩铺寄售。等到本金周转开,有了余钱,再置办另外两个铺面也不迟。饶是如此,从铺面到本金,少说也要七、八百两银子……”

……

第九十六章 因银钱姐弟起疑意

七、八百两就能开始门赚钱的生意,搁在富贵人家眼中,这本钱绝对不算多。

可是道痴这里,今天给顺娘采购嫁妆,都是先卖了好些东西筹的银钱,还不过是百八十两,又花的差不多。

三郎望向道痴,露出几分担忧。

道痴的眉头也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起身,而后进了里屋。

等出来时,他手上已经多了个粗布包裹。

他打开包裹,露出里面两个紫檀盒子,道:“这两样是大师父所赐,我原想要做个念想。”

打了开来,一个装的是八寸高的羊脂白玉、观音立像,一个是半尺高、半尺宽的紫金弥勒。

即便不是古玩行家,可也能看出这两样确实算是好东西。

容娘终于晓得为何道痴没银子,也敢张罗开铺子。眼前这两样,都是积年的物件。

看着道痴不舍的模样,容娘笑道:“典当不好要价,具体能换多少银子不好说;要是这两样东西找个铺子,慢慢寄售出去,本钱也就够了。只是既是你想要留作念想。典当也好、寄卖也罢,都不怎么妥当。若是你信得着我,就将东西押给我,我借银子给你。可是亲姐弟、也需明算账,月利二分是少不得的。”

她哪里稀罕利钱,不过是怕道痴不好意恩白借她钱,才这般说。

道痴露出感激之色道:“太好了,谢谢大姐姐……这两样东西真要交到外头去我还真的不放心。”

这两样东西,是道痴前几日下山时从老和尚的秘藏中挑出来的。毕竟顺娘出阁在即,嫁妆是个大头。现下外人不知晓缘故等到顺娘出嫁,嫁妆摆在世人跟前时,总要有个说法。

拿出这些东西其他的银钱来路即便有对不上的,容娘与三郎也会以为是老和尚过去给他的si房银子。

果然容娘也想到此处,目光柔和下来道:“大师父是二郎的贵人,虽已故去,二郎也要记得这份恩情。”

道痴点点头,有些感伤。

容娘后悔提及这个,有些不好意思看道痴,起身笑道:“我们出来半日也该家去了。铺子的事你不用操心,趁着还在假中好生孝敬叔祖母。”

道痴应了,起身送他们出来。

容娘与三郎去上房告辞顺娘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犹在,随着道痴亲自将姐弟两个送出来。

道痴没有忘了那观音与弥勒,在容娘上车后,便将包袱递了上去。容娘看了道痴一眼,接了包袱,与三郎两个乘车离去。她心里却是寻恩,道痴是不是太容易信人了,就不怕自己藏了歹心,将这两样东西si吞了去。

三郎盯着那包袱,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

容娘见他神态不对,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三郎恹恹道:“大姐姐,祖母与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山居的老和尚,都晓得贴补二郎,祖母与父亲只是最初的时候走个过场,过后问也不问一句?若说父亲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还能说得过去;那祖母呢?难道真的因过继出去,心里就不当成亲孙子了?”

他被祖母带大,打小多受宠爱,若不是本xing纯良,加上王杨氏与容娘两个都盯着,早就娇惯的不成样子。

而今对比道痴的不容易,想着自己打小所受的一切,三郎羞愧不安之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有句话“爱屋及乌’么?就算祖母不念着二郎是亲孙子,看在崔姨娘的面上,也不当这样不理不睬。”三郎不解道:“这一年多来,父亲还偶尔提上二郎两句,祖母却从未提及。甚至早先知晓我来看二郎,还生了好大的火。后来我再也不敢与她老人家说实话,这才好些。”

或许是因为崔姨娘没的早,这姐弟两个还是回乡后,冒出个庶弟来,才晓得家中早年还曾有过一个贵妾,是祖母的亲侄女。

当初因过继之事,外头说什么话的都有,王杨氏不愿儿女误听人言,跟自己离心,便对他们讲了自己当年所遭受的一切。

即便时隔多年,可重新讲述这段往事的王杨氏还是痛不yu生、无语泪噎。

容娘与三郎一直以为自家父母琴瑟相合,没想到还有纳妾的这段插曲。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姐弟两个听完这段“纳妾史”也跟着心里发冷。

想想那个时候的母亲,早产伤身,被大夫诊断为难再有孕,还是因随着丈夫千里奔丧所致,两个嫡子紧接着随后天折。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可是没人体谅她天了嫡子,反而觉得她没了儿子,耽误十二房开枝散叶,不等出孝期,就定了贵妾。等到出服,新人立时被抬入府。

后来父亲起复,老太太借着孝道之命,打算安排崔姨娘跟着上任,要留下儿媳fu在老家尽孝。

结果,就在启程前,妻妾两下同时查出身孕,才都留在老家待产。

听着这往事,姐弟两个原本对二郎出继之事有些异议,也不忍在王杨氏跟前提及。

不管二郎无辜不无辜,他的生母确实曾害的自己母亲伤心难过。

姊弟两个心里都晓得,当年的悲剧,都是祖母偏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