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彬本名江彬,原为宣府边将,因得宠与今上,奉命率边城四镇军回京,留在京城,后提督东厂与锦衣卫事,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一。

他被今上收为义子,赐姓“朱”。

换做其他朝代,即便不是真正得龙子龙孙,可是能为帝王“义子。”身份肯定也高于文武大臣。

可是不管是大明宗室,还是文武大臣,没有几个人承认今上那些“义子”的身份。

正德皇帝虽一个儿子没生,可是却爱收义子,看到伶俐顺眼的,就收了做“义子”。在正德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个义子。有点收集人才的意恩,就跟收集的豹房里的猛兽似的。

或许是人多,不管是皇上,还是朝臣,对于这些赐姓的皇帝“义子”并未另眼相待,原本是小旗的还是小旗,原本是舍人的还是舍人。除了会奉承的几个,得了今上的欢喜,格外器重,一路高升之外,大多数依旧还是老样子。

正德七年后,今上收“义子”的热火劲淡了不少,可几年下来也增加二十余人。

加到一起,今上“义子”人数超过一百五十人,要是个个都当回事,那京城的王公大臣就没法活了。

可是谁敢得罪朱彬?

朱彬的四镇边军大营就在通州,还兼着禁军神武营最高长官,又与今上的另一个义子共掌禁军勇敢营,手中又握着锦衣卫与东厂堤骑,如今又加上团营。

操练团营,就是朱彬的提议,从内侍从选能骑射的人,在大内一带操练。

朱彬提督团营,并不是只增加千余个太监做手下,而是将势力从宫外触到宫中。

不管朱彬有没有反心,他确实有了“只手遮天”的能力。

陆松只是听着,都觉得胆颤心惊。等酒过三巡,两个小校到底是武人,胆子大了,说话也少了顾忌,便说出一条京城官场流言,朱彬要造反。

陆松的心都提了起来,不管朱彬有没有反心,既然有这样的流言,那就是逼迫他不得不反。

今上重病,数月不朝的情况下,朱彬还能得到提督团营的旨意,这说明皇上身边有人呼应。

陆松一下气就想到王府这次的“恩旨”上。

皇上既重病卧床,那这个“恩旨”到底是谁的意思?

吩咐人将两个醉酒小旗安置下去,陆松就急匆匆去了启运殿。

世子正与袁宗皋说话,见陆松面带急色地望向二人,两人都望向陆松。

陆松也不罗嗦,直接说了从两个小旗那里得到的消息。

袁宗皋与世子都变了脸色。

朱彬手握重兵,朱彬里通内官,这“恩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皇太后、阁臣戒备朱彬造反,才命世子“预袭为王”?因为世子不承亲王爵,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勤王”。

大明藩王开国至今数十位,现下朝廷真要逢难,真正能信任的,也就是宪宗皇帝诸子,孝宗皇帝诸子,今上的亲叔叔们。

这些亲王就藩不过二十多年,即便有子孙,也不过是初封郡王,地方势力不深,不像那些传承了几代的亲王府,背后势力繁杂。

若是京城不安定,那朝廷最坏的打算就是着急诸王北上“勤王”。可是要是惊动楚、蜀、周、秦这样的大藩,那就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只有兴国这样的小藩,朝廷能放心使唤,不必担心尾大不掉口世子呆呆地,过了半响才道:“京城局势既已危急至此?”

袁宗皋到底上了年岁,尤自镇定道:“殿下尚未行成童礼,王府中事本当请王妃做主,此事亦然。”

自古以来,“勤王”的藩王有几个好的。若是呼应的兵力强些,会被朝廷忌惮:要是领的兵少了,不过是填炮灰。

江西王守仁立下平叛大功,得到的不是嘉奖,而是攻许。若不是他人缘好,阁臣与内侍中都有人保,那不仅自己断送性命,整个家族说不定要都收到牵连。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谁耐烦举藩国之力,争什么“勤王之功”。世子只觉得心中憋闷,晓得袁宗皋的建议正适宜。

既然京中“恩旨”将他说成是仰仗母妃出面做主的“稚子。”那他就当小孩子好了。

小孩子可不会看眼色,只晓得按旨行事。没有明发天下的旨意,不动就是;即便有明发天下的旨意,他“年纪小。”难顾周全也是有的。

此是干系王府存亡的大事,三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立时出了启运殿,去凤翔殿见王妃。

在京城消息不明确前,王府这边,怕是还得请王妃出面。

因这道莫名其妙的恩旨,王妃正心烦,听说儿子带了袁宗皋与陆松同来,按捺下心中焦躁,吩咐请三人到正殿相见。

袁宗皋古稀高龄,陆松又是王爷生前近卫,又跟着世子同来,王妃倒是没有设屏风,直接出来与众人相见。

待听了众人猜测,王妃脸色更是难看。兴王府与其他王府不同,王府上下只有世子这一个男丁,要是有个万一,兴藩就要除国。

想到这里,王妃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早在就藩安陆,晓得之前就藩安陆的两位亲王都是无子国除时,王妃心里就有些忌讳。长子、长女先后天折后她几近绝望。

即便后来陆续又生下三个儿女,可王妃到底存了心病。

如今听说这莫名其妙的“恩旨”背后,可能就是京城危急,诸王“勤王”。

王妃的心都揪起来,刀箭无情,要是儿子有个闪失,她也活不得,两个郡圭也凄凄惨惨,再无依靠。

想到这里王妃咬牙道:“王府名下只有府卫,媳儿又年幼,哪里能背负此重责?且等京中旨意,由我出面应对。确切消息传回来前,王府还是闭门谢客为佳。”

虽说王府也同京城有消息往来,可是“朱彬可能造反”这样要紧事都没有传出来,可见线人不顶用。

想到这里,王妃看着世子道:“总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派两个妥当人速速进京,打探打探京中消息?”

世子眯了眯眼,王妃说的妥当人,是可以相信的人。王府上下几千人,可有几个“妥当”的?

内官都是宫里拨出来的,在王府服侍,也有监督之意:品级高的属官,是吏部选派;品级低的属官都是地方士人,哪里敢随意托付大事?

他想了一圈,道:“母妃,让王琪去吧?王琪伯父在京,以‘探亲,之名进京也不打眼。”

王妃虽晓得娘家人不妥当,时时约束可见儿子如此倚重王家人,心里到底不舒坦。不过也晓得,王府没有几个当用的。

藩王说着是一国之主,实际上不过是变相圈禁,内侍与属官,都是朝廷眼线。正是因这个缘故,兴王才早早地给儿子选了众伴读,让儿子培养得用的心腹手下。

如今涉及王府存亡,王妃便放下心中芥蒂,点点头道:“很好。”……”

等世子在王妃这里议完事,已经是晚饭时分。

陆松与袁宗皋两个先告退,世子则主动留下陪王妃用晚饭。

世子瞧着王妃强装镇定下的惶恐不安,在袁陆二人前不好宽慰,只剩下母子二人时,少不得劝慰一番。

“母妃不过过于忧心。江彬一小人耳,不过一时气焰嚣张。宁王府集几代人之积蓄,前后准备十余年,最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江彬只是边城武夫,因媚上而幸进,奸佞也。即便举起反旗又如何?连朱姓都是冒姓,并非太祖子孙。名不正言不顺,闹腾不了许久。王府这边只要稳稳的,不出头争‘勤王,之功,定太平无事。”世子道。

王妃听了儿子这一袭话,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她拉着儿子的手,红着眼圈道:“是了,咱们不贪那些,还怕什么?我只要我儿平平安如……”

她心里不由念起“三清教主”、“太上老君”的好来。

也就是自家儿子,打小被丈夫耳濡目染,对道学颇有上心,对于权势之类并不怎么上心。以前王妃是不愿儿子如此,可现下看来,谁晓得是福是祸?

若是寻常少年,有这样“露脸”的机会,定会欢欣雀舞,哪里会在乎其中的凶哈。“……

世子出了凤翔殿,就不自由地加快脚步,吩咐黄锦道:“去府学传七郎、二郎……”还有陈赤忠……”

黄锦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乐群院,王琪用罢晚饭,在赖在道痴房里。

他歪在榻上,掐着手指头道:“现下已经三月下旬,原本府学要等殿下成童礼后才解散。可是现下有恩旨,命殿下‘预袭为王”那府学时不时该解散了?”

道痴想着世子那边“如临大敌”的模样,摇摇头道:“毕竟不行嘉礼,殿下怕是一时顾不到府学这边。”

王琪“嘿嘿”笑了两声,道:“该解散就解散吧,省的每天还用半天功夫上学,浪费大好春光。除了二郎与陆小子尚小当多读两年书,其他人都是记事就启蒙,谁耐烦还上学?”

道痴道:“七哥再忍忍,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就好了。”

王琪想了想,道:“二郎说的不错,世子虽没行嘉礼,可也拜过庙,王府上下改了口,过了这两日混乱,想起府学,就当停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隔门道:“七公子,二公子,殿下传召。”

黄锦来了。

王琪与道痴对视一眼,推门出了屋子。

黄锦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才对两人点点头,又去隔壁门前道:“陈公子,殿下传召。”

陈赤忠的屋子与道痴的屋子挨着,黄锦又在门外说话,因此陈赤忠听得清楚。

虽不知世子到底有什么事,可在传召王家兄弟时,能加上他一个。陈赤忠的心里有些ji动,以前或许他还有选择,是接掌道门,还是为名利挣扎:可当他从世子手中接过那五百顷地时,就没有了选择。

没有世子,他不仅保不住田,性命说不得都被人害了去。不管是出于私利,还是什么,他愿意向世子百分百地献上他的忠诚。

三人跟着黄锦,匆匆出了乐群院。

刘从云站在窗前,看着众人的背影,脸上终于没了笑意。

世子“预袭为王。”他们这些伴读,用不了多久,也会正式补属官。同为伴读,可与世子关系,却是有远有近,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本是个聪明的,早就发现世子对他的冷淡。

同样是四姓子弟,世子虽早就对王琪亲切,可在王爷大丧前后还是明显不同。

之前是有礼的亲切,后边才是真的当成自家人,说到底还是因王琪是内定的三仪宾,有姻亲这一层关系在。

刘家在安陆地界,想要提高身份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王府姻亲。

不说旁人,就说蒋家。

王爷生前,几多礼遇。

如今即便不如早先风光,也是咎由自取。可即便如此,因是王妃娘家人,安陆地界谁人敢招惹?还不是巴结奉承着,连知州的子侄见了蒋麟,也要自称“小弟”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王陈出府,傲客登门

世子心中决定去京城探听消息的人选是王琪,可等王琪真站在跟前,他反而有些迟疑。

京城若成战火之地,那去京城探听消息的王琪会不会有危险?王家与王府虽没有正式缔结婚书,可王琪在王爷灵前执过子婿礼。王府上下,安陆地方文武,都晓得王琪是王府内定女婿。

要是王琪真的有个万一,那自家姐姐怎么办?

姐姐与王琪青梅竹马,对于这门亲事也是隐带欢喜。

他这一迟疑,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重。

王琪见他皱眉,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世子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向陈赤忠,心里寻思要是陈赤忠代替王琪的可能性。陈赤忠身手好,能吃苦,真要进京探听消息,速度当比王琪还快。可是只因一条,就不如王琪妥当,那就是世子不信任他。

即便晓得因那五百顷地,陈赤忠算是绑在王府这条大船上,可面对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世子依旧不能完全信任与他。

世子心中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看着王琪与陈赤忠道:“昨天的旨意莫名其妙,孤心里实在不安生。朔日日食主大凶,京城虽也有消息传过来,可有些不尽不实。七郎可与赤忠可愿为孤走一趟京中?”

王琪痛快道:“但凭殿下驱使,殿下只管吩咐便是,何止为难至此?”

陈赤忠道:“愿为殿下分忧。”

世子点头道:“只是此事不宜打着王府的名头,七郎伯父在京,就以探亲的名义好了。”

王琪听了,觉得理应如此。毕竟他现下不是王府属官,也不是仪宾,真要打着王府的旗号进京,才像是小丑作怪。

世子又道:“孤范家姨母在大兴,你们到京城后,先探探消息,若是京城有异常,就无需进城。若是有事耽搁归途,可去大兴寻孤范姨母。”

他口中的“范姨母”,是范氏的姐姐,早年曾来过安陆,回京后同范氏与陆松一直书信往来。

王琪与陈赤忠应了,世子便道:“你们在仪卫司两年,有相熟的校尉,不拘是哪位百户名下的,只要对方愿意,便可以挑来……进京毕竟是私人名义,不宜人手太多,你们就一人去挑十人,挑好了去陆大人那里报备,再去支马匹等物,明早出发。”

王琪与陈赤忠忙躬身应了,世子摆摆手,道:“去吧,二郎留下陪孤看书。”

王琪与陈赤忠应声下去,世子面上的镇定褪去,露出几分疲惫。

“看书”是幌子,将京城局势讲给道痴,让他私下转述给王琪是真。不管京城局势如何,只要王琪加紧小心,自身也安全些。

虽说世子信任的人的名单中,有道痴一个,可这种信任,与对王琪的信任还不同。道痴已经十四岁,脸上褪去圆润,露出几分少年的清俊。世子信任他,跟信任陆炳一样,觉得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小家伙”。

世子只有十五岁,可他从来不将自己当孩子;道痴已经十四,可世子却觉得他依旧是孩子,即便偶尔学两句大人话,可有时也太过稚嫩。

这样的印象,使得他如何会将进京探听消息的重任交给道痴。

“京城局势不明,江彬手握重兵。”世子将陆松的话转述一遍。

道痴听得有些傻了,他毕竟不是明史专家,对于正德末年记得事情也不过是“宁王造反”、“嘉靖即位”这两件事。

江彬大名,他这两年也有耳闻,晓得是今上“义子”之一。本是边将,却能怂恿皇帝将调边军进京,而且还是常驻。因这个缘故,江彬早被清流视为奸佞。

“这些话你都记下,私下告知七郎,让他到京后便宜行事。消息要探,安全也要。”世子忧心忡忡道。

道痴醒过神来,摇了摇头。

世子看他如此,不解道:“二郎为何摇头?”

道痴道:“只是觉得江彬自不量力。即便江彬有心谋逆,手上兵力只有四镇、三卫、一团营,可京城有天子亲军卫二十六,京卫三十三,总计五十九,三卫从逆,还有五十六卫在。”

听他这样一说,世子也觉得江彬有些以卵击石,原本的焦躁去了几分。

他拍了拍脑门道:“孤关心则乱,还不如二郎看的清楚。”

实际上两人都晓得,江彬若是真的掀反旗,其他卫未必没有呼应从逆者,不过数量肯定不多。

原因无他,只因江彬不是太祖子孙,就算在京城闹一场,抢到龙椅也坐不稳,各地数十亲王振臂一呼北上“勤王”,立时成了渣渣。

京城勋贵文武,谁都不是傻子,晓得不好,还硬是往里冲。江彬身边,响应的人就有数。

世子虽去了焦躁,可依旧有些忧心……

即便不怕佞臣,还有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宗亲。他可不愿兴王府被利用或者被成为“杀鸡儆猴”中的“鸡”……

道痴回到乐群院时,王琪与陈赤忠还没有回来。

道痴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命世子“预袭为王”的旨意是三月初九下,三月十八行人司的传旨行人到安陆。若是正德熬不过去,也当拖不了几日。否则行人司的行人,不会这样快就到达安陆。

京城到安陆两千余礼,传旨行人就用了十日抵达,还真是“急差”。那带了圣旨来迎接嗣天子的队伍,是不是也将到安陆?

今上无嗣而终,迎接外藩王进京承嗣,为了安定,即便皇上已经驾崩,新君没到京城前,也会暂时秘不发丧。

传旨行人是“驰驿”,那来迎接新天子的钦差们速度也不会慢。

毕竟皇位空悬,情势危急,要是地方藩王异动,谁晓得会闹成什么样。

如此一来,钦差们的速度不会比传旨行人慢多少,估计也是十日左右,那样一来,是不是将到安陆。

想着自己成为历史的见证人,道痴多少有些激动。

外边天色转黑,道痴起身掌灯,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

王琪推门进来,道:“二郎,定了明早卯时出发,来不及家去告知祖父祖母,你抽空过去一趟,告知祖父、祖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