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痴的屋子与陈赤忠的屋子挨着,不是说话的地界,道痴就拉着王琪去了王琪屋子,低声交代了世子的话。

王琪听着直咂舌,道:“乖乖,京城要有大热闹……”

他脸上倒是不见畏惧,反而带了几分兴奋。

这次去京城,他与陈赤忠会暂留京城,等京城局势分明再回安陆。除了他与陈赤忠每人选出的十名仪卫外,随行还有陆松安排的十人。前二十人负责听从王琪与陈赤忠的调遣,护卫二人安全;后十人是专门负责往返京城与安陆传递消息的。

即便晓得京城没甚危险,可见了王琪如此轻慢模样,道痴忍不住道:“七哥还需慎重,且不说伯祖父、伯祖母担心,王府里还有个三郡主会担心七哥。”

王琪哼哼着瞥了道痴一样,脸上到底郑重几分,道:“我晓得,会全须全尾地过去,也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是殿下交给我的第一件差事,若是做的不好,哥哥我也没脸见人……”

道痴道:“伯父母、伯祖父那边,你让我去告知;三郡主那边,要不要留下什么话,让四郡主帮忙传递?”

三郡主由王妃教导,是个极守礼的好姑娘。即便与王琪青梅竹马,又定了名分,可也没有传个纸条、荷包之类的行事。

就算对王琪有关切,可多求了年幼的四郡主代为开口。

王琪闻言,带了扭捏,“嘿嘿”了好几声,道:“若是四郡主不问就罢,要是四郡主主动询问起哥哥,二郎就略微你告知一二,省的郡主担心……”

虽说有阵子没给顺娘与三郎去信,可是现下道痴晓得不是借光的时候,否则落到世子眼中,就成了“不知轻重”。

兄弟两个又聊了一会儿,道痴便回房去了……

翌日,道痴起床时,王琪与陈赤忠已经离开王府,带人往京城方向去了。

府学里只剩下道痴、刘从云两个。两人都是安静的,一时间乐群院冷清不少。

府学上午的课还在,学生与伴读只剩下四人,谁也没有心思上课。

熬了一上午后,殿下终于宣布暂停课程,等过些日子再重新开课。

陆松现下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道痴与陆炳下午的武术课也跟着停了。

道痴因想着明年的乡试,丝毫不敢懈怠。既是上下午都停课,他就老实呆在家里看书做时文。

只有陆炳,不能上课,有些待不住,就每日过来与道痴厮混。

他虽偏好武事,可并不是性子鲁莽之人,即便不喜欢读书,可见道痴手不释卷,也忍不住跟着看几眼;见道痴每天写几篇时文,手心也跟着痒痒。

一来二去的,陆炳到这里,除了厮混,也跟着看几眼书,偶尔写个时文,还有模有样地。

王府似乎又恢复平静。

然后这一日,世子收到一个烫手的拜帖。

司礼监太监谷大用抵达安陆,入住驿站,使人往王府送拜贴,上面写着想要入王府拜见世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官驿旁观见权阉

谷大用,何人也。

当朝“八虎”之一,当世权阉。大太监刘瑾未诛前,谷大用曾提督西厂。

西厂不仅在京监察百官,还有官校远出侦事,气焰十分嚣张。常常是小案办成大案,大案办成要案。江西南康曾有士绅富户,端午造舟竞渡,结果被诬为擅造龙舟,全家籍没。又称在安州建鹰房草场,夺民田万顷。

西厂缇骑不仅百姓畏惧,文武官员也深受其苦,稍有不甚,就是顷家灭族的罪名。官场之上的关系错综复杂,谁愿意忍气吞声,只是刘瑾势大,无人敢张目而已。

等到刘瑾下台,正德朝复立的西厂与刘瑾收立的内厂都被撤销。

今上想要再用谷大用,被大学士李东阳力劝乃止。

不过作为今上身边的老人,谷大用依旧是深受今上器重。正德六年,流寇刘六、刘七兄弟掀起反旗时,谷大用受命总督军务,偕伏羌伯毛锐、兵部侍郎陆完讨之。

就是借这个机会,谷大用调边镇入内地,而后有了江彬的发迹。这次平叛,拖了许久,最后还是陆完带兵歼贼。谷大用因此得了军功,封其弟大谷大用为永清伯;再次之前,他兄长谷大宽曾封高平伯。不仅一门两伯,其“义子”借平叛冒领军功者,不计其数。

若不是他曾当附刘瑾,被朝官阁臣所忌,早就执掌司礼监。如今,即便他只是司礼监第三号人物,可因今上器重,朝野无人敢轻慢。

这样一个人来安陆,还递拜帖给世子,犹如惊雷一半,霹得王府中人直发懵。

陆松负责仪卫司,自然第一时间去探查谷大用的消息。

结果只查出他中午带二十人进城,曾直接来王府外。因门正得了王妃吩咐,王爷除妃前闭门谢客,并未给谷大用通禀。谷大用才留了拜帖,带人去了官驿。

世子看到拜帖,惊疑不定。

谷大用是权阉,而且还是个名声烂大街的权阉,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安陆?还这般鬼鬼祟祟?

想着前几日的圣旨,世子阴谋论了。京里传着“江彬造反”,谷大用下安陆,是路过,还是专门过来?

他去见了王妃,母子二人商议一番,觉得人不能见。谁晓得对方是不是心怀鬼胎,想要将兴王府拉下水。说起来,这个谷大用可是江彬的“伯乐”,又因他曾代天子巡边的缘故,与镇军关系紧密。

他们母子不能见,那谁去见谷大用?

分量轻的,现下就得罪这位权阉,对他们来说并无好处。

商议一番后,母子二人就定下人选,承奉司承奉正张佐。

张佐是兴王爷年幼时的伴读太监,后随王爷就藩安陆,是现下王府内官第一人。由他出面代王妃传话,也不算怠慢谷大用。

只是世子心中,对于谷大用这位名闻天下的大珰,多少有些好奇,便吩咐黄锦去传道痴,吩咐他们两个随张佐出府。

张佐被传到启运殿,听说王妃、世子要将谷大用拒之门外,心惊不已,可也不敢节外生枝,领命出府。

看到黄锦带了道痴跟随时,张佐的嘴巴里发苦。

拜“八虎”闻名天下所赐,王爷、王妃极为重视世子的教养,生怕内侍中有人勾搭世子学坏,对内官极为压制。

受王爷、王妃影响,世子对内官也不甚亲近。即便是黄锦之流,陪世子一起长大,犯了世子的规矩,该打板子也毫不客气。因这个缘故,王府内官行事并无骄横之气,多小心谨慎。

就像现下,世子除了内官,还打发府学伴读跟着,无非是怕他们回报不尽不实。

道痴的心里,则是略带激动。谷大用,曾经的西厂厂督,气势嚣张的,让那些文武大臣、宗室子弟都夹着尾巴过了好几年。

他到了,迎接嗣皇的钦差还远么?之所以提前过来,怕是想要提前在世子面前露露脸。

安陆官驿就在安陆知州府对面,离王府并不远。

三人出王府一刻钟,就到了官驿。

安陆馆驿并不大,只有两个打通的两进四合院。

谷大用占了一处院子,正在那里生气。

来迎嗣皇帝的钦差大臣的队伍,还有三日到安陆。他舍了这张老脸,在马背上颠了两天,大腿根都磨破了,为的是什么?不还是先过来报报喜,表表功么?

谁想到,王府将自己拒之门外。

皇上驾崩已经十日,莫非王府已经得了京城的消息,才这般有恃无恐?

他摸不清世子秉性,也不敢在王府门前闹事,才叫人留了拜帖,怏怏离开。

不过自觉丢了脸面,有些不痛快。就是皇上驾崩前,待他也不成这样;一个旁支嗣皇帝,就这样张狂?

谷大用一边生气,一边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王府门正“小鬼难缠”,又或者是王妃妇道人家,小心谨慎惯了。等王妃与世子看到自己拜帖,定会客客气气地使人来请自己入王府。

他这样说着,就不时抬头望向窗外。

等听到外头有动静时,他脸上已经褪去羞恼不快。

当看到名帖,晓得来人是兴王府承奉司承奉正张佐,谷大用笑了。

兴王府虽早先名不见经传,可既然出来一位嗣皇帝,他们这些钦差南下一路上,将兴王府的消息该熟悉也都熟悉透了。

袁宗皋、陆松、张佐这三人,是王府文官、武官、内官之首。

朝廷大臣会关注袁宗皋,谷大用留心的则是陆松与张佐。陆松出身锦衣卫,随嗣皇帝回京后,多是依旧在锦衣卫;这个张佐,若无意外,定是司礼监,只是不知会排在第几位。

司礼监提督太监为内官之首,排在第二位的,执掌东厂。自己抢了这个传旨的差事,不还是想要往前挪一挪。

不过,等张佐表明来意,谷大用笑不出来。

张佐只是代王妃传话,若是谷大用来传旨,王府会开中门迎旨;若是谷大用只是途径安陆,因在孝中的缘故,王府暂不待客。

谷大用是领过兵的,即便白面无须,可也带了上位者的气势。

他几乎要将皇上驾崩已经驾崩,兴王世子被选为嗣皇帝之事脱口而出,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出京之前,太后有严明,他们出京迎接新君是头等大事。新君抵京之前,皇上驾崩之事,还需保密。

他按捺下不快道:“咱家自然是奉旨出京,只是圣旨并不在咱家身上,咱家想要亲近亲近世子,才先行一步。”

张佐在来之前已经得世子吩咐,不管谷大用怎么巧言令色,都要咬准无旨不待客。

加上谷大用说的略带古怪,张佐口气依旧客客气气,可意思依旧是之前的那个。若有旨意,王府开中门请旨;若是无旨,王府闭门谢客。

谷大用气的不行,却也不再纠结此事。过来卖好,对方不稀罕,那他作甚还热脸去贴冷屁股?

等到传旨钦差来了,让王府这边惊慌失措出出丑也好。即便兴王妃现下再强势又如何,她是藩王妃,圣旨上没有提及她,她就只能守着藩国。

兴王世子还是童子,北上路上,多少机会逢迎不着。

这样想着,谷大用的焦躁去了几分,对张佐东一句、西一句探问王府消息,并不着急端茶送客。

谷大用探问的口气这么明显,身边又有黄锦、道痴两个看着,张佐直憋得满脑门子汗,忙寻了个由子从告辞出来。

从官驿出来,三人都没有说话,都在心里思量回去当如何禀告。

等回了王府,世子便听张佐的回话。

“殿下,谷太监明明不快,却隐忍下来,言谈之中也尽是探问,看样子是冲着王府来的。”张佐忧心忡忡道。

世子闻言,不由皱眉:“那可听出话风?到底对王府有何企图?”

张佐犹豫一下道:“若是他说的有圣旨是真,那除了他之外,当还有传旨钦差在路上。不管对王府是善是恶,结果也就在这几日。”

世子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对张佐道:“孤晓得了,你下退下。”

张佐用眼角扫了道痴与黄锦一眼,应声退下。

过了一会儿,世子看口道:“你们俩个可是瞧出什么?”

黄锦看了道痴一眼,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道:“殿下,会不会是假冒的?在王府外才不敢强硬?王妃出京久了,殿下还没进过京,都没见过谷大用。有人另有所图,或许就是想要骗王府仪程也是有的。”

不管他这么想,实在是“八虎”威名太盛。他从宫内出来赴安陆的时候,正是“八虎”权势赫赫之时。

谷大用,当时手中握着西厂,是“八虎”中的实权派。在他们这些小太监眼中,“八虎”都是神圣不可逾越之辈。

刘瑾死后,“八虎”虽不如以往,可谷大用的的名,却是比原来更盛。

谷大用召见他们的时候,即便偶尔架子端着足足的,可再次被拒之不见后,依旧能笑眯眯地同张佐对答。这般隐忍,对待一个藩王府,则太反常。

这颠覆了黄锦对“八虎”的认识,所以他才觉得那个人假。

在他看来,要是真是谷大用来了,即便手中无圣旨,也敢直接带人来闯王府。

世子听了这番话,不禁讶然。他之前还真没想到这点,不过想想前几日莫名其妙的圣旨,他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可为何谷大用反应这样古怪?

世子望向道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惊弓之鸟,飘飘欲仙

道痴迟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按张大人所说,钦差带了圣旨在后头,那七哥他们是不是当碰上?”

世子闻言,眯了眯眼。

王琪与陈赤忠是三月二十出的王府,今天是三月二十四。

快马加鞭的话,两人已经在千里之遥。要是真有钦差,早就打了罩面。

可是就这样等着他们传回消息,世子又无法安心。

想了想,他还是使人将陆松传来,使十名仪卫出城顺着官道北上,看是否能探探消息。

道痴从启运殿出来,就回了府学。

陆炳已经在他屋子里候着,见他回来,带了几分雀跃,问道:“二哥,见到谷大用没有?真没想到,手握权柄的大珰,竟然会到安陆?”

道痴哭笑不得道:“殿下正烦着,你这欢喜样子,可要收敛些。”

陆炳忙摆手道:“二哥,不是欢喜,这不是觉得稀罕么?”

自从四月十八日“预袭为王”的旨意过来,世子的心情就不好,即便亲近如陆炳,在其面前行事也带了小心。

不过想着“八虎”威名,陆炳依旧有些不死心,道:“二哥,八虎之中,张永与谷大用两人一直掌兵权。尤其是这个谷大用,平叛巡边都有他,是不是高壮威猛之辈?”

道痴摇头道:“高壮威猛没看出来,能屈能伸是有的。”

不过有些不到位,还是放不下架子。世子承大位既已经成定居,谷大用来巴结,就当身段放低些。明明来巴结,还端着身份,能落下什么好。他以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兴王府这边当阖府敬重,可是他一个太监,并非是掌握朝政的文武大员,身份是依附正德皇帝才得的;如今正德皇帝驾崩,他就成了无根浮萍。

偏生他与其他内官还不同,其他内官显达与否,都是在禁宫之内,并不同外官相干系;谷大用却是提督过西厂的,收拾过多少官员,结了多少仇家。要是不抱住世子大腿,绝对是不得善终。

或许他觉得还有机会对世子慢慢巴结,可世子是什么人?谷大用闭口不提遗诏,让世子这两日跟着提心吊胆,不被世子怨恨才怪。

在启运殿世子发问时,道痴原本想要多嘴两句,不过想到陆松的告诫,就都又咽了回去。自己才十四,世子都迷茫,自己太聪明了没好处,跟着一起“提心吊胆”更妥当。

陆炳并不是无知孩童,对谷大用好奇两句后,便也开始担心世子,少不得也跟小老头似的,叹了几声京城局势叵测之类的话。

陆炳走后,道痴心中有些激动。进京倒计时,不管京城过来的钦差多少人,侍卫多少人,以世子的心性,不会轻易信任外人,肯定要带大家进京。

在南边生活了十几年,他对于北地还真是有些想念。

次日清晨,陈赤忠带了两名仪卫疾驰回府,带来一个大消息。

两日前,在汝宁府发现数千骑南下,红盔明甲,京中侍卫亲军装扮。

不管终点是哪里,瞧着是汝宁往信阳方向去,若是再南下,就奔武昌府,到时要途径安陆,只是不知是途径,还是专程过来。

担心使人传话传不清楚,王琪与陈赤忠商议一番后,就决定由陈赤忠亲自回来报信。其余二十八骑,随着王琪继续北上。

若说世子先前还有侥幸,那听了陈赤忠带回来的消息,只能浑身冒冷汗。

汝宁至安陆不足七百里,陈赤忠疾驰用了两日,大部队速度慢下,明后天就要到了。既然谷大用已经到安陆,并且停驻下来,那钦差与京城侍卫亲军的目的地,不是安陆还是哪里?

世子虽然虽恐惧不安,可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真要有什么动荡,也不会单单是兴王府一处,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便是。按照谷大用所说,宫里也旨意给王府,王府除了接旨,还能作甚?

世子没有再遣陈赤忠出府,一是陈赤忠星夜赶路,实在乏累;二是钦差就要到了,京城那边的消息,对王府来说反而没有那么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