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道痴神色,世子晓得他看出其中不妥,道:“二郎,你说说看。”

道痴想了想,道:“遗诏上书命殿下继皇帝位,并非命殿下为太子。殿下明日入宫,当从紫禁城正门大明门入,而非太子入宫所京的东华门。”

王琪闻言,勃然大怒,道:“礼部与内阁竟然敢出这样纰漏,莫非是那些老头子仗着资历,欺负殿下年幼?”

陆炳也义愤填膺道:“敢欺负殿下,他们好胆!”

这两人只想着是京中权贵给世子的“下马威”,才这般生气。

世子却晓得,自己要是按照这个“礼仪状”登基,接下去说不定就是张太后垂帘,阁臣继续执掌朝政。毕竟他没到十五岁生日,也没有成亲,在世人眼中,还不是成年。

若是失了先手,想要将皇权再收归在手中,谈何容易,怕是接下去只能做傀儡天子。

他下午将第一次送来的“礼仪状”退回去,本有试探之意,可杨廷和显然将他当成是无知小儿,第二次送来的“礼仪状”上只是比一次解说的更详细而已,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现下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个时候为“礼仪状”再争下去也没意义,耽搁明日行程,并不是好事……

第一百六十章 察异常王琪心胆颤

几个少年虽是义愤填膺,可世子晓得,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生气而已。在面对这种大事的时候,别说这几个,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民间有句老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是从安陆临行前,王妃也嘱咐过,进京后世子拿不定主意之事可与袁宗皋商议。

在见几个伴读之前,世子早已与袁宗皋议过自己做皇帝做太子之事。毕竟若是在此事上僵持下来,抹的就是张太后的颜面,张太后是主张立他为嗣之人。

袁宗皋只说了一句:“殿下,此乃天赐。”

是啊,按照《皇明祖训》上所定,这皇位本就是他的,他并不需要欠谁的人情。

世子心中,有了定夺。

对三伴读提及此事,实际上不过是想告诉道痴自己的决定。至于王琪与陆炳,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有道痴,这一路随他查了不少史料典籍,防备就是主弱臣强、权臣辖制君王的局面。

对于少年们的愤怒,世子傲然道:“无须理会。明日要入宫的是孤,谁还能逼着孤走侧门不成?”

东华门即便是太子入宫所进之门,可也是侧门,并不是紫禁城正门。

王琪附和道:“就是,小人生事,不理会就是。”

陆炳咬牙道:“让他们得意去,殿下回头再收拾他们……”

众人齐齐望去,陆炳自己也捂着嘴巴讪笑,一时嘴快说了实话。

毕竟殿下明日就入宫,登基在即,现下敢惹世子心情不好的,以后能受得了好去才怪。

世子只是浅笑,并无与陆炳计较之意。

等三人从世子房间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外头却不见冷清,驿馆前人头涌动。

王琪吓了一跳:“好多人!”

陆炳则是往驿馆西院望了望,面带犹豫。

道痴轻声道:“要不要去看看婶娘?”

陆炳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去看看我娘?”说到这里,迟疑道:“现下馆驿乱糟糟的,要不二哥与七哥先回客栈?”

道痴点点头道:“嗯。我们先回去。一会儿若是天黑了,你就唤两个人送你过去。若是婶娘留你在这头住,你也使人知会一声。”

陆炳小鸡叨米地点头应了,同王琪打了声招呼,去驿站西院寻范氏去了。到底是十二岁的少年,心中除了亢奋,剩下的就是惶恐,要去寻爹娘。

道痴与王琪出了馆驿,去了客栈。

客栈就在馆驿街上,离驿站距离不足百丈。道痴所在客房又是临街,听到街道上有动静,王琪走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向下边。

尽管外头暮色沉沉,可道路两侧都点着灯笼,街道上不少人人在行走,却是无人敢说话,只有脚步声。瞧着方向,是往馆驿去。

王琪定睛看了两眼,转过身对道痴道:“连七品官都放进了来,殿下见的过来?”

道痴坐在桌边吃茶,道:“不过受个礼,有什么可费事的?”

王琪在道痴对面坐了,面上带了凝重,低声道:“二郎,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太子仪式入宫有什么不妥?莫非殿下想要尊崇王妃?”

最后一句,他已经带了颤音。尊崇王妃,那王妃就不会是王太妃,而是太后。太后的女儿,天子胞妹,就不会再是郡主。

道痴叹了口气,他早就晓得,王琪看似没心没肺,可实际上是个心里通透的。

只从方才世子对“礼仪状”的态度,王琪就察觉出异样。所谓的“义愤填膺”,不过是顺着世子的意在发作,当时心里怕是正迷糊。

道痴转了转茶杯,道:“若是如此,七哥当如何以对?”

王琪的脸立时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出身士人家庭,又在王府上了三年礼仪课,就是个傻子也晓得尚公主与娶郡主的不同。驸马都尉看似荣耀,可是早已不成文的规矩,三代之内都要规避。

那样的话,王氏宗房一门的前程,就要尽毁。

沉默半响,王琪哑声道:“二郎,后宫有张太后在,殿下会如愿么?”

道痴叹气道:“殿下的性子,是个能退步的?”

王琪失魂落魄,呆呆的不知想什么。

道痴犹豫一下道:“七哥后悔了?”

王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喃喃道:“我到底是王家子孙。”

见他如此,道痴心中不安,两家亲事虽王夫人早有意,可最后能成事,也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王琪一直是那个痴痴肥肥的大胖子,即便王爷与王妃对王琪心存歉意,也舍不得将嫡出郡主下降。

房外轻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沉寂。

“七公子与二公子在么?”熟悉的声音,是王府小厮,在陆炳跟前当差的。

小厮是来传信的,陆炳被范氏留在馆驿,传话今晚不回来住了,说将隔壁那间屋子让给王琪。王琪依旧木木的,道痴抓了一把铜钱递给那小厮,打发他下去。

“七哥莫要着急,或许还有其他法子。”道痴劝慰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殿下不是个刻板之人。”

王琪却没了说话的兴致,起身道:“二郎,哥哥心里很乱,先回去躺躺……”说罢,不待道痴吭声,便大踏步奔了出去。

道痴见他心烦,便没有追出去,皱眉坐着发呆。

虽说王琪与三郡主至今没有正式立婚约,可王琪是在兴王灵位前执过女婿礼的,不管是皇家这面,还是王家,都没有毁亲的道理。

换做其他人家,出个驸马都尉,也是无上荣誉,只要哄好公主,出个皇家外孙,得到的实惠够几辈子吃喝。

可对于官宦人家,则是灭顶之灾。

王家宗房,现下出仕的,一个刑部侍郎、一个行人司行人正。中了举人的有三郎、四郎,中了秀才的六郎,都在等着出仕。小一辈,王珍的子侄辈,也开蒙了好几个。

茶杯里的茶都凉透,外头又想起“簌簌”的脚步声。

道痴起身看了一眼,就见从驿站方向过来多少人。前面走的几个人还稀稀落落,后头则是密密麻麻,灯笼映照下,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只是因前面的几个人走的慢,后边的人不敢越前,便也放慢速度,足以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才从客栈下过完。

道痴心浮气躁,可长途跋涉二十来天,也实在乏得紧,在床上歪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去……

“二郎……”迷迷糊糊中,声音若隐若现。

身上被推了一把,道痴迷迷糊糊地睁眼。

王琪站在床边,直直地望着他。

“七哥……”道痴脑袋还有些沉,道:“天亮了?”

说话间,他望向窗台上的沙漏,算了下时间,子时方过。道痴打着哈欠道:“殿下不是说了么?今日只有品官随殿下先进城,剩下王府随从,在这边等消息。”

世子进城后,要入紫禁城,除了内侍,其他人都不宜相随,才有了这样的吩咐。

王琪直直地看着道痴道:“二郎,殿下是不是定要尊崇生母?”

道痴看着他赤红的双眼,道:“殿下至孝。”

王琪涨红着脸,咬牙道:“张太后居凤位三十年,又有杨廷和在,他们不会允殿下任性!”

道痴见他开始自欺欺人,就闭口不言。

王琪似是受不了这沉重,揉着太阳穴道:“二郎,殿下还小,初到京城,压不住京城这些老臣是不是?”

道痴闷声道:“或许是吧。”

见王琪如此,道痴心中实在不好受,隐隐地有些后悔。

可是想想世子提及二郡主之夭折的隐情,王府对王夫人与王家愧疚颇深,怕是早有联姻之意,又不全是他的干系。

王琪却自嘲了一下道:“真的压不住么?就算那些人倚老卖老,又能如何?只要殿下登基,就是至尊天子,一言可定生死。尊奉生身父母,又关系到孝道,谁能拦得住?”

道痴想了想,道:“殿下会体谅七哥苦衷,总会有法子。”

什么法子?莫非还要“出继”,想着即将到来的“大礼仪”之争,道痴对于“出继”二字就变得极为敏感。

实在没法子,那也是个下下策。

王琪面如死灰,仿若未闻,转身欲走。

道痴看的心惊胆颤,忙翻身下床,拉住王琪的袖子,道:“七哥慢行!”

王琪抬着眼皮看看他,眼神复杂莫辩。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四更天(凌晨一点到三点)。

王琪扯了扯嘴角道:“二郎,哥哥乏了,要回去睡一觉。”

道痴正色道:“天无绝人之路,过两日我与七哥一起见殿下,殿下并不是无情之人,总会想出办法。”

瞧着世子之意,对王家始终抱着愧疚。其事就算不毁婚,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将二郡主抬出来。将王琪说成是已故二郡主的未婚夫婿,如此王琪在王爷面前执女婿礼也无差。

即便二郡主会追封公主,王琪这个“未婚夫婿”也没有追封驸马都尉的道理,王家的人自然就不用规避。

王琪的眼睛有了一丝生气,道:“什么法子?”

道痴无语,这个法子太过小人,他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在世人眼中,死者为大,为了免除生人麻烦,将逝者抬出来做挡箭牌实不是君子之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礼仪之争今日始

“不管什么法子,总要思量周全。殿下是个爱多思之人,若是七哥这里有什么纰漏,殿下念着旧情,不会怪罪七哥什么,怕是会怨到二族伯身上……说不定还会迁怒整个王家……”道痴郑重道。

王琪听道痴没有具体法子,眼神又黯淡下去,不过听到后一句,却露出诧异道:“二伯?为什么殿下会怨二伯?”

道痴道:“谁都晓得尚主的不便之处,七哥觉得这个婚好退么?就算顺利退婚,然后呢?被殿下厌弃的家族,会比闲置的家族要好?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个时候,就算七哥真得个急症,有个万一……落在殿下眼中,说不定都成了二族伯利欲熏心、为了保住功名权势迫害骨肉……”

王琪目光闪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苦声道:“难道就没有法子了?”

道痴想了想道:“虽说朝廷近些年有惯例,皇家不与勋贵、大臣联姻,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七哥的情形,自然与旁人不同。”说到这里,道:“若是按照规矩,王妃娘家人也要规避,可蒋大人身上带了七品的衔。可见凡事没有绝对。与其七哥再这里焦躁不安,还不如等过些日子抽空禀给殿下,坦诚相对,看看到底当如何行事。七哥是殿下最看重的人之一,又是与殿下打小相识的情分,殿下会体恤七哥苦衷。”

王琪神色好些,瞥了道痴一眼,哼了两声,道:“二郎方才那么紧张作甚?莫非以为哥哥会学那些市井女子去做糊涂事?”

道痴见他嬉皮笑脸,翻了个白眼道:“那么无私的是圣人,哪里是七哥?”

王琪讪笑两声道:“知我者,二郎也。就算晓得会连累家族,哥哥也舍不得这条性命。”

道痴将话讲的这么白,王琪也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就算他对这门亲事再有异议,也不是异动的时候,否则引起世子对王家厌弃,才是得不偿失。

想明白这点,知道着急也没用,王琪反而不想了,道:“哥哥可熬不住了,得过去歇一歇。”说话的功夫,起身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道痴长吁了口气,心里才算安定些。

外头街道上的声响越来越大,光线也越发越亮。

道痴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窗前,望街上望去,就见外头灯火通明。道路两侧,不知何时站满兵士。

馆驿方向,更是灯光闪烁,亮如白昼。

世子车驾即将起行进京。

道痴看了几眼,心里没有了早先的雀跃,转身重新躺下。

在朝臣眼中,这几日怕是惴惴,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之类。到了道痴这里,一半的心落定,一半的心又悬起来。

要是自己中不上进士,可是丢大人。

世子登基,大封从龙进京的陪臣属官,随着进京的百六十九人,加上先一步入京的王琪几个仪卫司武官,三分之一是内官,剩下三分之二都要入朝。王琪四、五品跑不了,刘从云与陈赤忠在五、六品之间。

道痴却因年龄尴尬,与这些授官无缘。世子的意思婉转,说是成全他与陆炳两个,送二人入国子监读书。实际上,也是没法子的事。

封赏有功之臣,是帝王更替时的常例,可官位真要授予两个未过成童礼的孩子,那也太过荒唐。因此,即便道痴与陆炳两个同世子再亲近,也不再封官名单上。

不过封官没有,犒赏是免不了的,只不知是赐金,还是其他。要是能赏赐下一处宅子就好了……这般想着,道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将到中午,还是被陆炳唤醒的。

随行王府属员中,品官占三分之一、内侍占三分之一,这些人今日凌晨都随世子进京了,剩下五十多人留在馆驿侯旨。

陆炳在跟着范氏半夜起来,送走世子,睡了个回笼觉后,客栈这边住着的王府属员陆续回了客栈,只剩下道痴与王琪没有动静。

陆炳便过来,发现这兄弟竟然睡到下午不起,怕他们有不舒服的地方,忙唤醒二人。

确认两人只是困的狠了,才睡的多了,陆炳方放下心,道:“馆驿那边的名单上,就差两位哥哥了,今晚会安排在那边住。”

道痴无话,王琪摸着下巴道:“殿下今日进宫,剩下这些人入京的旨意,怕是最早也要明天过来。总不能就在馆驿里憋着,要不哥哥带你们去耍耍?”

陆炳闻言,跃跃欲试。

道痴则是摸了摸肚子,昨天车马劳顿,没什胃口,今天又半天没吃东西,五脏庙有些受不住,便道:“先回馆驿同婶娘打声招呼,再在刘三郎报备一下更好些。”

“嗯!嗯!”陆炳笑着点头。

王琪则低头看了自己皱巴巴地衣服一眼,道:“就按二郎说的办。再从刘大猫那里借身衣服换。”

客栈就在馆驿街上,距离馆驿不过百十来丈距离,说话的功夫,三人就到了馆驿。

世子已经进京,这里的守卫就没那么森严,不过是王府随行府卫在当值。

陈赤忠尽管没有品级,可还是随着仪卫司随世子进京,刘从云则被留在馆驿,同两个长吏司的属员负责剩下人的安置事宜。

三人寻了刘从云,报备一声,王琪又毫不客气地讨了身衣服换上。

刘从云也不恼,痛快地给了衣服不说,还约好今天一起用晚饭,要与王琪好生聚聚。

王琪笑道:“作甚要等到晚上晚饭?哥哥早饭还没用。去见过范家婶子后,咱们就出去下馆子。良乡板栗是出了名的,板栗鸡与栗子面发糕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