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宫后直接过来,并没有长随小厮在旁。王琪打发了车夫,便直接上前叩门。

一个老仆半推门望着外头,看了王琪好几眼,方小心道:“可是王家七爷?”

王琪大笑道:“爷前几日还来过两遭,你这老儿莫非健忘?”

那老仆忙道:“是七爷收拾的气派,小老儿有些不敢认。”

哪里是穿着打扮上的问题,王琪心中有数,自己没上帖子直接登门做了“恶客”,又与道痴两个穿着素服,没有随从小厮,这老仆老眼昏沉的才迟疑。

老仆已经推门出来,王琪从荷包里抓了两块碎银子抛在他怀里,道:“表叔前些日子说是要南下访友,启程没有?”

老仆先谢了赏,而后回道:“还没呢,行李早收拾好了,船也定下。只是老爷听说二舅爷从龙进京,不好这个时候动身,说要等会了二舅爷再南下。”

王琪闻言笑道:“这不是正主到了,快去通传。”

这老仆亦是张家带进京的老人,闻言忙望向道痴。张家进京前,道痴也去过张家几遭,老仆亦是见过的。见眼前清俊少年确实眉眼之间有几分相熟,忙告罪道:“是小老儿眼拙,七爷与二舅爷快进,小人这就去通禀。”

说话间,老仆引两人进了院子,转过影壁,到院子里,便走到东厢门口,高声唤道:“老爷,王家七爷与二舅爷来了。”

张家只是两进院子,有人叩门,前院厢房里本听得真切。

只是张老爷拿了本游记,看的入迷之处,两耳不闻窗外事,才没有留意。眼下被老仆高声唤过,才醒过神,起身出来见客。

他本洒脱随性之人,为了姻亲晚辈延迟出京,也不是对道痴这个“天子伴读”有什么企图想要沾光巴结,不过是看重长媳,愿意在亲家面前给长媳脸上。

在道痴与王琪面前,张老爷的待人接物还是昔日情形,并没有刻意亲近热络。

道痴与王琪这几日见惯各种“亲切”,见张老爷如此,心下少不得又多了几分敬重。

张老爷与王琪寒暄两句,便道:“你姐夫与三郎去新宅。眼下并不在家里。三郎帮你置了大宅,虽是好心,可京城居、大不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亲家老太太品性高洁,若是要老人家安心进京养老,不可过于靡费。”

这般直言教导,听着虽不婉转,可却是真情实意。

道痴站起听了。感激道:“小侄谢过世叔教诲。”

张老爷对道痴印象本就颇佳,眼下见他成了从龙之属,依旧恭谨谦逊,并无得意张扬之态,满意地点点头,道:“有你这个孙子,亲家老太太是有晚福之人。”

王琪在旁听了,笑道:“表叔。叔祖母现下就沾了二郎的光了。”

张老爷望向王琪道:“哦?从何说起?”

王琪从怀中掏出那封诰赠卷轴,递给张老爷道:“表叔,皇上加恩,族叔、族婶得了封赠,叔祖母成了五品太宜人。”

张老爷双手接了,郑重展开,看着看着,面上已经忍不住带了激动。

他放下卷轴,看向道痴。道:“二郎舞勺之年,便能为长辈先人赚得这份殊荣,甚好,甚好。你父母泉下有知,亦会欣慰不已!”

道痴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不过是侥天之幸。并非小侄之功。小侄羞愧。”

张老爷摇头道:“时也,命也。二郎聪敏不俗,前程可期。却因少父兄扶持,仕途上总有些艰难。如今借着东风,将来前程少了波折,也是二郎时运到了,无需妄自菲薄。且要记得分寸,勿要行被厌弃之举。忠诚勤勉,方是稳妥。”

世间本无公平。官场之上尤甚。

真正官场得意之人,又有几个没有靠山助力的。到了道痴这里,只是靠山比旁人更硬些。可是君臣之谊,又哪里比得上家族血脉相系。亲人之间有包容爱护,做了错事也能得到谅解;帝王的荣宠却虚无缥缈,不可掌握,又关乎生死。

这又是一番忠告。

道痴的长辈不少,张老爷并不算亲近的,可这两次三番地真心告诫,却说到道痴心中。

张老爷不过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又是这般通透的性子,道痴感激之余,不由有些意动,斟酌道:“朝廷用人,三途并用。若有机会,世叔可想过要出仕?”

三途除了科举,还有举荐与恩荫。

张老爷无心应试,恩荫又谈不上,剩下的就只有举荐了。

张老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正色道:“我才说过‘分寸’二字,二郎就忘了?二郎自身不过舞勺之年,即便与今上潜邸有旧,又有何功勋?一份诰赠已是今上降下隆恩,二郎当感激涕零,好生读书,以待出仕后为今上效命,方显忠诚之心。举荐弄权,不是二郎现下可为能为之事。别说是我,就是你姐夫那里,亦不需你惦记。我虽没见过今上,可却晓得人情道理。你身为今上伴读,是今上可信之人。你用这信任去换权势,这份信任就会散了。鼠目寸光,愚不可及!”说到最后,已经带了怒意。

若说前面的话是忠言告诫,这段话就是直言呵斥。

即便道痴素来淡定,眼下也被训得满脸通红。

王琪在旁,更是坐不住,忙起身道:“表叔误会二郎,想着举荐表叔与表哥出仕是侄儿的意思。方才侄儿在路上撺掇的二郎。”

张老爷闻言,神情稍缓,不过言语依旧锋利,冷笑道:“七郎即便日后成了皇亲也在安陆,操心京城之事也太早了。”

在世人眼中,嘉靖是过继到皇室,三郡主依旧是王府郡主,王琪这个仪宾自然也没有离开藩国的道理。

王琪满脸通红,又不好说自己担心成了驸马的话,点头道:“侄儿晓得错了。”

虽说王琪与道痴依旧受教的模样,可两人面露窘态,显然心里并不坦荡。张老爷的眼中露出几分失望,没了说教的兴致,起身道:“我不日离京,要去与两个老友道别,恕不奉陪了,你们两个去见顺娘吧。”

说罢,他唤了小厮进来,吩咐引两人去内宅,便丢下二人,自己出门访友去了。

道痴与王琪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讪讪。之前还羡慕张老爷的洒脱随性,可这份随性用到他们身上,还真有些受不住。换做面皮薄的,被这样仍在一旁,哪里好意思再次登门。

同时张老爷的话也如警钟一般,敲打在二人心上。

两人都是上无父兄,自诩有几分小聪明,惯会自己拿主意的。听了张老爷这番话,才晓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他们这几分小聪明,显得太笨拙。

道痴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七哥与我还是顺其自然吧。”

他心中开始反省,自己这些日子还是浮躁,真的“鼠目寸光”了。对于嘉靖来说,哪里看不出真心与假意。即便自己晓得所谓“忠心”有了参杂,可也得当成十足真心来表现才好。

王琪心有戚戚然地点头,道:“清静无为总比画蛇添足要稳妥。”

顺娘已经得了消息,晓得王琪与道痴来了,恨不得立时到前头来,可晓得公公在前院待客,没有使人相招,也不好随意到前面来,早打发腊梅到前头穿堂后等着。

小厮一带二人到穿堂,腊梅便看到,便转身去通传。

因此,等道痴与王琪到了后院,顺娘已经从厢房出来, 迎上前来。

道痴见她疾行而来,忙速行两步扶住,道:“姐姐慢些!”

顺娘盯着道痴看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道:“二郎长大了,比姐姐还高了。”

道痴也看着顺娘道:“姐姐没长个子,倒是见丰腴。”

顺娘怀孕两月,虽没显怀,可是下巴比出嫁前圆润不少,唇红齿白,多了少妇风韵,倒是比出嫁颜色更好。瞧着她眉眼之间恬静宁和,日子过的当算顺心。

道痴心里踏实许多,虽说顺娘家书中都是好话,可到底是做人家媳妇,与在家做女儿不同。又因顺娘性子绵软,他与王宁氏两个始终都有些放心不下。

王宁氏能舍了故里,答应随着孙子移居京城,大半也是因不放心顺娘所致。

王琪见他们姊弟亲昵,心中酸酸的,嘟囔道:“顺娘姐姐眼中就剩下二郎了。”

顺娘笑道:“七郎勿恼,我是好几年不见二郎,才紧着二郎先说话。”

王琪“嘿嘿”两声,道:“外甥呢,上回我教了他叫‘舅舅’,也不知还会不会叫……”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骨肉,暗悔悟

见骨肉,暗悔悟因张家有张老爷在,顺娘夫妇就住了后院东厢。总共三间,北面一间是卧房,中间一个小厅,南边一间由奶娘带着元郎住着。

招呼道痴与王琪进屋后,顺娘便唤奶娘带着元郎来见舅舅…

王琪早见过两遭的,道痴还是头一回见到。

一岁零几个月大的孩子,穿着身水蓝色绸衣,粉雕玉琢的,被奶娘抱进来后,眼睛就粘着顺娘身上,张开小嘴:“娘,娘。”

顺娘吩咐奶娘道:“快放下来,让元郎给二舅舅磕头,七舅舅这里,也需见礼。”

奶娘方才虽在屋里,可也听到外头动静,晓得大奶奶娘家来人了。

她立时放下元郎,腊梅在旁早已准备好了绣垫搁在地上。

道痴是舅舅,初次相见,元郎这个外甥自是要行大礼。

只是一岁多的孩子,哪里会行什么礼,不过时奶妈扶着跪在绣垫上歪歪腰。

王琪早已忍不住,见元郎给道痴行了礼,便上前弯腰将元郎抱了起来,道:“元郎还记不记得七舅舅?上回来,给你带雀儿来的?”

元郎倒是不怕生,不过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哪里会记得事呢?黑漆漆地眼睛望着王琪,白嫩地小脸上带了几分懵懂。

王琪脸上露出几分可怜兮兮,转向顺娘道:“顺娘姐姐,外甥这是将我忘得干净了?”

顺娘笑着说道:“你外甥还小呢。别说七郎才来了两遭,就是小叔每次回来,都要重新叫他认人。”

张家二郎去年入了北城一所书院,住在学院里,月中月末各放假两日。

王琪抱着元郎稀罕一阵,看着道痴目不转睛地望着元郎,反应过来自己“喧宾夺主”,忙将元郎送到道痴怀中,道:“给,抱抱你的大外甥。小家伙看着不胖,可沉实了,总有二十多来斤。”

道痴很是生疏地接过,虽说两辈子见过一些婴孩,可是亲近的时候真是不多。就是他看着长大的虎头,上山的时候也有五、六岁。

他胳膊僵硬的接过,倒是多了几分紧张,倒不是觉得元郎重,而是觉得这软软嫩嫩的,生怕自己抱不对。

元郎则是乖乖地让抱了,眼中带了些许好奇,与自己的舅舅大小眼。

这孩子在看什么?

道痴从那黑漆漆的眼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心中也有些新奇。这孩子五官不像顺娘,除了鼻子与下巴似张庆和外,眉眼也不与张庆和同,不过看着依稀又有些熟悉。

到底像谁呢?

道痴不由多看两眼,心中大致有数,不免暗中叹息一声。这元郎眉眼之间,竟然有几分像刘大舅。他记得清楚,年前刘大舅到家中做客后,祖母就难过了好几日。

道痴不解缘故,还是燕嬷嬷悄悄说了,他才晓得老人家是想起亡故的长孙。外甥肖舅,已故大郎长相很像刘大舅。

元郎看来,长相也肖了亲娘舅。

这个外甥的“洗三礼”、“满月礼”、“百日礼”、“抓周礼”,道痴这个舅舅都没有落下,可眼下到底是甥舅初见,表礼还是要预备的。

他荷包里早放了一枚一寸长、半寸宽的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摸了出来,放在元郎怀里。又抓了两个银锞子,赏了奶娘。

顺娘见那玉佩细腻光滑,不是俗物,道:“这好东西,给他倒是可惜了,二郎自己留着带。”

道痴道:“若不是好东西,也不给外甥。”

骨肉团聚是喜事,可见元郎的长相,他心里沉甸甸的。王宁氏进京后,两家总要亲热,见到这样的元郎,老人家是喜是悲?

不管悲喜,对于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不停地伤感逝去的亲人,都太残忍。

小孩子最是敏感,道痴这一沉思,元郎脸上便露出几分怯意,扭着身子,对着顺娘伸胳膊。

顺娘看了道痴两眼,脸上的笑淡了,起身接了孩子,哄了两句,吩咐奶娘抱下去。

见孩子出去,顺娘蹙眉,道:“母亲生前提提过长兄肖舅,二郎既见了大舅舅,是不是猜出来了?”

道痴点点头,道:“元郎长得好,只是不知祖母见了会如何?”

王琪见气氛有异,姊弟两个说的话也听不明白,不免有些着急,道:“什么猜不猜的?什么意思?外甥这般清俊,叔祖母见了只有爱的,还能有什么?”

顺娘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低声道:“七郎,元郎肖舅。”

王琪笑道:“外甥肖舅有什么稀奇,十个外甥里有五个……”说着,觉得不对劲,忙收了话,有些讪讪道:“是像大族兄么?这……这……这也不是坏事,叔祖母见了元郎,只有更心疼的……”

孩子已经长成这样,就算担心也没有什么用。

顺娘与王宁氏祖孙相依为命,最是孝顺不过。道痴怎么忍心让她为难,忙开口道:“七哥说的对,祖母这两年越发爱说古,时而想起父亲与兄长都好一阵感伤。等进了京,见了元郎,连带着对兄长的念想也放在元郎身上,对老人家来说也是好事。”

“是好事?”顺娘有些迟疑。

道痴笃定道:“自然。含饴弄孙,祖母将心思都放在小辈上,就顾不得感伤了。”

顺娘眉头微微舒展,道:“我虽日夜盼着祖母进京,可每每对着元郎,心里也没底……兄长去的时候,祖母痛不欲生,若不是放下不下我,怕是也要跟着去了……若是因元郎的缘故,引得祖母难过,就是我的不孝。”

道痴道:“逝者已矣。有元郎,还有姐姐的小外甥,祖母欢喜还来不及,又哪里有功夫感伤?”

姊弟俩虽相差四岁,可顺娘想来宾服这个弟弟,听了道痴的话,心中那些隐忧也去了,脸上露出期待,欢欢喜喜地弟弟问起祖母进京之事。

王琪在旁,手中举着茶杯送到嘴边,低头掩饰自己的异状。

道痴之前的迟疑,顺娘的担忧,无意不说明一件事。就是担心王宁氏见了这肖舅的曾长外孙,思念亡者,身体受不住。

他外家虽不是四姓人家,也是安陆城里的书香门第。可是他同外家却关系淡薄得不行,除了逢年过节必去的日子,他从来不登舅家门。

起因就是他小时去外家给外祖母、外祖父请安时,两个老人都不算亲热,舅舅、舅母们神色也异常。加上他在家里时,曾听下人闲言碎语,言及他命硬克父母之类的。他心中就生疑,以为外家嫌弃他,再也不肯随意登门。

后来外祖父母相继过世,他也大了,舅舅们曾提及他肖母的话,他没有放在心上,对舅舅、舅母都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起来。

他两个舅舅都是读书人,每次见他都是问四书功课,他最不耐烦那个,当然越发格格不入,能避则避。

王家势大,他两个舅舅又是读书人的品性,不肯轻易攀附,也是鲜少登门。

一来二去的,越发疏远。

等到他被送到王府为伴读,大舅曾到宗房,对此事似有异样,与祖父不欢而散。好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王琪读书出仕,觉得入王府为伴读是断送了外甥的前程。

王老太爷没有瞒着孙子,与王琪说了此事。

王琪本不是爱读书的性子,也没有做官的念头,对于自家大舅的话当然不感冒。在他看来,一年见不了两遭的舅舅,不知自己喜好,还来对他指手画脚则太可笑了些。

现下想想,他小时候每次去给外父亲、外祖母请安时,两位两人神色僵硬,不是对他的不喜,而是在克制难过。舅舅、舅母们望向他的神情复杂,也不是厌弃,怕也是在“孝顺”与“慈爱”之间为难。

估计这也是他后来去的少了,舅舅、舅母们没有多话的缘故。

每年他生日,还是过年,外家都有衣服鞋袜过来,只是他心里认定了那边“嫌弃”他,从来没有上身过……

这会儿功夫,道痴与顺娘已经说起自己得了皇命,下月初一入国子监读书之事。

顺娘虽早在弟弟的家书中,晓得他打算进京读书,可听了这话,依旧欢喜不已。

她早已打听过,国子监的监生半数是地方选贡,半数是勋贵官宦子弟恩荫入监,两伙人并不合生。弟弟上了地方贡生的名册,又得了入监的恩旨。这样的身份进去,想来就是那些勋贵子弟,也不敢欺负。

既是听了张老爷一番告诫,道痴当然没了请姐夫去安陆接人的心思。既是宗房主动卖这个人情给他,他还是领宗房的人情好了。

宗房职官规避,以后他还人情的时候不缺。

想着有了那份诰赠,王宁氏进京途中就能走官驿,道痴就提了得恩赏之事。

顺娘听得呆住,惊诧道:“诰赠?除了恩旨入学还有诰赠?二郎才十四啊?是不是恩典太重了?”

士大夫科举出仕,光耀门楣,求的就是光宗耀祖,封妻萌子。

弟弟才十四岁,封妻萌子谈不上,可这是不是光宗耀祖了?顺娘惊大于喜,生怕弟弟“木秀于林”,生出祸患。

道痴道:“姐姐,皇上才十五,六伴读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弟弟这不过是五品诰赠,陈赤忠实封正五品,七哥更是直接封了四品官。”

“实封四品?”顺娘倒吸一口气。

道痴点点头道:“还是锦衣卫。往后在京里,咱们不说横着走,可也不用担心被人随意欺负了……”

谁人不怕锦衣卫,道痴想到此处,眼睛有些发亮……

感冒了十天,咳得死去活来,今天终于好了,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