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皇帝寝宫与平素处理政务之处,新皇入宫后也在此处。

黄锦进去禀告,三人在外等着。

片刻功夫,黄锦就回转过来,低声道:“礼部几位大人在,三位公子稍等小许。”说罢,引三人到南侧值房候着。

三人自是无话,即便与黄锦相熟,也不好打听御前之事,否则就有刺探之嫌。

道痴便问起范氏与陆炳。

黄锦道:“夫人与大公子住在乾西二所,离这不远。”

听到“夫人”二字,三人都有些怔住。

按照大明律,只有一二品官员妻才能称夫人,陆松之前的品级是正五品。

“陆大人高升了?”道痴道。

黄锦欢喜道:“上午的旨意,陆大人升了后军督府都督佥事。”

后军督府都督佥事,正二品,是后军都督府的三把手。后军都督府则是掌管北方与京城卫所,陆松虽不是正一品的主官,可是既是新皇亲自任命,目的也是都督府下的兵权。

正五品升正二品,官场上“九年两级”的惯例在皇权面前,都成了渣渣。

“袁大人与其他人呢?”道痴问道。

虽晓得新皇会恩封随之进京的从龙功臣,可没想到这样快,道痴也忍不住好奇,多问一句。

这些没什么可保密的,黄锦便痛快道:“袁大人升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蒋舅爷袭了玉田伯,蒋家两位公子一个为锦衣卫指挥使,一个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张公公升司礼监太监,其余人等,亦各有封赏。”

三人听了,心中大定。

袁大人且不说,陆松接受京卫,蒋家兄弟掌握了锦衣卫,张佐掌握了司礼监,内外廷即便还有其他动静,新皇也有了说话的余地。

刘从云虽平素镇定,眼下也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不知陈赤忠现下是何职?”

黄锦方才说的那些人,不是王府文武头脑,就是王府姻亲,即便品级升的高,也看不出什么。只有陈赤忠,与他们出身一样。

黄锦道:“陈公子入了金吾前卫,授正五品千户。”说着,转过头对道痴道:“鼎山公子授了千户,依旧在御前当差。”

金吾四卫是带刀侍卫,御前当值。陈赤忠不过十八岁,初次授官,正五品已经不低。

虎头既是在亲卫,得新皇看重,品级高些也说得过去。武职不同于文职,勋贵子弟恩萌授官,或者家中有世袭爵位的,十多岁袭个三、四品官都不乏其人,虎头十四岁正五品反而没什么扎眼的。

王琪本有些忐忑,不知当如何与新皇说亲事,不过到了眼下,心里反而定了。

自己算是什么,哪里有资格来挑剔皇家亲事。除非自己为家族,舍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否则多说多错。

新皇登基方一日,宫里宫外的权利都抓到手,是个心中有大丘壑之人。

自己那门亲事,只有皇家反悔的余地,自家除了等待,再无其他法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乾清宫众人承恩典

嘉,美也,善也,吉庆也;靖,平也,安也,太平也。嘉靖,皇亲自选定的年号,兴王世子如今就是嘉靖皇帝

昨日张太后懿旨下来后,文武大臣就上了劝进表,拟定的年号是“绍治”绍,继承之意;治,安定“绍治”为年号,也是隐晦地表现了后宫与前朝对皇的期待

实在是大家被正德皇帝折腾的狠了,希望皇帝老老实实,接下来的日子能太平些

可是他们忘了,正德少年即位,狂妄肆意;这嗣皇帝也是少年,不知弯腰前面的皇帝任性独断,后边的也不是性子绵软的

对于“绍治”这个年号,嗣皇看过就是否了

张太后与群臣为尊者讳,想要美化正德,皇无心拦着也晓得自己拦不住,可不代表他就默默就接受这个年号

要是接受这个年号,自己这个皇帝做的好了,是“继承前任的光辉”;若是有瑕疵,则会受到各种谴责,不是费力不讨好是什么

于是,皇帝直接给自己选了“嘉靖”做年号

文武大臣见识了皇帝的执拗,自然不会希望再来一次君臣对持,年号的问题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兴王世子,经过各种仪式后,也从嗣皇帝登基为皇帝,年号嘉靖

算下来道痴三人与嘉靖分开不过一日,可到了御前,三人都能发现嘉靖的变化

仿佛一昼夜间,嘉靖就长大了几岁似的,眉眼间多了几许威严,望向三伴读的眼神明亮中带了审视

他的目光从道痴与刘从云身上滑过,落在王琪身上,眯了眯眼,伸出胳膊道:“平身”

不管是这巍峨的宫室,还是旁边雁翅排列的大小内侍,使得场面肃穆起来

看着三人都低着头带了拘谨,嘉靖不由皱眉,摆摆手挥退了一干内侍只留黄锦、高康两个在旁

“坐,无外人在,还是自在些,要不朕真成了寡人”嘉靖的口气中带了几许寂寥

王琪带头入座看了嘉靖两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皇上,我真是为难得不行直视天颜不恭敬,可一日不见心里还真是想念皇上的紧看着皇上气色还好,总算是心里安生了”

若是其他人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王琪言语轻浮谄媚,可嘉靖却听出其中的真情实意

昨日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想法进城,将王琪等人留在良乡,是他给王府留下的后路他即便没有直言,可是在言语中也留出“托付”之意若是他进京后真有不妥,王府无子国除那能代他照看生母、乳母与姊妹的只有王琪

嘉靖对王琪的信赖比王琪晓得要多的多

说到底,他只是少年丧父的少年,在亲人属下面前表现的再坚强,也有脆弱的时候

因此,听了王琪的话,嘉靖不仅不恼神情反而舒展许多,望向王琪的目光也带了亲切

刘从云看在眼中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大家同为王府伴读,即便王琪与王府有旧也是儿时情谊,稍大些出入王府就少了嘉靖之所以如此信赖王琪,说到底还是因将王琪视为姐夫的缘故嘉靖无兄弟,两位郡主是血脉至亲

当初三郡主选婿的风声传出来,刘家不是不心动的,只是怕牵连到他两个兄长的前程,才犹豫不定

不过换做其他人做仪宾,嘉靖也未必会信赖自此王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又因王夫人遗产与家族有嫌隙,能依靠的只有兴王府

道痴在旁,则是再次感叹古人对血脉亲缘的看重不管陈赤忠、刘从云如何表忠心,自己这一路上如何想方设法拉近与嘉靖的关系,在嘉靖心中,最信任的还是将成为姻亲的王琪

“七郎,朕到京中,最放心不下王府,还要辛劳七郎为朕分忧”嘉靖看着王琪,带了几分恳切道

王琪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是半点不显,起身郑重道:“愿为皇上效力,但请吩咐”

嘉靖欣慰地点点头,道:“朕将使人往安陆迎母妃与三姐、小妹进京,即便礼部安排了钦差,朕也放心不下,恨不得亲往,七郎代朕走一趟,毕竟你也不是外人”

王琪强笑应了,面上有些涨红

嘉靖只当他腼腆,笑着吃了一口茶,望向刘从云道:“从龙之臣,多有封赏,陈赤忠等人已授武职然,文官用人与武官不同,年资排辈,不易幸进朕的意思,想留三郎在内阁任中书一职,不知三郎可愿否?”

中书舍人,只是从七品,比陈赤忠与虎头的正五品相差太远,不过刘从云闻言只有欣喜,忙起身道:“臣愿意”

内阁中书,即便品级低,却是天子近臣皇上与杨阁老昨日对峙之事已经众所周知,安排伴读入内阁为中书,要说没有监视阁臣的意思谁也不信

内官与武官随意授个四品以上的高品级,影响不大;文官这里,却复杂的多若非如此,王府这么多人,也不会只有袁宗皋一人升了正二品其他人就算嘉靖想要加恩,也没有那个资格

王府文官是授了不少五品、六品京官,前提是那些人原本就有品级,或者没有品级,年岁到了,去六部混个司官实在不堪用的,还有外地辅官可派

刘从云看似授官品级低,可能进内阁,成为帝王耳目,以后的前程不是外头那些五、六品的散官能比的

见刘从云知趣,嘉靖脸上的笑意又重了几分,望向道痴,道:“二郎年岁不足,授官过于儿戏,朕为二郎准备的是份诰赠”说话之间,冲旁边侍立的高康点点头

高康躬身退后几步,从南窗下的大书桌上取了一份黄绸卷轴过来

诰命与赦命,是封赠官员散阶或是恩推父母正妻的文书五品以上为“诰”,五品以下为“赦”生着为“封”,逝者为“赠”

对于道痴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早晓得授官无望的他,本以后嘉靖会赏赐财帛,没想到是份“诰赠”

不用说这是赠封嗣父王青洲可代表的不仅仅是死后哀荣,活人也跟着受益有了这个,自家就不是秀才门第,属于官宦人家住宅应酬等都会升级不仅故去的刘氏有品级,在世的王宁氏身上也有诰命

“谢皇上恩赐”道痴颇为动容,恭敬地双手接过诰赠文书

他是为嘉靖费了些心思,可也不过是引导着其翻翻史书,对于京城局势提前有所准备而已能得到这份诰封真是心满意足

嘉靖特意准备了这份诰赠,多少也费了些心思,见道痴领情,心里也熨帖许多

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科举入仕,恩泽父母先人,是至高成就王琪与刘从云望着道痴手中的黄色卷轴,都带了几分羡慕

王琪的心中则带了忐忑

随嘉靖进京的众伴读中只有他没有授官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可见到嘉靖递过来的腰牌时,王琪也难掩惊喜

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在从龙之臣中,仅次于蒋庆山、袁宗皋、陆松与蒋家兄弟,是众伴读中品级最高者又在锦衣卫,可见嘉靖对王琪的信赖与看重

嘉靖的口气却带了不足道:“七郎本不是军籍,之前又没授官要不然也不会只区区指挥佥事”

道痴与刘从云对视一眼,明白嘉靖未尽之意看来他最信任的还是王琪而不是蒋家那两个表亲对于王琪官职在那两人之下,他似有不满

王琪却晓得自己的分量,一个外乡小子,入值锦衣卫,还做了四品头目,这已经是幸甚要是真让他做一把手、二把手,他还真未必能撑起那一滩来,说不定还要丢丑……

从乾清宫出来,三人都神清气爽

不管是道痴这样的“投资者”,还是王琪与刘从云这样的“幸运儿”,都觉得回报颇丰,心满意足

尤其是王琪,多了几分底气

即便将来因尚主的缘故,连累伯父与堂兄们的仕途,可是他入了锦衣卫,就又多了一条路即便耽误了堂侄们科举之路,但也可以换个法子补偿,选资历好的侄子入值锦衣卫,王家在官场上就多了一条路

他能做的,就是在锦衣卫混资历,等到退下来时,混个世袭指挥使或是其他,如此一来照佛家族一、两代人不是难事

心情大好后,王琪就盯着道痴手中的诰书等出了宫门,立时夺了看过,见上面书的是“奉议大夫”,嘟囔道:“皇上近来器重二郎,还以为会赠‘中顺大夫’”

“中顺大夫”是正四品散阶封号,“奉议大夫”是正五品

道痴道:“皇上圣明”

这两日封赏从龙属官,看似一顶顶官帽送出去,可不管是皇亲,还是文武大臣,对于此事都没有异议,这也说明嘉靖的赏赐在众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官职多在正四品止几个品级高于正四品的,也多有因由,并没有刺众人的眼

道痴即便担了“伴读”之名,可年岁在这里,加恩先人已经是特例,正五品正好,要是正四品说不定就要引人口舌

王琪也想到此处,叹道:“皇上也不容易”

道痴想着王琪后日就要随钦差出京,道:“这诰封就请七哥带回去给祖母,等祖母上京时,往来馆驿也便宜些”

得了这份诰封,王宁氏就是五品太宜人,北上京城有资格入官驿落脚

王老太爷已经允诺,入秋后会安排王珍送王宁氏北上想着王宁氏年过花甲,道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恨不得亲自去接进京

可是他得了嘉靖吩咐,下月初入国子监读书,抽身不能,只能托给王琪

王琪犹豫一下应了,对刘三郎道:“三郎,我后日就要出京,这两日要带七郎去二伯家,就不回会同馆了”

刘从云明日起要入宫当值,现下也急着寻长吏司的旧友打探消息,就在皇城门口与王家兄弟作别

皇城外是六部衙门所在,兄弟两个直到出了天街,才雇了辆马车,却不是往侍郎宅,而是往顺娘家去了

“二郎,其实接叔祖母之事,不妨托给张姐夫”上了马车后,王琪说道

“这是为何?”道痴带了几分不解:“难道伯祖父所言大堂兄秋后入京之事是假的?还是太麻烦大堂兄?”

王府三郡主九月除服,两家入秋要言婚姻之事,王家宗房总要有人进京操持王琪婚事

王琪摇摇头道:“不是麻烦不麻烦大哥的问题,而是机会难得”

道痴听着依旧有些迷糊

王琪道:“二郎虽年少,可张姐夫却过了及冠之年,身上又有举人功名皇上如今正缺人之机,还不若让张姐夫借接叔祖母之名,随我一同回安陆这一路上,礼部尚书、翰林学士都跟着,借接让张姐夫混个脸熟,对于张姐夫也是好事……王府那边留守诸人,随王妃进京后,少不得再封赏一回到时候将张姐夫举荐给皇上,也是机会张姐夫即便不是王府旧人,却与皇上有同乡之谊不过也要张姐夫心甘情愿才好,毕竟举人授官不如进士授官便宜要是张姐夫志在二甲,再等几年出仕也不晚”

王琪的话虽有取巧之嫌,可道痴明白这确实这个难得的机会

举人考进士,哪有那么好考的上万至数万举人汇集京城,可三年一次的会试每次取百余人真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有的人考了几十年,依旧在举人上

就像张家老爷,还有刘家大舅,都是考了多年不第

张庆和及冠之年,落第一次,说起来是常例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再考个两次、三次,即便而立之年中了进士,在官场上也是年轻人可是进士也分三甲,一甲、二甲前程似锦,三甲则有些尴尬

要是张庆和无缘一二甲,那与其在京城消磨时间,等着科举,还不若趁着嘉靖缺人的时候出仕……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见姻亲,闻良言

王琪的话听着是有道理,可是说的人不对。

他本不是爱钻营的人,这样的安排又太功利了些。如此侃侃而谈的王琪,刚接了代天子去迎接天子生母的差事,身上却没有半点欣喜,脸上反而露出几分悲凉。

道痴叹了一口气,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七哥无需内疚太过。”

王琪苦笑道:“皇上既命人去迎王妃进京,那名分也是早晚之事。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见二伯。若是宗房伯父与堂兄们都需规避,张姐夫早些出仕也是好事。”

张庆和不仅娶了王氏女,本身又是宗房太夫人的侄孙,论起血脉亲缘来,不比道痴远。年岁又在这里,趁着王琪没成亲前,王家人想要扶持一把,在官场上会便宜很多。

即便三郡主封公主,现下有国孝在,婚礼最早也在一年后,王家人还有布置的机会。

等到道痴年长出仕,在官场上也有了帮扶。

道痴心中想着王琪的苦闷,道:“若是姐夫愿意,自然是好事。”

王琪看着道痴道:“要是二郎、三郎年长几岁就好了。”

三郎是宗房近支,道痴又与王琪相伴长大,受过王老太爷的恩惠,宗房真正能依仗的族人,也只有他们两个。换做其他房,关系疏远,不说有没有成才的子弟,即便有子弟可以帮扶,庶强嫡弱,也非家族之福。王琪在还罢,驸马身份是震慑;王琪要是有不在,庶压嫡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三郎与道痴两个得势后会不会欺压宗房,王琪是想也不曾想过。而对于位居从三品的从堂叔王青洪,王琪却是压根没有想起。

看着王琪眉头皱成一团。道痴低声安慰道:“七哥,还是那句话,勿要看着眼前。皇上以藩王身份即位,京城看似太平,说不得还有的折腾,眼下风光未必是风光。只要七哥与三郡主恩爱,王家就有靠山。我与三哥晚个十年、八年出仕也不迟。”

王琪听得有些诧异:“殿下已经是皇上,谁还敢为难皇上不成?”

道痴道:“即便身为皇帝,也未必能随心所欲。上有孝道,下有‘忠臣’,不管抬出什么名号,说到底还是名利之争,还不知会争到几时。咱们只管作壁上观就好,省的引火烧身。”

王琪并不愚钝。闻言自然听出道痴言外之意。京城政局真要大乱的话,二伯致仕就未必是坏事。虽说晓得这种说辞是在安慰自己,可王琪眨了眨眼睛,心里的不安愧疚还是弱了几分,小声道:“真的有人敢闹么?”

道痴点点头,小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力更替,总是难免纷争。不说别的,就是先皇以太子身份即位时。朝廷也动荡了数年。权阉生生死死,阁臣罢了不是一个两个,牵连在中的六部堂官不下数人,破家问罪的人家数以十计。皇上这边,怕是会更艰难。”

王琪这些日子只为自己与三郡主的婚约懊恼,哪里想到过这些。如今听道痴听了这些,想想不说别的。就是王妃进京后就是一场官司。

后宫有太后在。王妃这个皇上生母的身份,就要有的扯皮。以皇上至孝的身份,怎么会让王妃“名不正、言不顺”地滞留京城。总要接到宫里奉养,到时候少不得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封号……

同皇上要面对的乱局相比,宗房二伯隐退之事就没有那么糟糕了……

说话的功夫,马车到了槐花胡同。

张家在京城买的宅子就在此处。

下马车时,王琪不能说神清气爽,脸上的沮丧也都散去。看上去平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