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早就料到抓着自己的人是谁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从咫尺之处传来,谢怜依旧是心中一震。随即便听风信道:“花城,帝君就在仙京,你把人放下!”

花城嗤道:“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落地,那扇大门随即重重关上!

谢怜感觉花城一只手紧紧攥着他,带他一路疾行。四面八方黑黝黝的,耳边都是那黑靴银链上叮叮的清响,脚下高低起伏不平,果真不是坦荡明亮的仙京大街,而是一片荒野山谷。

花城必然是用缩地千里把仙乐宫的大门连接到了这座山谷里。可是,要把仙京的某一处用缩地术和其他的地方相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少非天界的神官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谢怜正想开口,突然一声暴喝炸开在耳边:“殿下!你在哪里?!”

这一声怒喝正是风信。声音虽在耳边,人却不在眼前。他这一声,是在通灵阵里吼的。谢怜被他吼得耳膜隐隐作痛,许多神官也都被炸出来了,胆战心惊地道:“怎么了南阳将军!出什么事儿了吗?”

慕情也进了通灵阵,道:“出事了!灵文何在,快通报帝君,谢怜跑了!”

他平素说话都是轻轻柔柔、斯斯文文的,此时却带了一丝气急败坏。灵文道:“什么?我去仙乐宫看看!”

有神官惊道:“三…太子殿下跑了?他不是在仙乐宫禁足吗?!”

师青玄也进通灵阵了,道:“我刚才明明还瞧见仙乐宫外面一大堆中天庭的小武神都在看着,只能进不能出的,怎么会跑了?”

风信又道:“不是跑了,是被人劫走了!殿下你还听不听得到我们说话?你现在在哪儿?!”

一听说是被劫走的,众人更惊:“这里可是仙京,谁人这么嚣张!”

一时之间,人人都要高声说话,人人都要求个回答。芳心国师跟郎千秋的事还没扯干净呢,君吾禁了谢怜的足,人却没了,这不是平白的再生事端、多惹口舌吗?无论如何先赶紧地找回来再说。于是灵文去查看情况,查探谢怜此刻的方位,风信和慕情在阵内高声喊话,找能腾出手的武神官出来一道追击,师青玄又散了好几波功德。通灵阵内人仰马翻、七嘴八舌,乱得谢怜根本插不进去,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也大吼一声请诸位镇定,花城却忽然转身,探了两根手指过来。那冷冰冰的指节轻柔地搭在他太阳穴上,花城笑道:“哈哈,许久不见了,各位好啊?”

他这二指轻轻一搭,便通过谢怜,搭进了上天庭的通灵阵。这泰然自若的一句,不光在他身旁的谢怜听到了,所有在上天庭通灵阵内手忙脚乱的神官们也听到了,并且在听到之后,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众人心中,一片无声的咆哮。

难怪如此嚣张,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啊!

花城又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我,反正我一点也没有想你们。”

“…”

这边天界确实有不少神官每天都在暗暗想他,但是一听他说没想他们,纷纷默默念诵天官赐福百无禁忌谢谢谢谢今后请继续不要想我们。这时,花城嘻嘻地道:“不过,我近来闲得很,要是有人也很闲,想跟我切磋一下,那是非常欢迎的。”

“…”

这个情形下,他说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你们谁要是够胆敢追上来,下次我就去找这个人挑战。”

这挑战,接了必输无疑,不接颜面扫地。岂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方才一听说谢怜居然跑了或是被劫走了,通灵阵内简直沸腾了一般,毕竟是难得一遇的骚乱,都极为关心,还有几个武神官原本已经主动响应,准备加入追击了。结果,花城三句话说完,顷刻尽数消失了。若是君吾发命令下来委派谁去正面追击,那是没办法,公事公办,可眼下事情才刚发生,正一片混乱,自然谁都不想往身上揽事。没谁想给花城记住。于是都一边假装自己不在,一边竖起耳朵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同时心内惊涛骇浪不断:这血雨探花也太肆无忌惮了,居然跑上天庭来劫人,劫的还是那位三界笑柄——这到底是有深仇大恨还是有什么玩意儿???

那边陷入了沉默,只有风信怒声连连,而这边花城说完就移开了那两根手指,对谢怜道:“别理他们。”

谢怜脱口道:“三郎…”

花城却放开了他的手,道:“这里离仙京不远,快走。”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而他放开谢怜手腕的动作极快,几乎像是甩开了。谢怜一下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碰他却被甩开手的那一幕,当场便怔住了。

他本想问花城,为何会忽然出现。虽然没细想,但模糊觉得也许是来救他的,所以方才那一声三郎喊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点高兴。可花城这么一丢手,谢怜才猛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花城是来救他的?且不说花城会不会这般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他可是前不久才把极乐坊给烧了逃出鬼市的,难道不更有可能是来找他问罪问责、讨债算账的吗?

那地师去鬼界卧底,被花城抓住了一通关押拷问是不假,但这事原本就是到别人那里去卧底的人理亏。而他潜入鬼市,在极乐坊挖地三尺到处找人,还放了一把火。虽然最终大半个极乐坊烧起来是因为师青玄带了风加了把火,但最初兵器库的第一把火还是他起的,不然说不定别人根本想不到要放火,怎么说也是他得负主要责任。

两人一前一后行着,谢怜越想越歉疚,越想越惭愧,忍不住道:“…三郎,对不起。”

花城却是忽然脚下一顿,道:“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怜也顿住了,道:“我去鬼市,原是为查地师失踪之事,之前没对你说实话。你盛情款待,我却烧了你的极乐坊。我心里当真好生过意不去。”

花城没说话。谢怜也知道,他一句“好生过意不去”,真的没有多大分量,更觉惭愧,轻咳一声,道:“不过我估计马上就要被贬了,下来之后,我一定想办法赔罪,看要怎么样才能…”

花城却道:“为什么你要给我赔罪?”

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转过身来,道:“你忘了我一刀震伤了你一条手臂?是我伤了你不是你伤了我,你干什么要给我赔罪?”

谢怜根本没觉得右手怎么痛,现在更是几乎完全忘了这手还受过伤了,怔了怔才想起来,道:“你说右手?我右手没事啊,很快就好了。而且是我自己上去迎击才会变成这样,本来就怨不得你啊?”

花城定定望着他,左眼里的眸光异常明亮。而谢怜忽然觉察,他好像在发抖。

再过片刻,他却发现,不是花城在发抖,而是花城腰间的弯刀厄命在发抖。

那银色的弯刀悬在红衣之上,颤抖不止。那只银线勾勒而成的眼睛也是。若它长在一个孩子脸上,那这个孩子,此时此刻,肯定就是在哇哇大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我在评论区说了一件事但是好像还有很多妹子没看到,借作者有话说的地方再说一次…

那啥,希望同学们在评论区玩耍的时候注意下,不要顶着我的笔名当马甲哦…尤其是不要用我的口气开玩笑发假通知 [捂脸]

因为很多同学是APP,APP是没办法点进ID去辨别真假的。我一般到评论区正装单独发评论都是讲比较严肃的事情或者顺手贴个通知,但如果有妹子把ID改成我笔名发评论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_(:3 」∠)_所以希望大家理解,玩笑适度哈。

通知的话,以【文案第一行】为准哦。如果哪天我有事要请假了,我会提前在文案上和前一天的章节简介里贴通知的。

更新时间还是之前就说过的,24:00之前,能早我就尽量早,赶不回去就半夜见 _(:3 」∠)_

第48章 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见状, 谢怜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道:“这是怎么了…”

花城却微一侧身,避开他的手, 还在刀柄上狠狠拍了一掌,道:“没怎么。别理它。”

令诸天仙神闻风丧胆的诅咒之刃弯刀厄命被他一掌打得一响, 抖得更厉害了。这时, 谢怜又听风信在通灵阵里道:“花城为什么能在仙京用缩地千里?!这门到底要怎么才能打开?!”

师青玄道:“南阳将军!我我我!我大概知道怎么开, 之前我跟太子殿下出公务的时候吃了花城这招不少苦, 你先拿两个骰子在门口丢一下, 再打开门试试看。”

谢怜想起来了,方才,他可不正是无意间在大殿里掷了两个骰子玩儿吗?他和师青玄在地龙洞和野人精前夺命狂奔的狼狈仍历历在目,若是真让他们也打开了门, 不知又要遇到多少危机,忙道:“且住!千万别!小心啊!”

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通灵阵里。恐怕是在仙京时没空及时补充法力,现下法力枯竭,只能听, 不能说了。而且就算能说, 大概也已经迟了,风信似乎二话不说就照师青玄所说的做了,从何得知的呢?因为下一刻,风信在通灵阵里就突破然破口大骂了起来。他一激动就骂人, 一骂人就格外不堪入耳,为净视听在此不做转述。众神官可都密切关注着这事呢,忙问道:“将军,你怎么啦!”

慕情的声音传来,也是极为愕然:“这什么地方???”看来他也和风信一道进了门。师青玄道:“你们小心啊!掷出来的点数不同到的地方也就不同,你们掷出了几??”

慕情道:“他丢了个四!”

谢怜听风信骂声里还带着一丝极难觉察的慌乱和恐惧,担心他们遇到了极危险的境地。他声音传不进通灵阵里,却想起这个法术的主人就在眼前,顾不得别的,忙问道:“三郎,骰子掷出四点后打开门看到的是什么?”

花城道:“随机。掷骰子的人觉得什么地方最恐怖,打开门就会到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只听慕情冷冷地道:“让你抢着丢,丢出个女浴来!给我我来!”

听到“女浴”,谢怜一把捂住了脸。

风信惯来是对女人敬而远之的,谈之色变,犹如洪水猛兽,对他来说,女浴堂,果真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了,比什么虎穴龙潭都深不可测。听上去慕情成功抢到了骰子,谢怜松了一口气,然而,不出片刻,两人又是一阵怒叫。师青玄崩溃地道:“两位将军,你们这次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啊?”

那边却无人应答,只传来“咕咚咕咚”的一阵奇怪声音,仿佛两人都沉进了水里。众人屏息凝神,半晌,风信突然呸了好几口,仿佛破出了水面,在吐什么东西,大喝道:“黑沼巨鳄!”

原来,两人前脚才落荒而逃逃出热气腾腾的女澡堂,慕情丢了这一把,后脚便一脚踩进了沼泽迷地。泥沼瞬间没过了腰,淹过了口,勉力冲出后,又有数十条奇长无比的鳄鱼精团团围了上来。这些鳄鱼精条条长逾四丈,常年食人,都修出了人手人腿,划动起来,画面令人窒息,看得两人恶心不已,半身陷在沼泽里一身黑泥地狂打鳄怪,打来打去,风信无法忍受地道:“还是我来,把骰子给我!你不也没有丢对!”

慕情却是从来不肯认输的,轰出一道白光,道:“鳄怪好,鳄怪哪有女浴伤风败俗,谁知道你还会再掷出个什么。给我!”

风信怒道:“他妈的,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你了?!骰子呢?!”

两人完全忘记了神识都还连着通灵阵呢,都嫌弃是对方手气不好,又开始砰砰乓乓对打起来,骰子也不知丢哪里去了。众神官在通灵阵里听他们即时对骂,看热闹不嫌事大,精彩精彩,太精彩了,两位将军终于撕破脸皮不端着了,忍笑忍得要疯,有的甚至在自己的神殿里便狂捶起了宝座,恨不得到亲临现场去呐喊助威。

虽然风信与慕情运气似乎都不太好,但他们都是武神之尊,这些山野精怪什么的顶多只会给他们添一些麻烦,使他们无法追击,倒也不算是大危机。谢怜只盼着他们早些放弃、早些解脱,同时略感庆幸,方才的点数丢得妙,没丢出妖怪,一丢就丢出了花城,边走边道:“那骰子我方才丢出了一个两点,是不是只要投出两点,就能见到你?”

刚说完,立刻发觉这个问法听上去有点怪,听起来仿佛他十分想见花城,微觉不妥。花城却道:“不是。”

谢怜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搔了搔脸颊,道:“哦,原来不是。那我弄错了。”

花城走在他前方,道:“如果你想见我,不管丢出几点,你都能见到我。”

闻言,谢怜喉间一动,连要说的话也忘了。

他还来不及细细咀嚼这句话是几个意思,忽听通灵阵内一人沉声道:“我来!”

这人说了这一句之后,不多时,一道炫目白光划过天际,一声惊天动地的金石裂响,花城与谢怜二人的去路,被挡住了。

待那道白光渐渐冷却,渐渐淡去,谢怜终于看清,这从天外飞来,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把剑。

这把剑修长纤细,斜斜插入地面,剑身仍在兀自震颤。剑犹如黑玉锻造而成,深沉森然,光滑胜镜,若是有人靠近,能在剑身上照出自己清晰的倒影,唯有剑心一道细细的银白,贯穿了大半个剑身。

剑的名字,就叫做“芳心”。

一个身影落在这把剑前方,道:“这是你的剑。”

芳心国师死后,其佩剑被永安国太子存留下来。将这把芳心剑掷出,拦截了二人去路的,正是郎千秋。

看来,风信和慕情失败了,但是,郎千秋成功掷出了正确的点数。真不知该说,这究竟是他的幸运,抑或是谢怜的不幸了。唯一可以说的是,这两位虽然同贵为太子殿下,但郎千秋的运气,从来都比谢怜好得多。

花城负手而立,面不改色,只有身形微微一动。而他一动,谢怜便立即举手拦住了他,低声道:“我来。”

山谷的正中,郎千秋挡在路上,手里拖着他那柄重剑,道:“我只想全力以赴,与你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即便是我给你打死,也绝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向帝君请求自贬。我的剑术是你教的,你未必就不能胜我,为何不愿与我一战?”

不必郎千秋说,谢怜也知道,他自然是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可是,他若全力以赴,谢怜也不得不认真应对。如此下来,任何结果都不会是谢怜想看到的。但若是不与他一战,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谢怜缓缓一点头,道:“好。”

他走了几步,来到那把剑前,将它从乱石之中拔起,轻声道:“这是你自找的。”

几百年后,芳心终于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它在谢怜手上发出低沉的嗡鸣。不远处,花城的眸光也被这不绝于耳的剑吟激得雪亮。

长剑在手,谢怜将它一挥,剑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这一战,无论后果如何,你不要后悔。”

郎千秋大声道:“绝不后悔!”

他头皮仿佛要炸开一般,双手握住重剑的剑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芳心那黑玉一般的剑锋,丝毫也不敢大意。

谢怜抖动剑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郎千秋目光一凝,正欲迎击,突然四肢猛地一僵,仿佛被什么东西五花大绑,重重摔到了地上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真的被五花大绑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雪白的白绫已经如毒蛇一般绕着他的身体缠了无数圈!

郎千秋自少蒙芳心国师教导剑术,对国师抱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即便后来鎏金宴血流成河,这份敬畏也不曾减淡,是以谢怜一握剑,他便一心一意盯着对方所有动作,全没注意到,居然有一条白绫,早就鬼鬼祟祟绕到了他身后,趁着他全力迎击的一刻突发偷袭。怎么会有这种可耻的事???

而见若邪得手,谢怜紧绷的表情和心情,都在一瞬间松懈了。

他一下子丢开芳心,长舒一口气,心道:“好险,好险。”

郎千秋躺在地上挣扎不止,谁知这白绫邪门的很,越是挣扎缚得越紧。他怒道:“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们来决一死战!”

谢怜抹了额头一把汗,道:“我们刚才就在决一死战,现在缠在你身上的是我的法宝之一。你已经输了。”

“…”郎千秋道,“这怎么能算?我说要决一死战,当然是要用剑来决一死战!是男人就用剑,用白绫偷袭算什么?如此卑鄙!”

他是当真觉得剑为百兵之祖,并没多想,但听上去就像是歧视用白绫当法宝的男性神官。但别说骂谢怜不像男人了,女装他都穿过了,开口闭口就是我不举,哪会在意这个?

谢怜在他边上蹲下来,道:“这是你事先考虑不周,你又没说一定要用剑,让我钻了空子,你找谁说理去?”

顿了顿,他认真地道:“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别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花城站在二人不远处,无声地笑了,抱臂望向别处。郎千秋则惊呆了。

此人还是永安国国师时,对他的教导,从来都是什么光明磊落、一往无前、全力以赴,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会从这位昔日的老师口里听到“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这种话,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怜说完,站起身来,道:“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下一次,就不要这样着了别人的道了。”

第49章 玲珑骰只为一人安 2

见他要走,郎千秋立刻道:“你站住!”

谢怜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阵牙, 道:“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谢怜道:“你要什么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 国恨家仇,你恨永安, 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下去,颤声道:“但是国师——我和我父皇母后, 对仙乐国的遗民,不好吗?我和很多仙乐人都是好朋友, 我, 我一直,竭尽我全力去保护他们了。”

他所说的, 句句属实。

仙乐灭国后, 许多旧国遗民都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即便永安建国, 开始统治, 这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后代, 也还是以仙乐人自居,时常与新朝国民冲突。

最初几代永安皇族都以高强政策镇压,残杀了不少负隅顽抗的仙乐遗民。反过来, 也有不少仙乐人结盟,策划暗杀永安的王公贵族,并且得手了数次,就这样, 结怨越来越深。

可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这一代,对前朝遗民却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国民和旧国遗民,甚至不顾反对声音,考虑过封仙乐皇室的后裔为王这样近乎荒唐的举措,只为彰显诚意,以礼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从来不曾因这些前人遗恨而对仙乐人产生什么偏见。

当年的芳心国师极为神秘,从不曾自表身份,也就没有人知道,这血洗鎏金宴的凶手到底是哪边的人。但永安和仙乐结怨太深,这两边无论哪一边出了事,都会认定另一边是幕后黑手,侥幸逃过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认为,此事背后一定有仙乐遗民的势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进言,希望以此为由,彻底清缴永安国的仙乐遗民。然而,这些进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决了。

他的坚决,保下了无数无辜仙乐人的性命,使他们不至于遭飞来横祸,莫名其妙被屠杀满门。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做的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委屈。

不是觉得不值,而是觉得委屈。做对的事情,永远不会不值,然而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却没得到别人相应的善意,难免会委屈。

郎千秋眼眶赤红,质问道:“国师,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父母有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缚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难道不觉得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谢怜道:“我给不出来。”

他答得干脆,把郎千秋一口气噎了回去,道:“国师,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谢怜指节揉了揉眉尖,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擅自在心里给我立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到最后失望的还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已经搞不懂了。”

谢怜道:“都是我。但是从前你只有十七岁,眼下你都这么大了,教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闭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十七岁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岁也变成一道坎?”

谢怜没说话。

见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涌,憋足了气,大吼道:“你若是存的这个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闻言,谢怜双目微微睁大了。

郎千秋站不起来,却是目光星亮,语音铿锵,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烧。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宣战,厉声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样变得满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绝不。绝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变成你那样的!!!”

这一番豪言壮语,听得谢怜整个人都要呆了。半晌,他才扑哧一下,终于笑出了声。

郎千秋热泪盈眶,一腔热血,吼得正高,却被这一声笑扎漏了气,登时一阵愕然与气愤。谢怜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掌,越笑越放肆,大声道:“好!”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笑得这么开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容易止住了,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你是绝不会变成我这样的!”

花城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谢怜这一句话音刚落,突然,面前爆开一阵红色烟雾!

冷不防这么一炸,谢怜吃了一惊,以为是郎千秋使了什么怪招,急速避开,凝神戒备。然而,这一声爆炸虽响,却似乎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待烟雾散去后,郎千秋原先躺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个站在原地左摇右摆的不倒翁。

这不倒翁脑袋和身子都圆溜溜,像个大葫芦,长眉黑目,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此刻正瞪着双眼,气鼓鼓的,背上背一把宽刃大剑,神气极了,正是郎千秋那副模样,却变成了个娃娃爱不释手的大玩具。谢怜收了笑容,道:“千秋?!”

若邪没了绑的人,嗖嗖地缠回他手腕。花城闲闲地走了过来,在这不倒翁上弹了一下,嗤笑道:“这人真是什么形态都长这么一副傻样。”

谢怜把那不倒翁托了起来,哭笑不得,道:“这…这…三郎,这个是千秋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别玩儿他了,快给他变回去吧。”

花城却道:“不了。带他一块儿走吧。”

谢怜道:“走去哪里?”

这时,两人已来到一个窄窄的山洞前。花城不答,一枚骰子抛出,落在他手心上,低头看了一眼,便率先进入山洞。

把人变成不倒翁,这法术当真顽皮得很,极有花城的风格,但也难解的很,反正谢怜解不开,也不敢保证其他神官能解开,只得把千秋不倒翁拿在手里,就要追上。忽然想起芳心还丢在地上,连忙又折回取了剑,往背上一背,跟着花城走了进去。

他想让花城解了法术,花城却不置可否。两人在洞穴里走了没一会儿,入口处狭窄的洞穴越来越宽,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前方隐隐有火光和歌声传来。

谢怜在鬼市找极乐坊时,也是先听到了一阵歌声,然而那些极乐坊的精怪女郎们的歌声莺莺呖呖,仿佛是温柔乡的耳语,使人心醉。可这一阵歌声却犹如群魔乱舞,又杂乱又难听,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谢怜忍不住道:“三郎,这是什么地方?”

花城轻声道:“嘘。”

原本谢怜发问的声音也很轻了,听到这一声,简直要屏气了。很快,他便发现,为什么要安静了。从他们对面,飘来了几团绿幽幽的火焰。待这几团火焰飘近了,他才看清,原来这是几个身穿青衣的小鬼。

这些小鬼个个头上都顶着一团灯火,从头到脚仿佛是一根青色的大蜡烛。这山洞洞道内无处可避,正是狭路相逢。谢怜反手就要去握背上的芳心,然而立刻想起,他应该用若邪,又放下了手。

谁知,那几只小鬼却扫了一眼他们就不理了,继续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往前走去。不像是没看到他们,倒像是看到他们了,却见怪不怪。谢怜一看花城,站在他身旁的,哪里是那个俊俏异常的红衣鬼王?分明也是个头顶青焰的苍白小鬼。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花城已经给他们俩都换了一张假皮。谢怜一想到此刻自己头上肯定也是顶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火,忍不住摸了摸头顶,道:“这是何苦…”何苦弄这么清奇的模样?

虽然他没明说,但花城显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道:“青鬼戚容么,早说过他品位低下了。他手底下的小鬼,可是全都要作此装扮的。”

没想到,花城竟是把他带到青鬼戚容的地盘了。

以前听天界和鬼界提起青鬼戚容,都要嘲讽几句他品位低下,谢怜还不是很懂为什么,如今得知他手下小鬼竟然都统一要这幅打扮,终于有点懂了。单听“青灯夜游”这个判语,倒也有几丝诡谲的风雅,然而,如果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字面意义上的“青”“灯”夜游,那跟他原先想象的,还是有点差距。谢怜道:“他的洞府不是早就被你一锅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