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挨家挨户地敲门问,然而,并没有一户人家出来给她开门。那是当然的了,谢怜平日里没破烂收的时候就在菩荠村开讲座,向所有三姑六婆七婶八姨宣讲辨别妖魔鬼怪的几百种小窍门,深更半夜的遇到这种明显不对劲的不速之客,根本不会有村民搭理。现在的人可没有古时候那么好骗了。那东西敲了一圈,始终没有人理会,终于来到了菩荠观门前。谢怜屏住呼吸,凝神等待,谁知,那东西还没敲门,就感觉出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了,“哎哟”一声,脚步声似要远去,谢怜立即道:“慢着!我要换。”随即,低声对郎萤道:“快开门,别怕,没事!”

郎萤完全没在怕,上前就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少女,身形婀娜,光看下半张脸,颇为娇俏可人。但她带着一条头巾,遮住上半张脸,仿佛没有眼睛似的,教人不太舒服。

她往屋里望了一眼,掩口笑道:“这位道长,你想用什么旧衣换我的新衣?”

谢怜还泡在水缸里没出来,就是为了要它降低警惕,微笑道:“那要看你的新衣是怎样的了。”

那少女伸出手,轻轻一抖,从包袱里抖落一件亮晶晶的锦衣,华丽至极,不过,样式似乎有些老了,并且通体散发着一股妖异之气。谢怜赞道:“好衣,好衣。郎萤,你把我从镇上带回来的那件衣服给这位姑娘吧。”

郎萤单手把衣服递了过去。那少女送出新衣,嘻嘻一笑,接过旧衣,正要转身,却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手,大叫一声,将那旧衣抛在地上。委地的麻衣中,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去的若邪盘作一团,从衣领口处钻了出来,仿佛一条白花花的毒蛇,正在冲那少女吐信子。而那“少女”,根本也不是少女。方才这么一尖叫、一跳,她的头巾被突然袭出的若邪啄落了地。虽然下半张脸娇媚无比,但那上半张脸布满皱纹,苍老至极,形成了十分可怖的对比——这哪里是什么“少女”,分明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调后面大纲和细节,稍微少点哈,等我调好了再粗长

第130章 两分颜色大开染坊

半面妆女!

半面妆女, 是一种由年老女人对年轻少女的嫉妒凝结而成的低等鬼怪。她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老去, 坚信吸食年轻女子的血肉可以使自己恢复青春, 喜欢捏尖了嗓子, 伪作少女之声与人说话。但所谓“双目乃是心灵之窗”,苍老是一件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事情, 她们吸食的血肉越多, 下半张脸越年轻, 带有眼睛的上半张脸就越苍老,一张脸的上下对比就越强烈。尽管如此, 她们还是执迷不悟。

谢怜**地出了水, 一脚踩在水缸边缘, 准备飞身拿下,权一真却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弹起来就是一巴掌。那半面妆女实在是太弱了,被他拍在地上, 惨叫一声,道:“饶命!”

谢怜不慌不忙, 抓过道袍随手披了,道:“就是你盗走了锦衣仙?”

半面妆女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哪里敢闯神武殿啊!”

想想也是,一般的低等鬼怪,真没那个胆子擅闯神武殿,不被打得魂飞魄散才怪。而且,这只半面妆女大概也和锦衣仙没什么关系,粗略一看, 鬼龄大概只八十多,而锦衣仙的传说已经大几百年了。

谢怜道:“那你这锦衣从哪里拿到的?”

那半面妆女捡了头巾,重新遮住自己上半张脸,声音重新尖细起来,道:“回…回道长的话!是…我在鬼市里面淘到的…”

“…”

还能这样?在鬼市里面淘到的???

谢怜无语片刻,又道:“那卖给你这件锦衣的又是谁?”

半面妆女惶恐地道:“道长!求放过啊!我也不知道,鬼市里面做买卖,又不要查祖宗十八代!”

说的也是。要是在鬼市做买卖得查祖宗十八代,鬼市也不会有这么热闹了。一个东西留了空子,才会活起来。谢怜问了一阵,问不出什么东西,确定这只半面妆女的确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喽啰,道:“奇英,让你殿里的神官来把这女鬼收了吧。”

权一真却道:“不。我殿里没有神官。”

谢怜道:“一个都没有?你没点过谁的将吗?”

权一真理直气壮地道:“一个都没有。”

“…”

原来,这西方武神竟是独来独往,从没点将过一人,连一个处理杂物的副手也没有。谢怜好歹是因为养不起,权一真这种情况,大概只能说是性情怪异了。他只好自己翻出个陶罐,把那半面妆女收了,再从郎萤手里接过那件锦衣,抖开细看,不禁微微蹙眉。

邪气是挺邪气的,但怎么说?依谢怜之见,这种邪气太流于表面,就犹如依靠胭脂水粉厚厚抹了一层堆出来的,而非自内而外散发的。谢怜直觉这东西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危险,但还是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这时,权一真过来看了两眼这件衣裳,道:“假的。”

谢怜一怔,道:“怎么说?”

权一真道:“这衣服是假的。真的锦衣仙,我见过,比这厉害多了。”

谢怜奇道:“你何时见过?其实见过锦衣仙的人也不少,但都还是没法分辨,你为何如此笃定?”

权一真却不说话了。恰在此时,灵文通灵至达,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太子殿下,我们这边接到消息,你菩荠观西方二十里处似乎有小鬼持锦衣仙出没,劳烦你去看看了。”

谢怜道:“又有?好吧。”看了一眼权一真,不出声地通灵道,“哦,对了,还有件事,灵文,奇英见过锦衣仙吗?”

灵文道:“奇英?啊,他哪里是见过。他可比见过要厉害多了。”

谢怜道:“这从何说起?”

灵文道:“那就复杂了。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一件事。这镇守西方的武神,原先不是奇英殿,而是引玉殿?”

谢怜想起,这段还是当初风师在极乐坊一边脱衣服一边告诉他的,不由微感辛酸,道:“听过。听说,这二位殿下原本是一对师兄弟?”

原来,当年引玉未飞升时,乃是他师门的首席弟子,某次见一蛮头蛮脑的小儿流落街头,一时好心,便求师父收留。这个小儿,就是权一真了。

同门数载,引玉可以说一直对权一真照顾有加。他率先飞升,还点了权一真的将。灵文道:“奇英你见过几次,差不多知道的吧,他有点儿…”

谢怜接道:“不知世故?这是好事。”

灵文笑道:“好不好,要分人,分情况。有的人就会觉得他太我行我素了,也不懂礼数,不给人面子,初登仙京那些年,要不是引玉殿下帮他兜着引着,早不知给多少人打死了。”

谢怜若有所思道:“那两位殿下应该关系很好。”

灵文道:“原先是很好的,坏就坏在,后来,奇英自己也飞升了。”

两人都是打西边飞升的,怎么办呢?于是,两人说好共同镇守西方。

师兄弟共守一方水土,听似一桩美谈佳话,然而,一山终究不能容二虎。

如果说,引玉的资质,值得上天为他降下一道天劫,一万个人只里有一个,那么,权一真的资质,就可以撑过三道天劫,一百万个人里都未定能出来一个。一开始还好,不明显,可越到后来,双方差距越大,权一真分明半点不通人情世故,既不会拉近仙僚关系,也从不费心去讨好信徒,相反,他压根就没记住过除了引玉以外任何共事神官的名字,还胆敢暴打信徒叫他们去吃|屎,可以说怎么出格怎么来了。然而,他的疆域就是越来越大,信徒也越来越多。与之相比,引玉一殿黯然失色,终于坐不住了。

这师兄弟二人每逢生辰都会互赠礼物,某一年,权一真生辰那日,引玉送了他一件威风凛凛的铠甲。

“…”

谢怜道:“锦衣仙?”

灵文道:“不错。”

这锦衣仙除了能吸血杀人,还有一个诡奇之处:送谁穿,谁就会对让他穿这件衣服的人言听计从。由于此前师兄弟二人一直关系不错,权一真不假思索就穿上了那身甲衣。不久,引玉状似无意地开了个玩笑,权一真受那锦衣仙控制,鬼迷心窍便要照做,要不是君吾注意到不对劲,及时制住,他险些就把自己脑袋割下来当皮球拍了。灵文道:“所以,当年这件事闹得极大,很是轰动,引玉以神官之尊做出这种残害同僚的事,当然马上被贬了。”

照理说,这样一来,两位神官应当是翻脸了。但谢怜想起中秋宴上奇英殿的信徒表演的那出滑稽戏,一个丑角在权一真背后使劲儿跳,演的应该就是引玉。然而当时权一真的反应是勃然大怒,继而跳下去殴打自己的信徒,道:“我觉得奇英应该还是很尊敬引玉殿下的,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灵文道:“这就不知道了。有没有误会,人都被贬了不知多少年了,还有谁关注呢?”

谢怜点了点头,正想告别,灵文却又道:“且慢。太子殿下,还有,方才我没说完。你菩荠观东方六十里,也有持锦衣仙的不明人士出没。”

“…”谢怜道,“这也隔的太远了吧,怎么还有?”

灵文道:“没完呢,听好了,还有:西北方四十二里,东南方十五里,北方二十二里…”

一口气报了二十七八个地点后,灵文才道:“嗯,目前暂时大概就这些了。”

等她报完,谢怜已经全部都忘掉了,略感郁闷:“这一次你们殿里效率还挺高的啊。不过,目前?暂时?就是说还会有吗…难不成鬼市那边在批发锦衣仙?”

灵文道:“差不多吧。鬼市里有许多来路不明的流动卖家,经常披皮卖假货,卖完假货就换一张皮,所以一般行家不会在里面乱买东西。但不乏有鬼当是淘古董,总想着‘万一捡到便宜了呢’。这次锦衣仙失窃,很多鬼界小贩都得到了小道消息,趁机行骗,随便找了件衣服就说是锦衣仙,不可思议的是还是有很多鬼买,买了以后就会找人去试,实在给我们这边搜集消息添了不少麻烦。”

这根本就是在扰乱他们寻找真正锦衣仙的视线,四面八方一下子涌出这么多“锦衣仙”,谁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但是,既然任务交付给他们了,就得想办法完成。谢怜道:“先从最近的开始,一个一个找吧。”

谢怜没法力,权一真不会画缩地千里,二人手下都没有副将神官,不过,好在灵文报出的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出没地点只有五里,乃是一座废弃的染坊,当即拍板,匆匆趁夜出发。

谢怜原本是让郎萤待在菩荠观里的,谁知他竟是自己跟出来了,还赶不回去。想想此行应该不算危险,也能给郎萤长长见识,反正今后都是要带他修行的,这次带着便带着了。

三人夜行几许,前方路边忽然传来阵阵诡异的号子声:“噫吁嚱!噫吁嚱!”

听到这熟悉的号子,谢怜停下了脚步。前方迷雾中,缓缓显出了一个高大的轮廓,以及四团轮转飘飞的幽幽鬼火。权一真似乎准备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谢怜却按下他,道:“没事。认识的。”

果不其然,四具黄金骷髅抬着一座步辇,现身于三人眼前。权一真似乎从没见过这种神奇的东西,睁大了眼,目光闪闪发亮。为首那骷髅唱道:“可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

谢怜道:“是我。有什么事吗?”

黄金骷髅唱道:“没事,没事,就是兄弟几个闲来无事,想请问一下,太子殿下赶夜路,需不需要咱们帮忙载一程啊?”

路途不远,谢怜刚想婉拒,权一真却道:“好!”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仿佛很想坐一坐这华丽诡异的步辇。谢怜哭笑不得,上去拉他,那步辇却忽然一歪,猛地把权一真甩了下去。谢怜也歪了一下,却被人扶了一把,他脱口道:“三…”回头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也登上来了的郎萤,紧紧握住他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正望着他,默然无言。

骷髅们赶紧抬起步辇,八条腿转得跟四对风火轮似的,一边稳稳地飞奔着,一边嚷道:“让开让开!不要挡路,不要挡路!”

权一真被无情地甩在地上,翻身跃起,似乎还未放弃,又准备跳上来,但骷髅们跑得太快,他总也差一步,便在后方穷追不舍,看样子是真的很想很想坐这抬步辇,过一把瘾。看他在后面追得认真,谢怜在步辇上未免于心不忍,觉得这是不是在欺负小孩,虽然知道这步辇是花城的东西,未必欢迎别的神官乘坐,但还是忍不住道:“那什么…不能载三个人吗?”

骷髅们唱道:“不能,不能!只能坐两个人!”

风火轮一般地跑了一路,权一真便追了一路。一到地点,黄金骷髅们放下谢怜二人,抬起步辇一溜烟跑了。权一真始终都没坐上车,极为失望,还望着那步辇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谢怜携着郎萤下了步辇,却听前方一片哀声载道,都是从那座废弃的染坊里传出来的。谢怜心中奇怪,不是说这染坊夜里根本无人吗?

走近一听,才知道那些声音哀嚎的是:

“小的再也不敢在花城主他老人家的地盘上卖假货了!”

“真的不敢了!但是,请您转告城主他老人家,这些假的锦衣仙也是我从别鬼那里批发来的!我也是受害者啊!!!”

三人来到染房前。恰逢一名黑衣鬼面人从里面出来,似乎已等候多时了,对他微微欠首,道:“太子殿下。”

这声音,正是当初在极乐坊里抓住郎萤、带回给谢怜的那名鬼使。而当时,谢怜在他的手上,看到过一道咒枷。

作者有话要说:非|法|黑|市

不给你蹭车!

第131章 两分颜色大开染坊 2

风师曾对他说过, 这人应该是引玉。因为这些年被贬的神官, 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位。于是, 谢怜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鬼面人道:“不敢, 无名小卒罢了。”

进入那废弃的染坊,谢怜不禁一怔。只见各式各样的衣物, 挂在一座座木架上:嫁衣、官袍、女儿纱、淄衣、童衣…还有十分简单粗暴的染血麻衣, 仿佛生怕别人不觉得这件衣服有古怪。层层叠叠, 阴气森森,邪气重重, 仿佛一个个活死人站在那里。就算不是锦衣仙, 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长的各色布料高高挂在木架子上, 有的惨白,有的污脏,已经许久无人打理了。权一真蹲在黑漆漆的染缸边缘,埋头研究里面颜色诡异、散发着异味的液体, 谢怜总担心他下一刻就用手指蘸一蘸然后舔舔看了,赶紧把他拖下来。见庭院里, 一群妖魔鬼怪们则都被一根铁链串了起来,抱头蹲地,道:“这是…?”

那鬼面人道:“近日在鬼市贩卖锦衣仙的,以及在各地使用锦衣仙的妖魔鬼怪们,全都在这里了。总计九十八件。”

居然有九十八件,而且,应该都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抓来的, 谢怜微微动容。那鬼面人又道:“如果再出现新的异动,也会尽快为太子殿下擒来。”

听到这里,谢怜忍不住道:“不用了。请转告三…花城主,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也可以做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只是稍费一点时间和精力罢了。但他本身就是供职于上天庭的神官,即便是没几个人供奉,正经差事也就是做这些。

那鬼面人道:“城主自然明白,殿下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但正因如此,才希望您不用把精力花费在这种谁都可以做的小事上。殿下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拿来做更重要的事。”

“…”

斟酌片刻,谢怜还是道:“请问,你们城主现在…?”

郎萤在谢怜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那鬼面人道:“城主现在很忙。”

谢怜忙道:“哦。那很好,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在这群妖魔鬼怪里挨个问过,个个都一口咬定是跟戴面具的神秘人批发的,不似说谎,可鬼市这种地方,一天之内戴面具的神秘人岂非有几百个都不止?

问不出个所以然,那鬼面人便拉着那根绳子,把这些嗷嗷鬼叫的鬼牵走告辞了。但是,那九十八件鬼衣却留了下来。谢怜只觉得过去专收破烂旧衣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衣服,一件件翻来翻去,怀疑说不定没有一件是真品,对权一真道:“奇英,你再来看看吧。”

权一真却挠了挠蓬松的卷发,摇了摇头,道:“太多了。”

太多鬼衣了。每件衣服彼此的邪气相互影响,使人失去了判断力。

这就像一个味觉灵敏的人,虽然能分辨出梨子味的和苹果味的糖馅儿,但如果把九十八种不同水果的馅混在一起,再让他尝,这根本就失去味觉了。谢怜正在想别的办法,回头一看,却见权一真直接拿了件衣服准备往身上套,谢怜连忙阻止他,把衣服挂回去道:“停停停。奇英,我们先说好:第一,不要乱吃东西。第二,不要乱穿衣服。这些都是很危险的行为。”

权一真却指向他身后,道:“那像他那样呢?”

谢怜忽然闻到一阵微微的焦味,再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郎萤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一根火柴点燃了,正拿着它,淡定而娴熟地烧一件鬼衣的下摆。

谢怜:“…也…不要玩儿火???”

那鬼衣似乎被郎萤烤得痛了,衣摆向上蜷起,疯狂扭曲,不住闪避,不像一件衣服,倒像是一条泥鳅活鱼,这画面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残忍。然而,虽然散发出焦味,面料上却并没被烧出痕迹,看来,这些鬼衣的阴气已经充裕到能使它们免受火烧之灾。

听谢怜让他不要玩儿火,郎萤便随手丢了那根火柴,一只脚在地上踩熄了,又一副很乖的样子了。谢怜哭笑不得,过去道:“你今天怎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神情忽然凝固了。

因为他看见了,在他对面不远处,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料挂在高高的木架上,被夜风微微拂动。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缓缓走动。而这个人影,没有头。

谢怜把郎萤往身后一拉,出手便是一剑,道:“都当心!”

这一剑把那布料和人影斩为两截。然而,布料落地,后面竟是空无一人,方才那无头人的身影消失无踪。谢怜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背后又是一阵微微发寒,猛地回头,瞳孔骤收。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不!不是女人,只是一件衣服!

方才被他斩为两截的,也是一件衣服,落在地上被布料盖住了。而四面八方,影影绰绰一堆人形摇摇晃晃地朝三人聚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挂在庭院、走廊、染坊里的九十八件鬼衣,竟是全都自己从架子上挣脱了下来!

谢怜愕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全都这样了?”

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万鬼躁动。”

谢怜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郎萤。他虽然没表现出任何不安,但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已然微起,明显也正在受着某种影响。

又是一次万鬼躁动!距离铜炉山开山日期越近,它对众鬼的提醒也就越是震耳欲聋。谢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三郎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形势不给他多想的时间,思绪急转,二十多件鬼衣已经贴了上来。权一真不假思索,一拳挥出。这一拳若是打在墙上、地上,那肯定是地动山摇、土石崩裂,可偏偏这千斤一拳,却是打在了几件衣服上。试想,连儿戏都知道“石头、剪刀、布”,布包锤。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料,刚好就是克拳的!他拳风再重,布料给你这么软趴趴地一裹,毫发无伤,只能谢怜提剑来上。但鬼衣们的闪避极为轻巧,一掠就能拉出四五丈,而且由于自身几乎没有重量,也就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要捕捉它们的动静,提防它们的偷袭,比提防人要困难多了。

平日里都是人挑衣服,这时候,却是衣服挑人,九十八件鬼衣,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合它们的身、合它们眼的人。人里面,女人是最爱挑衣服的;鬼衣里面,女服则是最爱挑人的。几十条颜色款式各异的女衣长裙疯狂往谢怜身上贴,剑都逼不走,战况比一群女人看到合心意的漂亮衣服上去抢还激烈,一时之间,谢怜身边仿佛花团锦簇,被一圈女装挤在中间拉拉扯扯。权一真把几件执着地往他头上套的童装拉下来丢到一边,奇怪道:“为什么这些女装都这么喜欢你?”

谢怜道:“可能因为看我比较亲切???”

不过,没有一件鬼衣去纠缠郎萤,也许是因为他是鬼之身,知道从他身上讨不到好处,便不靠近。谢怜一剑拦腰斩了几件女裙,被斩断的鬼衣分为上下两截,照样行动自如,而且闪避更快更飘忽。谢怜眼角瞥到几件鬼衣鬼鬼祟祟在摸索窗子,喝道:“关门,拉阵!别让它们出去!”

他们二神一鬼还能应付,但万一这些鬼衣溜出去找别人就麻烦了。然而,还是喊得晚了。染坊的庭院是露天的,已经有一件长袍扑腾几下宽大的袖子,腾空而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飞向夜空。谢怜叫苦不迭,道:“奇英!染坊里的交给你!”说完,足底一点,飞出墙去,抓住了那鬼长袍的下摆。

加了个人的重量,那长袍使劲儿扑腾袖子也飞不起来了,坠到地上还被谢怜死死抓住衣襟。但它居然狡猾得很,“嗤拉”一下撕裂了自己的一方衣角,壮士断腕一般,急急地从谢怜手里溜掉。恰好有个路人喝完小酒回家去,迎面看到个无头怪人飞奔而来,吓得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无头鬼!没有头的啊!”

谢怜连忙冲上来抓住那件衣服,给那人看,安抚道:“不要怕,不要怕!你看!不是没有头,是全部都没有。”

那人一看,衣领里果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这真是比无头鬼更恐怖,当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谢怜连忙接住他轻轻放到地上,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这一阵躁乱过去后,谢怜好容易才把飞出染坊的鬼衣们尽数抓回去,点过一轮,确定一件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谢怜道:“只好,还是用奇英那个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咱们一件一件穿上身试试了。”

他倒是愿意自己穿,但眼下另外两个合作伙伴比较难说,怕万一待会儿刚好被他穿到锦衣仙,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应付,还是决定由他把持,盯着另外二人穿。

于是,郎萤和权一真都脱了外套,一件一件地试,每穿一件,谢怜便发出类似“跳两下”或者“转个圈”这样简单的指令,看他们是否会遵从。

然而,九十八件都试过一轮后,二人各自都穿了四五十件,并无任何不妥反应。看来,这些鬼衣里,没有一件是锦衣仙。白忙活大半夜了。

郎萤和权一真穿着单衣,蹲在地上,谢怜则坐在满地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扶着额头道:“卖假货,果然不可取啊…”

扶了一阵,他去找了灵文,通灵道:“灵文,我这边收集到了一些鬼衣,虽然里面大概没有锦衣仙的真品,但都挺邪乎的,有些棘手,你那边能派个人下来收走吗?”

灵文道:“好的,我立刻便安排。你收了多少件?”

谢怜道:“九十八件。”

“…”灵文道,“太子殿下当真能人,收到的居然比我报给你的还多。”

谢怜轻咳一声,道:“其实不是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熟悉的背脊发寒之感,谢怜微微一怔,抬头望去。

只见前方,飘飘摇摇的数条惨白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这一次,既不是无头,也不飘忽了。站在那帷幕一般的长条布料后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能看出来,是个高高的青年,连那散乱至极的发丝,都在人影边缘看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女鬼(衣)们的直觉是很准的,敏锐地从谢怜身上嗅出了亲切的味道:“这个人!肯定有经验!!!OK就是他了,谁都不要跟我抢!!!”

第132章 九十九鬼衣险中藏

谢怜当即豁然站起, 道:“锦衣仙?!”

那剪影当然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只是定定而立。谢怜双手一左一右按住另外两人, 低声道:“别动。”

不一会儿,一阵夜风吹过,那人形剪影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溃散一般,随风而逝。谢怜豁然起身,这时, 染坊大门外忽然响起了突兀的“叩叩”敲门声。三人都回头望去,谢怜道:“谁?”

一个男声在外道:“太子殿下,是我。”

谢怜过去开了门,染坊外的是个眉目端朗、神形清正的男子,负手进来。谢怜微微愕然, 道:“灵文, 你怎么亲自来了?”

灵文整了整袖子,道:“听太子殿下你说得棘手,普通神官恐怕还应付不了,就亲自过来看看了。奇英殿下好, 你怎么坐地上?怎么了, 都这副神情?”

正是男相的灵文。谢怜走到那布幕之前,掀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半晌, 回头道:“锦衣仙显形了。”

灵文奇道:“什么?”

谢怜道:“应该是它没错。是个青年,身量甚高,比我要高出两寸的样子,看骨架形态,必然是个身手了得的武人。”

灵文略微迟疑,道:“太子殿下,你确定?过去这么多年里,可从没听说过锦衣仙在人前显形过。而且,您不是说这九十八件鬼衣里没有真品吗?会不会是有人装神弄鬼,作假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