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束清新柔弱的小白花,被放在了残缺不全的焦黑神像左手上,显得格外洁白如雪,也格外凄凉。看上去,仿佛是这尊神像为了保护了这一束小花,才落得这满身的伤痕一般。

谢怜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一幕会如此怒不可遏,喝道:“鬼魂,出来!”

不多时,那佩刀的黑衣武者果然出现了。他还没说话,谢怜便道:“这花是怎么回事?谁做的?你做的?”

无名微微俯首,目光在谢怜手中被攥得仿佛要窒息的花朵上凝了片刻,最后,低声道:“不是我。”

谢怜道:“那这东西是谁放的?!”

无名道:“为何殿下看到这花如此烦躁?”

谢怜脸色愈沉,将那朵花扔在地上,道:“…这种恶作剧,令人厌恶。”

无名却道:“为什么殿下会觉得是恶作剧?也许在这里,真的还有殿下的信徒在供奉着您。”

第195章 无名鬼供奉无名花 2

听到这一句, 谢怜仿佛突然被打了一耳光,看向他道:“你在嘲笑我吗?”

无名道:“不是。”

谢怜道:“那你就不要说这种鬼话!怎么可能还会有那种东西?”

顿了顿,无名道:“未必没有。”

“…”

谢怜快忍不住,道:“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是仙乐士兵吗?我把你从战场上唤醒不是想听你为永安人说话的, 你只需要听我的命令就行了!”

地上那朵花扎了他的心, 刺了他的眼,令他突然狼狈。泄愤一般,谢怜冲上去把它踩烂了。踩完之后, 他又发现这种举动莫名其妙, 何必要冲这么小一朵花发这么大脾气?当下冲出了太子庙。冷风一吹, 才渐渐恢复平静。

身后, 那黑衣武者也跟了出来, 谢怜道:“这一带你都探查过了, 可有何异常之处?”

无名道:“没有。”

谢怜道:“确认没有?要发动人面疫, 天时地象都不能有一丝差池。”

无名道:“确实没有。”

谢怜无话可说了,抬头望天。

静默片刻,无名道:“殿下, 你想到该如何发动怨灵之疫了吗?”

谢怜道:“我正在想。”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悬着的那把黑剑。成千上万的怨灵们就被他封在这把黑剑中,但也只能封住一时。

这时,无名道:“殿下,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无名道:“希望殿下可以将这把剑交给我, 让我来发动人面疫。”

谢怜回头,道:“为什么?”

那黑衣武者面具后的双眼注视着他, 道:“我心爱之人,在这场战争里受了很重的伤,生不如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备受煎熬,痛苦挣扎。”

谢怜道:“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由我来做这执剑之人,为他复仇。”

他的理由十分合情合理,谢怜却并不十分信任。他微微眯眼,道:“我觉得,你有些奇怪。”

他转过身,绕着无名走了一圈,冷声道:“据我所见,你并不像一个怨恨缠身的复仇者。你向我这么要求,真的是为了发动人面疫吗?”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不是为了发动人面疫,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无名的黑衣武者向他微微俯首,道:“殿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些人死。而且,我希望他们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可以去证明给你看。”

谢怜道:“你想怎么证明?”

黑衣武者把手放在佩刀上,缓缓退下。当他退到三步时,谢怜忽然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了。

他是要去杀人,证明给他看自己有复仇之心!

谢怜立即道:“站住!”

无名果然站住。审视他片刻,谢怜断然道:“不。我要自己发动。”

那黑衣武者低着头,还戴着面具,不知他是何反应。谢怜也并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他转过身,轻声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说着,谢怜提起那把寒玉一般的黑剑,凝望着手中锋芒,眼里闪过异样的光。那黑衣武者觉察出不对,道:“殿下,你想做什么?”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下一刻,谢怜便倒转了剑锋,将那把黑剑刺进自己腹中!

第二日,郎儿湾街头。

最近的天都不大好,阴里阴气的,时而狂风大作,时而邪雨绵绵。

说起来,最近哪里都不太平,听说新建的皇宫也起火了,国主和太子都重病不起,病到连人都不能见,一团乱糟,满是不祥之兆,弄得人们心里直犯嘀咕,不大舒服。只有幼童们什么都不懂,无忧无虑,还在追逐打闹。

一阵阴风扫过,迷了人眼。紧接着,街头岔路口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街上众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呆了,纷纷朝街头那边望去。只见地上被砸出了一个人形坑,坑里平平瘫着一个人,蓬头散发,满身血污,一身白衣染得斑驳骇人。

霎时,整条街上所有人都往这边聚来了:“什么人?!”

“我的老天,他是从哪儿掉下来的?从天上吗?”

“摔死了?!”

“好、好像没啊,好像还在动!”

“这还能不摔死?!等等,他胸前那个是什么?是剑???”

待到人群靠得近了,人们才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虽然披头散发,面庞却是颇为白皙清俊,只是两眼直勾勾地望天,不似活人。但说他不是活人,他又还在呼吸,胸口连着腹部上一把刺入五脏六腑的黑剑一起微弱地起伏着。

这时,有人又惊道:“等等,这…这不是…那个,那个太子殿下吗!”

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认出来了:“…还真是。是原来的太子,仙乐的太子!我以前远远见到过的!”

“不是说那个太子失踪了吗?”

“我听说是飞升了。”

“怎么会这样…那剑怎么回事,是真的捅穿了?吓人…”

“别看了,都让让,让让行不行?我要赶路啊!”

这个街头是一个岔路口,通向两条不同的路,此时被人群堵住,后来的车马过不去,都下车来看,乱哄哄的。忽然,有人道:“等等!他好像…在说什么?”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细细分辨。半晌,外围的人都没听到动静,喊道:“他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他有没有说?”

前排的人道:“没有!”

“那他在说什么?”

“他说,‘救我’。”

谢怜平躺在地上,说了这两个字后,就再没开口。围绕着他的众人则是神色各异,千姿百态,千奇百怪。一个胖胖的厨子模样的人道:“救他?怎么救啊?”

有人猜测道:“应该是说把这个剑□□吧?”

那厨子看上去还颇为大胆,正要上去试试,立刻被旁人七手八脚拦住,道:“别别别,千万别!!!”

那人不解:“为什么?”

旁人便告诉了他为什么:“使不得呀!你没听说过嘛?仙乐不是打了败仗?为什么打败仗?因为出了那个什么人面疫。为什么有人面疫?因为有个瘟神,就是…”

“瘟神?!真的啊?!”

此言一出,谁都不敢贸然手欠了,那个硕大的人形坑四周登时空出了一大片。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瘟神?沾了他的身是不是会患上传说中可怕的人面疫?或是会不会变得倒霉透顶?而且,看上去,就算不拔这把剑,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死的样子,既然从不知道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那么一声巨响都没死,那就绝非常人了。

须臾,有人怯怯地道:“我们还是报官吧…”

“不是说这位太子殿下飞仙了嘛?报官顶什么用啊?”

“那怎么办啊?”

七嘴八舌,七嘴八舌,最后,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来,只是叫了人去报,剩下的,他们也没办法了。

躺着吗?那就躺着呗。各自散了吧。

于是,谢怜就这么睡在那个人形坑里,看着四周攒动的人头渐渐稀少,渐渐消失。被堵住的车马绕过他径自走了,原先在大街上打闹的幼童们都被父母拉回了屋,身旁远处还是不时有人经过。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有个卖水的小贩于心不忍,悄声问一起看摊的老婆,道:“这样丢不管真的没事儿嘛?要不,给他一杯水吧?”

那小贩妻犹豫片刻,望望四周,小声道:“…别了吧。要真是瘟神,靠太近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啊。”

那小贩也犹犹豫豫,望望四周,一群和他一样摆摊的小贩也都盯着他,神色紧张,仿佛只要他上去了就跟他划线离他远远的一样,最终,还是不敢独个儿出头,放弃了这个打算。

谢怜就这么从薄露弥漫的清晨,躺到了烈日高悬的正午,又从日落,躺到了深夜。

期间,看到他的人很多,靠近他的人却很少,更没有一个人,帮他把腹中那把黑剑拔|出来。

深夜,街上空无一人,谢怜还躺在地上,直面天幕,黑沉沉的夜里,星点烁烁,正不知在想什么,忽听一阵清朗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

坑里的谢怜微微一动,然而,并没有起身。

这个声音的主人造访过好几次后,他已经没有原先反应那么激烈了。而没得到他惊怒交加的“欢迎”,那声音的主人主动走了过来,站在谢怜头前,弯下腰,听声音似乎还有些遗憾。他弯下腰,道:“你在等什么?”

一张半哭半笑的面具倒了过来,刚好遮住了谢怜整个视线。一人一面相对,近在咫尺,谢怜冷冷地道:“滚开,你挡住我看天了。”

被叫滚开,白无相却没有分毫不悦,笑着直起腰,仿佛一个包容任性孩子的长辈,愈发亲切了,道:“天有什么好看的?”

谢怜道:“比你好看。”

白无相道:“何必这么大火气?这一剑可不是我捅你的,这一次也不是我把你丢在这里的,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做的。无论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都不能怪我吧。”

谢怜沉默不语。

白无相又道:“今天你在这里浪费了一天,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说服自己什么?”

谢怜道:“关你屁事。”

白无相笑得怜悯,道:“傻孩子,你以为会有人来帮你拔剑吗?”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大家也快看出来了,这几天第四卷就要结束了哈。真的是所有卷里最短的一卷了…

第196章 渊中人得一雨中笠

谢怜强行顶了回去:“我知道没人会来。关你屁事。”

白无相悠悠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戳个窟窿这样放着呢?跟谁赌气吗?现在可没有人会心疼你。”

谢怜继续顶回去:“我乐意。关你屁事。”

白无相道:“设若有人来帮你, 你待如何;没人来帮你,你又待如何?”

“…”

谢怜骂了起来:“你屁话怎么这么多???我要吐了!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啊!!!”

他言语越来越粗俗无礼,口气也越来越暴躁,但说来说去都只会骂这几个字, 白无相仿佛被他逗得哈哈笑出了声, 叹道:“傻孩子。”

他转过身,道:“罢了。反正只剩最后一天了,让你再傻乎乎的挣扎一下也无妨。反正是不会有人过来给你一杯水, 或是帮你把这把黑剑拔下来的。记住——”

白无相再一次提醒他:“明天太阳下山之后, 如果你还没有发动人面疫, 诅咒就会降临到你身上了。”

谢怜静静听着, 一动不动。

第三日, 谢怜还是躺在分岔路口的那个人形深坑中, 连姿势都没有变。

今天的人群和昨天的人群并没什么两样, 都是远远绕过他,各行其路。虽然天降怪人的事儿已经报了上去,但对方一听说很有可能是瘟神, 而且也没犯什么事,只是死人一样躺着,便不想去, 敷衍道过几天再去看看。这意思差不多就是说不管了。谁知道过几天会变成什么样?

几个幼童好奇地跑过来, 蹲在坑边看坑里这个人,捡了根树枝, 偷偷戳戳捅捅,谢怜像条死鱼一样毫无反应。他们新奇不已,还想冲他丢点什么试试,被几个父母发现,骂了一顿,关回了家。

昨天那个卖水的小贩也一直在往这边瞅。谢怜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上起了一层干枯的死皮,那小贩看的可怜,舀了一碗水似乎就想送过去,被他老婆手肘一捅,碗翻了,只得作罢。

不知是不是天也要来凑一脚热闹,过了中午,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街上小贩赶紧收了摊子,行人们也喊着赶快回家,奔走纷纷。过了一阵,那雨越下越大,谢怜的脸庞被雨水一阵冲刷,更显苍白,浑身都湿透了。

悄无声息的,一个白衣人影出现在了谢怜身前。

街上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怪异的人影。白无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马上就要日落了。”

谢怜沉默不语。

白无相道:“你并不是瘟神,但他们宁可相信你是,也不愿相信你不是;当初你逆天而行为永安降雨,如今他们却连一杯水都吝于给你;百剑穿心,迫于无奈倒也罢了,但现在他们连帮你把一把剑拔|出|来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愿意去做,都觉得困难。”

他怜悯地道:“我告诉过你的,不会有人帮你。”

谢怜心中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大叫:

承认吧。他说的是对的。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听到了他心中这嘶吼,白无相似乎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那把黑剑的剑柄,道:“但是,没关系。他们不帮你,我会帮你。”

说完,他微微用力,一抬手,便将那把黑剑从谢怜腹中拔了出来,“铛”的一声,扔在谢怜身侧。

随即,那一抹雨中的白衣身影便轻声笑着,仿佛功成身退,接下来就交给谢怜自己一个人一般,消失了。

拔出把那黑剑之后,谢怜的伤口便暴露无遗了,被雨水恣意击打冲刷着,早已麻木的痛觉再次扩散开来。这是唯一他此刻还能清晰感觉到的东西。

踢踢踏踏,一阵狂奔踏水之声传来,似乎又有行人匆匆冒雨赶来。不过,谢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还会暗暗关心了。

他缓缓坐起,谁知,刚起来就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在他身边重重摔了一跤。

那人背了一大筐东西,带了个遮雨的斗笠。大概是因为雨太大了,他没看清路上有个坑坑里有个人,临到近前谢怜突然坐起才发觉,加上这人跑得极快刹得极猛,这一跤也摔得极重,一个跟斗趴在谢怜躺着的人形坑边,当场便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你妈!!!”

斗笠飞了,背上的筐子也翻了,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那人坐在地上懊恼得大叫,一巴掌拍下去,地上湿淋淋的泥巴和米粒溅了谢怜一脸。他暴怒不已,一蹦三尺高,指着谢怜鼻子道:“什么玩意儿?!老子辛辛苦苦累得要死要活赚了点钱买了点米就这么全没了,我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赔钱!!别装死,赔钱!!!”

谢怜眼里根本没有他,也不打算理会。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抓起谢怜胸前衣领道:“你是不是想死啊我问你?”

谢怜冷冷地道:“是。”

那人啐道:“那你他妈的要死也不滚一边安安静静一个人去死,在大路中央挡别人路,死也不死得安分点,缺德!!!”

谢怜任他拎着自己的衣领狂摇,面无表情,无比麻木。

骂吧,骂吧。无所谓了,随便骂吧。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全部消失了。

马上就要日落了。

那人抓着木无反应的谢怜非要他赔钱,不赔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解气,推推搡搡半天才捡起地上自己的斗笠戴了,骂骂咧咧地往前走了。谢怜被他“咚”的一下扔回坑里,渐渐地,听到了比雨声更大的嘈杂之声。

那是成千上万被封在黑剑之中的亡灵们的尖叫。

随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它们在谢怜脑海中发疯了一般地狂号,为即将到来的自由和复仇欢呼。

谢怜举起一手,捂住了脸。

正当他颤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抓住地上那把黑剑时,忽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雨好像停了。

不对。

不是雨停了,是有个东西,罩在了他头上,帮他挡去了大雨!

谢怜猛地睁眼抬头,只见面前蹲着一个人,把自己头上那只斗笠扣在了他头上。

…居然是刚才对他破口大骂的那个人!

他瞪对方,对方也瞪他,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怎么,骂你两句还真要死要活了?”说着吐了口唾沫,道,“一脸哭丧相的晦气不晦气啊?”

“…”

那人方才凶相毕露,此刻似乎回想起来有些心虚,嘀咕几句,又为自己辩解道:“行了行了,刚才算我的不是。但我骂你也是你该骂,谁让你犯病?再说了,谁还没被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