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地方?”丁颜伸手捡了一块散落在脚边的砖,皱眉不解,“是被谁给杀害的?”

“不知道。”关何展目向身侧的墙壁瞅了眼,“有人特意用砖将他封在此处,把这个墙角拆掉,才是冰窖原本的模样。”

丁颜表情复杂地看着地上摆着的尸体,想到平日里自己出入此地,存放食物,一举一动都被这具白骨瞧在眼中,只觉得胃里不住翻腾。

“我们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院士?”

“副院士和院士都上京去了,好像是去商议后年秋试之事。”奚画道,“大约要五日后才能回来。”

丁颜不知所措:“……那怎么办?咱们还是去报官吧?”

书院中凭空多出来一具尸蹄,此事的确不好处理,关何左右沉思甚久,终是点头道:

“只能这样了。”

奚画亦是赞同道:“先把这里收拾一下,一会儿二婶就回来了,看到这场景,不把她吓坏才怪。”

三人遂取了扫帚簸箕,清扫地上的瓦片,不料外头却忽的传来一阵钟声。奚画这会子方想起来下午还有课。

“你们快去讲堂罢。”丁颜自她手上拿过扫帚,“这里我来就好,你们上课要紧。”

关何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道:“……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

待得奔出厨房时,外面的雨势虽比之刚才渐小了许多,但第一道钟声已过,第二道钟声即将响起,此地距离讲堂并不近,除非她是有双翅能飞,否则怎样也赶不上时间。

奚画撑着伞一面跑一面犯愁道:

“来不及了,一会儿可是冉先生的课,上回就说了今日要考察默写诗文,不许人迟到的。”

关何偏头问她:“冉先生一般罚什么?”

“……罚抄书吧?”奚画想了想,“记得上个月,莫秋就被罚抄那《道德经》的全本,整整一百遍啊!”

关何:“……”

想起不久前刚抄完的两本集注,顿感一头两大,深觉就是罚,也不能被罚抄书才是。

他沉思一瞬,问道:“还有多久到上书时间?”

“马上就是第二道钟了。”奚画甚是难过,“赶不及了。”

“在第二道钟前到讲堂就行了,是么?”

“是倒是,不过现下离讲堂还有好几百丈之远,用跑的也……”

“来得及。”关何打断她,忽的便转过身,“应该正好。”

奚画瞧他收了伞走过来,蓦地便有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你你你你……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人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因发觉腰上一紧,奚画登时心跳如鼓,侧过头去瞧他,后者两眸只专注地看着前面。

“把伞举好。”

“诶?”

这该不会是……

脑中尚不及细想,底下却倏地腾了空,却见关何足下如风,行得极快,幌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不像发足奔跑,也不似寻常步伐,如此脚力,实所罕见。

耳畔第二道钟声乍然而起,奚画默然数着时间,正到一半时,两人已行至门口。怎料因今日大雨,去往讲堂的必经之处君子殿竟被人关了门,她内心崩溃,禁不住着急。

“这张伯,早不关晚不关怎么这时候关门了,不还没到时候么……”

“他人在哪儿?”关何问。

“估计去对江亭那边了,应该还没走远,去找他拿钥匙吗?”

关何侧耳听那钟声,面色严肃:“不行,钟声要止了。”

“……要不,咱喊几声?”奚画心存侥幸道,“没准金枝他们能听到。”

“没事。”关何忽然展开眉头来,仰首看向头顶,“我们从屋顶上进去。”

“屋、屋顶?这么高怎么上去?何况冉先生只怕都开始发考卷了。”

“无妨。”关何成竹在胸,“这般高度还好,你把眼闭上。”

“你莫不是要……别啊!”奚画伸手想拦住他,启料,关何脚上一点,早已是纵身一跃而上。

此时此刻,书院讲堂内。

教习诗文的冉浩天冉先生正把考卷一一发上,他回身见底下诸位学子提笔沾墨,奋笔疾书,不由轻捋白须,表情颇为欣慰,宛如看到朝中栋梁之才后起之秀诞生于其中。

突然间,且听“啪”一声脆响,似有何物砸于一处之上。

在座学子闻得声音,皆好奇抬起头。这一看,好不得了!冉先生的头上竟被一块瓦片砸中,难不成是雷雨滂沱,将屋子劈坏了?

伴随着房梁间落下的一阵阵沙尘,讲堂正中,转瞬间降下两个人来。

关何抱着奚画,稳稳当当停住脚,放她在案几前坐下。

抬手拍了拍发间沾的灰土,恰听得钟声停止,他不由松了口气,庆幸地对奚画一笑:

“还好赶上了。”

奚画:“……”

见她神情异样,关何怪道:“怎么了?”

举目看了看在场旁人,他愈发不明,前排两三个拿手不住指向他背后,关何脚步一转,回身。

“冉先生,考卷可还有?”

他抱拳鞠躬见礼,再抬眼瞧着冉浩天的模样,微微一怔。

冉浩天强打起笑意,把手里的考卷轻轻一拍:“关何……”

“……学生在。”

半个时辰后,奚画站在学堂门外,抬头看了眼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把顶在脑袋上的十本书放了下来,松活松活着肩膀。

继而重重叹了口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

☆、第21章 【冰窖血字】

等再要放到头顶上时,指尖忽感到一轻。

关何从她手上将书取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搁到自己这边。

“我帮你。”

奚画怀疑地抬眸瞧他:“你都顶了二十本了,行不行啊?”

他淡然道:“没事的,再加十本都可以。”

眼看那书歪歪倒倒的重了老高,她虽然不放心,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被连累的,他帮个忙,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如此,心绪便越发低落起来。

似乎自打关何来到书院后,她每日就过得莫名的艰难,先是丢了一本倾注自己心血的《中庸》,随即又被副院士罚扫茅厕,眼下还让冉先生揪到门口来站着顶书。

当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简直是把自个儿前十七年没丢过的脸都一口气丢完了……

听她又深深哀叹一声,关何低头垂眸看过来,面色略带了几分尴尬,将头上的书稳了稳,思索着开口:

“抱歉……好像又害得你跟着受罚了。”

“啊,你知道就好。”奚画抬手捶捶肩膀,满口无奈,“劳烦你下次做事前动动脑子可好?没得我也跟着遭罪。”

他愧疚道,“我以为只要不迟到就好了。”

“哎,你还真是……”她话刚出口,后半句也不知怎么说,终是摇头,“算了,往后我跟你保持距离,免得又倒霉。”

“……”

雨声潇潇,讲堂内,冉先生正在讲解诗经,奚画本是最爱听这一堂课,眼下却也没有半点心思,只愣愣瞧着那雨水发呆。

草木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透亮。前面回廊处,有人正收了伞,拍着衣上沾的雨珠,慢悠悠朝这边走来,刚一抬头,瞧他二人立在此地,嘴边就忍不住溢出笑容,柔声道:

“小四。”

听得有人叫她,奚画讷讷回过神,偏头一看,也是有些愕然。

“宋先生。”

宋初把伞负至身后,以免雨滴在跟前,含笑行至她跟前,眸子上下一扫,便打趣道:“怎么?被罚了?”

奚画愁眉苦脸道:“哎,是啊……”

“是迟到了么?要不要我去同冉先生打声招呼?”

“比迟到还严重啊……”说话间,她拿眼剜了旁边那人,后者皱着眉沉默未语。

宋初闻言一愣:“比迟到严重?怎么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奚画咬了咬下唇,“总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娘啊,叫她知道,又该担心了。”

“不会的,我又不是多嘴之人。”宋初微微一笑,却从袖中取了一绢方帕,将她脸颊边残着的水珠细细擦干。

“自己注意些,莫要染了风寒,届时不更叫你娘担心了么?”

“嗯……”她感激地点了点头,“隔几日来我家吃饭吧?我娘可惦记你了。”

“好。”宋初笑着颔首道,“得空就来。”

他把帕子收回去:“我先走了,一会儿还有课要上。”说话时,向关何颔了颔首,对方眸中一沉,半晌后,也还是回了一礼,不想头顶上的书却险些掉下来……

宋初脸上笑意更胜,举步就将走,儒衫衣袂随他动作一荡。

忽的奚画似在他腰间瞧到什么,出声唤道:

“宋先生……你腰上挂的这枚玉佩是?”

“这个?”宋初抬手取了来,随意道,“这是一年前院士上京回来后赠予我的。因说朝廷对天鹄书院分外看重,上年进士及第的人数又非常可观,故而以此作为表彰。”

末了,他顿了一顿,笑道:“你若是喜欢,拿去戴便是。”

“不用了,这般贵重的东西。”奚画摆了摆手,继而又问:“其他夫子也都有么?”

“都有。”宋初不解,“问这个作甚么?”

“……没什么。”奚画略一沉吟,摆手对他笑笑,“没事了,不打搅您了,先生慢走。”

“……”还真是问完就送客。

宋初没奈何地暗暗笑叹,在她发髻上信手一揉,这才沿着廊悠悠往前走。

奚画望着他背影见其走远,方把怀里的玉佩掏出来,两相一对比,除了纹路有细小差距外,别的倒是一模一样。

“怎么。”关何看她表情,“你觉得那人会是书院里的先生?”

奚画抿唇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点了一下头:

“冰窖里,那江林坡身上的钱袋中只三个铜板,衣服洗得发白,靴子也已破损,所用钱袋亦是当下最为廉价的绢布,由此可见他家中兴许并不殷实。既然没钱如何又会有这么贵重的玉佩?”

“之前勇谋不是说除了小颜外,还有别的人夜间在书院里出没的么?小颜是为了装鬼吓唬人,而那人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找这个。”

他闻言,若有所思:“嗯,确有这个可能。”

“况且,那地窖中留下的血迹是否是归婉的,眼下尚不能下定论。”她思索道,“凶手既然要做成上吊自缢的样子,那定是用绳索勒死她,勒住脖颈的话只会有淤血,而出这么多血迹,想是不太可能。”

关何顺着她所言推断道:“如此说来……那地窖中死的,兴许是江林坡了?”

“没准儿。”

说到此处,奚画倒是有些想不通:“这人到底是谁呢……为何要杀江林坡和归婉?若说杀归婉是因为被她瞧见自己杀人,可杀江林坡的动机是什么……”

“起初,我以为杀江林坡的会是上年的考生。”关何微微侧过头,“不过,既是从他身上寻得这块玉佩,那么杀人者是书院中的先生可能性更大一些。”

“是啊。”她板着手指数道,“冉先生,院士,副院士,雷先生,左先生……会是哪一个呢……”

听她一一念完,关何便皱眉不解:“怎么没有宋先生?”

奚画想都没想,就摇头:“宋先生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

“为什么不可能?”

“……哪有什么为什么。”她似乎自己也答不上来,却就是肯定道,“反正他不会是。”

关何默然不语,隔了一阵,又轻轻启唇,问她:“你和他很熟么?”

“那当然了。”奚画朝他笑吟吟道,“我爹爹从前也是他的先生,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认识了,宋先生待我很好的,上年也多亏了他,我才能进书院念书。”

他眼睑一低,不自在道:“……喔。”

瞧他脸色异样,奚画歪头问:“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关何别过脸,“随便问问而已。”

傍晚下学时候,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是湿哒哒的,放眼望去,尽是水坑,坑坑洼洼,深深浅浅。

因为一下午被罚了站,奚画和关何二人将书还回敬师堂,现下才慢慢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人去堂空,讲堂内只留他俩个在其中,形单影只,身影凄惨无比。

不想正在此时,那远处忽有人踏着一地水洼,快步向讲堂内跑来,溅起的水珠啪嗒啪嗒作响,把绣鞋上染得满是泥浆。

丁颜扶着门,一面喘气一面欣然道:“还好,还好你们没走……”

“嗯?”奚画把书袋子往肩上一背,奇怪道,“你不是去报官了么?怎么?官府不肯来?”

“不、不是!”丁颜连连摆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关何,神色着急,“出大事了。”

关何起身便问:“出什么事了?”

“这官报不得!”丁颜满脸纠结,不知如何解释,“原来江林坡还没死,他还在那砖上写了字!”

“什么?江林坡没死?”奚画震惊不已,“那咱们发现是尸骨是何人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他死前的事……”丁颜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拉着她们便走,“我说不清,你们快去冰窖瞧瞧吧。”

三人匆匆忙忙赶到冰窖。

打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满地的碎砖碎瓦已被丁颜清扫在一旁,而那尸首却还平放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