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何偏头瞧了一眼,信手一提,拍开泥封,甚是赏脸的喝了一口。

“陈年女儿红?”他抬袖抹了抹嘴角的酒水,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开玩笑,这生意一交手,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呢,这点酒钱算个什么。”西江不以为意地靠在那屋瓦上,以臂为枕睡在上头。

“诶,对了,瞧你平日赚得比我还多,怎没见你用到何处去?这么多的钱,你都拿去干嘛了?”

“没动呢。”关何一面说,一面低头喝酒,“我没处花,且先攒着。”

“哟哟哟,这是攒老婆本呢吧?”西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一巴掌就拍在他背上,“你小子行啊,这么深谋远虑的,比我强多了。”

这一下恰打在关何伤口处,疼得他登时闷哼出声来,回头怒瞪。

西江仍是笑嘻嘻地摊手耸肩,一脸欠揍的模样。

若换做是花深里早一拳打过去了,关何没心思搭理他,指尖习惯性的往衣内探了探,却没如想象中一般碰到那温润之物,他不由里里外外翻找起来。

“怎么了?”瞧他这般异样,西江不由问,“你找什么呢?”

关何微微皱眉:“我的牙牌好像掉了。”

“哦,没准儿是适才打斗之时掉到宫里了罢。”西江并没放在心上。

“我去找回来。”

“诶——”看他当真准备走,西江忙一把拉住,“才打了一场,那里头戒备森严着呢,你现在去赶着送死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明儿回去找庄主再做一个不就得了。”

关何由觉不妥:“要是让朝廷的人拾到怎生是好?”

“怕什么,夜北不过是个别号而已,天底下叫夜北的人何其多,量他也查不出什么来的。”西江满不在乎地摁着他坐下,“你安心喝酒便是,天大的事,还有庄主给你扛着呢,为了个牙牌要是丢掉性命那多不划算。”

听他此言也有理,关何兀自不爽,将酒坛子一抬,猛灌了两口。

夜风微凉,后背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即使上了药,依然火辣辣的疼。

他噙了一口酒在喉,正将咽下,垂眸间忽见那底下有个孩童举着一只风筝,蹦蹦跳跳跑过去。

蓦地就想起某人那个被自己弄坏的纸鸢,神色不由一沉。

“长生。”

“嗯?”西江把酒放下。

“京城里,最贵最好的风筝,知道在哪儿卖么?”

“风筝?”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买风筝作甚么?”

还不等关何答话,西江就笑得不怀好意道:“……那姑娘家小孩儿玩的东西,你也喜欢?”

“废话。”他语气不悦,“我几时喜欢那种东西。”

“啧啧,凶什么,不喜欢你还买?”

关何摇了摇头,叹气:“前些日子,我将人家的风筝弄坏了,想着要赔她一只。”

“人家?”西江捧着酒坛,扬扬眉,凑上去,笑容淫/靡,“哪个,人家啊?你相好的?”

关何听得微恼,抽出刀来抵上他咽喉:“要我给你醒醒酒吗?”

“是是是。”西江拿食指撇开他刀锋,笑道,“这么认真作甚么,我不过说笑而已。”

自己问他这话就是个错误,关何深以为然,遂收了刀,不再言语,只默不作声地喝酒。

眼看他这般模样,西江倒也不好再玩笑,摸着下巴想了一阵。

“既是赔人家的,去买一只有什么稀奇?这风筝满大街都是,要我说你就该亲手做一个赔给人家,那才叫有诚意呢。”

闻言,关何微愣一瞬。

“亲手做一个?”

“嗯哼。”西江挑眉朝他笑道,“放心,兄弟我定然会帮你的。”

第二日清晨,花深里回客栈时,一推门就看见满屋的竹篾和碎纸,一脚踩下去,还黏糊糊的,抬腿来一看,好家伙,一鞋子的浆糊……

桌上的两人倒是聚精会神的提笔在那纸上写写画画。

“你们……”她艰难避开地上的障碍之物,好容易凑到桌前,低头一看,愣是没看明白那纸上到底画的何物。

“你们这是在……画地形草图么?”

关何放下笔,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无双,这是燕子。”

她指着那纸,颇为震惊:“燕子能长成这样?你欺负我是契丹人没见过呢是吧?”

“画得……有这么不像吗?”关何为难地捏着画纸,沉默半晌后,只得又取了一张来,“罢了,我重画就是。”

“你别理她。”西江双手抱胸,表情满意地颔了颔首,“我看就挺好。”

“好端端的,鼓捣这些做什么?”花深里自旁边拾了一个骨架子瞧瞧看看,“在做风筝?”

“嗯。”关何点点头,“赔给别人的。”

“又是上回那姑娘?”花深里说着就笑出声来,“你也真能折腾,一会儿是书一会儿又是风筝的,看样子,你在书院里头倒是过得多姿多彩,滋润的很呐。”

“别说风凉话了。”关何头疼地轻叹一声,“我已经有五日没去上学,等回去……只怕这月的课考榜文就下来了。”

花深里随手拿了个苹果,咬了口:“课考榜文,那是何物?”

“课考榜文就是……”

他想了想,许久后方寻得一个形容之物:

“比唐门淬毒的暴雨梨花针尚厉害百倍的东西。”

她一口果子哽咽在喉:“咳咳咳……”

书院放榜这日,君子殿门前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关何站在人群最前面,把一串串的名字看下来,待得瞧见自己时,不由生出一头的汗水来。

“啊,这不是关何么?”

金枝正站在他身旁,招呼一打完,见他脸色阴郁,不禁问道:“你怎么啦?额上为何出了这么多的汗。”

“……没事。”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从看榜的莘莘学子中挤出去,背影萧瑟又落寞。

金枝看着奇怪,于是乎转身在榜上寻了寻他的名字。

找了半晌,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两个字,她上下一扫,难以置信,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除了骑射,居然全都是劣……

眼下正值下学时间,学堂里站着的,皆是瞧了成绩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家去的人。

关何从案几下小心翼翼将那只绘着白隼的纸鸢拿到桌上,仔细用手牵了牵褶皱之处,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安心的笑意。

他抬眸张望了一圈,四下里却没寻到奚画的身影。

桌前,那钟勇谋的身侧倒是坐了好几人,交头接耳,绘声绘色的讨论着近来的所知所闻。

“听说了吗?副院士在家里头被人给杀了!”

旁人惊愕不已:“当真?”

“千真万确,我舅舅是在他家做管事的,据悉好像是被人拿绳索活活勒死的,哎哟喂那样子可吓人了。”

“怪不得方才去敬师堂,听冉先生他们说……什么下月初有新的副院士将来咱们书院上任。”

“啧,依我说,那也好,副院士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板着张脸,不是罚扫茅厕就是罚抄诗经,他走了,倒清净。”

“嘘嘘嘘,别在那儿瞎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勇谋。”

一群人叽叽喳喳间,关何淡然走过来。

“啊!”钟勇谋忙拨开众人,“关兄弟,有何事?”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看见奚姑娘了么?”

“你说小四啊。”另有人指了指外头,“我适才见她往九龙门方向去了,你过去找找吧。”

“好的。”他点头抱拳,“多谢了。”

“诶,客气什么。”

他转身提了风筝,沿着抄手游廊就往讲堂背后走。

孔子祠外,因经春雨浇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假山小池,一明两暗。正行了没几步就见得翠竹遮映下,那白石而砌的九龙门。

一簇桃花侧,有人俏生生地立在那花下,抬手抚着花枝。

夕阳夕照,花影重叠,衬得她脸颊亦如桃李般,浅红浅红。

他讷讷看了许久,直到清风拂面抖得手上的纸鸢猎猎而响,关何方才回过神来,他闭目静了静情绪,略一颔首后,举步便要走上前。

不想,正在这时,奚画忽而转过头,朝一旁笑唤道:

“宋先生。”

☆、第24章 【不知其意】

闻声,他便将脚收了回来,思索片刻,身形一转,隐在一簇含笑花后。

九龙门前,回廊下,正见宋初自那敬师堂里走出来,唇边带笑,只把一顶画得格外精致的浮蝶风筝交到奚画手上,眸中尽是温柔。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但瞧她笑得格外灿烂,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左右翻看那纸鸢,似乎十分满意。

……

不知站了有多久,直到宋初自栏杆处离开走远,他仍在沉思之中。

“诶,关何?”

奚画捧着风筝,正从这边走来,抬头就看到他一动不动立在那儿,不禁唤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关何微微一愣,忙将手头的东西背到身后,不自然道:

“我,路过。”

“噢,这样啊。”她好像也没太放在心上,却是迫不及待的朝他扬了扬那才拿到的纸鸢,“你看你看,我让宋先生给我画的,怎么样?是不是比从前那个好多了?”

如此色彩斑斓的风筝,尚未及放入天空,便已然让人觉得很是刺目了,他静静看在眼里,把手里的东西又拽紧了些许,淡淡道:

“挺好的。”

“……只是挺好的?”奚画偏头瞧他,颇为不满地望了片刻,口气怀疑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他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没什么。”

“看你鬼鬼祟祟的,这么可疑……让我瞧瞧。”说着她就将探到身后,关何轻轻巧巧转步避开,解释道:

“真的没有什么。”

“没什么作甚么不让人看?欲盖弥彰。”奚画哼哼两声,不依不饶揪着他衣摆便向他手上摸去,怎料对方动作灵活无比,饶的是距离这般近了,她也够不着分毫。

努力良久仍见无果,奚画倒是累的呼呼喘气儿,横竖拿不到,她遂停了动作,站在原地,拿眼神瞪他。

瞪了半刻,后者被她这目光盯得满额生汗,终究是叹了口气。

“……给你看就是。”

关何慢悠悠从背后把那纸鸢摆了出来,乍一看去似乎一般,仔细的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奚画皱着眉歪头研究了一阵,而后抬眼试探性的问道:

“这是鸟?”

……

好歹也是认出种类了,关何轻颔首。

“你做的?”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

因想到上回他踩坏自己风筝的事儿,奚画扬眉一挑,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问:

“送别人的?”

正欲开口承认,余光瞥见她手里捏着的那只,关何眸色微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是。”

“不是?”奚画皱起眉来,“那你做这个干甚么?”

“……自己放的。”

她讶然:“你,还玩这个?”

后者不答反问:“不行么?”

“行。”明知道这家伙是信口胡诌的,偏偏又嘴硬得很,死活不承认,奚画咬咬牙,“那你这是特地拿到这边儿来放的?”

关何僵硬点头:“……嗯。”

“成,你慢慢放。”奚画拍拍他肩膀,“我就先走了,不打搅你雅兴。”

“……”

还当真是说走就走。

关何抬眸瞧她也顺着小径往讲堂处而行,登时觉得一股倦意油然而生……

他瞧了眼手上的纸鸢,闭目暗叹。

早知道,随意买一个说自己做的不就好了……

哪儿来的这么多事。

傍晚回到房内,他将那风筝往桌上一拍,提了茶壶便倒水来喝。

躲在屏风后面懒懒散散嗑瓜子儿的两个人听得声响走出来,见得这般情景,不由打趣道:

“怎么?没送出去?是人家嫌丑了没要还是怎的?”

“不是。”

关何放下茶杯,摇头道:“是我嫌太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