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有自知之明啊。”西江把那风筝举起来用深邃的眼神审视甚久,得出结论,“是画得不怎么好,唔……可也不至于说丑。”

“我说什么来着。”花深里将手一摆,“都叫你们别鼓捣这个,偏不信,现在可好,丢人了罢?”

关何兀自一叹:“是有人送她的,比我的好。”

闻言,两人皆是一怔,相识对望了一眼,即刻明白过来,各自露出一抹笑意。

“哟,谁啊,这么大胆子,和我们关爷抢姑娘!报上名来,爷爷我今儿就让他横着出去!”

关何眉峰微皱,甚是不悦地睇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怎么能叫胡说呢。”西江一手勾着他脖子,嘿嘿两声笑,“都对人家这么上心了,还藏着掖着作甚么?”

关何深感无奈:“我几时有过?”

“这话我可就听不下去了。”花深里吐了嘴里的瓜子壳,正经道,“你要是不在意,花心思做什么风筝?”

对方想了想,不解其意:“是我欠她的,难道不该赔?”

“这是两码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就算是两码事了?”

花深里略一思索:“这么说吧,若是叫你弄坏的不是这姑娘的风筝而是我的,你肯给做?”

关何未及多想便道:“你又不放风筝。”

她不在意道:“我要是突然想放了呢?”

“那也没可能。”他说得极其肯定,“以你的身手,十招之内我是弄不坏你的风筝,如果拆上二十几回倒是有几分机会,不过,好好的我作甚么要费尽心思和你过招?”

“……”花深里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转头对西江道,“我没话说了,你来……”

后者无可奈何地耸肩笑道:“我也……”

话音未落,门外却听得有人叩门,他二人忙收了东西,转瞬间避至内室。

关何这才起身,走到院内,取下门闩。

“什么……”

“人”字还没出口,门扉就被那人敲了开来,但见外头的方金枝抬着手,脸上带笑。

“你果然在这儿。”

自己和她应当并不熟识,这般时候了,找上门来意欲何为?

关何不禁警惕地往外瞄了几眼,沉声问她:“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了。”金枝神秘兮兮地对他使了个眼色,“我可是大老远跑来给你报信儿的,以后可记得谢我呀。”

“报信?”他犹自不解,“报什么信?”

“你随我来就知道了!”金枝一把拉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晚饭才用过,外头的天就已是渐黑下来,罗青站在院门口,回头就往里唤道:

“小四,你宋大哥来了,碗就搁着别刷了,我一会儿自个儿来。”

隔了半晌才听里面有人应声。

奚画把厨房收拾好,匆匆忙忙系上钱袋往外走。

刚出屋门,便见那黄狗声嘶力竭地对着宋初吠个不停,任罗青怎么呵斥都无济于事,后者倒是一脸淡笑。

“这狗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奚画捡了个石头往它狗头上一砸,正中目标,且听那黄狗哀嚎一声,灰溜溜退开了。

“何必呢。”宋初不由苦笑,“你这么打它,往后它该更不待见我了。”

奚画不以为意:“一只畜牲,哪里记得这许多。”

宋初朝她眨了眨眼睛:“那可不一定。”

“好啦好啦,你们俩啊,有什么话路上再说不迟。”罗青自里屋取了一包蚕豆来,塞到奚画手里,“快走吧,一会儿别赶不上听戏了……这个拿着去,饿了的时候解解馋。”

“哦。”奚画正接过来,却有些不明白,“不是才吃了饭么?”

“啰嗦,万一一会儿人家云之想吃呢?”罗青拿眼神瞪她。

“伯母,没事的。”宋初忍住笑,“今夜不宵禁,若是饿了,夜里还能吃点别的。”

罗青只是笑:“不打紧不打紧,带上吃罢,这是伯母亲手炒的。”

奚画把那油纸包叠好,收入怀中:“娘,那我们就先走了。”

“去罢,记得早些回来。”

“好。”

“小心点啊。”

“知道了。”

华灯初上,皓月银辉洒于平江城一排屋瓦,滴水檐上未干的湿露映着满空流光溢彩。

刚一上街,奚画就捧开那蚕豆,伸手拎了个放入嘴里,赞不绝口:

“诶,我娘这包豆子炒的真心不错——你尝尝?”

宋初闻言即笑道:“方才不是还说才吃了饭么?”

“这是零嘴。”奚画摇头晃脑,摆手道,“不一样的。”

“少吃点。”见她那嘴就没停过,宋初一把夺过油纸包来,正经道,“这会子走路正好消消食,你还往肚子里填东西,不怕不舒服么?”

奚画往他手上望了一眼,不甘心道:“……那你可别偷吃啊。”

对方将眼一低,淡淡道:“你以为我是你?”

“我什么时候偷吃过……”

今日适逢庙会,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游街逛市的,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走了没几步,奚画忽而止了步子,回头看了看。

“怎么了?”

瞧她在往身后频频张望,宋初不由也随她目光看去,一条大道,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断,并无异样之处。

“……没什么。”奚画挠挠耳根,嘀咕道,“总感觉有什么人在跟着我。”

“别成日里瞎想。”宋初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道,“上回见鬼的事还没留下教训呢?”

“也是。”奚画揉了揉被他敲过的额头,颔首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不远处躲在茶摊幔子后面的金枝小心翼翼探了个头出来,拍胸庆幸道:

“还好还好,我以为她当真看到我们了呢。”

关何倚墙而靠,瞧着她这举动,简直不明所以:

“作甚么要偷偷摸摸跟在他们后面?”

金枝摇头叹气:“哎呀,你傻啊,小四这可是孤身一人和宋先生出来逛夜市,从前可没过这种情况。”

“那又如何?”

“又如何……”金枝被他问得有点懵,“你就不着急?”

听闻此话,关何越发不解:“我急什么?”

金枝神情严肃地打量他:“你不是和小四关系好么?看她和宋先生走一块儿了,你心里头难道不会不高兴?”

思及适才在家中听花深里所问的那几句话,关何闭目沉思了半晌,又偏头往奚画那一处看去,忽然定了定神。

“……她的脚,好像有点问题。”

蓦然觉得有种鸡同鸭讲的痛苦,金枝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好端端,能有什么问题?”

关何离了墙,往前走了几步:“一深一浅的,走不太稳当,大约是伤了。”

“怎么可能,今儿还看她蹦蹦跳跳,生龙活虎的。”

“不清楚,可能是在家里崴了脚。”他轻轻摇头,“伤了脚还出来作甚么……”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金枝不由也留言看了几眼,到底没看出什么来。

忽而发现自己原本要和他讨论的似乎并非是这个话题,她扶额叹道:“罢了罢了,和你说话当真累人。我逛庙会去了,你啊,自求多福罢。”

前头正有人搭台子演扁担戏,金枝顺着人群自顾自上去观看。

原地就剩他一人,瞧着时候还早,关何本欲转身归家,将走之时,他又往前望了几眼,若有所思。

☆、第25章 【灯火阑珊】

今夜和月楼请了那京城最为出名的红尘戏班子前来唱戏,还没开戏时,已是满堂宾客,座无虚席。

排的一共是两出戏,这会子台上唱的正是《白蛇记》,曲声悠扬,歌欺裂石,舞姿惊天,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知道宋初对音律极其考究,偏头看他时,见他果然听得十分认真,唇边尚含一丝笑意,想是这音曲定很合他胃口。

如此一来,奚画就肆无忌惮地把剩下的蚕豆偷偷吃了个干净。

那琴曲声虽是非常美妙,只可惜她却不爱听这出。

《白蛇记》所讲的是那落难的书生夫妇,因搭救了一条白蛇,而后得其报恩,衣锦还乡,一家团圆的故事。

乍一看去倒是个好戏曲,又顺应人心的发展,又是个美满结局,怎奈她听着那戏总觉得心里发堵,尤其是这白蛇的戏份,莫名的令她不自在。

故而听到后半截,奚画纯粹是在发呆神游。

戌时末刻,这戏总算是演完了,奚画跟在宋初身侧,随人群往酒楼外走。

现下时候并不算晚,街上依旧热热闹闹的,一排的走马灯灯火辉煌,近处正有人在耍那空竹,惹得不少叫好声。

旁侧一群孩童挤在那吹糖人的小摊子边,咽着口水盯着炭炉子,浓浓的糖香四溢开来,连奚画都有些犯馋。

“方才那戏,你觉得如何?”宋初望着一路街景,随口问她。

“呃,还好,还好。”因为基本上没有听,奚画只得捡着拿的准的来说,“曲儿很好听。”

“嗯,那抚琴的是汴梁第一琴师的大弟子。”宋初颔首道,“琴艺自然是不错的。”

难得听他夸赞旁人的琴技,奚画不禁好奇:“和你的比呢?”

“和我?”宋初微微一笑,“那还是差了几分。”

“噗——”她没忍住掩嘴笑出声。

“怎么?”

奚画摆摆手:“想不到,你倒是半点不谦虚。”

“这是自然,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宋初面不改色地接话,“你爹爹的琴艺,不说在平江城,就是去了汴梁,也是少有敌手。”

说到这里,宋初顿了一顿,抬眼睇她:“你上个月的课试,好像音律和骑射又只拿了良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得她想出来散散心,偏偏又扯到考试,奚画哀叹一声,“我已经很努力在考了。”

宋初也是无可奈何:“我连题目都告诉你了,你都还能答成这样,哎……”

“下回,下回一定可以……”

奚画信誓旦旦地握了握拳头,正回头,却见宋初已离她三丈之远,她咬咬牙,拖了几步。

“宋、宋大哥……你走慢一点。”

“嗯?”宋初停下来等她,似乎也感到有些许奇怪,“今天怎么了,走这么慢?可是那里不舒服?”

奚画掩饰地笑了两声:“没有没好,方才蚕豆吃得有点多,想走慢点,以免积食……”

“都叫你少吃些了。”宋初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摇了摇头,展目往街前看了眼,“既是这样,可要去河边走走?那儿应当还有人在放烟花,想来会很好看。”

“不……不用了。”奚画急忙推拒,“我得早些回家,太晚了,我娘会担心。”

“那也是。”宋初略一颔首,“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好。”奚画后退一步,“顺道儿去街上买点东西给我娘带着去。”

“你一个人?”宋初迟疑了一瞬,方笑道,“我还有点儿不放心呢,当真么?”

“当真,没事的……”她抿了抿唇,身板儿一挺,站得笔直,言辞恳切,“我都多大人了呀,还怕走丢不成?何况这也没多少路了,不必你特意再走一趟。”

宋初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花灯被风吹得摇摇曳曳,连着那灯光下的笑靥也带了许些敷衍和应付。他神色暗了一暗,随即,眉眼一弯,又恢复如初:

“既是这般,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奚画忙不迭的施礼送他,“一路上小心些。”

“你才是……”宋初抬手揉上她发髻,轻叹道,“早点回去,莫叫你娘等着。”

“知道。”

宋初未再寒暄下去,移步自那小巷里走去,不过多时便隐在深深的夜色里。

奚画在巷口处张望了半日,眼见再没看到他身影,这才一蹦一跳地,走到那打烊的铁匠铺右侧。此地无灯无火,行人稀少,树影之下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往那树旁颤颤悠悠坐下,撩起裙摆来看脚。

借着月色,分明瞧见脚已被血染得鲜红,连鞋子都浅浅渗着红色。

一直没机会检查脚上的伤处,怎想竟这么厉害。

奚画咬着下唇,内心颇感无力,今日饭前在厨房切菜时,不慎手滑将那菜刀落到地上,刀刃砸到脚背上,深深剁了一道,还好没把脚切坏……

一想着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程,她就觉得无比心累,仿佛是西天取经几万里这么艰难。

靠着树干,还没来得及叹气,耳畔却听得一个低沉的嗓音,淡淡的,又很熟悉。

“脚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走几条街去听戏?那戏有这么好听么?”

她闻声打了个激灵,讷讷抬起头,铁匠铺摊子旁,关何正倚在墙上,双手抱着臂,偏头往她这边看来,灯光照得他半边身子暗,半边身子明。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奚画慌忙把裙子放下,脸上微红,“看什么,不许看!”

关何不以为意:“天色这么黑,我能看见什么?”

“没看你怎么知道我脚……”她声音一低,嘀咕道,“怎么知道我脚伤了。”

“你一路走那么慢,跛的这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

“很明显么……”奚画抓抓耳根,心道自己已是强忍着在走,应当没露出破绽才是,忽而她皱起眉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