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路跟踪我啊?!”

“我没有……”关何别过脸,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又路过?”奚画怀疑地瞥了瞥他。

他点头:“嗯,正巧……逛庙会。”

说完,却又问她:“既然是伤了脚,为什么不回家?”

奚画摁了摁伤处,低头涩然一笑:“我若是说要回去,宋先生铁定也会送我回去,届时误了看戏的时辰,岂不是扫他的兴么?”

“……”关何双眉微蹙,默了良久,才道,“比起脚疼,陪他看戏更重要么?”

“也不是。”奚画想了想,“实在是我们家受他照顾太多,我娘说人要知恩图报的,我现在又没法报答他,能在小事儿上顾及一下也是好的。”

听完这话,他哑然无言,只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余光却不自觉朝奚画那边瞄了几眼,正见她一手撑着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要去哪儿?”

“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啊。”奚画拖着腿,慢悠悠地从树下走出去,“家里的衣服还没洗呢,狗也还没喂,哎……”

想想就觉得疲倦,最关键的是,脚还疼着。

方才似乎见她脚上已磨出血,想是伤的不轻,关何不禁问:“能走么?”

奚画咬了咬嘴唇:“还好,忍忍就过去了。”

看了片刻,他终究是开了口:

“你等等。”

“……作甚么?”

奚画站在原地,就瞧他几步走到跟前,背对自己。

关何偏过头,自然道:“走吧,我背你回去。”

“你……你要背我?……不太好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关何已然蹲下身。

“你这么走,走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不说,还伤着脚,不怕越磨越严重么?”

听他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奚画踟蹰着左右一瞧,看得附近也没有熟识的人,这才磨磨蹭蹭爬上他背脊,伸手环上脖颈。

关何随即站起身来,稳稳当当地托了托,快步就往前行。

“诶,走小路好不好?”这么堂而皇之向街上,要是给她邻里那三姑六婆瞅见了,那就意味着明儿整个平江城里的人都知晓了,这还得了。

“好。”幸而关何倒没多问,自石桥边一绕,就往河岸的僻静道儿走去。

河面水波平静,波涛不起,微风过处,涟漪圈圈荡开。远处的岸边,站了不少人在放河灯,他们这方却是难得的静谧,大约是因为景色不好,一个闲人也不曾有。

绕小路,自不比走大道近,时间也要多花费上一倍,眼见关何头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奚画心头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内疚的。

“……关何。”

“嗯?”

“我……会不会很重啊?”

“还好。”他道。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没事。”

岸边的小道走到中间,那河对面蓦地炸开一簇灿烂的烟花来,她侧过头,满河皆是波光粼粼,碎光闪烁。

收回视线,奚画本想叫关何也瞧瞧那烟火,正一垂眸,却见他侧颜亦随着那花火明灭不定,这一瞬,像是那一日在家中被他挟持时,惊鸿一瞥所看到的模样。

微微拧起的剑眉,专注的神情,莫名令她心上一怔。

“有人在放烟花。”奚画拍拍他肩膀,“我们瞧一会儿再走罢?正好你也歇歇。”

听她此言,关何甚是顺从地停下脚步,轻轻放她下来。

奚画抬着脚,跳了几步,在草地上寻得个位置坐下,河风骤然迎面吹来,在四月底的天气里,不凉微暖,拂得满面都是柔软的触感。

她举目望着把天边绽亮的烟火,赞叹道:“这是江陵府那边盛产的火树银花,听说很贵的。真是少见。”

关何挨着她身边坐下,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却一直皱着眉。

“干嘛板着个脸呢?”奚画拿手肘捅了捅他,打趣道,“难不成是为了这月的课试成绩?”

关何轻轻摇头。

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我……问你一个事情。”

“嗯,你说。”

他眸色里带了几分尴尬:“我是不是,平日里给了招了不少麻烦?”

不承想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奚画微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我还道你要问什么呢,就这个啊?”

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关何倒是怔了怔,继而颔首。

“嗯……你这个人是有时候很奇怪,也的确是很爱惹麻烦……”奚画扬眉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我是好脾气,气过就过了,从不放心上的。”

“是么。”像是松了口气,他展开眉来,也随她笑了笑。

风吹越吹大,直把她一头青丝拨到脑后,奚画眯着眼睛享受,喃喃道:

“这风势,要是放纸鸢,定能飞很高吧?”

关何侧目看她:“你想放纸鸢?”

奚画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何况这会子也没带来。”

“要放也不是不可以。”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物来,“我带了。”

“诶?……诶?!”奚画瞅瞅他,又瞅瞅他身后,“你你你……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方才明明见他背上什么东西都没负才是啊!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关何把线绳扯开一段,放到她手上,“放吧。”

看着自己手中那只黑白配色的鸟,呆了半晌后,奚画不禁觉得好笑。

“你随身带这个作甚么?再说了,哪有人大晚上还放风筝的。”

听她此言,后者甚觉尴尬地别过脸,随手捡了粒石子儿从河面掷过去,听得“啪啪”几声响,那石子儿自河面横扫而过。

想了一想,关何还是偏头对她道:“这风筝……送你,要么?”

“送我?”奚画捧在手上,眉毛一弯,绽出大片笑纹,“当真?这么好?”

关何皱着眉问她:“你不嫌弃吗?”

奚画不由奇怪:“我干嘛要嫌弃?”

“……今日宋先生不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

“那不一样。”她扬了扬眉,正正经经解释道,“这个是你欠我的,那个是我自己讨的。有很大区别。”

“……是吗。”虽是没怎么听懂,但见她到底是收下来了,关何淡淡一笑,回头静静去瞧对岸的烟火。

奚画细细瞧了那纸鸢半晌,忽而想到什么,抬手拍了他一下。

“看在你送我风筝的份上,明日左先生算术的课试,我帮你吧。你这次已经是五门全劣了,下月还这么糟糕的话,说不准会被逐出去书院的。”

“你帮我?”他微愣一瞬。

“……怎么,看不上啊?”

“不是……”他有些吃惊地笑道,“有点受宠若惊。”

“哼,你别高兴太早。”奚画把风筝收好,拿眼瞪他,“若是以后再不好好学,别指望我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知道了。”关何颔首淡笑,“多谢奚姑娘。”

“……”

“叫小四吧。”

奚画站起身来,面朝河水,舒展了一下身子,垂首朝他笑道,“我周围都没人像你这么叫我,听着怪不习惯的……”

“好。”

他依言点头,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道:

“小四。”

☆、第26章 【失踪之人】

仲夏之初,气候已渐渐闷热起来,幸而今年雨水多,难得都到这会子了,温度还是凉爽的。用过午饭,奚画便展开书,取纸笔,沾墨将上午所学一一记录下来。

不过多时满满当当写了一页,她甚是满意地吹了吹墨迹,余光却往旁边扫了扫。

身侧的关何正双手抱臂,眉头紧皱,表情严肃地看着桌上的书册。

“……这题有那么难吗?”

“嗯。”他目光不转,淡淡点头,“不知所云。”

“我看看。”奚画把书挪了挪,凑上前去。

这是一道珠算题。上写道:

“今有一妇,河边洗皿,路人见之问其故。妇答曰:家中来客,每二人用一饭碗,三人用一汤碗,四人用一菜碗,碗共六十五。问客有几何?”

“……这题不是前几天左先生才讲过么?你这么快就忘啦?”

“前几日我没来书院。”关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画,甚感不解,“怎么会有两人共用一个饭碗?这题着实太不合理了,何况三人也不能同用一个汤碗,那该怎么喝汤?”

奚画汗颜地摁了摁眉心:“假设而已……你当真作甚么?”

“不当真怎么能算出答案?”关何不以为然,“也不知这是谁想出来的题目,课考居然还要考这样的,简直头疼。”

“……”放下笔,偏头盯着他脸看了一阵,奚画忽而问道,“前些天你跑哪里去了?怎么整整五日都没来上学。”

关何一面写一面答道:“去了一趟汴梁。”

她不禁讶然:“汴梁?那么远?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的!”

“有千里马,日行千里,五天正好。”

“千里马?你的?”奚画怀疑地撅了撅嘴,“这么贵的马,你打哪里来的?”

关何把毛笔一搁:“老板给的。”

思及如此,奚画倒是好奇起来。平日总听他说事务繁忙,有许多活计要做,却不知他到底在哪里帮工。

“什么活儿啊?酬劳很丰厚么?”

关何想了想,因道:“体力活,报酬的话……还好,时多时少的。”

“喔……”大约是觉得这话模棱两可,奚画沉思了一会儿,倒也没问下去。

书院窗外正对着的,便是一座青山,眼下经雨水浇灌,青葱嫩绿,苍翠茂密。大约是有人在砍树,听得一阵巨响,林间鸟儿四下里扑腾散开。

“诶,这白骨山上为何有白烟?”

奚画走到窗边,举目张望,但见那远山上一缕黑烟袅袅升起,不由担心道,“别是失火罢?”

“白骨山?”闻言,关何便抬起头来,“怎么叫这个名字?”

奚画刚开口要回答,门外却听一人笑着插话道:

“这山生的奇异,南面枝繁叶茂,北面荒芜,怪石嶙峋,尽是悬崖峭壁,看上去就和人白骨似得,所以就叫白骨山了。”

金枝几步走到桌边,朝奚画挑挑眉,继而一副惊怪的表情:“我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可有打搅到你们了?”

“收收你那嘴吧。”奚画剜了她一眼,“也算是给自个儿积福了。”

金枝夸张地哀叹一声:“看你们俩感情这么好,倒叫我好生羡慕。”

说话间,她头已凑到关何书前,瞧了瞧,方道:“怎么又是这农妇洗碗的题,啧啧……”

关何问她:“你会做么?”

金枝老实地摇头:“不会。”

“哦,那就好。”大约是找到了几丝安慰,关何靠在椅子上,放松似的将书合上,闭目养神。

“看看你们俩啊。”奚画颇为鄙夷地摇摇头,“知道不会还不晓得多做几回?”

“眼下做不做也没什么要紧。”金枝伸出一根食指来,摆了两道,“它定不会再考一次,做会了又有什么用?”

关何蓦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几分赞赏:“有理。”

“是吧?”

奚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往他头上戳了一记:“有理什么有理……赶紧写你的题吧。”

“不过,话说回来。”金枝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看着窗外远山,“这白骨山上天光的故事,你们可听过没有?”

“天光?”奚画莫名皱了皱眉,“有这么个故事么?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了吧?”金枝把眉一扬,得意道,“这还是我祖父讲给我听的。

传闻在几十年前,书院刚建成不久,那时候来念书的人也不多。这里头却有个学生恋上了她的教书先生,两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这个我听过。”奚画打断她道,“好像是因那先生家中穷困潦倒,姑娘家里人便不肯。”

“是啊,更何况一日为师,一生为父,别说她家里人,那先生家里人也是不同意的。”金枝耸了耸肩,“后来两人就在白骨山山崖上殉情跳崖了。

十年后,书院里一位举人衣锦还乡,路过那山崖,想起多年前的同窗和授业恩师,感怀事故,便写了首诗缅怀,此后那山崖就叫做有情崖。”

“想不到还有这么个故事。”关何略一颔首,“倒是头一回听说。”

“……这故事不是叫有情崖传说吗?”奚画把头一歪,“怎么改名儿叫天光了?”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么。”金枝摇摇头,郑重其事道,“此事还得从那题诗的举人说起。自他在崖上写完那首诗后,就有不少上山砍柴打猎之人,夜间白日在那山间看到奇异的光亮,这光时明时暗,还是绿色的。”

奚画抿嘴掩笑:“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是胡说八道呢,你现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