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她顾不得外面大雨,匆匆走上去,扶起关何不住拍他两颊,“醒醒,关何你别睡了……”

眼看怎么唤也没见他转醒,奚画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娘——你快来帮我!”

罗青被她这举动搞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应道:“……来了。”

关何睁开眼时,便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珠顺着滴水檐汇成一缕丝线,不间断地自上面落下,打在木芙蓉的叶子上,一排的草木被刷洗得格外青绿。

他微微侧目,大约是黄昏,屋里有些暗。桌上点了盏油灯,那人就伏在案前,神情认真地读着一本书,不时还拿笔沾上墨在书上写写画画。

关何撑着床沿将起身,怎想头上忽的落下一物,他飞快伸手接住,冰凉的巾子还带着湿意,淡淡的井水香气。

“小四……”

听他嗓音沙哑,奚画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才转身来,眼睛登时一亮。

“你醒了?”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就往他额上试了试,瞧着白日烧得厉害的温度总算是降下去,她禁不住松了口气,笑道,“没那么烫了,不过还得再捂捂汗,你别起来。”

说着便复摁他睡下,拉起被衾把他裹了个严实。

“发烧么?”他问。

“是啊,大夫说你脉象虚滑,乃是劳累所致,昨晚又淋了一夜雨,没死都是奇迹了。”奚画眉头一皱,往他头上敲去,“你看你,折腾来折腾去的,倒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好玩的么?”

闻言,关何却是一笑:“这不是没死吗?”

她咬咬下唇,朝地上啐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

话音刚落,门“吱”地一声被推开,罗青端着碗汤药走进来,大约是听见方才的话,沉声就先对奚画一番呵斥:

“还说呢,若不是担心你,人家会生病么?不好好儿和恩人说话,还如此大呼小喝的,成何体统。”

她转过头,背着罗青,对关何吐了吐舌头,一脸不乐意地撅撅嘴道:“恩人您辛苦了,恩人您受难了,恩人饿不饿啊?疼不疼啊?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请大夫再来瞧瞧啊?”

一席话尽管说得是咬牙切齿,偏生她表情还那么生动,关何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反倒牵动咽喉,咳个不停。

“喉咙疼得紧是不?”罗青把药碗在床头摆上,立马吩咐奚画道,“去把我厨房煮的冰糖梨水拿来。”

“哦……”她只得慢吞吞起身。

“快点儿啊,磨磨蹭蹭的!”罗青看得着急,一巴掌往她腿上拍去。

“啊啊,知道了。”

奚画跑出门去,冲进厨房就开始舀梨水。

罗青不由叹了口气,朝关何赦然笑道:“我这闺女就是这么毛躁,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关何坐起身来,摇头道,“她很好。”

罗青把药碗递过去,顺带一问:“小四在书院没给你添麻烦吧?”

“……”忽然感到内心涌出一股歉疚,关何艰难地否认,“不曾……”

“那就好,瞧你上次又是背她回来,又是送她去念书的,我们一家感激你得很呢。”罗青望着他笑,“可惜我平日里太忙,一直没寻得机会当面跟你道声谢。”

“伯母客气了,小四……也很照顾我。”

罗青笑道:“瞧你年纪也大不了小四几岁,就叫我青姨吧,他们都这么喊的。”

关何微笑点头:“好,青姨。”

“没事常来玩就是,家里就我们娘俩,上年做的熏肉,到现在还没吃完,一会儿带些走罢?哦,对了……听小四说你一个人住?”

“嗯。”

罗青略一颔首:“偶尔得空你倒是可以过来吃个饭,我们家人少,做的菜老吃不完,倒掉又太浪费。”

提起这个,关何不由奇怪:“不是听小四说……她在家中排第四么?怎会只有你们两个人呢?”

“啊,这个呀。”罗青眉眼一弯,轻叹道,“说来也怪那几个娃娃不争气,早早就夭折了……我就小四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才养大。”

从来没听奚画说过自己家中之事,他一直以为她或许还有别的姊妹兄弟,怎料到只她二人相依为命。

罗青回头望了眼尚在厨房里忙碌的奚画,不由感慨:“奚画这孩子也是天生的体弱多病,小时候长到三岁了人还站不稳,看了许多大夫,都说不好养活。

她爹也狠心,有一日便和我说,养不活就不要养了,天天吃药咱们家也供不起。

其实这都还好,偏偏四岁时,城里染上瘟疫,她跟着生了场病,病得神志不清,也就一口气儿吊在那,模样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他沉默不语,只静静听罗青说下去。

“官差来要孩子,我不肯给,这可是我生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可是城中又不让留人……没办法啊,那时我就抱着她,我们娘俩在城郊桥洞下住,她爹日日来给我们送饭,连药也没得吃。”

关何眼底一沉,心想,要是当初她也狠下心的话,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遇上一个叫奚画的姑娘……

罗青摇摇头,笑道:

“也算是她运气好,在那场瘟疫里竟撑了下来,之后断断续续吃了几年的药,眼下总算是好了,虽然体质难免差一点,至少是活蹦乱跳的。”

关何凝眸半晌,闭上双目,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难怪她骑射一直不好,跑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大约……也是因为如此。

一边儿的罗青还在絮絮叨叨:“哎,她要考功名,其实我也不求什么,能平平安安的活着比什么都好。最好是再嫁个靠谱的人,这一辈子锦衣玉食也罢,粗茶淡饭也罢,都无所谓,人一生不过几十载,争那些来做什么呢。”

门外,奚画捧着盛好的梨水走进来,瞧他二人似乎说了不少话,不禁好奇:

“你们俩在说什么呀?”

关何抬眸看她,淡淡摇头:“没什么。”

“梨水很甜。”她凑到他跟前来,勺子舀了舀,笑道,“小心烫。”

他心里似有一处蓦然一软,轻声道:

“……好。”

☆、第45章 【香消玉殒】

风寒这种病,说来算大不大算小也不小。

但好在他身子骨一向硬朗,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一日后,病就差不多痊愈了。

尽管觉得如关何这种人就是放着不搭理过几天也能好,但思索再三,奚画仍旧告了假在家中帮忙照顾。

第二日眼见他已大好,二人也就如常起早上学。

辰时三刻,钟楼钟声还没响,奚画便已到书院墙外。

不过只缺了一天的课,却像是半个月没去了似得,各处不对劲。

别的不提,光是门口就站了三四个捕快,走在路上也觉得大家的神情举动颇有些异样。

“小四!”

金枝老远就招呼她,蹭蹭几步跑到跟前来,先是侧目瞧了一眼关何,随即自然道:

“你们俩回来上课了?”

听得这话左右别扭的很,奚画还是点了头应道:

“嗯……出什么事啦?怎么来了这么多捕快?”

金枝眉头一皱:“哎,你是不知道。正巧昨儿你们告假,方才官府有人来带话,说……银铃死了。”

“银铃死了?”奚画骤然一惊,脑中登时浮现起那个鲜活灵动的姑娘。

前日她才满眼艳羡地说:

“小四,我可真羡慕你。”

“有个有权有势的爹爹真好啊,可怜我还得在平江里待着担惊受怕。”

心底蓦地涌上几分失落,她涩然道:“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诶,还能怪谁,当然是那个采花贼了!”金枝说着,双肩竟微微发抖,“听他们说,是城北王家樵夫今早上山砍柴时发现的……人就倒在咱们上回去的那条小溪边儿,水里流的都是血……”

“她是几时不见的?”

“昨儿晚上吧,银铃娘说夜里她房间灯一直点着,唤半天没人应,进去一瞧才知道,人不见了……”

奚画抿着嘴唇,拧上眉头。

“那歹人当真是……太猖狂了。”

“可不是么。”金枝眼里多少浮了点泪花,“银铃才及笄不久啊,这个没人性的畜生!”

言罢,她又有点害怕:“怎么办?官府到现在都还没逮到人,死的女子却越发多了,我总感觉下一个就是咱们。”

“你别担心。”奚画拉着她的手,宽慰道,“不是说要去江陵找你舅舅么?依我看今日用了午饭,就和院士说一声,直接走了吧。这地方待不得,太危险了。”

“嗯、嗯!”金枝连连点头,“好好……那你一个人,也要小心啊。”她回头便朝着一旁的关何正色道:“你要保护好小四,听见没有?一步也不准离开!”

后者淡淡点头:“我知道。”

“那我先去找院士了。”金枝拍拍她手背,聊表安慰,回头又瞧了她几眼,这才往敬师堂走。

奚画望着她背影,一时痴痴出神,站在原地不说话也没动。

关何偷偷瞧了她几眼,只道是她担忧采花贼的事,迟疑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没事的。”

“关何。”她忽然开口。

“嗯?”

奚画转过头来,表情认真:“咱们总不能就这样自扫门前雪。”

他微愣了一下,眸色又恢复如常:“你想抓贼?”

“……我当然抓不到,可再这么下去,便是死的不是我,也有可能是金枝,是七姐,是丁颜……”她有些为难,“能帮忙的话,多少也帮一些罢?好么?”

关何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瞧他答得这么快,奚画反倒有些不适应,莞尔笑道:“走吧,还有课呢。”

大约是因银铃的事,上午冉先生没讲多久就匆匆走了,反倒是尚远带着个捕快进来挨个挨个的盘问众人。

那捕快瘦瘦高高的,二十来岁左右,看着还年长尚远几岁,举止间却是又恭敬又谄媚。自己忙前忙后,一人在旁记录供词,若没大事,决计不去惊动尚远。

“沈银铃是多久来书院的?”

“上年秋闱之后。”

“你和她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同窗同门而已啊。”钟勇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捕快不紧不慢问道:“她好歹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就没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

“什么话!古训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我钟某乃是堂堂君子,怎会做这等下流之事!”

由于凶手是采花贼的可能性足底啊,故而书院里但凡是男子的都被仔仔细细询问了许久,没奚画什么事,她就坐在一旁偷偷听着。

不多时,轮到这边儿,却是尚远磨磨蹭蹭地走到这边来,目光上下一打量,看上去很是鄙夷。

“名字?”

“关何。”

“今年多大了?”

“十九。”

他皱了下眉:“十九?你几月的?”

“三月。”

“可恶……”尚远咬咬牙,“你居然比我大!”

闻言,关何了然地看着他,颔了颔首,脱口就道:

“弟弟。”

尚远气急败坏:“走开啊,谁是你弟弟!”

他后退两步,指着关何鼻子就道:“说,昨日你都不在书院,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不等对方回答,又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怎么偏偏沈银铃失踪时你就告假有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贼其实就是你吧?你来书院其实是为了采花害命!?看你生的人模狗样的,果然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

关何静静听他说完,最后才漫不经心道:“想打架吗?”

正中下怀!尚远迫不及待挽起袖子:“来啊!”

眼看又要闹起来,奚画急忙冲上前隔开他俩。

“哎呀,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吵……”她叹了口气,对着尚远无奈道,“关何昨日病了,我和他在一起的。”

“哦。”一手被她拉着,尚远正笑得灿烂,忽的细细琢磨了一下方才那句话。

“什么?你和他在一块儿?两个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奚画摆着手,不知怎样解释,“反正,那个贼不是他就是了。”

正在这时,关何冷不丁开口:“就是两个人,如何?”

尚远竖起食指来,咬牙切齿:“你!”

“我?”关何挑着眉,还没等露出个得意的表情,头上就猛地挨了一记。

奚画拽着他丢到一边,回头狠狠剜了一眼,这眼神寒意刺骨,警告中还带了几分杀气。关何浑身一抖,当即闭上嘴,默默缩到一处。

“有寒。”瞧他不闹腾,奚画这才收回视线,托着腮看那边的尚远,“正巧你在,我有些关于银铃的事,可以问问你么?”

尚远于她对面坐下,点了点头:“你问。”

奚画谨慎瞥了瞥旁边,凑上去压低声音:“银铃死前,是倒在溪边的?那别的姑娘呢?也都在溪边么?”

“那倒不是。”

他略一思索:“有几个在山涧,有一个在树下,还有些在麦地里,到处都有。”

“就没一个在平江城内?”

尚远这才想起来:“……好像确是没有。”

奚画自言自语:“此人这么做……难不成是想掩盖他杀人之地?”

“嗯,不无可能。”尚远到底是在大内办事,一点便通,“这么说来,那人是在城内杀人,然后抛尸荒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