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撅了撅嘴,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忽而抬眼看了下场上,眉头登时一拧,观察了少顷,才不以为意道:

“他那不是射得很顺吗?”

涉风立时猛抬头:“真的假的?”

“自己看。”

他举目一望,果真见关何连续取了箭搭在弓上,嗖嗖几下,箭箭穿透靶子,正中两个红心。倒是一旁的罗冲咬牙半日也没有把弓拉开。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看他轻轻松松赢得比赛,周遭众人都松了口气。

奚画很高兴,她觉得这是自己提醒有功。

红绣一行很高兴,她们觉得这是青衣偷梁换柱有功。

关何也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实力还是在的。

……除了对面尚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娄方亮。

文金云愣了半刻,才偏头提醒他:“公子,咱们好像输了诶。”

“废话!”娄方亮扇子一收,指着他就骂道,“本公子是瞎的啊,要你说!”

虽是经历一番险阻,好歹第一场总是赢了。

午时将至,第二场要等到两个时辰后,眼见王爷王妃退席,瞧热闹的也都纷纷散了。

远远看到关何从较场中间走下来,奚画欢欢喜喜地拿了水袋过去,不料没走多久就见得他在兵器架边站着,跟前还有个穿白底暗花细丝衫的女子。

那人把脸埋得很低,一会儿颔首,一会儿摇头,隔了几十丈,也听不清他们的言语。

想来是上回送帕子的姑娘,奚画不欲走近了,只在原地偷偷瞧他二人的举动和反应。

不知关何说了些什么,那女子拿出绣帕便开始抹眼泪,他似乎有些茫然,大约是开口安慰了几句,这会子那姑娘更伤心了,侧身撞开他扭头便跑。

关何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神色莫名。

奚画这才捏了手里的水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好好儿,你怎么把人家给惹哭啦?”她说这话,努力装成一副责怪他的表情,可惜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笑容。

关何如实道:“我也不明白,莫名其妙的她就哭了。”

“难不成是又送你东西?”

“嗯。”他点点头,随即补充,“不过我没收。”

“干嘛不收呀。”奚画扬扬眉,笑嘻嘻的,“我瞧着她长相也不差,比我好看多了,你不后悔?”

“怎么?你想我收下?”关何装模作样地侧过身,“那我这就去找她要。”

“诶诶诶……你站住!”奚画忙拽住他,顾左右而言他,“你、你都把人家惹哭了,再去问她要这不是自打脸么?多丢人啊,不许去!”

关何忍不住笑出声。

她拿眼睇他:“有什么好笑的……”

关何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微微一笑,神情倒很认真:“我答应过你不会胡乱收别人的东西,以后肯定也不会。”

听他这话,奚画犹自高兴,双手环着他脖颈,甚是得意:“我的关何太惹眼,不怪她们找上门来,这说明是我有眼光!”

关何只是笑,随即又将她手拿下来。

“好了……外面人多。”

“嗯。”奚画也不介意,笑容未减,“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吃,你也正好休息休息。”

“好。”

☆、第75章 【落花无意】

“来了,最后一道冰镇酸梅汤。”

丁颜端着个白瓷海碗,小心翼翼摆上来,展目望去,满满的一桌全是菜,连碗筷都快没地方放了。

“今天天热,你们下午还有一场,等会出门时多喝点酸梅汤。”她一面说一面又去取汤勺。

“你也别忙活了。”奚画招呼她,“坐下来一块儿吃。”

“诶,好。”

今日酒楼人手不够,丁颜闲着没事,向小二借了灶,早早的烧了饭菜就等他们散场回来。

桌边坐着的都是书院里熟识的一群,加上宋初和李含风两人,统共十多个,一张桌子铁定挤不下,只得要了个雅间,幸而有李含风这个钱袋子在,不宰白不宰。

几杯酒水下肚,看着左右也没外人,众人索性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摘星和南山书院两个倒是不必放在眼里。”宋初捻起酒杯凑到唇边,想了一想,又搁下,“娄方亮既是要对付我们,下一场肯定还会使别的手段,咱们这一场险胜,险就险在措手不及上。”

“对。”王五一夹了口菜,边吃边道,“他们要玩,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怎么……”奚画咽下嘴里的食物,视线四下里溜了一圈,“你们也想使诈啊?”

尚远摇着头,语重心长:“阿四,这怎么能叫使诈呢!”

“这不叫使诈叫什么……”

关何难得接他的话:“叫战术。”

“对!”

瞧他们如此言语相投,气氛和睦,奚画也不好打搅,只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宋初略一沉吟:“下场比的是什么?”

“是马术。”钟勇谋忙道,“据说要以唐时的‘透剑门’为题。”

“透剑门?”奚画听之一惊,“不是要让人赤膊从剑编门里穿过么?这么厉害,倘使伤了死了,岂不危险?”

“诶,比赛嘛,自然不能这么玩的,将剑门换成荆棘门不就行了。”王五一笑道,“只要从她这门里毫发无损穿过,谁抢得先就算谁赢。”

“荆棘……那若是割到身上了,也疼得很。”奚画为难地看向关何。

后者微微一笑,宽慰道:“没事,下场不是我去。”

趁这当儿,尚远忙凑上前:“下场是我。”

“哦!”一听是他,奚画登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两相比较,这反应未免差别太大了。

尚远颇感难过地抿了一下唇,“怎么是他你就担心,是我倒成了‘那就好’了?”

头一回见他把这话题摆到面上来问,在场众人皆意味深长地看着奚画。

她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解释:“这不是瞧他骑术没有你好么!”

“原来是这样!”此言听着心里很是舒坦,尚远笑逐颜开,得意地朝关何挑挑眉,后者连眼皮都懒得抬,低头吃饭。

都说关何不谙情事,轮到尚远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任谁都看得出来关何两人不同以往,只怕现下还不明白状况的,也就他一个了吧?

思及这般,金枝等人不由投去同情的目光。

“荆棘门安置在城郊。”宋初却是不露声色,只取了双干净的竹筷沾了水在桌上画,“正好那附近有一丛竹林,若有人能在林子里头埋伏着,见机行事,那便好了。”

“这个容易。”关何点点头,“我去便是。”

“嗯,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宋初收起竹筷,“对方若要下手,恐怕会在我们的马匹之上作祟,一会儿含风去马场挑一匹来,等小尚入了林子你即刻放马,我们在林中将马调换。”

“好。”李含风将手头酒水饮尽,起身就道,“没多少时间了,我现在就去马场。你们接着吃。”

瞧他风风火火走出门,金枝托腮往那边瞧了一眼,忽而笑道:“不想到含风这人平日瞧着不怎样,在正经事上倒是挺靠谱的。”

颜七点头,眉眼弯弯含笑:“他对书院之事一向很上心的。”

闻言,身侧的丁颜和钟勇谋手上不自觉都僵了一僵,四周无人应声。

午后申时未至,较场口酒楼附近的人已全部奔往城郊去了,今天天气好得有些过分,以至于这会子太阳直射下来,莫名让人觉得燥热。

为了准备晚饭,奚画并没跟着去瞧热闹,只留在酒楼里给丁颜打下手,在水里泡了一个时辰的青瓜眼下取出来,握在手头冰冰凉。

她拿着刀一面削皮儿,一面哼哼着自己也说不出的小曲儿。

“其实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丁颜将洗好的菜抱进厨房,望着她笑,“你怎么不跟着去城郊呢?”

“我对这些个比赛本就提不起兴趣。”奚画低头折菜,“有我没我,输赢也不会变。”

在她看来,关何既然不去,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难得尚远今儿出发时斗志昂扬,若是届时没看到他,也不知心里会有多失落,丁颜由衷替他痛了一痛……

“陈醋用完了。”她在碗柜里翻找,回头对奚画道,“你帮我去找老板借些来吧,好不好?”

“成。”奚画放下手里的伙计,转身朝外头走。

人都赶去城郊了,酒楼里空空荡荡的,清静得很,奚画捧着一小瓶醋,正从白日里的小假山后面绕着走,蓦地听到那背面似有争吵声,她不自觉伫足。

“今早已经让张悦输给你们了,你还想怎么样?”

“废话,那么难的试题,就算你不知会他,他也赢不了罗冲!”

听嗓音,其中一人似乎是娄方亮,都这时候了,他不去郊外关心跑马,在此地作甚么?奚画留了个心眼,悄悄探头去看。

“就算我让他们全输给你,你赢得了天鹄那帮人么?摘星书院也有一两个好手,你为何偏要针对我?”

“少罗嗦。”娄方亮一摆手,“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我自有分寸。”

定睛一看,另外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是南山书院名唤白鹤的,若没记错,此次品仙节他也有出席。

但见他一咬牙,脸色铁青:“张悦欠我人情,我吩咐他,他勉强还能应允,可汪启君和游望与我不过是泛泛之交,我说的话他们哪里肯听?要是冷嘲热讽一番也就罢了,倘使传到院士耳中,搞不好我还会被逐出书院!”

娄方亮一声冷笑:“那是你的事,你届时如何我懒得过问!可别忘了上回赌坊的银子,你还欠着一百两没还呢!”

“……那笔钱,我迟早会还的!”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呢,现下你把事办妥了,这钱我不要也罢。”

“你!……”

感情这娄方亮不仅要买通王府的人,连同来比赛的别家书院也不放过?

侧耳听了一会儿,因怕被他们发觉,奚画还是小心撤走。

关何惦记输赢,是为了拿药,这理由尚且解释的通,可他这么费劲心思又是为哪般?

……看来一会儿要提醒关何多提防点才是。

傍晚时分,汤刚熬好,门外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响,算着时辰他们也该回来了。丁颜洗了手,在围裙上一擦就往外跑,回头还拽上奚画。

“走走走,去瞧瞧赢了没!”

不过须臾,酒楼大厅内又陆陆续续聚满了人,尤其那下注的价牌儿前,摩肩擦踵的,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最后倒让酒楼老板赚了个盆满钵盈。

垫脚在人群里张望,没多久就看到关何几人进来。

丁颜忙兴致勃勃地上前去问:“怎么样怎么样?赢了还是输了?”

尚远把眉一扬,得意道:“那还用说,由我出马如何会输?”

“这么说是赢了?”

关何颔了颔首:“自然赢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正下了一两银子,这会可赚了,我去找老板!”丁颜乐得不住抚掌,转身也往人堆里挤。

四下都是人,尚远举目在周遭寻找,很轻易便在几十张脸貌中看到那个笑得格外灿烂的。

他眼睛登时亮了亮,嘴角微微上扬就要走过去,前面挡住视线的人忽然挪开身形。

前方视野一片开阔,他看到她站在关何跟前,踮脚替他将发丝间的一枚竹叶摘下来,又伸手细细地拍着他肩头的灰尘。

脚步瞬间一滞,仿佛灌了铅一般,如何都抬不起来。

即便是迟钝如他,此时此刻,也大约明白了些许。

“有寒不去找小四么?”见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金枝不禁打趣,“方才你不是还一路上念叨个没完,这会儿怎么不动了?”

“明明赢的人是我……”

尚远喃喃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她为何不像早间那样,也替我高兴呢?”

金枝站得离他最近,虽是此话声音细如蚊蚋,她也听得甚是清楚,抬眸和钟勇谋相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知该怎样回答。

待到底楼的人都散了,奚画这才余光瞥见他,笑吟吟走过来。

“干嘛杵在这儿?晚饭都好了,就等你一个了。”

“……”尚远怔怔望着她,迟疑半晌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还是未道出口。

“不必了,我不饿。”

“你不饿?”奚画愣了一下,“下午骑了那么久的马,也没饿?”

“嗯。”他淡淡应声,只侧过背,“我先回去了。”

“真的不饿么……”

他未曾回头,“不饿。”

自酒楼出来,日头西下,晚风深重,猎猎的吹着衣袍。他站在街头,茫茫然望着路上行人,又有些糊涂,不知要走哪里去。

这一瞬忽生出些许感慨来,至始至终,自己都像是一个过客,随着人群来来往往。

心情很压抑,在外头漫无目的转了许久,直到天色大黑,才回孟府。

屋里不曾点灯,尚远推门进去,扶着窗沿在桌边坐下,窗外夜深人静。

秋日晚间气息微寒,隐隐透着湿意。闭目略略一算,原来他已经来平江半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手背忽感到些许暖意,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上来,他微垂下头,正见那只猫儿扬起脑袋来盯着他看,一对眼珠子亮晶晶的闪光。

尚远眸色微微一软,抬手往它脖颈上挠了几下,后者随即幸福地打起咕噜来,眯着眼睛甚是享受。

“小四……”

“喵~”

他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