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明月山庄。

天边朦胧起亮色,晨雨霏霏,少许透过窗棂溅在脸上。

花深里眼睑动了动,睁开眼。

“醒了?”红绣拧了把巾子递过去让她擦脸。

头还有些晕,她胡乱抹了几下,还给她。

“麻烦你了,这些天照顾我。”

“我刚回来,哪有什么麻烦?”红绣朝她一笑,“你该好好谢谢长生,他才是整日整夜在你身边守着。”

“……”沉默了一阵,花深里靠着软枕,没有说话。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红绣起身,收拾了药箱,声音却很轻,“执着太过,总是虚妄。你在意是一辈子,你不在意还是一辈子,好容易寻到个能相守几十年的人,就把那些放下吧。”

她扶着门,将出去之时又住了脚,偏头瞧她,含笑道:

“花深里可是个好名字,别忘了啊……”

听到这三个字,她浑身一颤,眼前刹那间朦胧不清。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久到连她自己似乎都要忘了这个名字。

有人把名字藏在山庄里,长此以往,到头来竟连自己该叫什么也不记得了……

门外听得脚步匆匆,似乎是谁心急如焚地朝这边跑。

她含着泪抬起头,朝阳初升,他就在咫尺之外。

仿佛多年前初见时一样,一伸手就能触及……

“醒了就好。”西江抚上她脸颊,笑容苦涩,“醒了就好。”

十月深秋。

书院里花木草树已是一派萧索,不知是不是品仙会时太过热闹,眼下虽还如从前般上学,但总感觉讲堂中有几分说不明的寂寥。

过年上京的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含风,一个给了宋先生。

奚画而今倒不那么想考功名了,因此拿不拿也无所谓。只是可惜没能给关何争取上……

正午到用饭时候,饭堂里人来人往。

将汤舀了搁在案前,丁颜也端起碗坐着和奚画几人一块儿吃。

“小四怎么看着没什么精神呢?”

她扒了口饭,随意问道。

“是吗?”奚画往脸上捏了捏,并不在意,“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吧……”说完,又寻了别的话题,“近日先生他们好像很忙哦?”

金枝将汤碗放下,“据说是顾大将军快来了,这会儿只怕都在准备。”

“顾大将军?”奚画闻之奇道,“他不是往年要腊月初才到此地么?怎的今年提前了一个月?”

金枝举筷夹菜,“似乎是前线金兵投降了,所以得空。”

“金兵投降了?真的假的?”

丁颜听得糊涂,歪头问她:“顾大将军是谁啊?他一个做将军的,来我们书院干甚么?”

“顾大将军你都不知道?”奚画笑着摆摆手,“就是带兵打退兰州西夏军的顾思安啊。”

“哦……”

“他就是咱们书院出的武状元,好像还是左先生的学生?”奚画不太确定,一面说一面去问金枝。

金枝应声,“对,就是左先生的学生。这不,每两年都要回来主持清议,等科考前还得来一次呢。”

“左先生脸上那可有光了。”奚画抚掌一笑,转头又向关何打趣道,“你也考个武状元回来啊,到时候叫冉先生他们大吃一惊。”

后者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亦不知怎样回答,默了许久也只是轻轻应声。幸而奚画并未放在心上,接着和她们说其他的话去了。

清议那么多人,他怎样才能脱身?怎样杀了顾思安却又不被察觉?

取其首级倒是容易,不过……无论哪种方式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他还想继续留在书院,恐要另想对策。但当朝大将军死在这里,即便无法查出是他所为,书院多多少少也会被他此举所累。

哎,怎么办是好……

傍晚下学,一路上心事重重。

奚画本和他说着前几日的寒衣节,斜眼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拿手往他眼前晃了两下。

“想什么呢?”

关何轻扯了扯嘴角,淡笑道:“没什么。”

“该不会又是山庄里的事?上回那位漂亮姑娘的病好了么?”

关何含笑道:“好了。上个月去,她还说要亲自来谢谢你。”

奚画忙推拒:“她都给我带了好些人参了,你快别让她这么客气,否则我该不好意思了。”

两人沿着街边走,此刻是晚归时分,行人甚多。说笑之际,蓦地看到那前头走来一个人,身着一件黑蓝相间的云纹服,似是哪个镖局的打扮。

关何第一眼瞧感到眼熟,在脑中略略思索了片刻,猛地一惊。

是白氏镖局的人!

这个人他认识。

记得上次刺杀何道东就险些命丧于他手。

据悉自那日起,他一直在寻他下落,甚至高价悬赏。

想到此处,关何心里不禁忐忑。尽管那时自己脸有蒙面,但若是高手,要从一个人的走路姿势和吐息之中发觉异样亦非难事。

眼见对方离他愈发近了,关何拉着奚画悄悄偏了些方向,想与其岔开。

“前面那位小兄弟,留步。”

刚走出几步,背后登时听到他声音,关何瞬间怔住,迟疑了一瞬,依旧拽了奚画闷头前行。

“关何。”扭头望了几眼,奚画不由奇怪,“人家好像是在叫你。”

“别出声。”他低低道,“等回去我再和你细说,这个人他其实……”

话音未落,右肩竟被那人一掌制住,关何愕然侧目,对方眸色暗沉,手上力道却未减半分,眼睛直勾勾打量他。

“小兄弟,你走这么急作甚么?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关何眉峰轻拧,把奚画往旁边推了推,转身挥开他的手:“阁下,有事?”

“谈不上有事无事。”那人在他身上上下一扫,淡淡道,“只是觉得小兄弟这身形……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吗?”听他这口气,量来是对自己身份十分怀疑,关何不动声色地把藏在袖下的弯刀轻握在手。

“在下不过是猜测,敢问……小兄弟是什么地方的人?”

见他已将右手背在后,约莫亦是拿了武器。关何登时紧绷起神经。

毕竟奚画在身边,对方要是出手,他必须先避开这个位置才行。这样一来,先手的机会就没有了,此人武功不弱,让他这一招自己定然吃亏。但思来想去眼下也没有再好的办法……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眼看已是剑拔弩张,正在这时,旁侧一个声音响起。

“哟,白总镖头,你如何来平江了?扬州的事不用忙了么?”

此言一出,两人皆转目循声而望。不远处茶肆门前,尚远边笑边走过来,刚站定,胳膊一伸就往关何脖子上揽去,甚是亲密道:“你小子怎么也在这儿?……哦,难不成你们二位也认识?”

视线在尚远手上流转了一圈,白镖头勉强挤出些笑容:“原来是尚大人,我说为何听着这声儿如此耳熟。”

他又睇了眼关何,笑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尚大人的……”

“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尚远不及多想就笑道,“早些年也在我义父手下办事,而今与我一同念书。他这小子心气儿高着呢,要考状元!”

“哦,是尚千岁的人,失敬失敬。”白镖头总算是把右手从背后拿了出来,眉头一松,便向关何笑道,“适才认错了人,还望小兄弟海涵。”

关何喉头一滚,哑声颔首:

“……不妨事。”

与尚远寒暄了两句,兴许是事务繁多不宜久留,草草作别。

“今日有事在身,既然尚大人在此,往后得空我再登门拜访。”

尚远抱拳:“白镖头好走。”

“告辞。”

目送他从拐角处闪身不见,听得云里雾里的奚画这才歪头来问:“咦?你们俩关系几时这么好了?还拜了把子。”

尚远将手松开,弹了弹衣袖,笑得促狭:“佛曰‘不可说’。”

“卖什么关子啊。”奚画努努嘴,又去问关何,“你们几时拜的把子?”

“……”

眼看他斟酌甚久还没答话,尚远突然岔开话题:“阿四啊,刚刚在路上碰见青姨,她叫你早些回家做饭,晚上你家要来客人。”

“啊?真的?”奚画赶紧从关何手上拿过书袋,“这都快戌时了,我还没买菜呢!不行不行,那我先走一步。”

“小心点。”

“好!”

急吼吼地把书袋子一挑,奚画哒哒哒地朝前跑。

很难得的是,关何没有跟着一起。

身边来往的行人似比方才少了些许。

晚风拂面,冷意上涌。

“这么特意支开她,看样子,你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尚远冷冷笑了一声,刚侧头,就觉空气里刀风凌厉,他抬手抽剑。

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刀剑相撞。

☆、第81章 【笑抿恩仇】

“要在这里和我动手?”尚远逼近他几分,压低声音道,“你真以为白镖头没认出你?”

关何皱眉看他,手上弯刀稍一用力,将两人隔开。

站在几尺外,他沉声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尚远垂首把剑收入鞘中,清淡道:“在阿四和你从江宁回来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抓我?”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是为了汴梁那个太监总管才来平江府的么?”

“是啊……我没抓你,你怎么不感谢我?”尚远忽然笑道,“那时的你毫无防备,尽管以往只能与你打个平手,但若有奚画在旁,要抓你根本不是难事。”

“……”对此,关何没有反驳。

说到这当下,尚远摇头轻轻一叹,“偶尔我也想过,要是我擒了你,阿四就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我也不必看着你们……心里那么郁闷。”

关何指尖微微一动,仍旧只是凝神瞧他:“那你……怎么不下手?”

“别以为我这是要卖人情给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尚远哼了一声,偏了偏头。

“要抓你容易,可我若抓了你,她要是哭了要是难过要是恨我,我该怎么办?想想是一时爽快……但让那丫头伤心,我瞧着也不好受。”

“义父说得对啊,看样子我天生就不是个做大事的料……”他颔首看着苍穹,唇边笑意凝固,“我心头可是一点半点都不想成全你们……你这个人,又不讲理又讨人厌,每天光是看到你,我就觉得吃饭没味道。”

关何:“……”

“现在你们要成亲了……我待下去也多余得很。”尚远侧过身,“眼不见为净,再过个一年半载,大约我就能忘了在书院里的事……只是不甘心,白白便宜了你!”

闻得他此言,关何拧眉问道:“你要走?”

“我又不是平江府的人,为什么要留下?”他说得轻松,摊手耸耸肩,“我义父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弄我回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尚远回头看他,淡笑道:“你就接着留下念你的书吧,小爷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

说完,他举步就要走。

“尚远。”

他腿上一滞,却没转身,似是不耐道:“又怎么了?”

“……”关何静静望着他背脊,沉默了一瞬。

“有你这个兄弟,是关某之幸。”

尚远仍旧背对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言语,却也没迈出半步,他吐出一口气,又闭目仰头看向天空。

“你比我大,勉强让你当个大哥吧!”

他抬手一挥:“走了,我还得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上路。”

语毕,又豪气万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长街上的人仿佛一下骤然减少,清清静静的。

怪道俗语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曲将终,人将散。

关何站了一阵,这才慢慢向家中而行。

后会有期。

平江城城门外,杨柳依依,满天飞燕,一地的枯叶。

一行人在那马车前站着,金枝抽咽两声,拿袖子拭眼泪。

“好好儿的,怎么说走就要走呢……还以为你会和大伙儿一起等后年上京赶考呢。”

尚远伸手抚了抚马鬃,笑道:

“得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钟勇谋甚是感慨地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眼中微光闪动,嘴唇张合好久,最后才道:“你是大官儿,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虽然咱们也没相处多长时间,这会儿走了,心里怪舍不得的。”扯了这几句,发现自己婆婆妈妈,他自嘲地笑笑,“算了,也不说那么多,我会一辈子把你当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