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尚远重重点头,“我也是!”

“往后当了将军,做了统领,可别忘了咱们啊!”王五一和他击了一掌,艰难一笑,“好兄弟!”

“好兄弟。”

前面奚画和罗青捧着一小包东西,递到他手上。

沉甸甸的,还有些许温度,尚远心头温暖,哽声道:“青姨……”

“你走的这么急,我也没赶上做点什么。”罗青眼中含泪,“这点白糕也就今早路上吃了。”

“记得早点一定要吃,耽误了对身子不好,你是做人家侍卫的,起早贪黑,肯定老忘记……”

“好……”他紧紧抿着唇,头一回胳膊因感动而轻颤。

“阿四……”等到看向奚画的时候,尚远却换上笑脸,正伸手想给她擦泪水,还未碰及脸颊他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别哭了,眼睛要是哭肿了多不好看啊。”

“昨天都没听你说。”奚画摇摇头,“这也太突然了,这么走了……只怕好久都不会回来了吧?”

他喉中酸涩,问道:“……你舍不得我走吗?”

奚画抹了一把眼角:“那当然了。”

仿佛是得了安慰。

即便命里注定不能强求,听着他也好受些了。

“尚远呐……”冉浩天拿了几本书塞给他,平日虽老在嘴里叨叨个没完,眼下倒是特地跑来送他。

“先生以前待你是严厉了些,那都是为了你好,现下你要走了,也没什么可给你……我是个读书人,舞刀弄枪的不会,这些书是强身健体的,也算是咱们几个先生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没事常翻翻。”

“多谢冉先生……”

他把书放进包袱中,抬眼时在人群里看到关何,后者对他淡淡颔首,他也静静回礼。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尚远打起帐子,进了马车。怀中的白糕在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的浓郁的芬芳,他拿起一块放在嘴中。

“坐稳了啊!”车夫扬声一喊,甩起马鞭,车子即刻摇摇晃晃地往前驶去。

他又忍不住把卷帘撩起,窗外繁华的平江城在视线里慢慢远了,最终隐没在苍翠草木之间。

尚远走后,日子就过得异常的快。

然而对于关何来说,压抑的感觉也与日俱增。

眨眼已至月底,书院早早为三天后的清议做足了准备,里外上下焕然一新,因为届时会在孔子祠堂内讲说,这会儿又另寻人塑了个新的雕像。

周二婶成日就在祠堂外打扫,张伯监工,忙忙碌碌了一个月,眼下亦是万事俱全。

与庄中来的书信一致,顾思安就快到平江城了。

关何不知雇他的人是谁,也不知因什么缘由要此人性命,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生可算是受此人所缠所扰。

整整一个月,庄主都没有给他安排别的任务,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从书院回来,照旧先送了奚画归家,他辗转到了流云长街街尾,推开院门便要进屋。

刚一颔首,却房里有人点灯,此时天色未全黑,瞧不清人影,但算算也该是山庄那边派人来支援他的时候了。

虽知如此,他还是拿了弯刀在手,谨慎的跨过门槛进去。

烛光随风微荡,垂眸,一桌子的瓜子壳。

“呀,你总算是回来了。”花深里忙不迭把堆积如山的瓜子拨开,腾了位置给他,“我们都等你大半天了。”

她身后还立了三人,因身份有别,自然不敢跟着她坐一块儿吃零嘴。

关何无奈地望着眼前凌乱的饭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叹气。

“怎么是你来?你病痊愈了?”

“小病小痛的,躺几天就好了。”花深里不在乎道,“哪能天天睡呢?我不找银子不吃饭啦?”

关何目光在剩下几人身上一扫而过:“就这么些个人?”

“近来事多,能带来的只有这三个了。”她说完就笑起来,“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去大内皇宫,犯得着那么多?你也不担心打草惊蛇啊?”

“嗯……”他想想亦觉自己多虑,“有理。”

“还有三日了。”花深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们不便留在你家中,以免暴露你的身份。城郊往青口镇方向,三生石后面有一间小木屋,你得了手后只管去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的。”

关何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忽而又发愁道:“这不是要紧的,我担心……我杀了他,就算蒙着面,但在场的人数变少,官府只要一调查,总是会查到关何身上去的。”

“……”

这话倒是不错,当初让关何潜进书院,并不曾料到他会一直待下去。按照原定的计划,清议之时,顾思安会亲手给每人送上书卷,那时图穷匕见,只管一刀取他首级,抽身逃走即可。

可眼下却还得顾及他关何的身份,这法子自是不能再用了。

“唔……”花深里拿瓜子戳了戳下巴,“是愁得很啊……杀顾思安,必须得你出马,但又不能让他们怀疑到是关何……”

两人相对无言,四下一径陷入沉思。

站在一旁当背景的三个人偷偷望了各自一眼,其中才一个犹犹豫豫地上前。

“二位堂主,属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关何颔首看他:“说。”

“这个……属下不才,略懂些易容之术,如果能将我等其中一人易容成堂主的模样,代堂主混进人群,想来不会有人怀疑到堂主身上。”

他话刚说完,花深里抚掌即道:“好好好,这计策好!阿秋,不承想你还会易容术,怎么不早说!

“这问题解决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她把书院的图纸从怀中掏出,在桌上摊平,使眼色道:“你们过来,且听我安排。”

“是。”

花深里俯身取了朱笔在图纸上勾出几个位置来。

“顾思安的清议首先在君子殿举行,我事先会在回廊这一处埋伏着,以防小关失手;你二人在木屋等着,阿秋易容成小关的模样……你且记着,什么话都别说,谁和你说话嗯嗯啊啊应付两句就是,反正小关平时也就这样。”

关何:“……”

“咱们下手的时间也要变一变,小关不在,于清议当场杀人那是不能了,顾思安此后还会去望山楼登高。”花深里声音一沉,抬眸看他,“那是你杀他的最后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关何皱眉点头:“明白。”

“哦,对了……”似是想起什么,“姑娘那边呢?易容的事要不要告诉她?”

这话倒把关何问住了,刺杀顾思安的事他一直瞒着奚画。本不想牵连到她,可她与自己如此相熟,定然辨认得出真假……

“算了,还是别告诉她。”

关何终是摇头,“事后我再跟她解释。”

☆、第82章 【顾大将军】

月明星稀,深秋之际,一到这时候院子里的温度就比白日格外冷上几分,墙角下积着落叶,然而木芙蓉才过花期不久,此时花虽已凋零,叶子倒还是绿的。

奚画和罗青正在院子里坐着剥豆角,黄狗摇尾巴趴在不远处歪头看,时不时还自娱自乐一下。

她把几把豆角合在掌心,一根一根小心扳开,许是想到什么,盯着豆角咧嘴笑。

“怎么了?”余光见奚画笑得开心,罗青随口问道,“什么事儿,看把你给高兴的。”

后者却只是抿唇摇头,把手中剥好的豆角搁在簸箕里,故作神秘:“是好事,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罗青听罢奇道:“什么好事情还得挑时候说?”

“哎呀,不着急嘛。”奚画笑嘻嘻地去挽她胳膊,撒娇道,“等年后我再告诉你,保证你听了也高兴!”

“这丫头,也学会藏事情了。”罗青拿眼神横了横她,颇为无奈地一笑,依旧低头打理菜。

头顶的夜空星辰疏疏朗朗,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清议这一日,全书院的学生都来得很早,周二婶天还没亮就将进门的一条小道清扫干干净净,连花台也擦了两遍。

顾思安可是天鹄的脸面,他回来清议,几乎所有人都沾了光,出门能有话说嘴也是格外得意的事。

当然这所有人之中并不包括关何。

望山楼里间的房梁之上,有人隐在那布帘后,悄无声息,就是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关何从昨日夜里便在此处候着,整整等了一晚,两肩衣衫皆被露水浸湿。算着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清议才开始,他遂倚着朱红大漆的木柱闭目浅眠。

这一觉不敢睡深了,他只眯了一会儿就睁眼起身。

小心掀开帘子探头望出去,大门外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众人无一不是身着青衿,头带软帽,手头还捧了书卷,看上去很气氛。

他目光一转,不自觉地开始在人堆里细细搜寻奚画,很快就见得她神色飞扬,一路小跑着往前行。

关何心头一沉。

但凡她露出这个表情,那么一定是……

顺这方向看去,果然……前头不远便是扮作自己的阿秋。

尽管昨日已经仔细交代过他该如何说如何做,眼下瞧着心头还是不由紧张。

奚画这么精明一个丫头,若叫她发觉出来,倘若告诉院士或是旁人,那还真有些麻烦。

“关何!”

奚画抱着书袋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皱眉埋怨道,“你今天怎么没等我?”

旁侧阿秋易容的关何即刻怔住,大脑迅速反应,努力装出一副面瘫表情,低低道:“我起得晚,怕迟到……所以先走了。”

“起得晚?你昨夜没睡好么?”

偏头细细打量他,因为易容的缘故,看不出脸色不好,反而还有几分精神。奚画将信将疑,琢磨了一阵:“难不成……你们庄主又有什么事叫你做?该不会是要杀谁吧?”

“嘘——”阿秋慌忙对她使眼色,随即很惶恐地观察周围,“你小点声!”

“哦、哦!”看他模样紧张,奚画不由捂住嘴。

阿秋左右找不到话说,抬眼瞅着铜壶滴漏,快到巳时了,他赶紧岔开话题: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进去吧?”

“嗯,好。”

瞅她表情并无异样,应当是没有认出自己,阿秋抚了抚额上的冷汗,心里却道:

想不到夜北堂主胆子这么大,连这种事都告诉她,怪不得庄主闲着没事就要在庄里唠嗑他几句,说什么翅膀硬了的鸟,养大的弟弟,吃肥的鸭子,乱七八糟一堆……

看到二人向君子殿中走,想必是蒙混过关了。关何暗松了口气,从房梁上一跳换到另一个隐蔽之处。

垂眸又细细琢磨起来,突然意识到,等会奚画若真将阿秋当做是他,倘使去握他的手该怎么办好……万一,万一她再亲他的话……

越想越觉得心跳加快,脑中浑浊如浆糊。

他忙闭目提气,勉强稳住心神,待得情绪平复后,才又有些自嘲地笑笑……

尚远那话倒也不曾说错,果然遇上奚画,他总会失了方寸,胡思乱想。

巳时钟鼓刚敲响,门外一阵盔甲碰撞声便十分整齐的传入耳中。

君子殿内近百名学子端正而坐,亦有不少偷偷转头去看,但见一排禁军身着铁甲,手持长枪在那青石板道路两边立着。

以往雷先生也有带卫兵来书院的习惯,可到底不是正规军,哪里有这气派的?

王五一瞧得咋舌,正要和金枝扯上两句,后者却只对他皱了皱眉,示意别乱说话。

奚画亦是悄悄瞄了一眼,似乎对其并不感兴趣,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挪到离自己好几丈之外的关何。心中不住纳闷。

从前无论是吃饭还是上书他都坐自己旁边的,这会子怎么挑那么远的地方……像是怕她吃了他似的。

莫非是哪里招惹到他了?

可关何不像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啊……

这头还在思忖,那头听到脚步声,好像是将军来了,奚画急忙背过身去。

她也是第一次参加清议,至于顾思安此人更是从未见过,只知道他长年征战在外,无父无母亦无家室,真真实实的孤家寡人。

身后隐约听到殿前院士开口有请。

“思安远道而来,长途跋涉着实辛苦了,本该让你先休息一日,怎奈副将那边又说你后天出城……”

随即闻得一个低沉的男声,“无妨,这边的事要紧些。”

沉重的步子由远及近,他走路并不轻快,很奇怪,如这般习武打仗之人不应该不会轻功才是。关何素来走路没声,怎的听他这脚步比自己还要重?

奚画忍不住转目去瞟,顾思安已然走到她前头去了,眼下只能看到背影,此人一身绾色便服,腰间有一把佩刀一把佩剑,生的魁梧雄壮。

和曾澍远又寒暄了两句,顾思安才转身,他把手一抬。

“诸位,同为书院之人,不用如此拘束,大家放松些坐着便可。”

闻言,四下众人长舒了口气,也都纷纷换了坐姿。

顾思安弯身示意上座:“院士请。”

“请。”

天边阳光愈加亮了,时候已不早,书院三道钟都响过,恐怕将到午时。

关何双手抱臂倚着红柱,等得有点不耐,隔一阵就侧耳听半刻。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外头总算闻得人声,他登时提起精神来。

“思安,这上头可要我陪你一块儿去?”

是院士的声音。

“不必了,院士忙了一日,再爬高楼想来也吃不消。思安自行观楼便好。”

“哦……这样啊,那也行。”曾澍远含笑道,“我就在楼下,若是有什么别的需要,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

“有劳院士了。”

步子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