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何握上弯刀,将面罩蒙上,透过布帘上的小洞观察外间动静。

屋内先进了四个铁甲禁军分站两端,随后又有人从二楼上来。

来者一身轻便甲胄,腰上两把佩剑,走起路来还有极响的铠甲摩擦声,关何皱眉仔细辨认他的容貌,浓眉掀鼻,阔面重颐,威风凛凛,和画像上别无二致。

应该就是此人了!

关何屏气凝神。

看他身后还跟有两人,这一算是六个。房中狭窄,不能近身打斗,只能求快,出其不意。从他这个角度,聚气在脚上,眨眼便能取下头颅,不过手上力道会相对弱一点。

想来没有问题。

“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了。”走到窗边位置,顾思安忽然伫足,对背后两个卫兵吩咐。

“是。”

又少了两人,看样子他这一举亦有天助。

关何捏紧刀柄,眸中似要将其动作看透,自他从窗边转身,又举步,又转身,终于与他的位置连成一线。

机会来了!

他纵身一跃,刀刃直逼对方脖颈,日光透过窗反射在刀身,刺目的疼痛。

这一招又快又狠,瞬息间,鲜血四溅,甚至旁边立着的几个侍卫还不曾惊呼,他抽出怀中布包把头颅一裹。

闪身躲开迎面刺来的一剑,弯刀又自那两人脖子上划过,继而双足一点跃出窗。

楼下的禁军恐怕已然听到这边的打斗声,他不宜久留,更不能恋战,得快些去城郊与其他几人回合才是。

出了书院院墙,埋伏在回廊的花深里见他身影一闪而过,也跟随其后。

“小关,得手了吗?”

他点头:“得手了。”

花深里展眉笑道:“那就好,这么久没有反应,你要是不在出来,只怕我都要杀进去了。”

“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关何把包袱收入百宝囊内,“我们去城郊木屋。”

“好!”

离平江城一百里之遥的地方,乃是青口镇。

官道上不见马车,树木荒凉,草叶凋零。

潺潺小溪边建有一座木屋,瞧着十分简陋,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一般。

再过一阵子要入夜了,花深里捡了放在角落里的油盏,小心点上灯。

积了些许浮灰的木桌上搁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即便拿布包了,但左右觉得可怖。花深里是做不到关何那样的坦然,只得侧过身不去看,在屋里无聊地走来走去。

“都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到?”

从正午到傍晚,整整四个时辰,按理说就算赶路花上一个时辰,此刻也该到了。

“难不成是被发现了?”花深里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剩下两个人喝道,“你怎么不看着他?要是出了事,小关还怎么回书院去啊?!”

“……”

明明是她嘱咐要在此地接应的,平白无故被迁怒,那两人也是有苦难言,垂头不语。

关何想了想,不确定道:“下学是在申时,赶过来一个时辰,再等等罢。”

“这么大个将军死了,书院怎可能还让学生留在那儿听课……”蓦地她歪头琢磨,“哦,没准儿是官府在调查?或是禁军那边困着不许走,那可麻烦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尽了。”

花深里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们先带这首级回山庄,阿秋若过来了,你再回去,若是等会还没消息,最好别回城了。他们定然在寻你。”

后半句的提醒,想来是做的最坏打算,关何拧眉应声,“我明白。”

收拾了包袱,他三人正将推门出去,院外有一身影急匆匆赶来。

待看清他容貌时,花深里不禁一喜:“阿秋?!”

跑上去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没有挂彩,好端端的,想必是大功告成。

她问道:“来的这么晚,是禁军封城了不成?”

“封什么城!”阿秋面色焦急,“咱们根本没杀死顾思安啊!”

听他此言,在场之人都怔了一下。

“怎么可能!堂主不是拿了首级么?”

“是啊,这人头还摆桌上呢!”

“错了错了错了!”他抓耳挠腮,一时不知怎么解释,“那个姓顾的根本没死,早上清议结束,我看他毫发无损地从望山楼出来,还和那个院士去酒楼用饭了!”

“不……不会吧?”

花深里皱起眉:“这么说……我们杀错了人?”

在这当口,关何把包袱解开,露出来的人头的的确确是顾思安本人无疑。阿秋神色一沉,盯着那脸看了许久,蓦地上前一步,从耳根处摸起,拽到一物,然后缓缓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众人皆倒吸了口凉气。

刺杀失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对方竟早知道了他们的计策,也就是说,这是故意演的一场戏!

“糟糕,不好。”

关何咬咬牙,“中计了!”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人狠狠踹开。

☆、第83章 【血流成河】

黑夜的颜色在头顶苍穹里分外的浓稠,今日无月无星,狂风四卷,漫天的枯叶。

睡到后半夜时,耳边隐约听到很嘈杂的吵嚷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又近在咫尺。奚画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支起身子。

熠熠的火光透过窗棂透过帘子打在她脸庞,模模糊糊映出些许身影。

这都三更天了,街上为何如此热闹?

她心头感到奇怪,正下床拾了袍子要穿,有人“喀喀喀”地在外急急拍门。

“小四、小四!你起了没?!”

听着是罗青的声音,奚画忙披上衣裳。

“娘,我醒着呢……出什么事儿了?”

起去把门开了,那边儿的罗青也是慌里慌张地在穿衣,面色焦虑地吩咐她:“不得了了,城里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多金兵,眼下正和厢军打着,我看那情况怕是打不过了!你赶紧收拾好,咱们出城躲一躲!”

“金兵?!”奚画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没醒,“怎么会,这里可是平江府!金国离此地千里之遥,如何打得过来?”

更何况北方还有汴梁这堵高墙阻挡,京师未灭,北夷怎能跨江!平江城一直以来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固若金汤,决计不会被金兵攻破的!

“你管那么多呢!”罗青挽好头发,瞧她还在发愣,不由心急如焚,“这会儿逃难都来不及,想这些能顶什么用?金人凶残的很,指不定逮着人就杀,你动作快些,我们绕远路从后城门走。”

“哦、哦……”

奚画云里雾里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脑中凌乱如麻,骤然想起关何来,他白日里说有事要出城一趟,大约是回山庄,也好也好,恰能躲过一劫。

因得事出突然,来不及整理,奚画只带了点衣物和钱财,将出门时,罗青似又记起什么。

“啊哟,你爹的牌位还没拿走呢!”

她赶紧回小屋,一手捧着灵牌,一手拉了奚画,匆匆往街上走,正要去开门时,门却被人从外一脚踢开。

其时迎面进来三个金兵,一身戎装,狼牙棒在手,满目都是狠意。

奚画两人皆吓了一跳。金人较之宋人臂力更为强大,宋人武器大多是钢刀长枪,从不用狼牙棒,眼见对方拿着此物,她这才是真真实实信了罗青的话。

三人一进来便扯着嗓子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满语,眼神却在她身上兜了好几圈。

背脊生出冷汗来,未及多想,奚画抓着罗青扭头就往屋里跑。三个金兵相对一望,而后又点点头,边说着话,边挽起袖子举步上前。

不料刚一抬足,小腿竟被一条不知哪里窜来的黄狗咬住,那人嗷嗷叫疼,挥刀就往身下砍。黄狗赶紧松口闪躲,虽是如此这一刀到底挨在了背上,它哀嚎一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这厢奚画还未迈开脚,胳膊肘却吃了一痛,一把被人连拖带拽的捞了回去,那金兵反手扣着她两臂在背,眼见又来一人拿了个硕大的麻袋,要将她罩住。

奚画骇得满脸苍白,这要真被金人捉去了,往后还能怎么活!

一着急,脱口就唤道:“关何!关何!”

喊了半天才想起他已经出城了……

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罗青亦被人擒住手,但对方明显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只看到奚画双手被绑,她即刻慌了神,左右不住的问:“你们、你们作甚么?……要带她去往哪里?”

周遭几人不耐烦地喝了两句,仍旧是满语,她听不明白,内心愈加惶惶不安,哭着哀求道:

“不要抓我闺女!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求求你们,别带我闺女走……”

“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

“娘!”奚画见她当真要俯身,心疼不已,低头奋力想要挣扎出来。

“小四,你莫怕,娘来救你,你等等……”

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罗青一把推开挟持自己的金兵,张口咬在他手背上,力道之大,登时满嘴鲜血淋漓。

这金兵大叫一声,扬手扇了她一巴掌,罗青倒也不在意,转身就往奚画这边跑。

对面木匠家燃起大火,照着她背后高高举起来的铜铁,清寒的光从棒头流转到尾。

“娘!娘你别过来!”

奚画哭得泪水模糊,慌得直跺脚。

罗青伸手扣在她胳膊上,咬咬牙要拉她走,奚画拼命地摇头,抽手想去推开她,只是她的双手被束,无能为力。

你快走!

话还没道出口,她眼睁睁见着那带铁刺的狼牙棒打在罗青头上。

溅出的脑浆混着鲜血洒在衣裙裙摆,浓稠得就像夜色一般,缓缓流淌。

“娘!娘!——”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这一瞬,感觉像是天塌都要下来了,每一寸呼吸也变得艰难而苦涩。

罗青两眼未闭,直挺挺地倒在她脚边,扣于她臂弯的手渐渐滑下。

视线朦胧得看不清周围,奚画连忙伸手握住她想要扶她起来,然而罗青身子沉重如铁,任凭她费尽力气,任凭她一次又一次拉扯,那手臂终究摔落在地。

鲜亮得刺眼的红色血液自她发间溢出,仿若一条毒蛇蜿蜒到跟前。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努力念书想要照顾的亲人。

她发誓会她过上好日子的亲人。

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

奚画喑哑着呢喃,挣扎上前去抱她,那金兵仍拽着她不放。

心底里的怒火斗然上升,仿佛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被逼的咔咔作响。

她几乎是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看我娘,我要去看我娘……”

狠命地与其手掌较劲,正在此刻,何处飞箭如雨,嗖嗖数下,三名金兵应声倒下。

有人轻轻巧巧从树上落地,奚画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跪在罗青面前,伸手欲去碰她,待得看到她满身的脑浆,又不知怎样下手。

胸腔撕裂似得疼痛,她抓着她手背,嚎啕大哭。

——“……哎,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对她最好最好的娘亲……永远不会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了……

“小四!”

关何往街上看了一眼,上前来拉她,“金兵越来越多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城。”

奚画木讷地抽噎,怔怔地摇头:“不要,我不要……我娘还在这儿,我不要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关何视线移向罗青,喉头一滚,强忍着酸涩,“先走罢,好不好?”

“我不走我不走!”像发了疯,她转身揪着他衣襟,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不早些来?你去哪里了?你要是早来一步,我娘就不会死!都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关何何尝不难受,忙一径点头认了:“是,是,错都在我……”

奚画呆呆望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

她在发抖,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心大约也已经冷了……

“带我娘走,求求你……我要带我娘走……”

关何犹豫了片刻,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再带上罗青,只怕翻不了城墙。

他极力柔声道:“……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好不好?”

奚画哭得满脸是泪:“不要……不要,带上我娘,我要和我娘一起。”

“来的只有我一人,只能带你走。”关何捧着她的脸,神色认真,“你得活着,小四。”

“青姨护了你一辈子,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来之不易,你知道么?”

她眼底空洞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

关何搂着她双肩,终于忍不住:“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她骤然一惊。

身体仿佛被抽空,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鸣响得头晕眼花。

奚画回眸看着罗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无喜无忧,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