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语气平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在门外听到言语,花深里偷偷瞟了瞟室内,见得他二人相依相偎,迈进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悄悄退至院中。

仰头时,天空颜色暗淡,万里无云。

夜里,北风疾,栅栏被吹得咯吱咯吱地摇晃,很是吵杂。

奚画一梦睡醒,习惯性地往床沿边摸去。以往关何总是坐在床边,她一伸手便能触及,但眼下找了许久,却没探到他,心里蓦地就慌起来。

正穿衣服要下床,偏房中忽闻得有人说话。

“你搞什么?这会子城里城外都是金兵,你还跑上门儿去找什么尸首?不要命了啊?!”

“不妨事,追兵我都甩掉了。”

“追兵甩没甩掉是要紧的么?!你看看你的样子,伤成这模样,明日还怎么赶路?”

“伤得不重,皮肉伤而已。”

花深里怒道:“皮肉伤就不是伤啦?!”

“你小声些。”关何终于忍不住,“别吵她起来。”

“哦……”

隐约传来瓷器相碰的声响,可能是在找药。

奚画本想过去,又担心让他为难,左右踯躅。蓦地,却听他道:

“她还在睡么?”

“应当是睡着的……”

“我去看看她。”

“诶,你的伤呢……”

脚步声渐近了,奚画连忙脱掉外衫,缩回被子里。

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眉头不自觉一皱,想开口唤他,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憋回咽喉。

关何在她床边站着,呼吸并不平稳。

伤成什么样了?虽然很想知晓,蓦地又意识到自己双目已盲,即便他在眼前,也看不到他的伤势。

静静呆了许久,就在奚画以为他或许看出自己在装睡之时,被衾忽被他伸手往上一拉,细细掩实,随即又将其他边角裹好。直到密不透风,才缓缓转身出去。

奚画从被中探出脑袋,心头又酸又涩,似有泪水要夺眶而出,骤然想起他白日的叮嘱,急忙把眼泪硬生生吞到腹中。

她的确不能再哭了。

从前过着的是太平繁盛的日子,以为只要担心柴米油盐便罢了,曾为一点小事难过,曾因一些琐碎伤心。

她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太久了,经不起半分风吹雨打。

然而一旦国破山河,所有皆化为灰烬,此时回忆起往事,便发觉那时的自己太过可笑。

她改变不了世道,改变不了人生,唯一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第二日,院外果真停了一架马车。花深里走得早,等关何收拾好行装,时候已偏晚。

虽然是逃出来的,并没什么东西可带,但眼看将要入冬,气候寒凉,他们又不好行大道。山路曲折,山林清冷,不多带些衣物,他尚能挺过去,但奚画身子毕竟柔弱,经不起折腾。于是便连夜又去青口镇上采买了冬衣和干粮。

正处乱世,镇子里的用品实在稀缺,能花钱买的都是从黑商手里屯着的高价货。好在关何身上带了现银,而今钱庄所剩无几,连银票都没处使。

马车狭小,他放好毯子和一件灰狐披风,这才抱了奚画上去,待得将她安顿好,转身撩起帘子就要出去。

觉察到他掌心的温度慢慢撤走,她慌忙紧张:“你去哪儿?”

“我在外头驾车。”他柔声道,“你有事就唤我。”

闻言,奚画语气松缓:“哦。”

她近来很敏感,几乎离不得他。脸上时常露出的慌张,他瞧在眼里时只觉得万般难受。

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她的眼睛才行。

扬起马鞭,高高甩了一下,耳听得马蹄在地上哒哒踱步,车身亦缓缓动起来。

微风透过窗吹在脸颊,奚画很想最后再看一眼平江城,这毕竟是她的故乡,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惜自己已然目盲,再望不见绿瓦高房。

伤感了一瞬,又想到就算能瞧见,也只是一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还不如不看的好。

金兵一路从北面打到南面,据说是两面夹击,从河以南的位置莫名出现的金兵和北面驻扎在边境的金军将大宋打了个措手不及。

眼下北方已尽数落入金人之手,南边战事稍少,但走官道到底不安全。左右思量之下,关何还是挑了无人的小道行马。

明月山庄在靠西的武陵,尚未受金兵侵扰,原本一来一去不用千里马,五六日就能抵达。可绕了远路,行了五天还在山道上打转转。

干粮吃完了,关何只得提早停了车,出去打点野兔回来给奚画改善一下伙食。

这会子尚还有点小动物在外头溜达,等再过一段时间,怕连兔子也看不着了。

子月里,天暗得很快,酉时刚至就已经黑尽。

今天收获不少,两只山鸡,一只果子狸。正好气候冷,攒着还能吃个一两日。关何在马车外生了火,处理好山鸡便架上火开始烤。

手头总算是有了盐,不至于再吃那么没味道的干肉。因想着外面寒意浓,他并未叫奚画下车,只独自一人坐在火堆边,一面烤肉,一面望着焰火发呆。

夜间的树林,森森透着诡异。

不知是不是想的太过入神,他竟没发觉有人走到身后。等闻得脚步声时,才蓦地回头去看,脑袋却被一物罩住,触感甚是温软。

“唔……”

那人伸手摸了一阵,似乎也感到不对劲,把披风向后拉了一下,披在他肩上。

“啊,对不起……刚刚好像盖错了位置。”

悄悄将搭在手臂上的披风移到背脊,关何不动声色地轻唤她:“你出来作甚么?外面这么冷,车上还暖和些。”

“我不想呆在马车上。”奚画小心翼翼坐下,偏头望着他的方向,“这几天都在里面,着实太闷了,还不如这外头空气新鲜。”

整日整日的赶路,他在驾车,又没人和她说话,觉得闷也是难免的。

关何握着她的手:“再过几日就能到江陵了,等到了江陵我找个药铺去给你抓药,咱们走官道,你听得到声音,想来也热闹些。”

她笑了笑,点头,“好。”

翻了一下手里的山鸡,瞧着好像是熟了,关何从火上取下来。

“能吃了,你尝尝。”

“嗯……我自己来。”几乎顿顿都是他喂自己吃饭,只是看不见,她也不想当废人,索性抢先开了口。

关何不好推拒,迟疑再三还是把烤肉递给她,吩咐道:“你仔细些烫口。”

“我知道。”

试探着接过被烤得有些发烫的树枝。这枝丫他削得很尖很光滑,正适合烤山鸡野兔用。

拿了另一只山鸡在手,关何一口没吃,直直瞧着她对空气吹了吹,张嘴咬下去……

“小四……那是树枝。”

没找对方向,她有些尴尬,来来回回啄了半晌。

“那是鸡屁股……”

“那是鸡头……”

“那是……”

……

奚画终于搁下山鸡肉,气急:“一只鸡哪儿来这么多不能吃的位置啊!”

关何又好笑又心酸,从她手里取过鸡肉,仔细撕了一块下来。

“来,张嘴。”

奚画噘着嘴满心懊恼。

他小声唤道:“小四……”

奚画难过地扁扁嘴唇,终是不甘心地张口:“啊……”

鸡肉塞了满口,比起先前一次烤的兔子,他手艺见长。

“好吃吗?”

她点点头。

蓦地,心里又想道:他一直学着做这做那,自己反而连吃饭都搞不定,难不成自己真要当废物了?

一时难过伤心,忍不住摇头。

关何微微一愣:“不好吃?”

奚画吸了吸鼻子,边嚼边道:“还行,盐再多放点就好了。”

“嗯,我记下了……”

伸手替她擦唇边的油,奚画咽下嘴里的食物,万分感慨:“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要你来。”

☆、第87章 【将心比心】

“怎么会没用呢?”关何撕下一小片肉喂到她嘴边,故意打趣道,“你这不是还能教我做饭么?”

“……其实我烧菜也不怎么样。”奚画一面吃一面感到难过,“以前我娘在的时候,老告诉我要好好学做饭,学女红,今后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人说闲话。那时候我只想着考功名,也没有认认真真学,眼下我想跟她学做饭……她却已经不在了。”

提到伤心事,怕她一会儿又流眼泪。关何忙岔开话题:“没事、没事,你好歹比我做得好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么?”他拿手在她眼角上一抹,微笑道:“我的小四这么聪明,什么都会……”

“可我现在都瞧不见。”奚画沮丧地摇摇头,“能做什么?要是眼睛一辈子好不了,我岂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关何就轻轻接话:“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奚画登时一怔,脑中不知不觉冒出罗青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不等回应,关何俯身去添了点柴,淡淡道:“反正我们也是要成亲的,不是么?”

她呆了许久,问道:“你还愿意娶我?”

“……说什么傻话。”他抬手在她鼻上刮了一刮,笑道,“成亲难道也能拿来玩笑的么?”

奚画低头,不自然地碰了碰被他拂过的鼻尖,又摸索着抚上他脸颊,缓缓将自己的脸贴过去。一直风吹雨淋,他面庞冰冷,兴许是过度忙碌,也未曾仔细打理,胡渣扎得脸上生疼。

她靠上去抱着他腰身,叹息一声。

“原来我还打算等年后再告诉我娘,哪知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你若还肯要我,等到了山庄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关何握着她的手,心生感动,“好。”心道:我从来都没嫌弃过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眼瞎与否,奚画永远都是奚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两人静坐于火堆旁,尽管周遭寒风四起,前面却跳跃着暖意,沁入心脾。

云南大理,中庆城。

墙上灯影摇晃,疏影横斜,尚远将手里的信纸往桌上一拍,愠怒不已:

“汴梁城破,济南府,东平府,归德府……淮水北边全都被金人攻占,我们为何要在大理苟且偷生!义父你……你早知道金军会攻城的,是不是?!”

红木雕花椅上,锦衣男子拿手拨了拨拇指上的翡翠玉戒,波澜不惊,“瞎嚷嚷什么……若非咱家救你出来,你这会子早就死在平江城了,还有力气同我这么说话?”

“怪不得……怪不得你莫名其妙带我出城。”尚远喃喃自言,凝神思忖了片刻,恍然悟道,“什么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原来金兵勾结的是你?!”

“呸。”锦衣人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要真是咱家干的,眼下还用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躲着吗?书院呆久了,你脑子也给磨坏了?”

“不、不是您?”尚远直起背脊,一时摸不着头脑,“那您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锦衣人依旧慢吞吞的把弄戒指,“主子不中用,底下人勾心斗角个没完。小子,天下要易主啦……谁能阻止得了哇。”

他拍着椅子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悠悠踱步到窗边。透过窗格,看见外面草木尚青,天空却苍白无色,禁不住长叹。

“要怪也得怪明月山庄的人失手,如果能在清议那日杀了顾思安,好歹淮水以南的军队还能抵挡一阵子,可惜啊,可惜。”

“明月山庄?”尚远拧起眉来,左右琢磨,登时瞪大眼睛“……关何……你你……是你让关何到书院里去的?”

“你以为呢?”锦衣人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看他,“你在王爷跟前当差,宫里死了个太监,干你何事?还真以为自己触了霉头呢?傻小子。”

尚远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狠狠咬着下唇,“这么说来,我去平江城,去书院……全是你一手安排的?”

“我做事自然是要事事谨慎,不留个眼线,哪里知道那杀手可信不可信……”说完,他又有些怅然,“真是难料啊,咱家都已万全到如此,终究是功亏一篑了。”

听他低低自言自语,尚远站在原地,骤然想起什么:“平江城既被攻占,那……书院肯定也没了……”

思及如此,他急得咬牙,扭头就往外走,“不行不行,我要回去!”

到江陵时,已是三日后。

战火还未烧到此地,一进城门,但见街上雕车竞驻,两道酒肆飘香,幌子翻滚,满路行人熙熙攘攘,正有耍杂耍的在正中表演,一群人围着,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这般热闹倒似是当初在平江城时的光景。

一派繁盛和平。

奚画在车内虽看不见,只听声音也觉得心头安乐。

走了十天半月的山道小路,平时除了鸟叫虫鸣,半点人声不曾闻,眼下终于到了繁华之地,这久违的气氛,让心情也愉悦起来。

马车停在客栈外,店内的伙计忙上前牵马,手持了缰绳,小心闪身给关何腾出道,一面又笑容满面的问:

“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眼下时辰虽早,但还得去趟药铺给奚画抓药,加上舟车劳顿,也该休息休息。细细一想,他颔首:“住店。”

“住店啊,您里边儿请。”招呼着另一个店伙将马匹引到后院去喂草,小二正带着关何进去。不料又见他上车抱了一人下来。

那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姣好,身子却十分消瘦。乍一看,眼睛好像没有神采,又瞧关何仔细扶着,心里便琢磨:这约莫是个瞎子。

“当心点。”

此刻客栈内的人并不多,掌柜的正在那台前低头算账,因听小二叫唤,才颔首,迎面见得这一男一女走过来,随即笑道:

“二位住店么?”老眼一眯,上下打量了一番,估摸着他两个不是夫妻也差不离了,遂又多问了一句,“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这话倒把关何问住了,尽管知道奚画与她已非寻常关系,但他两人毕竟尚未成亲。他一介武夫,自不介意这些,只是念及她……

关何犹豫再三,还是凑在她耳畔轻声问:“小四,你看呢?”

奚画愣了一下,脸即刻烧得飞红,半晌不知如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