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怎么知道……”

“姑娘眼睛不太好使吧?”掌柜淡淡一笑,在旁提醒道,“怕还是有个人照应着方便些。”

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他言语有理,关何点点头应下,“好,那就一间上房。”

“成,二狗子,带客官走二楼。”

“诶,好!”

客房很宽敞,因为是一两银子一天的,这价格可不便宜,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担忧气候温凉,镂空的小手炉都还备了个在床头。

小二替他放好行李,换了茶水,方退出门去。

“客官,这会儿要吃晚饭了,小的恐忙不过来,劳烦您饿的时候自去厨房取饭菜,都是现成儿的。”

“嗯,知道了。”

将门掩上,正回身,就见奚画摸索着在往里间走。他赶忙跑去扶她的手,不想奚画却皱眉挥开。

“不要不要,我自己走。”

关何仍旧坚持,“这里头东西多,磕到碰到怎么办?”

“再怎样,你总不能扶我扶一辈子啊。”她抽手,“难道走路喝茶,事事都要你伺候?往后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也没什么……”

他话语未落,奚画就噘着嘴厉声打断。

“一天两天你还能撑下来,日日你都这么待我,那还不烦死你?”

“哪有这么久。”关何不由笑道,“届时等你眼睛好了,我也就不这么照顾你了。”

“……”奚画扶着柜子,沉默了少顷,“你别骗我了,上回那个大夫……他说治不好,我都听见了。”

闻言,他哑然无话。

见他半天没吭声,想来是自己猜得不错。奚画强忍着伤感,伸手摸到他手背,轻轻握住:

“你别担心,多大点事儿啊。人家那么多人瞎了瘸了,不都过得好好儿的?我怎么就不行?”

明明难受的是她,现下反倒安慰起他来,关何有些哭笑不得。

“你也莫要想得太过悲观……我们去山庄,红绣……就是上回给我治伤的那位,她的医术比这些许江湖郎中高明得多,说不准她有办法。”

“好……”缓缓颔首答应,奚画还是松开他,“不过你也不能再这样紧张我了,好歹让我自己适应适应。”

尽管不放心,但听她话说至此,关何只得退到一边儿。

“小四,你……要寻什么东西?”

她正经道:“我找桌子喝茶。”

“……在西北方向。”

“哦。”调转了步子,奚画挪着挪着往前走。

关何拧着眉看她一举一动,眼瞧她就要撞上纱橱的门,忙道:“小心头……”

“啊!”话还是说晚了,奚画揉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摆手喝止他,“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自己找,你不要提醒我!”

“……”万般无奈,关何只得抱臂在旁,看着揪心。

“小四……”

“我行的我行的!”才说完便“砰”的一声撞上墙。

“……”

“你、你不要帮我哦,我自己可……”刚一伸手“啪”的一下打翻屏风。

奚画手忙脚乱地扶住,一转步又碰到花瓶,还没等关何上去,已然应声而碎。

短短眨眼功夫,这边却乒乒乓乓闹出这许多动静来。

磕磕绊绊耗了一炷香时间,才算是摸到茶壶。奚画抹了把汗,这杯茶代价可不小,足足碰青了身上好几块地方。

从前眼没瞎时不觉得,现在瞧不见了才知道,原来一个屋子里,杂七杂八碍手的东西竟有这么多。

用过饭,天色已黑,沐浴后,关何就坐在床边替她揉着一身的淤青。

“你说你也真是……”她胳膊肘上碰得最厉害,一块乌紫,只得用药酒抹散,“何必这么逞强。”

奚画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他背脊上用力捏了一把。

“嘶……啊!”

闻得他倒吸了口凉气,她才哼道:“也不知道是谁逞强。”

身上伤势未愈,驾了这么久的车,风吹日晒也没好好治一治,以至于到现在刀伤还没结痂,被奚画来了这一下,关何当即痛得说不出话来。

偏生她手劲越来越大。

“小四!”他忙往后挪,“很疼的……”

奚画咬着下唇,恼道:“现在知道疼了?早些时候怎么不吭声!”

“身子不好你告诉我啊,迟些赶路,走慢点都没有关系,伤口若化脓了是闹着好玩的么!”

☆、第88章 【相知相守】

“这点小伤,其实也不打紧。”他微微一笑,“快些到城里,也好快些给你买到药。”

“……买药,治得了病也治不好命……”奚画摇摇头,“别拆东墙补西墙了,倘使你病倒了,我才真是没辙。”

她转眼思索,“此去山庄还有多久的路程?”

关何想了想,答道:“不下雨的话,两日就能到。”

“那也不远了。”奚画若有所思地颔首,“咱们先住一日再走罢?反正也不着急……你多歇一歇,别累着。”

“好。”他点头应下。

入夜,熄了灯。

睡到后半晚,窗外风声萧萧,似忽有雨点落下。

关何仍旧只是在床边坐着,倚墙闭目而眠。这般淅淅沥沥的声响,吵得他睡意渐浅。

床上奚画亦是十分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几回,呼吸愈发急促。她在梦里被人追逐,不知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追赶她,只顾着跑,一路狂奔,直到前面是山崖再无退处。

她跳了下去,梦靥惊醒。

然而睁眼时,仍旧是黑暗的长夜,看不见边看不到光。

心里一瞬间慌起来,伸手就往床沿边摸去。

“关何,关何!”

他猛地一震,忙回头去抓她的手。

“我在这,在这……”

冰凉的掌心覆盖上手背,奚画缓缓吐了口气,从被窝里又抽出另一只手来将他手掌合拢。

“做噩梦了?”

“嗯。”她有些歉疚,“……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事。”关何替她掩好被角,淡淡道,“我也没睡着。”

闻言,奚画不禁问:“几更天了?”

“三更。”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着?”她感到奇怪,遂揣测道,“莫非夜里太冷?……你的手好冰。”

“还好,只是雨声太响……”

没听他解释,奚画只拉着他胳膊往被窝里捂了捂。片刻后,又觉得自己此举似是隔靴搔痒,并无用处,干脆爬起身来给他找狐裘。

正翻着包袱,蓦地想起什么,偏头扯扯他衣角。

“……不如你上来睡吧?横竖这床也够大。”

关何微愣一瞬,迟疑了少顷,“我……”

瞧不见他的表情,奚画皱着眉担忧:“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碰到你的伤?”

“不是……”他不知怎么开口,“我是怕你……睡不好。”

“有什么睡不好的。”奚画不以为意地侧身缩到里面,“反正睁眼闭眼都是黑,我睡觉容易得很。”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呵欠,偏头去面向墙,“给你腾位置了,记得把袍子放床头。”

“呃。”

关何立在原地,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当真是手足无措。在她旁边坐着习惯了,现下要和她睡一起,倒觉无端的窘迫。

但转念想了想,他们迟早也是要成亲的……

发现背后的床略微沉了一点,料想是他躺下来了。奚画转过身,拿头靠着他肩膀。大约是刚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衣衫透着薄薄的凉意,脸颊的温热缓之又缓的渗入肌肤。

被衾里,他摸到她的手,轻轻握住。

静默了许久许久,心跳的速度才恢复如初。这会儿着实是半分倦意都没有了,脑中恍恍惚惚。

“关何。”

“嗯?”

“……你还没睡啊?”

“还没。”

奚画指尖一动,十指从他指缝间穿过,语气带了几分怅然,“你说……我瞎久了,会不会到时候连你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他只感到喉中一哽,艰难启唇:“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记得……是记得。”奚画长长叹了口气,“我怕我会忘记你的样子,如今还好,眼前尚且能有你的影像。但长此以往的……我的记忆要是模糊了,该怎么办呢?”

“管他呢。”关何在她唇角上亲了亲,淡笑道,“记得记不得又如何。咱们只要在一起不就好了?”

“嗯。”她听了也认为有道理,用力点点头,“是啊,在一起就好!”

屋外梢头凄凄,一夜雨疏风骤。

第二日,天一亮雨就停了,自窗边望去,满目烟水朦胧。

吃了早点,向小二打听了近处的药铺,关何便携着奚画出门前去买药。

北面东面都是战火纷飞,在乱世之中尚有江陵城这么一个安宁之地,简直犹如世外桃源。正是因此,逃难来此的流民也甚多,以往双龙街上的乞丐最多不过十来个,而今一下子增到二三十。

不仅如此,辰时城门一开,那外头还有大批大批赶来落脚或长居久住的人骑马坐车行路,挨个挨个往里边挤。

一大早街上就十分热闹,道路两旁尽是卖早食的摊子,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因奚画不愿搀扶,他两人便手牵手沿着长街而行,大约是这动作太过引人注目,身侧行人频频回头来瞧。

关何略显尴尬,然而奚画瞧不清,倒没他那样不自在,只偏头听着声音,脸上染满喜色,笑意甚浓。

正巧,身边有个举着糖葫芦架子的小贩经过,关何忽然伫足。

知道她喜欢吃甜食,难得出一次门,总不能空手而归,遂开口问:

“小四,吃冰糖葫芦么?”

奚画双目一亮,忙不迭点头:“吃啊!”

“老板,一串糖葫芦。”

“好咧!”

两文钱一支,鲜红欲滴,这种零嘴无论年纪,大人小孩儿都爱吃。瞧那巷子口就围聚着三两个孩童,正巴巴儿地盯着馋的流口水。

关何目光扫过去,那几个低头不知嘀咕着什么,相视一点头后便赶忙逃开了。

他虽是狐疑,却也没往心里去,仍旧转身拉了奚画往前走。

按着小二所说之处,很快找到了江陵最大的一家药铺。但还未进门,远远看去,那里面已是人满为患。

由于战乱之故,前来看病买药的难免比从前多上几倍,此时药材紧缺,大夫也忙不过来,药堂内拥挤,思及奚画目盲,随他进去多有不便。

关何拉着她到药铺外一处宽阔之地,嘱咐道:“小四,站这儿别动,我很快出来。”

“好。”奚画认认真真点头,反而笑着安慰,“你去吧,这么多人呢,我不会有事的。”

“嗯……”尽管不放心,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关何犹豫了好一阵终是拿着方子离开。

药铺人多,满屋子都是药草的味道,等了一炷香时间店伙才把包好的几袋药递给他。因记挂奚画,上回在平江城她莫名失踪的情景历历在目,想着便心有余悸,关何连钱也未让找就匆匆走出去。

雨后初晴,阳光正好,街边墙角的位置,之前那几个孩童怀抱着小石子一粒一粒扔在她身上,更有人往地上拾了一把泥甩过去。

奚画脚边围着一堆碎方砖,由于看不见,只是听声音根本不知石头是自何处扔来的。她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恰恰绊着砖块,身形一歪就摔倒在地。

随即便有个激灵的孩子几步跑来从她手里夺了糖葫芦,又一把将她腰间的钱袋抢了过来,眼见关何站在门边,他当即撒腿就跑,一面还回头招呼:“快走快走!那男的来了。”

几个孩童忙叫嚷着,四散开去。

“我说得没错吧!那真是个瞎子!”

“快跑!仔细他追上来了!”

关何气得脸色发白,此时却又不能抽身去追,只得飞快上前,扶了奚画起来,用袖子替她擦沾在面庞上的泥,心疼不已。

“小四……”

闻得他说话,奚画眉头稍稍松开,笑问道,“你回来了?药买到了么?”

“嗯,买到了……”他嘴唇微抖,望着她的神色,禁不住落下泪,“是我不好,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我又没事,你自责作甚么?”奚画揉了揉脚踝,自嘲的笑了笑,“……就是有些丢人,想不到自己也沦落到和小孩子抢东西吃。”

关何怒意横生,转身就要走,“我去把他们抓回来!”

“诶!——”奚画忙拽住他,“都是些不大的娃娃,你和他们较什么劲?”

他恼道:“我就瞧不得他们那样欺负你!”

奚画摇摇头,涩然一笑,“要是能吃上饭,谁愿意抢愿意偷啊?算了吧,这世道这么乱,人家万一也没爹没娘呢?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提到爹娘,分明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变化。关何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抚着她背脊,轻轻道:“好……不搭理他们,我们回去,往后都不出来了。”

奚画抓着他手臂,笑道,“嗯……我脚好像崴到了,你扶着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