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奚画一脚绊着门槛险些没栽下去。

“两位这是住店还是吃饭呢?”店内的伙计眼尖,即便里头忙得不可开交,倒不忘小跑着过来招呼。

关何四下里一扫,开口问,“有糖醋排骨么?”

“有的有的!”他扯着嗓子朝里喊了一声,忙又挤着笑脸,“客官还要点什么?”

“再来一道素菜,一个汤。”

“好咧,您稍等着!”

两人寻了个安静位置落座,此时正值午饭,来往用饭的人络绎不绝。奚画取了筷子去后厨拿水烫了一烫,而后才走出来坐下,一面把筷子递给他,一面想起他之前言语,脸上不由一红,覆在他耳边悄声问:

“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关何想也没想:“男……”骤然看到她眉挑了一下,一句话噎在喉,急忙一个斗转,“男女都要一个。”

闻得此言,奚画颇感满意,只笑而不语,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竹筷,开开心心的等菜来。

隔了没多久,店伙端了米饭上桌,这边尚未开吃,门外忽闻得一人声音。

“小二,你这儿能租马车么?”

“马车啊,哎哟今儿正好有一架,您且等等啊……”

因得来者口气嗓音甚是耳熟,关何和奚画不由皆抬头往前看去,正见门外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笔直而立,长袍布衣,肩头还挎了个包袱。

奚画愣了半晌,即刻展颜笑道:“勇谋!”

听到不远处有人唤,钟勇谋登时一怔,忙举目搜寻,视线同他二人相撞后,双眼随即一亮。

“诶,你们也在啊?!”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来……快进来坐!”奚画正起身招呼他,不想从他身侧门边又有一人轻声询问。

“怎么了?碰到何人?”

门被店伙推开,此时才瞧清说话人的形貌,奚画一眼望见,愈发喜上眉梢。

“小颜,怎么是你!”

转眸但看她梳了一头的妇人发髻,手又挽在钟勇谋胳膊上,当即了然。

“你们用饭了吗?来这儿一块吃罢?……小二!”奚画回身就吩咐道,“再去添两副碗筷来,另外再加两个菜。”

“好的,客官您稍等。”

将四个茶杯一一满上清茶,奚画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记得当初清明扫墓时,在茶肆避雨,亦是这般碰见他们俩匆匆而来。

她只知钟勇谋一直对丁颜的姐姐有爱慕之意,却不承想,他们竟会在一起。

当酒菜上齐,奚画倒没了胃口,托着腮,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俩瞧。

“你们是几时成亲的?”

闻言,丁颜垂下头,羞得抬不起眼皮,声音细如蚊蚋,“半个月前,在我娘家……”

“你娘家?”

钟勇谋摆首叹了口气,“平江城陷落那日,我爹娘就死于金人之手。拜堂好歹得有长辈在场,所以就去了她娘家。”

“哦……”原来自己还不是最惨的那个。亲人离世的痛苦,奚画自然是旁人更加明白,她喉中哽咽,忙又问,“那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舅舅在蜀中尚还有生意要做。”钟勇谋笑答,“上个月他来了书信让我去寻他,所以我就带了颜儿一起,准备搬去蜀地成都府。”

“啊,去蜀中么?”奚画抚掌一笑,扯了一下关何的衣角,便道,“我们正好也要南下,不如顺路吧?咱们路上好有个伴。”

“好是好。”关何颔首向钟勇谋看去,“你们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倒是好将就,点头就答应,“女人家话多,一路上说个不停,我也回不了嘴,这不是刚好么?叫她们自个说去,咱们俩也好好叙一叙。”

话才说完,胳膊上就被狠狠拧了一记,钟勇谋立马疼得龇牙咧嘴,又碍于脸面强忍着没叫出声。

丁颜偏头瞪他,然后才去问奚画,“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们去大理。”

“这么远?”她吃了一惊,“不准备留在宋土了?”

“不想……”奚画低头扒了口饭,嚼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说个大不敬的……官家而今逃到苏杭去了。那边地大物博,东西多,风景又好,瞧着就不愿拿回北方。这么下去怎么办?

北夷的金、辽都不是善类,而今这里尚且安定,再过几年呢?十几年呢?谁说的准……你说对不对?”

丁颜无法反驳,只能称是,“那往后要去看你们也不容易了。”

“我们又不去远了。”奚画笑道,“就在边境最安宁的地方,呆着我心里也踏实。”

关何的马车本就很宽敞,里头要坐四个人绰绰有余。念着晚上就将到丹萍镇,钟勇谋也没再向小二额外租借,索性四人乘一辆。

他们两个坐在车外,奚画便同丁颜窝在车里,到底是昔日旧友,而今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待细细问了她与钟勇谋成亲的过程,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我是意外得很,起初没看出来勇谋喜欢你呀。”

“你以为都是你和关何啊?”丁颜掩嘴就笑,“非要闹到书院上下都知道才好么?”

奚画不禁窘迫地抓抓耳根,“哪、哪有这么厉害。”

被她这么一提,无端端又想起书院来,奚画靠在车内长叹了一声,轻轻道:“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事出突然,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听她此话,丁颜也沉默未语,隔了好久才开口:“那晚上,大伙儿都只顾往后门逃跑,走得急我也没仔细看。七姑娘应当是跟着她家随从出去的,还有二婶和张伯两个。”

“哦,对了。王五一还寄了封信给我们。”丁颜从包袱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笺纸递给她,“他眼下人在宋辽边境之地,说是要等打完仗了再回来。”

奚画草草瞄了一眼,只是笑道:“人活着就好。”

“院士先生他们,可有消息么?还有金枝和宋大哥……”

“我是没打听到。”她摇摇头,“眼下平江已经被金兵彻底的封禁住了,城里的汉人不准出城,就是金人自己出入也盘查得十分严厉。”

依她所言,倘使他们当时并未能逃出来,而今亦有存活的可能,金兵虽然残暴,尚不至于将全城百姓尽数杀死。就像当年契丹占了幽州,不也好生安顿过宋人么?

她惯来善于宽慰自己,想到此处便松了口气。

“说起来,你也是挺不容易的……这短短两个月,又是没了娘又是瞎了眼。别人怎样就莫要去管了,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啊。”

“我这里头正好带了点党参,你拿些去,没事取一片含嘴里可以补补身子。”

丁颜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奚画怀抱软枕双目却盯着茶杯出神。

按理说,平江城内是不会有金兵的,然而当天晚上一夜之间竟冒出那许多来,不是长久埋伏于此的话,只能推断这群金兵是近日才到平江的。

而那段时间里只有顾大将军曾带他大批军入城,巧的是他来的当天夜里就出了金兵攻城的事,也就是说……他的兵,兴许都是金人假扮的?

怪不得边境的金军会投降,原来是为了引人耳目。

可也不对啊……

就算顾将军的人马是金兵,平江城郊外自有禁军驻扎,当晚出了那么大的变数,怎么没见禁军?

禁军的调兵令不在顾将军手上,他既然没法操控,那又是谁从中作梗?

车摇摇晃晃而行,她就稀里糊涂的乱想,直到傍晚黄昏时分,四人才抵达丹萍镇。

这镇子四面环山,比起武陵城是要简陋许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幸而客栈倒还有两三个。

将车子停在那客栈之外,眼见里头人来人往,不知还有无空房,钟勇谋急忙跳下车去同店伙商量住店和晚饭事宜。

奚画刚要从窗里探出头,车帘却被人伸手掀开,关何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低声吩咐道:

“我去镇上再买匹马,你们俩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奚画听话地点头,“哦。”完了又拉住他,“这会儿还有甜糕卖吗?你路上若是看到了,买些给我好不好?”

“你要吃甜糕?”他侧目在街上扫了一圈,悠悠点头,“好,我去找找。”

她笑着松开手,“那你早去早回。”

“嗯。”

帘子放下,车里有些暗,丁颜拿手肘捅捅她,打趣道:“关何对你可真好。”

奚画只是笑,俯身去拿桌上的茶来吃。

一杯茶喝完,半天没等到钟勇谋回来叫她们,奚画仍旧倒了水接着喝,丁颜却越发坐不住了,从窗边看了好几眼,终究站起身。

“勇谋这厮怎么还不回来……不行了……我想小解。”

她走到车门,弯腰要出去,蓦地又回头来问奚画:“你不一起么?”

“不了。”她摇摇头,“关何让我别乱跑的。”

“你啊……”丁颜哭笑不得,“那你慢慢等他吧,我去客栈找找勇谋。”

“二两银子一晚,这老板也太坑了!”往回走的时候,钟勇谋边骂边朝身后看,似乎要把这家黑店铭记于心。

“你说说……咱们就是在常德府,住万金阁,也不过一两银子啊!他这么个小地方,凭什么!”

“好啦好啦。”丁颜心头不耐烦,“不住就不住咯,你叽叽歪歪什么,没得让人家看笑话,大不了我们再换一家。”

她踩上车,“小四啊,这家客栈太贵了,另外还……”把帘子一打,抬眼时,车内却空无一人。

听她言语戛然而止,钟勇谋忙在车下问:“怎么了?”

“小四没在车上。”丁颜从上头下来,“是不是找关何去了?”

“不知道啊……”

两人心急如焚,急匆匆在客栈四周搜寻,然而唤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此时此刻,街上有人牵了一匹枣红马朝这边走来,手里还捧着油纸包好的甜糕,热气腾腾。

但见他二人神色慌张,他不由奇怪:

“出什么事了?”

“关何!你来得正好!”钟勇谋赶紧跑上去,“小四是不是找你去了?”

“小四?”他眉头一皱,“我不是让他在车上等我么?怎会找我来了?”

丁颜当即愣住,“她没跟你在一块儿啊?!”

关何摇了摇头,眸中似有不解,瞧她眼里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心头猛地一记钝痛。

他飞快打起布帘,漆黑的马车之中——

软靠上空空荡荡,杯子倒在桌脚旁,茶水洒了满地都是。

久违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上脑海,这种感觉,正同那日在平江街上时,一模一样。

☆、第93章 【天地不仁】

在往北的官道上,一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疾驰而行,夕阳下恰是黄昏,晚霞鲜红欲滴。

奚画坐在车内,身子亦随着颠簸而摇晃,她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连眼皮也没法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窗外的布帘不时会被风卷起,隐约能看到青山树影,蓝天白云。

这么匆忙的赶路已有三日,除了早晚用饭的时候,她压根没机会瞧见那两个将她劫持的人。隔着马车,一开始在城中听他们说中原话,本以为会是汉人,怎料到后来行于山间,才听此二人说得是一口外邦言语。

尽管不知他们对话内容,但当日金兵入城时,她也偶闻得两句女真话,听着那腔调很是相似,于是便猜想这两人会不会是金人?

可是对方绑她作甚么?

她没钱没权没势,连见到金兵也是头一回,更谈不上得罪了。

车外的布帘被风吹得斗然而起,入目即是灿烂的霞光。

也不知眼下这是倒哪里了,这么久找不到自己,关何定然很着急,总得想个办法告诉他才好。

可话虽这样说,眼下自己半点都动弹不得,别说留线索,就是留了,官道悠长,道路茫茫,他怎么发现得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外的静江府。

暮色渐起,满城昏暗,西江正从马上跳下来,一侧身关何就焦急问道:

“如何?有消息了吗?”

他沉默半晌,颇有些遗憾地摇头。

“我已飞鸽传书求四川唐门弟子相助,都这么久了还没音讯,只怕她已经不在此处。”

“人是在静江府境内不见的……就算要走,也断不可能走太远。”他讷讷自言自语,“说不准是北上了……走了三日,也许是在潭州,我现在去找她!”

“诶,你等一下!”西江一把拉住他,“如今天都黑了,这会儿还要到哪儿去?”

他不由分说拍开他的手,沉声道:“把马给我,我要出城。”

“你脑子坏了是不是!?”西江揪着他衣襟喝道,“这么没头没脑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关何不以为意地推开他,“与你无关,你不愿意找,我不强求你!”

“你什么话啊!”西江怒意更胜,“那边什么来历什么目的,咱们一概不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找,能找到什么?!”

被他劈头盖脸地一喝,关何方稍稍清醒了些许:“要找她,自然得从抓她之人下手。”

“此事蹊跷得很,奚画一个平民百姓,谁会将她掳走?”西江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打了个响指,“她上次不也在街上失踪了么?你想想看,会不会又是那个人伺机报复?”

“不可能。”关何轻叹一声,“那人秋后就已斩首,人都死了,怎么报仇?”

当日好歹知道是采花贼所为,即便要找也有个方向,眼下无头无绪,除了打听搜寻,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那就再派人去问问。”西江只好道,“虽然我们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了,但各大城镇中的眼线还是在的,书信我已寄出去,等过几日再看有无消息。”

闻言,他握手成拳,良久才轻声颔首,“好。”

马车是在清晨时分驶进城的。

大约时候尚早,除了轱辘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其余什么也没听见,静悄悄的。

帘子被人掀开,太阳照到脚边。赶了这许久的路,奚画总算是能看到除了车内陈设之外的物件。

一个金兵抬手解了她穴道,胳膊一伸。

“下来吧。”

姿势看着像是要扶她,其实是用拽的,动作一点也不轻柔,既是这般对她,来者必定不善。奚画如此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