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一处角门旁,左右植了两棵黄杨,高高大大。四下里甚是宽敞气派,瞧着似乎是哪个贵人的庭院,放眼望去,垂花门内的抄手游廊仿佛没有尽头,树木郁郁葱葱,鸟雀低鸣,花香满鼻。

再回头看了看身后,这是偏门,门外横着一条街,街上无人。

瞧这一眼,奚画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还没等她细看,背后两个金兵推推搡搡催促道:

“快走,莫要磨蹭!”

尽管语气凶狠,手上还是留了情,并没下重劲。

奚画只得跟着他俩左拐右拐,过了穿堂,正房大院和厢房,原想着会被带到四面都是刑具的阴暗水牢,不料最后竟上了一座精致的阁楼。

金兵替她拉开门,室内暖意浓浓,许是烧了炉子,气温比外头高了很多,奚画走进去粗粗环顾了一圈,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等回过头,眼看那两人就要出去,她急忙问:“作甚么带我来这儿?你们什么企图?”

“在这里候着。”其中一人回答道,“我们主子要见你。”

“你们主子?”奚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主子是谁?”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摞下话,再没作解释,关门就走。

“诶,你们——”

奚画飞快扑到门上,拿手一推,门已经被锁死了。

虽然没有点灯,屋里却很亮堂,纱帘薄薄的一层,冬日的阳光就从外头洒进来。站了许久,瞧着左右果真没人,奚画这才大着胆子走到窗边去。伸手把帘子卷起来,轻轻推开……

待看清眼前之景时,她登时惊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

从高高的阁楼放眼望去,奢华的府宅尽收眼底,亭台轩榭,花园河池,美不胜收。然而令她吃惊的却不是这富丽堂皇之地,而是在宅院之外的,平江城大街。

因为这些日子一直窝在车上,竟不知那两个金人把她从西南的静江府境一路带到东北处的平江城!

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奚画连忙收回手,自窗边撤走,正侧目去看来人,蓦地又是一愣。

一双蛛丝银靴上映着苍白的日光,鸠翼披风扫在靴旁,长长青丝已冠束在头,拇指上一块玛瑙扳指,两眼似是蕴笑,朗眸如星,温和的气韵一如往昔。

奚画眉目瞬间一亮,撒足跑了过去。

“宋大哥!”

她握着宋初双臂,上上下下打量,喜不自禁,“真的是你么?”

宋初微笑着点点头。

“真是你!”奚画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起先以为你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现在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对了,你如何到这里来的?你知道这宅院的主人是谁么?方才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主子让我在这儿等他,可我等了好久也没看他来。”

宋初把肩头的披风取下,随手挂在一旁,一句也没回答她,反而去桌上倒了杯茶给她,若无其事问道:“你们几时上路的?走了几日?”

奚画也没多想,接过手就喝,“七天之前吧,好像还在什么地方耽搁了一日。”

“既然才到,那就多休息休息。”宋初指了指里屋,“进去有个小榻,躺着睡会儿吧。”

奚画看着他所指方向,愣了一瞬,手仍捧着他递来的茶杯,却再没喝一口。

“午饭还有一阵。”宋初把卷帘放下,室内一片阴暗,“正巧你睡醒了就能用饭了。”

他又走到炉子边,抬手试了试温度,回头朝奚画微笑:“床上我还给你放了一个,等会怕是还要热,你若觉得难受取出来搁在床头便是……怎么?”

见她一直没言语,宋初缓缓踱步过去,瞥了瞥她手里的空茶杯,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拿:“茶水还是热的,我再给你倒一杯罢?”

不料手还未触及,奚画仿佛触电一般,猛然后退一步。

宋初略有不解,“小四?”

奚画手指收紧,怔怔望着他,“你……你不是宋初?”

他先是一怔,随即笑出声:“怎么这么说?”

“是你让人抓我来这里的?”奚画虚着眼睛看他,“你到底是谁?”

宋初仍旧答非所问:“你说我不是宋初,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宋初?”

奚画咬咬牙:“我宋大哥不会是你这样的!”

“那你认为,他会是哪样?”

奚画脱口而出:“你是金人!”

“我是金人。”他并不反驳,甚至往前挪了一步,“那又如何?”

奚画狠狠盯着他,斩钉截铁:“宋初不是金人!”

这回,他真是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宋初就不是金人了?”

奚画嘴唇微抖,“我和宋大哥相处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

闻言,对方只是摇头,表情似笑非笑,负手从她身边走过,继而又仰头瞧着窗棂。

“小四啊……你果然是太好骗了。”

他此一句,犹如重锤,深深敲击在心。

“当初奚先生骗你,你信了;后来关何骗你,你也信了;也怪不得我能骗你这么多年。”

这一瞬,她只觉手脚冰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酸涩在口中浓浓化开,连声音都有些许变化,“你……你真的是金人?”

“对。”宋初一挫身,定定看她,用最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锋利如刀。

“我是金人,小四,你也是金人。”

阁楼外的风凌冽刺骨,吹得卷帘猎猎翻滚,骤然阴霾的天色,如铅一样压在心头。明明周遭弥漫着炉子散发的热气,她依然发觉寒风一寸寸透过衣衫,寒彻骨髓。

奚画双目通红,几近怒吼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宋初淡淡地面向着她,带着他一贯温润的残忍笑容,轻声道:

“奚先生才是藏在宋土最大的间人,大金国完颜将军的军师中郎将。”

“你胡说八道!”奚画不住后退,与他拉开距离,明明指尖格外冰凉,胸口竟有千万层热浪,沸腾,汹涌。

“我娘呢……我娘是汉人……我怎么可能会是金人!”

“罗青根本就不是你娘。”宋初冷下声音,风从门缝来,扯着他衣摆蛇信子一般蜿蜒盘旋,“奚画早在四岁那年就死于疫病,她神志不清,奚先生把你抱过来,她便真以为你就是她的孩子。”

他说着,缓缓靠近她,抬手抚上她脸颊,柔声道:

“小四,你娘是金人,你爹也是金人,你我才是同一路人。”

奚画神色恍惚,浑身僵硬如铁,只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奚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小四……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去听的那场《白蛇记》的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宋初握着她的手,“我带你回上京,好不好?”

大金国的都城上京,一山又一山之外,一水又一水之远。

奚画心头烦躁难安,听他提起此地,顿时便感到喉中哽咽。

人生真是好笑,她曾一度憎恨的金人,曾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的金人,曾信誓旦旦的说,最厌恶的就是金人,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是自己最恨的人……

眼泪好像要夺眶而出,只是她再难过再伤心,也流不出一滴,眸子干涩空洞,这样的感觉平生第一次遇到,前方一片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奚画奋力甩开他的手,跑出门去。

☆、第94章 【浮世烟火】

不知跑出多远,她对路不熟悉,不过是闷头瞎跑,想走出宅院的弯弯绕绕,刚出阁楼就被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

奚画挣扎着想要挣脱开,那两人却越抓越紧。

“行了。”

宋初在身后慢悠悠走出来,语气清淡如水,“别动她。”

侍卫忙作揖应了声是,依言松开手。

胳膊上的束缚渐渐退去,然而奚画却无力再跑。放眼而望,满城都是他的人,她纵然能跑出这里也跑不出他的掌心。

脑中一片苍凉,她缓缓瘫坐下去,一夜细雪未融,遍地冰冷,只是腿脚都已经麻木了,再冷再寒也感觉不到。

奚画颤抖地伸出手,捂着脸放声大哭。任凭她有多难过,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堵塞的情绪压抑在心口。

——你这眼睛,可能以后都流不出泪来了。

——哭不出来是好事啊。哭多难受……

人之所以有眼泪,想必是为了倾泻悲伤,泪水流出来,悲伤也就没有了。

可惜她没法流眼泪,悲伤只能永远埋在心里,愈积愈多。

宋初解下披风,俯身罩在她肩头,柔声道:

“小四,回去罢。”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奚画才昏昏沉沉地转醒。透过碧纱橱上的格子,隐约看到金枝和宋初站在外头,低低说着什么话。

她第一反应是,金枝怎么在这里?

转念想了想,又明白了些许。

啊,是了,他们一定也是一伙的……

怪不得丁颜说没见着他们,原来是这样……

隐约是看到她,宋初低头叮嘱了几句,转身出门。金枝立在原地,迟疑了好久才打起帘子进屋。

“小四,你起啦?”她神色有些闪躲,从桌上端了碗汤药,款步在床边坐了,“大夫说你是心倦神疲,劳累过度,该喝点参汤补补。”

金枝舀了一勺在唇下轻轻一吹,小心翼翼凑到她嘴边。

奚画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登时便紧张起来,脸上笑得很僵硬。

不知是什么心情,静默了少顷,她终于张口喝下。

这一瞬,明显感觉到金枝大松了口气,也许以为自己会把药碗掀翻,然后又怒目而视地与她大闹一场?

奚画移开视线,伸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碗:“我自己来。”

“哦、哦……”

手上没了东西,金枝越发显得不自在,半天也不知手放哪里是好。本想着她会问自己缘由,会质疑,还可能会发火,可这般安安静静的,反倒令她惶惶不安。

喝完汤,奚画将碗还给她,仍旧缩回被窝里。

“小四……你还没吃饭呢。”

“把饭菜放在桌上就是。”

精神很差,她其实什么也不想吃,刚养好的身子,似乎又一点点瘦下去。

奚画坐在桌边,看着满满的菜肴只觉得恶心,勉强吃了半碗饭就起身,到床沿上坐下,抱着软枕一言不发。

命人收拾好碗筷,金枝亦不敢到她旁边,只站得远远地,又担心她会有吩咐,时不时抬眼瞄几下。

奚画头靠着床架子,目光直直望向前面的茶壶,忽然开口:“金枝。”

她吓了一跳,忙点头,“嗯。”

“你是宋人还是金人?”

她略带几分尴尬地垂首,“我是宋人……”

奚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真好,你爹现在该是知州了罢?”

金枝没有答话,手搅不停地着衣摆。

“真好啊。”她长长赞叹。

端月元春,大年才过,街上还弥漫着浓浓的喜庆。

傍晚,刚入夜,高挂的灯笼便被人点亮,照着江州最偏僻的一条巷子。此地酒肆赌坊林立,青楼妓院满路,处处笙歌,萧鼓喧空。

走到赌坊门口,里面传来一阵叫好声,似乎看到人群围聚的高台中间有两人在打斗,拳脚舞得猎猎生风。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显然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而另一人稍逊,只是胡乱出手,这般拆招,不过一两式就已然扛不住。但见那壮汉抬腿一扫,男子直直被踢飞出去,在场一阵哗然,眼看要撞到那门边之人身上。

正在此时,关何脚步一转略略侧身,男子便从他身边而过,直挺挺倒地。

旁观人没看清他动作,只是对台上的壮汉连珠彩喝。

“哥,哥!——”

赌坊里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双目含泪,直扑到那男子身上。他被揍得厉害,浑身都是伤,鼻青脸肿的,连模样都快辨认不清。

少女不敢碰他,又担心他的伤势,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偏偏顾家的老爷这会儿也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一到门外站定,指着地上的人就骂道:

“哭?你有啥好哭的!该哭的是老爷我啊!这么大把的银子全打水漂了!”

“之前不是说有把握赢的么?眼下倒好了,全赌场的人都来看老子的笑话,你还好意思哭,都给你们兄妹害惨了!来来来……还钱还钱!”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顾老爷,我哥已经尽力了,求求你,发发慈悲罢!”

他把手一摊,“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念经诵佛的,哪儿来的慈悲给你发!你们俩要么赢,要么还钱!”

说话间已有两人上前,在那男子怀中搜寻,可惜找了半天也只摸出一两的散碎银子。顾家老爷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抬手示意可以开揍了。

于是左右二人拉开那少女,摩拳擦掌,向那男子步步逼近。

这般场面着实很凄厉血腥,瞧着那棍棒将落下,忽然有人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握住。两边随从不禁微怔,大力想将棍棒自他手中夺回,然而挣扎半晌却纹丝不动。

怎么平白无故杀出个程咬金来?

顾家老爷眉头一皱,盯着来者上下打量。

只见此人容貌清秀,衣着朴素,周身没看出半个钱字。他登时不耐烦:“干什么干什么?小子,知道老爷我是谁吗?竟敢帮他们俩强出头。”

“我不是来出头的。”关何松了手,淡淡道,“我只问你,若我能赢,你给多少?”

听这口气,还是来干架的?

顾老爷又愣了,再度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看出这小子有几斤几两,回头瞅瞅赌坊里的大汉,觉得这事儿有点悬。

“你?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