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放在范衾衾枕边,“衾衾,你看看他。”

范衾衾喘了口气,头缓缓侧了侧,似费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一看那孩子,眼眶登时又红了去。

安可洛摸了摸她毫无血色的脸,心疼道:“别想那么多,身子要紧。孩子的名字可有想好的?”

范衾衾扭过头,闭上眼睛,嘴唇一哆嗦,“永思,廖永思…”说完,又有泪淌下来,止都止不住。

门外忽然有响动,稳婆连忙去开门,就见个丫鬟在外面嗫喏道:“宫里来人了,正在前厅等着…”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一九章

婆哪里拿的了这主意,连忙回头往屋内看了看。

安可洛见状,手里压了压范衾衾的被子,“好生躺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出了屋去。

跟着那小丫鬟到了前厅,却不见尉迟决的人,只看见几个宫女和侍卫。

安可洛道:“可是有事?范姑娘身子弱,现在不好见客的。”

前面那个宫妆女子浅浅一笑,“我们也不必见她。太后的懿旨,让我们将范姑娘的孩子带回宫里去,还请这位姑娘好生将廖家小公子抱出来,我们等在这里已多时了…”

安可洛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女子说什么?说什么?

将孩子抱去宫里?

那衾衾又怎么办?衾衾没了廖珉,没了孩子,要怎样再活?

那宫女见安可洛一副怔愣神色,不禁又道:“小公子去了宫里,自是要比在此处好得多。天家待范姑娘也不薄,还请姑娘仔细掂量掂量,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安可洛生生打了个冷颤,这话说到最后,竟是…

这一下真真是六神无主了,宫中来人要行此事,她又如何能阻拦得了?

恨只恨尉迟决此刻竟不在,否则还能让他给拿个主意。

可…纵是他在,也不能违抗太后的旨意吧?

袖子里面的手在抖,抖得要命,她开口,声音也在抖:“几位且在这儿等等,我…去把孩子抱来。”

力求让自己定下神来,可走两步,脚下又是一绊。

身旁跟着的小丫鬟忙扶了她一把,轻声道:“安姑娘,你要紧么?”

她咬咬唇,手心捏了捏,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往衾衾院内走去。

进得屋内。就看见范侧了身子,圈了孩子在怀里,闭着眼睛,模样甚是安详。

心里瞬间抽疼,安可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慢慢走过去。

“衾衾…”她从牙间憋出几个字来,“孩子…我抱出去让太医瞧瞧。”

范衾衾睁眼,迟疑了一下。略松了松手。

安可洛见状,上前去抱那孩子,敞袖拂过床沿,彩线一瞬间晃花了范的眼。

她急急地挣扎起身,“安姐姐,孩子…”

安可洛身子微微一颤,“你放心,让太医看好了,就抱回来。”

抬脚往门外走。那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刃上一般。

就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

尉迟决飞鞭快马,从五丈河直回帝京城内,往宁王府闯去。

僵硬的嘴角,横着的眉头,两颊内陷。宁王府上的下人见他这副模样,谁也不敢拦他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忙去禀卫靖。

待卫靖来时,尉迟决已将冒火,盯着他便道:“太后要将中>接入宫中。此事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卫靖看着他,手下猛地一甩袍子,冷笑道:“大将军急着回来,就是为了来斥我的?”

尉迟决咬牙,“臣不敢。”

卫靖看了看厅中下人,脸色有变,众人忙都退下,只留了他二人在内。

卫靖这才道:“我便是知道又如何?”

尉迟决脸色愈加黑了去。“既是知道,为何从未和我提起?”

卫靖睨他一眼,“若是告诉你了,你心里能痛快?”

尉迟决眼下不愿和他做口舌之争。心里只挂念着去范衾衾府上地宫人。逼近卫靖两步,压低声音道:“你去请太后收回懿旨可好?”

卫靖眸子眯了眯。又眯了眯,忽然声色俱厉道:“笑话!太后拿定的主意,你也让我去求?还是为了一个教坊女子!定之,莫要太过分了!”

尉迟决背后一凉,“范姑娘是中>:

卫靖一摆手,“你也明白?既是明白,你就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中之子,哪里能够留在她身边?廖家唯一的骨血,难道就让这么一个女人养大?”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零章

京皇城,宫内。

帐暖生香,绫罗堆地,香汗拂发,体如飞絮。

外面珠帘动了一动,轻轻哗啦一声作响,一个着北班服饰的宫女低着头进来了,手里捧了个食盒,精致耀目的一等红木,上面细细刻了滕文。

“太后,给您放这儿了。”宫女小声说了一声,仍是低着头不敢朝前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帐塌边上的黑色平脚案上,便默着退了出去。

帐幔晃了晃,里面似有人影起身,却又被人拉下,紧接着传来一声不胜娇羞的轻唤:“那么快起来做什么…”

塌底微微一震,里面女子一声惊喘,随即又咯咯笑了起来…

良久,那帐幔才被人拉起,塌内一片香旖之景,艳红刺金的锦被揉成了一团,萧氏软软地躺在里面,酥胸半裸,上面还点着滴滴汗粒。

闵念钦出得帐外,背过身子,脸上毫无表情,伸手去掀那食盒,待看清那盒子与里面的菜样时,眉头才略动了动,眼中带了些光彩。

萧氏披了件薄袍,悠悠起身,慢慢晃将过来,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声色俱媚道:“喜欢么?特为了你,从南京道找来的厨子…那食盒是上回天朝纳的岁贡,平常都是好生收着的,只见了你,我才…”

一听那岁贡二字,闵念钦身子顿时一硬,眸子微眯,忍了忍,才道:“多谢太后。”

萧氏略略一捶他的肩,靠上他的背,道:“都说了多少回了,没有旁人的时候,别叫我太后。倒显得我比你老了那么多…”

闵念钦由着她靠着,不再说话,径自拿银筷衔了些那菜,送入口中,慢慢嚼着。

味道。是天朝的味道…

可他竟品不出可口与否。

北国风物若何,在他眼中,全是一个样。

莫论旁的,就连这身子,也似一个壳子一般,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的心,早就在那一晚,留在天音楼里了…

萧氏见他不语,不由轻叹一声。道:“也不知你生来性子就是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无论让你怎样你都不拒,可让人看在眼里却恁得生冷,你究竟…”

闵念钦回过神来,旋即转过身子,对上萧氏的目光,嘴角扯过一抹笑,“太后多虑了,闵某本来就是个不喜多言之人。有事情也只是搁在心里罢了。

萧氏看着他,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又捶了他一把,“坏人,偏生我就喜欢你这副样子,你说你坏是不坏?”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就手握北国大权,任是谁也不敢轻易动她一动…可在他面前,却总时常像姑娘一般。

他是真地不知道,她到底是看上了他哪里。

俊逸?休论他现在这张满布伤疤的脸。单说这上京下城内的天朝降民,貌比潘安的就数不胜数。

对天朝的了解?且不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叛降武将,但想想北国平日里养的那么多南班官员,哪一个是吃闲饭的?

心里默默念了几圈,不禁浅浅一勾唇侧,自嘲地一笑。

他,竟也有这么一天,沦落到倚着女人床头行事的地步了。

纯澈透亮地眸子里升了淡淡一层雾,想当初…他和定之是如何说的?

只要能荡平北十六州。便是他不成人不成鬼,那又如何!

闵念钦回头看萧氏,眼睫一动,“太后早些歇了罢。明日还要上殿议事。”

说着。便开始理身上的衣袍,谁知收却被萧氏一把拽住。

她望着他。“就不能

么?次次都是这番…”

他眉头一缩,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觉腕上一松,低眼一看,萧氏的手已经放了。

就见她背过身去,口中低声道:“罢了罢了,你要走就走,我也不拦你。知道你们天朝男人讲究多,事已至此,还非得图个名声上的清白…”

这一番话,像刀子一样劈进他心里。

闵念钦深吸了口气,飞速穿好衣袍,便是再无说一句话,就退了出去。

萧氏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神情一点一点变淡,缓缓一叹,倚着塌边坐下,抬掌一手打翻了那桌上的食盒。

里面菜肴淅淅啦啦地全洒在地上,一片狼藉。

**

闵念钦出得殿外,冷风猛地扑来,倒叫他不由得一缩。

宫城西门照旧给他备了车马,他只念着早些回去,脚下步子快了去,倒没留意到身旁过来的人,险些撞上。

那人口中轻呼了一声,住了脚,抬眼朝他看过来。

他看看,原来是先前那送食地小宫女,当下朝她点了点头,就抬脚再走。

谁知那小宫女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唤了他一声:“闵公子。”

那声音平稳不惊,与先前寝宫那个缩收缩脚的小宫女全然是两个人。

闵念钦眉头略皱,回头上下打量她,“怎么?”

小宫女左右打量一番,见宫卫都在远处,此时正巧没人往西面这个角落打量,于是上前两步,紧紧拉过他的衣袖,将他往墙边阴影处带。

闵念钦愈发不解,这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小宫女见确实无人再能注意到他们,才对上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忽然开口道:“晓光催角。”

闵念钦心中陡然一惊,口中却不自觉地对道:“马嘶人起。”才一说完,便忍不住道:“你…”

小宫女听到他说的这四个字,微微一笑,似放心了一般,从袖中摸出一颗彩珠,“这是先前在太后寝宫门口的地上拾到的,应是你地罢?看来我果然没有料错,你竟然也是…”

她这些话,在他心底里来回兜了几十圈,然后蓦地让他又惊又喜。

他竟没想到,职方司在北国宫内还有人!

自从被耶律宁带到了上京,他便和析津府那几人失了联系,这么多日子过去,他再也不曾与帝京有过联系,想来定之都要急死了…

闵念钦一时欢喜,顾不得还在宫内,便抓住那宫女的手腕,急急道:“你可有办法替我送封信去帝京?我来此处,实非计划之内的,这段日子,真真是心如焦火…”

小宫女点点头,甩开他的手,将彩珠塞还进他掌心里,“明日申时,我还会去给太后送膳,你到时只将这珠子落在桌角便可,我找人替你送去帝京!”

闵念钦微微一闭眼,心里的石头落地,不由又问她:“你就这么相信我?”

小宫女望着他,“你不是也这么相信我么?”她忽而又是一笑,“你地北国语说得如此流利,非一般天朝低阶武将可以做到。北国人不明白,我却明白!”

说罢又左右看看,眼睛定定看了他一眼,便小跑着走了。

闵念钦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远去,直到她娇小的身子没入了夜色里,他才收回目光。

叹了口气,手微微一握。

定之,你已等了太久了罢?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一章

已过丑,帝京京西大营内却火光耀目,兵纷马乱,人

谢知远驭马一路而来,手里扬鞭,所过之路顿时肃静一片。

待到了帐前,谢知远一勒马缰,浓眉刁斜入鬓,怒目看着眼前这些随他一同从战场上下来的上三军战士们,大声喝道:“都他娘的在干什么?想造反了不成?要是哪个不想活了,也不必这番闹腾,只消来我处说一声,老子自给他个痛快!”

火光衬着夜色,更加耀目。

年轻男子们个个脸色都变了变,却无一人动弹,仍是围在谢知远帐前不散。

铠甲映着火光,黑中透红,将上三军将士们的气势托得更甚。

谢知远望着他们,猛地一抬手,在空中狠狠地甩了一鞭,响彻万方。

“都成了聋子吗?还是都想领军法?”这两声巨吼,比先前那扬鞭之声更让人胆寒。

终于有人出列,面上却无惧色,对着谢知远道:“谢将军,弟兄们为什么这番,你心里当比我们更清楚!”

谢知远收了鞭,望着那人,眼里的火都要喷出来了,“老子清楚个屁!杨风,你这个致果校尉若是不想当了,老子把你降到未入流十资去充兵员!”

杨风脊背笔挺,仍是未惧,看着谢知远道:“弟兄们今日既是都已这样了,那就不怕将军处罚!虽说我们人在大营,可并非什么事都不知道!天武宣武二军都已受命集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去打北狗倒没我们拱圣军的份儿吗?真他娘的让人想不通!弟兄们今日就是要请战的!请战书都已写好了,但求将军替我们呈上去!”

此言将将落毕,他身后的将士们便一起喊了出来,声音震天。

又有人捧了封折子过来。呈到谢知远面前,道:“谢将军,这便是我们的请战书了!”

谢知远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不能自持,“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殿前司所辖上三军,我大天朝禁军中精锐地精锐,如今竟成了一群目无军法的渣滓了!”

握着马鞭的手。指甲全然泛白,谢知远转身对他后面的副将道:“去给我把王监军请来!今夜这事。

参与之人,统统军法处置!朝堂上决议未定,你们倒在军中煽风点火起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双眼圆瞪,四下里将这些将士们看了一番,又吼道:“别以为你们当年随了决帅讨伐西朝,又随我平了梓州之乱,便有功勋庇佑了!老子还不信就治不了你们了!”

谁知又有人上前大声道:“我们堪服军法!只要谢将军说一声,若是朝堂出兵伐北十六州,决不落下我们拱圣军,那多重的军法。弟兄们都领了!”

“对!”“是!”“说得没错儿!”

当下附和声响成一片,谢知远身后的帐布都在微微颤动。

他望着这些曾经随他和尉迟决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眼里不禁晃起了水光,手中的马鞭也握不稳了,张口想骂人,却觉胸口堵了块大石,无论如何发不出声来。

征北,征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