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何尝不想带着这群将士们去伐北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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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崇政殿外。

刚刚散朝,一群朝臣们步履沉重地迈出殿门,又有些人不愿就这么离去,忍不住又回头往殿中看了又看。

只是殿中早已没人,该走地已走,而该留下的,已被带去太后那边了…

今日早朝,几多波折几多撼!

三日前,连绵不断地大雨终是停了,隔了两日。又有来报,说京周两河沿岸并未见洪,之前均是虚惊一场。

好端端的艳阳天,难得一见的万里碧天。可崇政殿却被那两人弄了一片阴沉

尉迟决与秦须。偏偏在今日,同时上了两封折子。

伐北。伐北十六州。

朝中主战之音好不容易消弥下去,却又被他二人平白无故地搅出个新波潮!

先前力压群臣的是他们,此时力挺出兵的还是他们。

朝中竟无人能明白,这两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皇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今都是太后临朝听政,待看了那两封折子,竟未发一言,直散了朝会,但宣尉迟决与秦须二人至东殿,又宣了中书门下二省及枢府诸人,外加燕晋二王一道。

太后这一举,着实让大家心里没个底。

朝中,终是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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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殿内,连帘子都未布,宁太后就坐在上首,低眼瞧着下面这些人。

待人陆陆续续全进来了,也不赐坐,端让他们就这么站着。

宁太后凤眼垂了垂,开口道:“都说说罢。”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除了两个人。

尉迟决抬眼望去,正对宁太后的目光,“臣要说之言,折子中已全写明了。”

秦须出列道:“臣也是。”

宁太后一声冷笑,“那你二人且说说,先前那两封论不宜战的折子是怎么回事儿?当朝堂公卿是你二人掌中玩物?”

尉迟决眉间耸动,“太后息怒。先前时机未到,臣自然不能武断上议,须知国库底子不厚,是断然不能随便折腾的。”

秦须却是不紧不慢道:“太后恕臣之罪。前月连延大雨,臣只怕会有洪涝横生,因不敢附议。眼下雨停事休,臣才敢做如是说。”

宁太后气息略缓了些,望着其余诸人:“你们也都说说,眼下竟是个什么意思?还像之前一样么?”

枢府几人当即点头,中书门下二省诸臣稍迟疑了一瞬,也都点了点头。

先前这帮朝臣们本就想出兵,眼下但见尉迟决与秦须都松口了,哪有人可能再持异议?

宁太后望了望他们,下巴微微一颔,“按例,此军国大事,本不该由我来同你们相议。但皇上眼下是个什么境地,想必我不说,大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我只代他听听诸位所言,回头这事儿,还是要他来定的。”

尉迟决踟躇了一瞬,利落地上前,从袖口中抽出一封折子,开口禀道:“臣已将北伐详细兵略及各路将帅、粮草押运之事全写明了,还望皇上及太后明断。”

宁太后哪里料得到尉迟决竟有此着,本以为他只是早朝时一纸折子表明立场,谁曾想他却是成竹在胸,连怎么出兵都想好了!

当下便是一愣,若非身边小内监下去收那折子,她还一时反应不过来。

尉迟决地折子刚收上来,秦须又出列,依样抽了封折子出来,对她禀道:“禀太后,臣这里也还有一封折子,乃是详议军需耗损及国库盘算的,也请太后及皇上一阅。”

二人这番举动,不仅让宁太后吃了一惊,也让在场其余人等都怔住了。

尉迟决与秦须,旁日里决不算走得亲近的,何故此事上两人竟能如此心有灵犀?连折子都是同一时间上!

宁太后半晌后才回过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只是一叹。

若是连尉迟决与秦须都行出一辙,看来,这北伐的时机,真真是到了。

宁太后但让小内监捧着两封折子,碰也不碰,却看向众人,又问道:“若是出兵,谁为主帅,诸位卿家心里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二章

为主帅?

殿上众人闻得宁太后此言,心中都有了点数。

莫作它论,单说太后这一边,那心里已经是想要出兵了。

枢府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朝尉迟决那边望去,嘴开开合合,却不肯先说。

中书门下两省的其他几位参知政事也是不留声色地看尉迟决,看过尉迟决后,又望了望位在前列的尉迟翎,想来是让他先开口。

尉迟翎身子站得稳稳的,身为两朝老臣,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此时虽知尉迟决是主帅最好的人选,也万万不敢由自己来说。

秦须狭眸半眯,嘴唇抿得紧紧的,心里却在拿捏,太后这一句问话,到底存了何意?且不会是同意出兵这么简单的罢…

殿中另一侧的卫靖身子略动了动,就想出来说话,谁料晋王却先他一步,出列环视众人一周,道:“主帅之位,非尉迟将军不可。北十六州堪称是北国的南大门,若不派一个战功赫赫又深明兵事的人为帅,怕是要吃大亏!”

此言一出,惊煞殿上众人。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力挺尉迟决为帅之人,竟会是晋王!

朝中人人皆知燕晋二人平静表象下的暗涌波涛,人人皆知尉迟决与燕王私交甚好,晋王一派一向与尉迟一门意见相左,何故此时却能说出此话?

宁太后微一首,什么话也没再说,径自起身,“都散了罢,此事且等皇上身子稍好些了,再议议。”

尉迟决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朝中之人心心念念想要他挂帅出征。

本来正是合了自己的意,奈何偏偏是晋王先举荐的…

出得殿外,尉迟翎走来,“这两日,有空回府一趟。”

尉迟决点头,身后又有人叫他:“定之。”

一听声音便知是卫靖。

俩人往御街行去,一路无言。

路边冷风骤起,划得人面上生霜。

朱什杈子下。卫靖终是开口道:“晋王今日态度好生奇怪。不过,我看这主帅之位。定是你的无疑。”

尉迟决望着远处乌云蔽日的天际,低声道:“朝中除了我,也就谢知远还能考虑了,可他性子不稳,也难当重任。只是晋王今日这么一说,不知皇上与太后还要做些什么思量,恐怕再去北面,难以完全施展手脚…”他侧头看卫靖一眼,目光中带了些许担忧,“我忽然想起你大婚时。七公主从北国送来的那封信。若是晋王真地有什么手段在心里藏着,我若出兵伐北,这朝中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你…”

卫靖面上一震,自是明白尉迟决所谓“万一”是指何事,不由开口道:“父皇身子虽是一直未愈,但太医也说了,当无大碍。”

尉迟决唇边滚过一丝讽笑。“太医说的话,你还不了解?再说了,我怕的就是晋王那心机手段…你忘了那一年昌王是怎么没的么?”

卫靖脸色愈加泛白,“定之,你今日这话是越说越不着调了!这些事情岂是你能议论的?”

尉迟决眼角一抖,看了看卫靖,不再说话。

卫靖脸上稍有起伏,显是心理纠结不堪,尉迟决说的话,他怎会不明白。可眼下大好时机不容错过,怎能因朝中诸事而误了伐北的多年之愿?

卫靖咬咬牙,“此去北十六州,你心中可有什么估量没有?胜算若何?”

尉迟决眼睛但往天上望去。“若是天不降雪。七成;天若降雪,六成;若是耶律休戚为北国主帅。五成。”

卫靖眉头皱起来,“耶律休戚?不是已被萧氏软禁在上京了么?怎会复而用之为帅?”

尉迟决小叹一口,“怕就是怕万一。”

眼睛微微一眯…只能寄希望于中><:上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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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顺产,取名廖永思。

廖…永思。

上京皇城东楼角门一处不起眼的朱墙宅院中,闵念钦在院中负手而立,脑中盘旋地还是前一刻才读的那封信中地内容。

他走时,她还是嫣嫣女子,娉婷而立;此时竟成了他孩子的母亲…而他,他竟连她有孕时的模样都没有见过。

她一个教坊女子,清白之身给了他,他却为了自己的私志就这么走了,连个名份也未曾给过她…连句解释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死了,她只知他死了。

头顶有雪片落下,上京这天气,比析津府要冷上许多。

若是还在帝京,现在仍是时常可见树上阳光罢?

五丈河边的风…当是比内城要凉上许多,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知日子过得如何?会不会时常掉泪…

胸口又是阵阵发堵,他垂眼,拳头攥紧,十六州…

定之信中写得明明白白,朝中多半是要出兵了,只要十六州…他只要十六州!

然后便回去,回到她身边,再也不放开她,给她名份,给她暖宅子,和她一起把孩子养大。

身后来了人,轻声唤他:“闵…闵公子,宫内来人了。”

他垂眼,“知道了。”脚下已朝前面走去。

宫内来人,定是萧氏又寻他入宫。

本以为那女人只是图个新鲜乐道,谁曾想她竟是越来越粘,一天不见他都不行。

当初留在上京此着,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他略略一笑,笑里满是无奈之意,当初,当初能由得他自己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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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见闵念钦由宫人带来,眼睛蓦地一亮,起身便拿了身边的手炉过去。

遣退了周遭候着的宫女们,她将手炉往闵念钦怀中一塞,脸上漾起柔媚的笑容,“冷坏了罢?遣人去接你,你却不坐马车,顶着雪还要骑马来,这是何苦?”

闵念钦手握住小钿花手炉,暖流顺着他的指尖传至全身,叹了一口气,竟不知该对着她说些什么。

萧氏挽了他地臂带他过去倚塌而坐,“今日刚收到消息,说天朝京畿诸路的禁军各军开始集营…你倒说说,这是何理?”

他心里一撼,竟没有想到北国朝堂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哪里可能这么快…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对着萧氏,极力压下心中的念头,只是道:“实属正常,天朝禁军近冬时,需得换防一番。”

萧氏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以前倒是从未听说。”

闵念钦不紧不慢道:“尉迟决兵制改良年内才渐有成效,这也是他才提出不久的,从前自是没有先例。”

萧氏的手勾上他的脖子,“朝中最近有老臣在说,南京道兵防不严,守帅又无经验,想让我把耶律休戚重新调去南面守着去,他们怕天朝那边万一…”

闵念钦由着她的手滑进袍内,动也不动,只是道:“太后就不怕他兵权重握,逆心又起?更何况宁王殿下也在析津府,到时他父子二人若是联手,恐怕…”

萧氏咯咯一笑,在他袍内地手轻掐了一把他的肋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几个老臣的提议我统统驳了回去。南京道的兵权,我准备交给耶律宁,他对天朝风物知之甚熟,若是天朝有变,便由他去应付。”

他嘴唇紧抿,耶律宁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若是山前七州由他统管,想来定之要啃的骨头一定很硬…

不过,总比让耶律休戚去守的要好!

闵念钦搁着袍子按住萧氏往他身下滑去的手,吸了口气道:“太后此算,堪称精明,当是这样才好。”

萧氏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上回那张天朝北面布防图,今夜倒是要你好好同我说一说…不许你回去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三章

车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头才止。

尉迟决下马,走至车前,撩起帘子,另一只手伸过去,待安可洛扶了他缓缓下来后,才放下胳膊,吩咐了下人找一间茶馆歇着,不必跟着他们。

当是时,自龙津桥以南,夜市将开,灯亮火灼,人潮嘈涌,恁得热闹非凡。

一路行将而去,各色饮食果子倒叫人看花了眼,王楼的鸡碎,梅家的野狐,端这两样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

夜晚帝京尚寒,安可洛身上裹了销金绒氅,露在外面的小脸被周遭热闹之景惹得泛红,额角尽挂了一小滴香汗。

尉迟决走在她身侧,步子刻意放慢七分,头时不时地扭过来看看她,一抬手,拨掉她额角的汗,黑眸暗暗一闪,笑道:“平日里在府上怕冷得不行,怎的现在到了外面,反而热起来了?”

安可洛脸一红,瞧瞧四周的人,嗔道:“还在闹市之中呢,你就这么大胆,休要再碰我!”

尉迟决只顾着笑,边笑边望着她,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之意。

二人正笑望着,前面便有叫卖间道糖荔枝的,安可洛闻之,眼睛朝那边望了一望,见那梅红匣儿甚是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

身旁之人一空,几大步过去,摸出一串吊钱递给那卖果子的小贩,拿了一匣,又几大步回来,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掌中。

安可洛低头抿唇笑,“怎的就知道我想吃?不过是看着新鲜罢了。”

后面那小贩嚷嚷开了:“公子,只要十五文,你给我这么多作甚?”

尉迟决没有回头看那小贩,用大掌包住安可洛的手,藏在袖下。

慢慢朝桥那头逛过去。

他在她耳侧轻声道:“但为美人故,千金何所惜。”

安可洛从他掌中抽出手来,打开那小匣子,见里面的糖腌荔枝粒粒晶莹,忍不住伸手拈了一粒出来,四下打量一番,飞速地送到尉迟决唇边。

尉迟决喉头一声闷笑,眸子里亮光闪闪。一开口,便含了进去。口中含糊道:“先前还说我大胆,你不照样也不顾忌?”

安可洛望着他,亮如白昼的夜市中,人声鼎沸的桥下,偏就只有他那般耀目,有如当日初见,让她心悸。

自她随了尉迟决,便从未有机会这般同他一道出游过,他忙着兵改,忙政事。平日里就算回府,也难得与她多说几句,时常是她睡了后他才来睡,她未醒时他又离府了。

像今日这般,二人不带随从丫鬟,来这闹市中游玩一遭,却是她先前从未敢奢求地。

安可洛合上那匣子,冲尉迟决莞尔道:“今日怎想到要带我来逛这夜市来了?前两日不还忙得头不沾枕么?”

尉迟决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握紧她的手,“总觉得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跟了我这么久,连个名份都没有…”

安可洛长睫垂下,脚下往前行去,“说这捞什子的话做什么,左右都是你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了。就算脱了籍,有了名份,将来你的心去了旁人那儿,也是同样的…”

尉迟决嘴角弯下来。使劲攥住她地手:“本是好好的,偏生要说这种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