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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轶航丝毫没有这种觉悟,他很淡定地抱着我大步走向医务室。

我知道是骆轶航,我记得他身上的沐浴露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可是我不愿睁开眼睛看他。十月晴秋,温凉的日光暖暖地洒在我的眼皮上,我窝在骆轶航的臂弯里,鼻息间充斥着他的气息,肚子好像就没那么疼了。我不禁暗骂自己真是有病,还是个矫情的病人。

“你放我下来,我没事了。”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你脸色还发白呢,别逞强。”骆轶航看了我一眼。

“我——要——下——来!”这人听不懂人话啊?他喜欢做大熊猫被人围观,可我不喜欢。他当着夏樱柠的面把我抱出篮球场,指不定她的拥护者们该如何编排我了。

骆轶航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身体,在我还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松了手。我整个人摔在地上,虽然我的身下是草坪,虽然他微微弯下身缩短了我和地面的距离,可我还是被摔得浑身发疼。

“你——”我对骆轶航怒目而视。

他双手抱胸俯视着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是你让我放手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肚子痛、屁股痛、手臂痛……浑身都痛,路过的同学没有一个不用奇怪、发现八卦新大陆的眼神窥探我们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对不起。”骆轶航突然低声道歉,他蹲下身,伸一只手到我面前,“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扶你去医务室吧。”

我抬头望着骆轶航,眼里满是怒火,可是那怒火很快就被泪水占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喂喂……”骆轶航似是极为懊恼,他想要安慰我,可是不知如何安慰,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一定想不到顾昭昭竟然也会掉眼泪,就像我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没出息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哭出来。

“你他妈的浑蛋!”我狼狈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甩开骆轶航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你有病!”

我丢下骆轶航,独自走向教室。黄昏的光线温柔似水,橘色的夕阳将所有的人和物都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

后来的我每当回想起那一天突然失控的自己,总会忍不住微笑,那时候的顾昭昭是多么任性和直白,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任性的小女孩儿固然不够讨人喜欢,但她幸福得让我心生嫉妒,因为后来的我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没有回头看,所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长到轻巧地、温柔地延伸在骆轶航的脚下。

我说:“我再也不想和骆轶航说话了,他害我出了那么大的丑。”

顾祈却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骆轶航也是助人为乐嘛。”

我一听就怒了:“助人为乐?有这么助人为乐的吗?”把我直接丢在地上,惹得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八卦的目光中难堪地哭出来,如果这也能算是助人为乐的话。

顾祈一时词穷,我摆摆手说:“别说这个扫兴的……我听张凯歌说过两天的奥数比赛你不参加了?”

“是啊。比赛那天刚好是潇潇的生日……”顾祈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色不迷人人自迷啊……重色轻友啊……”突然我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那岂不是没有人陪我玩了?”因为这学期我的测验成绩突飞猛进,所以我也被召唤去参加了几期奥数突击培训,结果在最后的考试中竟然以黑马之姿考了全校第四名,将随队一起去省城参加比赛。考试只需要半天,据说之后会有一天半的行程是组织来自全省各所重点高中的优等生们参观学习。

顾祈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还有骆轶航嘛。”

我无语凝噎。

冬季的日光最能让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当我身处旅游大巴上的时候。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艾薇儿饱含力量地唱着少女摇滚,头靠着车窗玻璃,穿透车窗的阳光洒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车窗外的景物都是一种做旧的牛皮纸色,我的眼皮不由得越来越沉。

从我们生活的小城去省城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市教育局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装载全市参加奥数比赛的参赛者。在众多戴着啤酒瓶眼镜、穿着校服、神情呆滞的三好学生中,来自我们高中的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参赛者,毫无疑问是瞩目的焦点,因为除我之外的三位参赛者是骆轶航、夏樱柠以及许飞。

原本没有夏樱柠的名额,但是因为考第二名的那个女生突发疾病,夏樱柠顶替了她。

车上的座位都是随意坐的,我先上车,挑了后边靠窗的位置;然后是许飞,他身后跟着骆轶航。许飞看到我时有些犹豫,我适时地抬头对他露出微笑,他便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来得挺早呢。”

“嗯,怕迟到了车不等我。”我和许飞随意聊着,眼风却注意着骆轶航,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地从我和许飞身旁走过,在我身后的位置放好背包落座。最后上车的夏樱柠自然是坐在了骆轶航的身旁。

“你好,我是夏樱柠,你是顾昭昭吧?我听很多人提起过你,七班最漂亮最聪明的女生你都占全了。”夏樱柠拍了拍我的肩和我聊天。她的声音很好听,婉转如黄鹂,笑容温柔甜美,一点也不似我从旁人口中听闻的偶有刻薄之语的女生。

不过即使这样,我对她也难生好感。

“你说得太夸张了,也可能是你记错名字了。”我说。

骆轶航歪着脑袋看我,突然插嘴道:“顾昭昭同学吧,虽然浑身的毛病,但是有个特别特别好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我一听不气反笑,半真半假地答道:“骆轶航同学吧,就和我不一样了,虽然浑身没毛病吧,就是嘴特别贱。”我边说边看向他,电光石火,剑拔弩张。

许飞轻咳了一声,打着圆场:“这么一车人就我们四个是来自一个学校的,接下来的两天还要互相照应点。”

夏樱柠和许飞之前就相熟,他们又聊了几句,我戴上耳机不再说话,骆轶航则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单词集,也塞上耳机专心看起来。

考试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半,我们到了居住的宾馆安顿好,又聚在一起听带队老师讲解了注意事项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在宾馆为我们特别开辟的教室里自习。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一天里阳光最美的时候,我带够钱,拿了相机就独自出门溜达去了。

省城是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有一座巨大的城中湖,如翡翠玉石镶嵌在城市的西南边,沿湖而建的长堤上垂柳依依、绿树葱茏。听人说春天的时候湖边的风景是极好的,但冬季也有冬季的景致,我一个人边走边拍,自得其乐。

因为是旅游淡季,所以游人不多,日薄西山时分更是游人寥落。我在湖畔一处僻静的角落拍一只流浪小猫时,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而后是孩童又惊又怕的哭泣声。

有人落水了!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湛绿的湖水里不断扑腾挣扎,湖边还站了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在哭,一个像是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我一边大叫着“有人落水了”,一边想办法救人,而有人动作比我更快,已经脱了外套跳进了水里,他在入水之前有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原地待着别动!”

人群很快聚拢过来,落水的儿童被人救起,原来是附近小商贩的孩子,结伴一起在湖边游戏,其中一个不小心滑落湖中。

救人的男生被人团团围住,孩子的父母一个劲地道谢,他却只捡起地上的外套披上,拨开人群向我走过来。

骆轶航的笑容刚从零度的湖水里捞出来,是新鲜而湿润的,带着潮湿的凛冽气息。他说:“顾昭昭,你刚才是不是也想跳下去?我告诉你,水里可冷了。”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拽起骆轶航的手就跑:“别回头,电视台的人来了!”

“我是救人,又没害人,跑什么啊?”

“你想别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们?我们明明是来参加比赛的,却在景区救起了落水儿童!”

“……”

“而且他们一定会胡思乱想,以为我们是偷偷约会来的。”

骆轶航原本蹲在路边大口喘气,听到我说这话,突然抬起头来看我,那眼神,莫名就让我心跳加快。

“刚才你拉我的手了。”骆轶航说着向我走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重新拉起我的手,说,“公平起见,我也要拉一次。”

我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挺拔俊朗,可神情分明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他的手心是滚烫的,连带着与他接触的我的皮肤也燃烧起来:“拉够了没?”

“还想抱抱……”骆轶航突然笑起来,笑容像迷雾里绽开的一朵红色玫瑰,鲜艳而迷蒙,带着充满诱惑的邪气。

我脸红,刚想狠狠甩开他的手,他却整个人向我靠过来……不,是倒下来。我抱着骆轶航的身体,差点被他压倒,他在我耳边轻笑:“嗯,抱到了……”

或许是因为大冷天的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又迎着风猛跑,看起来壮得像头小牛的骆轶航竟然浑身发烫发起了高烧。不过我深深地觉得,他刚才向我“倒”下来明明就是借病壮了色胆!

我扶着不知道是真的体虚,还是装出来的柔弱不堪的骆轶航,打车去了医院,我跑上跑下地替他挂号、拿药、排队……能坐下来好好儿休息一下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

窗外华灯璀璨,而我早已饥肠辘辘。我下楼买了两碗小馄饨和两份炒面,坐在医院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填饱了肚子。

骆轶航埋头吃了两口炒面,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顾昭昭,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不到。”我今天累死了,根本不想动一点点脑子。

“我在想,如果以后每次生病,都有你在旁边就好了。”他说。

我差点被小馄饨噎到,咳嗽不止,涨红了脸。我抬起头直视他晶莹璀璨的眼睛,却发现向来毒舌又爱欺负人的骆轶航,这一次的神情是那样诚挚……和深情。

“脑袋烧坏了吧……”我红着脸,嘟囔着移开目光,专心对付小馄饨。嗯,猪油小馄饨加小葱真是绝配。

那场考试我发挥得不好不坏,倒是因为担心骆轶航的身体,我几次抬头看他的背影,惹得监考老师频频朝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接下来的行程安排颇为无趣,都是参观博物馆、听名校教授讲座之类的我不感兴趣的内容。回校之后,我想不起那两天我到底做了什么,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朗朗星空下,骆轶航柔软如花的笑容。

那天输完液,我和骆轶航回到住处时已经夜深,带队老师急得差点要给我们家里打电话。我解释了我们晚归的原因,骆轶航又适时地表演了一下“虚弱不堪”,带队老师只轻微责备了几句就放过了我们。

我扶着步履虚软的骆轶航在带队老师的目光中走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们同时大笑出声。

在电梯里,骆轶航软软地倚着我,含笑的眼神一寸一寸抚摸过我的脸颊,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却被他抓住了手肘。

骆轶航的脸色依然苍白,可是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看着我柔声说:“昭昭,我们以后不斗气了,行吗?”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我飞快地挣脱他的手,跑出电梯时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扬着下巴笑得酷酷的,说:“行,但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骆轶航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后,宠溺地含笑点头。

我捧着脸跑回房间,在洗手间掬水往脸上扑了好一会儿冷水,才渐渐冷静下来。

夏樱柠抱着抱枕坐在床上看综艺节目,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我不想回答。

我和骆轶航的赌约在十一月底的期中考试上有了胜负之分。

我以超过骆轶航一分的微弱优势夺得全年级第一,“顾昭昭”三个字头一次神气无比地挂在排名榜的最上头。我们的班主任乐开了花,她带的班级包揽年级前十名中的四个名次,这让她出尽风头。

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对骆轶航说:“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

骆轶航的感冒还未好,说话仍有鼻音,他笑看着我说:

“是没什么了不起啊。”尾音柔润,余音袅袅。

我斜睨他一眼,不和他一般计较。

张凯歌看着我们,突然摸着胳膊抖了一下说:“你们用得着这么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吗?这不是羡煞我等孤家寡人?”

我的气血一下子都往脸上涌,我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凯歌怕怕地拍拍胸口,对骆轶航说:“不知道你看上我同桌什么,她这么凶悍,以后有你受的。”

我又羞又怒,追着张凯歌作势要打,而骆轶航握拳抿唇,在一旁边咳嗽边轻笑。

我一直以为自己赢得光明正大,可是直到半个月后,我偶然从顾祈那里知道,骆轶航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写了解题思路,却没有算出答案,被狠心的阅卷老师扣掉一半分数,所以才名落第二。

数学是骆轶航的拿手科目,最后一道大题的计算并不难,如果能写出解题思路,拿到全部分数不是什么难事。我想来想去,只得到他是故意不答,故意输给我这个答案了。

那是周日的下午,我丢下在路边排队买甜甜圈的顾祈,沿着那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小路跑到学校。我知道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骆轶航都在学校打篮球。

“骆轶航你浑蛋!”我气喘吁吁地站在篮球场边,冲着球场上那个孤单的身影大喊。

骆轶航投出手里的篮球,然后转身,目光在触到我的裤子时,他皱起了眉头。

我跑得太急了,在路途上狠狠摔了一跤,右膝盖磨破了皮,鲜红的血液渗透蓝色的牛仔裤。

“你为什么故意输给我?你就是知道你会赢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和输掉赌约相比,我更讨厌胜之不武,我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掉了下来。

骆轶航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裤腿卷起,查看我受伤的膝盖。模糊的血肉里还有细细的沙石,他看得眉间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疼不疼?”他抬头问我,眼神温润得像夏夜的月光。

“疼……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

骆轶航有些无奈:“如果你不努力,如果你没考赢第二名的人,就算我每一门考卷都交白卷,你也考不到第一,赢不了赌约啊。”

我微微发愣。

“顾昭昭,你怎么就胜之不武了?你赢得很理直气壮啊。”

“不管,你明明可以考得比我好。现在我宣布,我输了,你赢了,你可以向我提任何愿望。”我像个执拗的孩子。

骆轶航依然蹲在我的身前,仰着头望着我,平静的神色之下似乎又暗潮汹涌,他的眼神清亮得像是晨曦微露之际的天空,辽远而空旷,带着微微的凉意。他那么直直地望着我,我便也直直地望着他。

骆轶航平静的脸上终于漾起温和的笑容,他低下头亲吻我的伤口。我愣在那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有清晰的疼痛感和微微酥麻的电流从膝盖处流窜上来,直冲我的脑门。

“喂……”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可怕。我想躲,可是身体酸软而僵硬,我怕我轻微移动整个人就腿软地倒下去。骆轶航抹去嘴角的血污,直起身,看着我说:“你说你欠我一个愿望?”我点点头。他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将我拉近他的身侧,低声在我耳边说:“顾昭昭,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

那一年我十六岁,尚不懂爱情是什么,书里说爱情是要两个人寻找的一种相同的好感;陈小春的情歌里唱“爱情是一头大象”;电视里演的爱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骆轶航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可是别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他却说他想拥有我。

我想爱情是什么呢?拥有又是什么呢?那天我慌张无措地推开了骆轶航,转身就跑,他没有来追我,可是我当时就有一种奇异的错觉——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把我找到。

第五章 爱与不爱,不一定成正比

——那年的我们还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运面前是那么势单力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遇骆轶航的关系,我又开始梦见我的高中时代,在梦里甜蜜和痛苦交织,有时候我恍如身在天堂,有时候又仿若直坠地狱。灿灿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唤醒,我睁开眼,刺眼的日光灯下,被我惊醒的同寝室女生都坐在床上看着我。

临近毕业,原本就没什么课,为了不影响同寝室其他人的睡眠质量,我索性搬到梓园小住。

某天深夜,我又梦到十六岁的骆轶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我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我在他清澈又温柔的目光中,舒展得像一朵春天里的花。就算是在做梦,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发自内心地欢喜,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彻底地放纵自己,沉沦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

但,所有的好梦都易醒,每每从温暖的梦境回到冰冷的现实,我望着窗外缭乱的黑影,孤寂像黑暗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把头深深埋入被褥之中,酸涩的泪意从鼻腔蔓延至眼眶,然后破碎的哭泣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睡在二伯家单薄冰冷的床板上,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捂住脸孔,整夜整夜地流泪。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这么绝望呢?对明摆着的美好的未来,我没有一点点期待。

“做噩梦了吗?”

我哭声一滞,狼狈地抬起头,看到穿着白色睡袍的陈梓郁靠在房门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橘黄色的温暖灯光自他身后照射进来,流泻在卧室的实木地板上。我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扭过头去不想说话。

“不欢迎吗?”他的声音听不出或悲或喜。

“我有那个资格吗?”我平静地用一个问句陈述事实。

“也是。”陈梓郁走到床边,俯下身说,“顾昭昭,我就是喜欢你识大体、明事理、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若是平日听听也就过了,可是此刻我的心情实在太糟糕,我冷笑一声,当他是空气,翻身拉上被子睡觉。

陈梓郁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灯,黑暗一下子又蔓延了上来。过了没几秒,身侧的床垫突然向下沉了几许,我不由得警觉地翻过身,目光对上陈梓郁晶亮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在他的瞳孔里形成一小簇反光,他像暗夜里的吸血鬼王子,英俊、邪恶,同时又有一种致命的悲伤——是因为永远无法见到阳光吗?

我紧绷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陈梓郁,他明明说过他有洁癖,不喜与人接触,所以我们从未共寝过。

“我今天喜欢这张床。”他无赖地说。我起身找拖鞋,既然他喜欢这张床,我让给他就是。

陈梓郁没有任何预警地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拖上床,然后紧紧箍住我,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你疯啦!”我用力挣扎,混乱间我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而他只是沉默不语地紧紧抱着我。过了许久,我挣扎得累了,静下来才发现陈梓郁好像在哭。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肩颈上,是湿的、凉的,像冰凉的晨露凝结在骑士的盔甲上。

我不知道陈梓郁发了什么疯,可是他的眼泪让我难过极了,像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二代都那么悲伤,那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对我不好。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陈梓郁已经走了,若不是在身旁的枕头上找到一根短发,我几乎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两年了,我们结婚两年,我几乎没有见过陈梓郁脆弱如斯的模样,他是阴郁而桀骜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却不是脆弱或者软弱的。

我看到床头的日历时突然想起,五月二十二日,昨天,是陈梓郁生母的忌日。

去年的昨天,他独自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临近午夜时他拨了十六个电话给我,要么我还没接通他就挂断,要么接通后他就一遍遍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我还记得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很是恼怒,但听到他用那种无助又柔软的声音说他想我时,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像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结果他喊出后面那个字之后,我又满后脑勺儿黑线——他说:“我好想你……妈……”

据说陈梓郁的生母并非正常死亡,是因为陈老爷子包养现在的陈夫人沈玉芳在先,甚至想离婚再娶。当初陈梓郁的母亲嫁给陈老爷子算是下嫁,因为陈老爷子那时只是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而陈梓郁的外公外婆颇有点背景。陈梓郁的母亲排除万难嫁给心爱的男人,又辛苦地助他事业有成,却要落得一个下堂妻的下场。她接受不了曾经最爱的男人变成如今可憎的模样,而最让人绝望的是,哪怕他变成这样可憎的模样,他仍是她深爱的男人……

在一个雷雨之夜,陈梓郁的母亲喝了很多很多酒和安眠药,从二十四楼一跃而下。而被雷声惊醒的陈梓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像抛弃一条不要的裙衫那样,将自己抛向空中,然后沉重地坠入地面,殷红的血水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

我的指甲里还残留着铁锈色的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陈梓郁的。欢快流淌的自来水很快就将手指冲洗干净,我突然想,也许以后我该对陈梓郁稍微好一些。

陈梓郁在他的公司安排了一个养闲人的职位给我,九月份才报到。

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再加上两个月的暑假,我有三个月时间处于闲人状态。因为不想浪费这段时间,我主动向陌桑请缨,到她的公司实习,我不在乎薪酬补贴,只求真的能做到事情,学点东西。

陌桑在电话里笑骂我:“你真是命贱,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不做,非要凑过来被资本家剥削。”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很快替我安排了实习岗位,“明天来我这儿报到吧,我手上刚好有个大案子,正愁手边没人能用。”最近她为了争取一家上市房地产公司全年的广告合约忙翻了,一天睡不足五小时。“以陌桑姐姐为偶像而努力奋斗,希望早日成为传说中的白领、骨干加精英。”我谢过陌桑,开始拍胸脯讲豪言壮语。“你少耍宝了。”陌桑又是一阵笑。我们又聊了几句才挂掉电话,陌桑有计划书要赶,我准备明天去她那儿闪亮登场。

陌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著名的外资广告公司,她是其核心部门市场部的总监。我这次实习的岗位是“市场总监助理”,其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跟着她……打杂。

我报到那天穿得朴实无华,牛仔裤、白T恤、帆布鞋,洁白无瑕的素颜,简单得就像路边临时拉来的女学生。我觉着这很符合我毕业生的身份,可当我一踏入公司大门我就后悔了,而当我看到其他实习生时,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不只是陌桑的同事,那群外企白领们穿得精致优雅,每个人都是一副可以拉去拍时尚大片的样子,就连实习生个个都很有范儿。

陌桑一看到我就蹙起眉头说:“你COS成柴火妞是想来干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深深自责给女王一样的陌桑姐姐丢人了。“别傻站着,我带你去人事部报个到,然后见一见我们的总经理。”陌桑踩着细高跟走得飞快,我立刻狗腿地跟上。人事部总监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叔,我和他随便聊了几句他就说OK了,肯定是陌桑事先打过招呼。然后我又跟着她去见总经理,也就是GT在华东区最大的BOSS。

陆川亦远比我想象的年轻,看起来就三十七八的样子,长相算不得英俊,但是眉目妥帖,身上有一种企业高管们共有的淡定气场,看人的目光温润如玉,让人猜不透他平和的神情下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看了我好几秒钟,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道上好的菜肴,让人浑身发毛。我吞了吞口水打算主动出击时,他突然向后一靠,双手交叠地放在腹部的位置,笑道:“年轻真好,像清晨的露水一样,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一时捉摸不透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干笑着说:“陆总真是风趣幽默。”

陌桑在一旁笑出了声,看着陆川亦说:“你吓到我妹妹了。”

“你妹妹?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有妹妹?”

“认的不行吗?比亲的还亲。”陌桑搭着我的肩膀说。

“行,当然行。”陆川亦眯起眼睛笑,眉眼分外温柔。他站起身和我握手,说:“欢迎来到GT。”

我在总经理室外等陌桑,陆川亦有些事情要单独交代给她。我靠墙而立,透过没拉严的百叶窗可以看到陆川亦走到陌桑面前,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我不由得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天下班陌桑请我吃西餐,我切着牛排突然问:“是他吧?”

陌桑的餐刀突然在牛排上打滑,摩擦着白色的瓷盘发出刺耳的声音。

陌桑说,做市场EQ和IQ同样重要,而EQ可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