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诚带着明珠山庄的人马与那几名无痕堡的护卫,来到距离玉萝峰不远的峡谷前,见险峰峻岭下,一个蓝缎锦袍的年轻男子独自策马伫立,他头戴帷帽,面容为帽檐垂下的青纱所掩,却隐隐间散发出天生的贵胄之气。

“洛公子?”狄诚愕然道,“你怎会一人在此?方才若是你们赶到,萧苇小儿定不能全身而退。”

洛云抱拳道:“实在对不住,在下带着乔兄等人已经全力赶来,但到半途便听探子回报说萧家的人已经离开。乔兄他们已经转头前去追赶。”

狄诚叹道:“可惜了,看来这次是追不上萧苇他们了!真没想到碧落宫的人竟然横加出手,否则我们不会就这样回来。”

洛云扫视众人,忽然道:“我叫慕姑娘等在你们必经之路上,你们可曾见到她?”

狄诚这才一省,看了看身后,发现根本没有慕银铃的身影,喃喃道:“她怎么没有赶上来?”

上官禹谨慎道:“庄主,表小姐她,似是与天上人间的萧然一起留了下来。”

狄诚脸色一沉,道:“这丫头岂非疯了不成?!上次被萧然骗了,如今还不思悔改?”

沈四不满道:“方才若不是小姐叫了一声,属下一刀便砍中萧然了。”

洛云怃然道:“莫非她与萧然……”

狄诚长叹一声:“怪我管教无方,她

真是鬼迷心窍。此次行动本来万无一失,谁料先是银铃又偏向萧然,再加碧落宫主出手,功亏一篑。”

洛云抬头望着隐没于云间的雪峰:“萧茉只上山数日,便能使碧落宫主处处维护她,这少女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

无痕堡的守卫道:“她看上去甚是娇小,一旦运功却像个妖女,我们两个弟兄是被她彩缎勒死的。堡主,你可知章总管也已被……”

“知道。”洛云不动声色道,“他是死有余辜。”

众人瞠目结舌,洛云正色道:“前月我命他剿杀关东流匪赵易昆,他却推三阻四,直至几日前,我才知道他非但不曾出手,还暗中关照赵易昆避开他人追杀。你们说,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狄诚皱眉道:“素闻赵易昆年轻时也是出自名门,章兄与他颇有交往。他这样做,恐怕也是出于同情。”

“就因往日交情便可忠奸不分么?”洛云一向温和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厉声斥责道。

“洛公子所言甚是。”上官禹忙道,“看来章兄还是看不破虚名,枉为一个黑道人物失了一世英名。”

洛云这才略微平静,向自己的属下寒声道:“以后若是你们与黑道人物有什么瓜葛,休要怪我翻脸无情!”众人唯唯,面面相觑。

洛云转目一看明珠山庄众人,忙向狄诚抱拳道:“方才想到在下堡中出此败类,一时激动,请老前辈见谅。狄少庄主伤势如何了?”

狄诚回头看看被众人抬着的狄文进,叹道:“血已止住,怕是要修养一阵了。”

洛云微微一笑,如过春风,道:“无痕堡离此不算太远,各位可前往寒舍养伤,也便于商讨。”

狄诚沉吟不语,上官禹轻声道:“庄主不妨答应。”

狄诚这才点头应允。洛云欣然策马前行,上官禹见他远离了众人,才对狄诚耳语道:“眼下能与天上人间抗衡的,只有无痕堡一家。我们可借助洛云之力,东山再起。”

沈四跟在二人身后,望着洛云,不由嘀咕道:“这年轻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却不料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不可胡说。”上官禹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狄诚摇头道:“只不知银铃她现在怎样。若是她真与萧然纠缠不清,他日落在洛云手里,恐怕性命难保。”

上官禹沉

吟道:“到那时候,庄主见机行事便可,也无需为此与洛云翻脸,毁了自己的名誉吧?”

狄诚点头慨叹道:“那是自然。”

第二十五章 何去何从

暮色渐浓,天际一层灰白的浮云重重压在人心头,萧然背着银铃踽踽而行,前方枯叶纷飞,迷乱如蝶。

峡谷间秋风疾劲,让人不由心生寒意。银铃伏在他背后,气息仍是微弱,他停步放下银铃,解下自己外衣将她紧紧裹住,见她脸色愈差,一搭她脉搏,只觉数道内力在她体内来回乱窜,可见因她强行运功对抗碧落宫主的箫音,被震乱了真气。而他眼看她深受煎熬,却束手无策,只因他深知天上人间的内力颇为狠毒,一旦与她内力对接,不仅不会有助于她,反会更增痛苦……

他抬头望着前方,一时只觉天涯茫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别走……”银铃忽然在他怀中喃喃道。

他一震,低头看她。她自昏睡中略微睁开了双眼,良久才看清眼前的人,猛然一惊,用尽全力想要推开他。

萧然抓住她无力的手,厉声道:“你再这样,只会加重伤势!”

银铃喘息道:“我死在别处……都比这样要好!”

萧然忽然松了双手,侧过脸去,道:“你还有别处可去?莫非还要回狄诚那里?”

银铃勉强撑起身子,道:“这不需要告诉你。”她停了一下,又冷冷扫视他,道,“难道你又要故计重施?”

萧然被她此话一噎,心头沉重不堪,默默站起身来,许久才道:“既然这样,我回天籁山去了。”说罢,也不再看一眼银铃,便顾自快步离开。

银铃瘫坐在落叶中,看他孤单背影渐渐消失在暮霭里,支撑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低头却见他的黑衣还披于自己身上,摇晃着站了起来,狠狠扯下黑衣,朝西风里掷出,悲声道:“要走就走得干净……”话未说完,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全身如针扎一般痛楚,意识却还是清醒的。远处有不知名的野鸟一声低一声高地哀鸣,空山无语,回响不绝,一声声似敲打在她剧痛的心底,又似在嘲笑她的处境。

流浪的日子里,在不同的地方看见不同的人,却摆脱不了相同的心情,也逃避不了相同的传闻。所有的人都知道,明珠山庄因她而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流浪,还会继续多久。

当她再次见到舅舅、表哥和上官先生时,她原先是满怀喜悦的,甚至想着,要为以前的错事承担一切责任。她发疯一样杀着天上人间的属下,只为了弥补以前的过错。她想,也许这样,舅舅就不会怪罪她,而自己的心里,也能转为安宁了吧?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他,什么都改变了。

她刺中他,血流一地,她的心便已慌了。

当沈四偷袭他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叫出了声。她看见了众人

的眼神,纷纷向她投来的诧异的、愤怒的、鄙夷的眼神,他们在说:“看,她居然还是帮他。”

人群远离了她,走得毫无回顾。明珠山庄留给她的,只有一个个沉默的背影,冷绝的背影。

银铃伸出双手,颤抖着抓住满地枯叶,生不如死。她紧紧闭上双眼,想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却忽觉身上一暖,她愕然睁眼,只见一袭黑衣将她紧紧护住,萧然不知何时又回到她身边,一俯身,便重新将她抱起。

她情绪万千,一时悲伤一时惊异,又有着许多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本来一直压抑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萧然胸前。他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沉默着抱住她向前走去。

“我带你去散花崖。”他后来终于开口,语气却是极其冷淡的。

她一省,道:“我姑姑那里?”

“我没办法救你,只有传授你武功的人,才能帮你控制住体内的真气。”

她一时沉默,他接道:“你不必害怕,我只带你到散花崖下。同样的诡计,我不会用两次。”

她涩然,强忍痛苦道:“骗过我的人,我始终无法相信他了。”

萧然却难得一笑,只是笑容有说不出的讥诮:“那你不应该出来行走江湖。像我这样的人,江湖中不止一个。”

银铃咳了几声,喘息不已,道:“你自己这样做人,不等于人人都与你一样!”

萧然静了静,道:“你刚才又为什么偏向我?”

银铃惊愕,闭上双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萧然深吸一口气,道:“那你恨我有几分?”

银铃依旧闭着眼,泪水被强留着才未流淌而出,声音却已哽咽:“……很深。”

萧然似是笑了笑,又像是轻叹,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银铃颤声道。

萧然却没有作声,银铃朦胧睁目看着他清俊面容,想到的却是那个夜晚,他自月下而来,山风飘扬衣袖,笛声幽然若梦,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他的眼神。

夕阳落下,旷野被夜色侵染了深沉的蓝,与空中一钩残月遥遥相望,永不可及。

天籁山。

萧苇带回萧茉之后,萧克天也赶了回来。原来他当日离开碧落宫之后,在山中调养内力,待得内伤有所好转,却已听说萧茉被送回了天籁山。他顾不得再上碧落宫,随即启程返回。

萧茉的房内,萧苇看着萧克天为萧茉运功疗伤完毕,问道:“小茉到底怎么样?”

萧克天吩咐侍女扶萧茉睡下,走出房间,道:“她用了修罗心法,几乎耗尽体力。”

萧苇脸色一

白,急道:“那爹可救得了她?”

“已经不碍事了。”萧克天回身望了望房间,缓缓道,“她似是被人输入了一种古怪的真气,将她心脉护住,因此没有危险。你可知是谁救了她?”

萧苇也诧异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随后我便带她回来,并未有什么高人救治她。”

萧克天沉吟道:“此内力细若丝线,环绕于她周身,虽属阴寒,却与她融为一体……”

“对了,”萧苇不由道,“当日在玉萝峰下,我们都被那箫音震乱真气,却只有茉儿不受损伤。”

萧克天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内力与茉儿体内的内力极为相似。”

萧苇道:“是谁?”

“碧落宫主。”萧克天道。

萧苇一怔:“照爹的说法,难道是茉儿抢了神珠,那宫主不但不怪罪她,还出手相助,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了茉儿?”

萧克天摇头道:“你真觉得依靠她的武功,能抢来神珠?我曾于此之前去过碧落宫,那宫主虽然年轻,但内力阴柔与刚烈并重,连我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茉儿怎是她的对手?”

萧苇喃喃道:“恐怕此事只有问她自己了。”

话音才落,便听房内侍女连连叫道:“小姐,不能起来。”

萧苇快步而进,见萧茉竟跌跌撞撞向外走来,忙上前一把扶住,将她抱回床上,斥道:“爹爹才为你疗伤,你还是安分一点为好!”

萧茉挣扎着道:“你们把我的神珠弄到哪里去了?!”

萧苇不悦道:“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他自怀里取出玉盒,“当日不就是你自己把这个给了我吗?”

萧茉一见玉盒,忙一把夺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喘道:“我什么时候给了你,你真是狡诈!分明是我给了哥哥,你定是抢来的。”

“你!”萧苇气极,“我告诉你,你那个萧然哥哥,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你!当日在玉萝峰下救回你的人,是我!还有,萧然他连家都没有回,他不要你了!”

萧茉怔怔看着他,又低头看着玉盒,忽然发疯一般道:“萧苇!你又是满口谎话!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茉儿!”萧克天一声断喝,打住了萧茉的怒斥。

她被一惊,抬头望向门口。

萧克天脸色阴沉,走到床边,挥手让侍女退下,向萧茉道:“我且问你,可有谁将内力传给了你?”

萧茉讷讷道:“没有。”

萧克天道:“那为何你体内会有一股极为阴柔的内力在不断游走?还有,那定颜神珠你究竟是怎样得到的?”

“我也不知道。”萧茉急道,“那神珠,是前辈送给我的!”

“送给

你?!”萧苇不禁道,“什么前辈能将这神珠送轻易就给了你?”

萧茉低下双眸,轻轻抚着微凉的玉盒,思绪渺远,良久才低声道:“总之是他将神珠送给了我,至于他到底是谁,有什么重要的呢?”

萧克天轻拍她肩头,道:“茉儿,我们只想知道你究竟认识了什么人。”

萧茉却依旧看着玉盒,问道:“爹爹,碧落宫历代宫主是不是都是女子?”

萧克天道:“那是自然,碧落宫的内力称为‘冰域三千’,至为阴柔,只能由女子修炼。”

“那若是由男子修炼呢?”萧茉不禁抬眸看着他道。

萧克天一怔,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你不要胡思乱想。”

萧茉却追问:“爹爹通晓百事,怎么会不知道?”

萧苇看看她,道:“小茉,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本来只能由女子修炼的心法,会有哪个男人去练?先不说能否练成,就算成功,那人怕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了。”

萧茉听他说着,脸色渐渐寒白,十指紧握玉盒,忽然叫了声:“胡说!”不待萧苇回话,竟自己深深低下头去,将脸贴在玉盒上,眼中含泪。

萧苇一时愕然,萧克天向他示意,走出了房间。

第二十六章秋来落雁

萧苇跟着父亲走到水榭边,才道:“她这是怎么了?”

萧克天沉吟道:“想必是认识了什么人,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

萧苇想了想,道:“爹爹的意思,是说她……”他自己未曾说完,又转换了话题,“若是她能将心从萧然身上收回来,倒未尝不是好事。”

“萧然?”萧克天一扬眉,“小茉对他,只不过是小女孩的一厢情愿罢了。”

萧苇低落道:“我只怕她弄假成真。”

萧克天不动声色,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负手远望一池秋水,潋滟生波,又道:“萧然毕竟不是我的儿子,眼看他这两次的所作所为,料想他对萧家已经心生外意。”

萧苇道:“他这次应该也是听到消息,知道茉儿出现在玉萝峰,故此赶去。但他最后竟未随我们回来,我看他一见那慕银铃,便神魂颠倒了。”

萧克天哼了一声,却听得不远处足音轻轻,不由猛然回身:“是谁?”

池边杏树后紫衣翩翩,君滟飞低头走出道:“主人,是属下。”

萧克天缓和了脸色,道:“我吩咐你查探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君滟飞道:“洛云在玉萝峰下借机除去了对他一直阳奉阴违的章化鹏,如今无痕堡笼络了许多江湖人物,连狄诚都到了堡内。只不过这些人物各怀异心,就如狄诚,也只是借他地盘暂避。”

萧克天颔首道:“不错,洛云如今称霸川蜀,若还想朝湖湘一带扩张,就必须与我萧家抗衡。这年轻人的武功到底如何?”

君滟飞道:“属下们查探多人,但却从未有人与他真正交手,故此不得而知。”

萧苇道:“这次在玉萝峰下,他也没有与我遭遇,不知是真的来迟一步,还是有意闪避。”

萧克天略一沉吟:“他这一次,岂非是坐山观虎斗?”

萧苇自负道:“我看他是害怕与我们正面为敌罢了。”

“苇儿,”萧克天正色道,“你休要小看了此人。他能在十四岁时接管亡父留下的事业,区区十年间,无痕堡不见衰弱,反更兴盛,定有他过人之处。日后你要小心对待,切不可轻敌。”

萧苇面露不甘,口上却只好应允。

君滟飞禀告完毕,向萧克天道:“主人,若没有事情吩咐,属下想

去探望小姐。”

萧克天点头答应,萧苇见君滟飞转身离去,不由回头道:“爹爹,我也去看看茉儿可曾安静下来。”说完不等他开口,已追随君滟飞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