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幽潭石棺

萧然愕然回头看着银铃,她也不说话,只是用力将他拉向另一个方向。萧然被她拉着跑了几步,听得身后脚步声杂乱,不假思索地挽了她的手,在层层深林间疾掠起来。

银铃引着萧然在各种奇石怪树间来回穿梭,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慕含秋的声音。

“间邪!快放开她!”

她怔了一怔,眼前一大片的怪石林立挡住去路,便带着萧然转到了那飞瀑之后,瀑下潭水幽深,在月光下尤显清寒。

萧然被她带至此处,不禁望向后方。银铃却拉住他手,纵身跃下水花四溅的深潭。

萧然随她跳入潭中,时已深秋,此地虽是南方,却也觉潭水冰凉刺骨。他屏息握住银铃左手,被她带着游到潭底,却见潭壁上竟有一道精铁栅栏,其后是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银铃用力推开栅栏,带着萧然扶着石壁屏息潜游而入。

这一条甬道渐升渐高,水势随之渐渐消退,露出级级台阶。两人拾级而上,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忽从前面微微漏出一缕光线。萧然凝神一看,原来是头顶石壁上有一扇石门,那缕光线便是自石门的缝隙中透出。

他抬臂猛力一推,那石门却还是纹丝不动,银铃见状,也用尽全力去推那石门,只听“喀喀”数声巨响,那长满青苔的石门被两人朝上推开,光亮瞬间倾泻于两人身上。

萧然右臂一拉石门上的铜环,纵身而上,又俯身将银铃拉上,站定后才发现已经进了一个巨大的圆拱形石室,光洁的石壁上点燃数盏长明灯。灯光摇曳间,萧然环顾四周,见这石室中空空荡荡,只有在中央有一长方物体,整个都以黑色布幔遮住,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他走到那布幔之前,一回头,只见银铃浑身湿透,脸色苍白,长发上水珠还在不住往下滴落,身子微微颤抖,却还勉强站立。他心头一涩,反手撩起那黑色布幔,一下子将银铃紧紧从头到脚包在其中。

银铃不曾想到他有所举动,再一看他身后那布下物体,满脸惊讶,但她还来不及说出话来,已被萧然用力抱住。她惊呼一声,睁大了双眼,萧然却不曾松手,隔着那厚厚布幔,犹能感觉他手心的暖意。

他缓缓伸手拭去她眉梢的水珠,低声道:“方才在林子里,你怎么会知道我在你头顶树梢?”

她不敢注视他的双眼,道:“味道……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那种像青草又像竹子一样的味道。”

萧然听后不语,却忽然深吸一口气,低头吻上她的额间。银铃一震,想要抗拒又手足无措,睁着眼睛,在一片寂静中怔怔看他。

他自她的眉间吻下,攫住她的双唇,她只觉头脑“轰”的一声,竟不知回避。

一时间那朦胧压抑的感情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又像是寒夜里的孤旅,一心寻求温暖,遇到了瞬间的流星,便以为是永恒的光亮。

石室下隐隐涌动水流,那亘古的水声在寂静中远远近近、点点滴滴环绕于湿濡的空气中,清如玉碎,幽如落花。萧然能感觉到银铃发际滴落的水珠,滚落在他的脸颊,微冷。

也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是仅有的一次依偎,好似从此以后,就再也无法接近这个看起来与他同样背负深重的女子,只想在这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炽烈情感,全数倾送与她……

静水依旧流动,她自近乎疯狂一般的晕眩中回过神来,深深看进他的眼底,很想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把握住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寻什么。萧然始终未曾松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忽低声道:“银铃,我要你记得我。”

银铃心绪纠缠,炽热的感觉忽而一冷,用力抓着他的双肩,抬头道:“我们是不是一个错误?”

萧然低眉淡笑,笑意却带着无限苍凉,道:“我好像本来就是一个错生的人。你遇到我,便是被我引入歧途。”

银铃含悲道:“一步走错,真的不能挽回吗?”

萧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下一站要去到哪里,要做些什么。”

银铃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是叶七?”

萧然勉强笑了笑:“如果我是叶七,你会跟着我吗?”

银铃不假思索道:“会。”

“可是……”他轻声道,“可是叶七也不过是个杀人工具,只不过他属于明珠山庄,而我属于天上人间。”

“正因如此,我可以与叶七交往,却不能跟你一起。”银铃侧过脸。

“因为我姓萧,你就不能与我一起?”萧然道。

银铃狠心道:“是。”

他低沉了下去:“可那是我自己无法选择的事情。”

银铃欲言又止,片刻才道:“江湖传闻,你并不是萧克天的亲子。”

萧然道:“但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他抬头深深呼吸,“自从母亲去世后,就更没人告诉我此事了。所以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悲哀。一个连自己究竟来自哪里都不清楚的人,还有什么能力带着你,走向远处?”

银铃失神看着他,道:“难道你母亲竟没有告诉过你,你究竟是谁?”

他低头道:“是,我到天籁山时,只有四岁,母亲也从来不提过去,先前的生活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问别人,那更是不可能,我很少与他们一起。”

银铃幽幽道:“难怪我看你总是独来独

往。”

萧然看着她身后的灯火,忽而一省:“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银铃道:“你看看身后。”

萧然闻言转身,竟见那中央赫然安置着一具巨大的石棺,原来那刚才的黑布正是覆盖其上。他惊讶道:“怎么会有石棺?”

银铃慢慢走到石棺前,以手轻触棺盖:“我只是知道这水潭下有一处暗室,却并不知道原来是通向这里。这个落雁谷的幽深之处,有一座坟墓,但奇怪的是,在墓前却找不到墓碑。因此我虽然在以前多次随姑姑前来拜祭,却一直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现在看来,那条水下甬道,便是让人进入这里的唯一路径。”

“按你这样说来,我们现在是在那个坟墓中?”萧然沉思着,走到石棺前,“为什么他们不追进来?”

银铃摇头道:“姑姑曾说过,水下埋葬了一个承诺,任何人不可擅自进入。我想正是关于这个石棺里的人的事情。”

萧然仔细看着石棺,忽然俯身道:“那棺盖之上,不是有字么?”

银铃一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棺盖上竟刻有极其微小的两行字: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江宁段少钦”

“段少钦?”银铃凝眉道,“那不是很久以前的清风剑客吗?我曾听人提过,此人天资聪颖过人,刀枪剑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年少轻狂,恃才傲物,最后不知所终。莫非他竟是死在了这里……”

萧然注视那行字迹,若有所思:“是了。段少钦似乎在江湖中仅成名数年,便消失无踪,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到他。据说他那时候与此地的秦谷主是知己好友,也许正是被他安葬在这里了。”

“我姑姑定也是他的好友。”银铃道,“她时常来落雁谷,便是为了拜祭,可是她又从来不肯提及此事。还有她的师叔,我们都称他为总管,他更是不准我问到这坟墓中的人。”

萧然喟然道:“想不到小小落雁谷中也埋葬了这么一位奇人。”他轻抚那淡淡字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位段公子生前,怕也是经受许多痛楚,才最终寂寞离世。众人曾经猜测万千,却不知他早已孤单一人沉睡在这千年古潭边。”

银铃听他此言,再看着空荡石室中幽幽摇曳的烛火,回望那寂寞石棺,顿觉心情沉重,无限悲凉。

第三十一章 寂寞如斯

水潭上,灯火通明。整个落雁谷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此处,议论纷纷。慕含秋神情紧张,不住朝远处的小楼张望。不多时,数名小童边跑边道:“来了来了,师傅过来了!”

慕含秋急切地迎上前:“秦兄!这便如何是好?!”

布衣男子秦一轩穿过人群,道:“银铃不是还很虚弱吗?怎么会跳到了水潭里?”

慕含秋叹道:“是那天上人间的间邪进了谷中,我正在追寻,不料银铃却又遇到了他。我看定是那间邪趁她身体虚弱便胁迫她带路,最后两人一起跳进了深潭。”

秦一轩还未说话,那老者却皱眉道:“含秋,我怎没看到银铃有丝毫反抗,倒像是她自己为他带路一般。”

“师叔!”慕含秋作色道,“你难道说银铃有意帮着间邪吗?她极其痛恨间邪,怎么会这样做?”

秦一轩忙摆手道:“我们且不说这个,他们现在进了深潭还未出来,恐怕已经到了墓中吧?”

慕含秋低头道:“正是……所以我才急忙叫人找你。当年我们对少钦许下诺言,永远不会让别人再去打搅他,现在银铃与间邪却误闯进坟墓,我们该怎么办?”

秦一轩凝视幽深潭水,低落道:“还能如何?我看他们在里面呆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总不至于一辈子藏在墓中。”

老者却悲声道:“少钦已经平静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又被人搅扰。那间邪只要出来,我定不会饶了他!”

“那银铃呢?”慕含秋急道,“我怕间邪对她下毒手!”

老者看了看她:“若是间邪抓她要挟我们,便不会伤害她。若是她自愿跟他而去,更不会有事。”

慕含秋一时气结,却又不能反驳,只紧紧盯着那水面。

秦一轩忽然叹息道:“算来少钦离世已经十二年了。”

慕含秋呼吸一顿,眼神黯淡,望着水面倒映出的点点灯火,涩声道:“你还记得他临终前念着的话吗?”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秦一轩喃喃道,“只不知,他那一片伤心,究竟是否值得。”

老者重重叹息,哑声道:“我们谁也不曾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少钦,少钦,那个妇人本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你又何必为她而死?!”

慕含秋眼中泪光

闪动,哽咽道:“师叔,我想去水下,看他一看。”

老者一凛:“当年你自己跪于他身前,歃血而誓,现在难道忘记了吗?“

慕含秋颤声道:“可是这十二年来,他独自在这安息。生前曾经鲜衣怒马,纵横江湖,死后却冷清寂寞,甚至连一块墓碑也没有……他所在意的人,对他毫无旧情,来此世上匆匆,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我觉得他很是孤单!”

老者神情沉痛,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清风阁毁于一旦,我苟且偷生至今,为他守护这一方净地,只想他不再遭受痛苦。你若现在进去,说不定反会使间邪伤害银铃,倒不如等待他们出来,再行打算。”

含秋强忍泪水,转过身子,忽然飞奔向丛林深处。秦一轩一怔,叫了声“含秋”便紧追而去。

慕含秋穿越重重树林,转进山谷深处,此处幽泉淙淙,黄叶纷飞,在那古槐树下,赫然建着一座白玉石墓,只是那坟墓四周果然空空荡荡,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她怔怔走到墓前,轻抚坟墓,道:“少钦,十二年来,第一次有人接近于你。那个少女就是当年含均和小梦的女儿,你千万要保佑她的平安。”

秦一轩来到她身后,倏然挥袖,以右掌紧按墓室,凝神低喝道:“间邪,那墓室别无出路,你呆在里面也不是长久之策,还是赶紧从原路返回,休要伤害了银铃!”

这声音听似轻微低沉,却以内力传送入隔着厚厚玉石的墓室,萧然与银铃只觉整个墓室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震得人头晕目眩。

银铃不禁轻声道:“那是秦谷主的声音了!”

萧然咬牙道:“你内伤初愈,又被潭水侵染寒气,不该长留在此。我看你还是回去好了。”

银铃错愕道:“难道你叫我一人出去?”

萧然道:“我当然也不会在这里等死。只是我若出去,定是一场混战,我不希望你看见。”

银铃急道:“我不能让你伤害我姑姑他们!”

萧然一怔:“你就没想过他们伤害我吗?”

银铃一时无言以对,赧然道:“我想,他们也伤害不了你。”

萧然看着她,叹息一声:“银铃,我这一去,恐怕真要回天籁山了。”

银铃失落道:“我早知道,你注定要回去。”

萧然

沉默片刻,道:“若我不回去,应该去哪里?”

银铃哑声道:“你又是这样迷茫,叫我怎么回答?”

萧然凝视她道:“我以为你会帮我决定。”

银铃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我不是一个决断的人,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更何况是帮你?你反反复复接近我,却又总说不知道前路何在。我倒想问问你,你亲近我之时,可曾考虑这些?”

萧然按住她的肩头,道:“那你口口声声说想杀我,又是不是真心话?”

银铃霍然回头,恼怒道:“你是明知故问。”

萧然却笑了笑,轻叹着道:“只要有你这话,我纵然是什么都没有了,也是情愿的。”

银铃被此话一震,慢慢看着他清秀的眉眼,忽然道:“你若离开,要多加小心。”话音未落,手掌猛地一推,指如疾风,迅速点上萧然双肩穴道。萧然不曾防备她会出手,只觉全身一酸,无法行动,眼见她跃下了洞口。

银铃屏息游过甬道,透过水面往上凝视,只隐隐感到岸上星星点点的光亮,她用力浮出水面,便听得岸上那老者呼喊一声道:“小心了!”

银铃停留在深潭中央,喘息道:“师叔公,我姑姑和谷主呢?”

老者全力戒备道:“他们去了别处,间邪人呢?”

银铃迟疑了一下:“师叔公,我想请求你,放过间邪。”

“什么?”老者一震,随即怒道,“你果然是自愿带他进了石室的!”

银铃咬唇道:“是。他并未胁迫我做事。一切都是我自愿。”

老者重重道:“银铃,你是不是入了魔?!那间邪先前暗杀过多少成名人物,又摧毁明珠山庄,你居然与他狼狈为奸?”

银铃负罪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与他拼命!”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老者拂袖道。

此时早已有小童赶去林后报信,只见人影闪动,慕含秋与秦一轩匆匆而来。慕含秋遥遥听见老者斥责声,不明就里道:“师叔,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方才还不信我,如今你自己看看,她要我们放走间邪!”老者气道。

“银铃!可是真的?”慕含秋大惊,奔到潭边

银铃在水中瑟瑟发抖,强撑道:“姑姑

,只要你放他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慕含秋脸色发白:“银铃,你先前不是痛恨他吗?怎么会忽然这样说话?你是受他蛊惑,还是被他胁迫?”

慕银铃道:“没有!姑姑,求您答应我一次,不然他冲出石室,你们恐怕要两败俱伤!”

“我们难道还怕他一人不成?”老者道。

慕含秋急道:“正是,你不必被他恐吓,赶快上来!”

“姑姑!”银铃倔强道,“我不是被他恐吓,你们和他,都是我心爱之人!我不忍心看你们残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慕含秋颤抖道:“银铃,你在胡说什么?”

银铃强忍泪水,低头不语。

老者喟叹道:“含秋,我看她已经自甘堕落,与当年的□江绣竹一样!”

他话音未落,却只听轰然一声,潭水冲天而起,在半空飞散出万道水光。

那些潭水势如利箭一般冲向众人,众人掩面而退,方一站定,只见自那纷纷而落的水花中,萧然已将银铃拦腰抱起,掠至远处高岗。

第三十二章身世之谜

慕含秋扬剑急掠,剑指萧然后心。萧然黑衫一卷,袖中白光一闪而过,刀剑相接间,火星四溅。慕含秋脚步为之一顿,见他已抱着银铃站在高峻山崖间。山风疾劲,他眉眼凌厉,透人生寒。

“间邪!你今日插翅难逃,外面有柳退禅等人包围,此地又有我们,还不快放下银铃?!”老者振声道。

萧然目光寒彻,环顾众人道:“方才是谁在说江绣竹?”

老者一震,道:“是我所说,莫非你知道这个荡妇?”

萧然脸色急转而白,忽飞身而起,只见红缨怒扫,雪刃翻飞,那掌中的魄雪如贯穿了神魔一般将老者全身笼在其中。众人见状纷纷围攻上前,萧然在人群间辗转挪移,刀锋却始终不离老者左右。慕含秋趁势掠向高崖,一把拉住银铃手臂,斥道:“你赶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