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语不发。

李延年挥手让他的随从们站到远处,然后凑近我,用一种压低了的得意的声音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上的人本就该各司其职,痴心妄想只会自寻烦恼。如何?你看你,这两年在干些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诏狱的滋味好过吗?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静地道:“多谢大人教训。”

李延年弯下腰捡起一卷竹简,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着你好好的生意不做,来受这份罪,何必呢?看看,钻研这鬼画符有用吗?”

我看着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简,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简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种威胁的声音道:“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说着,他一脚踩在竹简上,竹简被他碾得咯吱咯吱响。

“放心,”我打断李延年的话,道,“我不会再见她。现在使她陷于危险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

李延年道:“你说什么?”

我道:“外面都说,你们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员的还大,你当陛下是聋子吗?”

李延年脸色一变,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没躲。

“区区一个坐罪被免的郎官,敢来教训我?”李延年骂道,“我李家的排场,是陛下钦赐的!”

“那是因为陛下正贪恋阿妍的美色!”我平静地道,“哪一天他的兴致退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延年挥手又要往我脸上抽,我伸手用两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运劲,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

我道:“让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现在许多人都为了这个原因让着你们兄弟,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们不知收敛,继续这样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险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气,李延年脸色煞白,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给他生过孩子的,早晚都会被处死!你明知如此,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把阿妍送到这种地方来。为了阿妍,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也正是为了阿妍,我不能杀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卫律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罢,我手一松,李延年一个趔趄跌出去好几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给我拿下…”

他的站在远处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声扑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脚往我身上狠狠踢来,骂道:“妈的!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了!”

一阵拳打脚踢。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李延年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擦掉嘴角的鲜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宫门外。

◇◇◇◇

黄昏,我独坐在沧池边,吹着用芦叶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一个人不快乐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随太医。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不快乐吗?”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快乐还是不快乐?”

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幸福,对她来说,她的不快乐来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颗石子掷进池水:“我只希望她快乐。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来,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进宫,你也进宫。你看守天禄阁,跟那几个大儒学古文,都是在给自己找个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你真的对那些老掉牙的学问感兴趣吗?”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随太医走到我身边坐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她忧郁时吹胡笳,来来去去也总是这个调子。我是为你着想,旁观者清,你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可你自己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爱,更何况君王?你是聪明人,以你的才华,本该有个好前程,不要自误误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随太医,道:“是李家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随太医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宫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与外头私通的见得多了,从没一个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献妹邀宠,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这个时代,美色最终都是要按权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献给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吗?我也知道,你是有胆量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荆钗布裙,对夫人来说公平吗?一个那么完美的女人,难道不该得到一个更显赫的人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有人问过阿妍吗?她有选择的自由吗?”

“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

随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颈间的剑刃,道:“是,夫人阵痛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稳婆换了五六个,我、我还开了药帮她,可、可实在没办法…卫君,我已经尽了全力,减少对夫人的伤害。我也希望母子无恙,可夫人本来就体质弱,又是头胎…”

我心痛如绞。

两天两夜生产的痛苦,对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么可怕的酷刑!当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没能为她分担那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没能抚慰她对死亡的恐惧。

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为了取悦人主,李延年强迫阿妍从小就束腰,以保持体形。乐府那些束过腰的舞姬,日后大多会遭遇难产。阿妍对他们来说,本来就只是博取荣华富贵的一件工具,一个是皇子外甥,一个是后妃妹子,谁更能保障他们的长远富贵?他们当然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对李延年说过,绝不会坐视阿妍陷入危险!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黄泉之时!

我颤声道:“阿妍…她…就这么走了?”

随太医叹道:“夫人产后失血过多,脉象虚弱,我立刻给夫人开了药调理,好好将养的话,还是可能复原的。可自从那边传来消息,说单于尽诛汉使,她便不再服药。我开的药,她都偷偷倒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别激动,真的不关我事…”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阿妍她、她是自己…”

随太医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详。我也没想到夫人的死志如此坚定。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视感情超过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手一松,长剑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随太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夫人去世后,陛下找了个方士为她招魂。听说施术之时,果然见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颜不异于平时。生死之事,谁知道呢。卫君,你还是…节哀吧…”

我在长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坟茔,避开守墓官吏,远远地大哭了一场。

那长眠在黄土下的女子啊,当年她在乐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娇弱的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暗暗发誓今生要保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直到她孤独地长眠于地下。在黑暗的永巷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要挽留什么,却只是抓在了无尽的虚空里。现在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依然挽留不了什么。

我空负一身武艺、满腹文章,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何以复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跄跄地回家,却发现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废墟。

原来,在我出使期间,李广利唆使乡里无赖向朝廷“告缗”。一夜之间,我家倾家荡产,家产、奴婢、田宅尽皆没官,老父活活气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支撑崩塌了。

朝廷的“告缗”制度,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噩梦会落到自己头上。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商人冒着亏本的风险,千里转运,流通货物,调剂有无,却被朝廷视作不事生产、坐致千金,因此课税极重。自今上即位,边境多事,开支浩繁,针对商家的苛捐杂税更是无孔不入。钱二千一算,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贾,车船是商人谋生的必需工具,犹如农夫必需的耕犁,学者必需的刀笔。这样征税就意味着,如果你遵守法纪,拼死拼活都只是在为朝廷的税吏干。商人雨雪阻路、货物毁损、途中遇劫、倾家荡产,朝廷不会伸出丝毫援手,而你冒着种种风险所获的盈利,朝廷却绝不会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贩运,又只能眼看着奔波劳碌一生而得来的财产逐渐减少,坐吃山空。总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办法来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所以,算缗从来没有人愿意如实缴纳。违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杨可推行“告缗”,利用最赤贫的民众对财富的渴望,鼓励检举,瓜分富室。一时之间,杨可告缗遍天下,告发者络绎于途,投机取巧的乡间无赖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创业者倾家荡产。朝廷获利亿万,府库充盈,修上林苑,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壮丽宫室树立起来的背后,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产,民间不事蓄积,无心创业,百业凋敝,物价腾贵。

我站在家园的废墟上,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怎样的文才武略,无非都和蝼蚁一般,随时可能被权力碾压得粉碎。

我潜入李府,李广利已高升贰师将军,到西域逞威风去了,我只找到了李延年。

当时李延年正在内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发直。看得出,那琴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延年看见我,吃了一惊。

“你、你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我说,“真是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吧?”

这时,李延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他不逃不躲,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卫兄,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阴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延年哭丧着脸道:“陛下叫人给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杀了灭口,还、还叫人用朱砂画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我们、我们李家迟早要出事…”

我看着李延年,此时的他,脸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不久以前还不可一世的暴发户。

我冷笑道:“直到现在,你所关心的,还是你自己的祸福!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伤害?!人若死而有灵,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还指望她显灵,在陛下面前替你们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着我的衣服下摆,道:“不,不!阿妍她、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临终前还托陛下善待我们兄弟的。卫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里一直有你,这是天大的危险。你被捕下狱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为你求情,请陛下看在你曾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这、这要换了个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两人都会被碎尸万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没杀你。陛下实在是太爱她了。越这样,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们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宁。我、我只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牺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为是在为了你而辗转煎熬,自以为是苍天佑我大难不死,却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爱过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面儿上,帮帮我吧!”

我咽下一口泪,长出了一口气,道:“要我怎么帮?”

李延年拖着我的衣服,急急地道:“听说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面镜子,陛下把镜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设法让那里的守卫离开一小会儿。你、你身手那么好,天禄阁密室都能进,八成也能进那里。求求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爱着你,她、她会听你的…”

我看着李延年,只觉得这个人可鄙又可怜。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对这个无耻小人的厌恶,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时,你调开柏梁台守卫。”说罢,便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值得我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延年在我身后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你的。她曾为你剪过一缕头发,不知藏在哪里了,我搜过,没找到,一定是给了你了…”

◇◇◇◇

深夜,柏梁台上北风呼啸,我拿到了那面石镜。

石镜背后铭刻着八个奇形怪状的文字,那是一种极其古怪,但又是我无比熟悉的文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和这种古文字打交道。

这正是孔府古简上的那种文字!

看到这石镜的瞬间,孔府古简上那许多曾经让我难以索解的、毫无头绪的片段章节,忽然一齐清晰了起来,仿佛一道雪亮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天幕,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

那无数不解之谜,都起源于一起离奇的事件:“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直以来,史家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先民们编造的神话。事实上,欺骗与伪造是今人的惯技。上古小国寡民,人心淳朴,那首诗,是先民们对一起奇异事件的真实记录:商王族的祖先,是乘着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种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后人在世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繁衍扩张,终于在成汤时征服了天下。

玄鸟族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风唤雨、遣神役鬼。

商汤刚刚灭夏时,人们对于这个出身离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虑。这时,一场空前的旱灾发生了。长达七年,滴雨不下,百姓濒临绝境。商汤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巫师的神奇法力,他亲自作法,祈来了一场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们死心塌地地归顺了他的统治。

玄鸟族顺利地统治了这个世界长达六百多年,远远超过夏和西周。他们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难逢敌手。如果不是商纣王那极端的暴虐,也许他们能统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纣胜利之后,依然对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前朝极为忌惮。慑于前朝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面前对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贵族表示尊重: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还把商朝遗民封给纣的儿子武庚。

一场“三监之乱”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平定,只此一端,便可见玄鸟族的影响力。

三监之乱,是玄鸟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次反扑。变乱之后,商朝王族只剩下为人小心谨慎的微子,作为周朝宽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来,封于宋国。

到这时,周才开始毫不掩饰地对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毁弃,历史被篡改,语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费尽心机要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个朝代时,民间出现了“受命者”的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灭亡,并不意味着玄鸟族气数已尽。在久远的未来,在玄鸟族人中,终会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鸟族的嫡系后代,他有着比成汤更强大的、甚至接近玄鸟族始祖的异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