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族人把包括这个大秘密在内的许多预言,编进歌谣,暗中传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毁,但口耳相传的歌谣很难被彻底禁绝。

这些歌谣语义含混、用词隐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无法明白这些商遗民在唱什么,他们只能把这些诗句记载下来,存放在王室密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居民间的商遗民在周强力的同化政策下,终于慢慢遗忘了他们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渐渐淡忘了洛邑守藏室里那些蒙尘已久的危险文献。

孔子,是宋微子的后代,他好学、上进,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理。他为当时世道的乱象感到焦虑,希望从上古三代的文献中找到药方,医治这个混乱无序的时代。他猜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制度,所以才能如此统一和强大。

战乱使周王室许多珍藏的文献流散了出来,包括那些失传了的玄鸟族预言诗。孔子很感兴趣。

努力钻研,加上潜藏在血管深处的玄鸟族的直觉,使孔子读懂了这些诗句。

他被真相震惊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孔子曾比谁都重视华夷之辨,如今,自己却属于一个比夷狄还要遥远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惊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险。

天下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将置周家于何地呢?在来自上天的玄鸟族面前,人世所有的统治者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僭主。

孔子决定,将这批古简继续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现以前,揭开真相只会招来大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足以使所有拥有玄鸟血统的后人被赶尽杀绝!

孔子将古简砌进墙中,为防不知深浅的后世发现者将古简当作废物丢弃,孔子连同一件祖传珍宝——一面从微子时代就传下来的商朝古镜和古简放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他还编写了《诗经》,把线索留在了这公开传世的经典中。孔子为人,最重视等级秩序,却偏偏在他亲自编定的这部《诗经》里,将俚俗的民间歌谣《国风》居前,贵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贵为宗庙清音的《颂》反而居末。在三颂的顺序上,又将《周颂》排在《商颂》之前。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错误,正是孔子煞费苦心之处。

他既怕藏书被统治者发现,又怕留下的线索不够多而使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遗忘。《诗经》这明显错位的编排,总有一天会启人疑窦。只要人们把目光放到那本该排在诗集第一首的诗歌上时,就接近真相了。

《商颂·玄鸟》,是所有秘密的开端。

幸运的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古简终于被发现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镜也随之显灵。

不幸的是,石镜显灵的过程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方士打断了,这个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踪的鲁恭王门客。他不是被鬼神吓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镇静、最有心计的那个。他一眼就看出石镜是“闹鬼”的关键所在,并在那极度混乱的一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走石镜!

少翁赌赢了。

“闹鬼”也是一种本钱,如果使用得当,可以换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少翁也赌输了,替谁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权威,就在于生杀予夺,在于对人的生命的最终控制。

可现在,却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你我所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死亡也无法叫人形神俱灭!

想想看,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作为帝王,他控制了活人的世界,可现在,却有人能控制死人的世界。

如果这面石镜和古简的存在泄露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权限,严刑峻法的威慑将荡然无存。于是,过去被死亡的恐惧压制着的一切野心、蠢动、不满、愤怒…会在一夜之间爆发。

当如此可怕的威胁出现在皇帝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并用朱砂魇镇阿妍!权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爱阿妍,但更爱皇权。

◇◇◇◇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风彻骨,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把烈火。我俯瞰着暗夜下连绵起伏的万间宫阙,把石镜紧紧贴在心口,轻声道:“妍,我们走,一起走!我要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放火烧了柏梁台。

站在长安城外,回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柏梁台,我放声大笑。

长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圣地。

谁能想得到,这堂皇俨然的文明背后,充斥着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阴险、如此肮脏的东西。

长安,你欺骗了我全部的梦想,毁灭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浅黄色的佩帏,佩帏上的燕子在冬夜凄清的月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少女的青丝的光泽。

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吻着我的阿妍的发丝,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泪在我心里汹涌奔腾,但却流不出一滴。

从现在起,在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找到那个神秘的玄鸟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无所不能的玄鸟族的力量,将一切全都推翻重来!

我收起佩帏,圈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会倾尽他所有的权力,来阻止真相扩散。要和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助他最大的敌人。

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利用尚未缴还的官传符节叩关出塞,来到匈奴——这个我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时间派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北上,沿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严密盘查所有往来于胡汉之间的人员。

我只要哪怕晚一天到达边境,便很可能出不了关。

我侥幸逃出生天,却无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们遭到了缉捕,后来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余口全部被杀。

其实,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石镜和古简的存在,能证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毁当今统治者所有关于受命于天统治万民的无耻谎言!我既已知悉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我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匈奴单于,为他出谋划策,对付汉朝。

我在李延年府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受降城修筑进度的密报。李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工程,他们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贪婪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朝廷秘密联络匈奴左大都尉,准备里应外合,进攻单于。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筑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灾,冻死牛羊几十万头,实力大损。如果不是我,也许汉朝真的已经里应外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

我助单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使赵破奴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我赢得了单于极度的信任和重视。他要封我为王,并让我自己挑选封地。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单于十分诧异。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为偏远寒冷,一直以来都没有匈奴贵族愿意去。他诚恳地建议我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说,我可以选除了单于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驻牧地。

但我坚持选择丁零。

单于有些无法理解。他封我为丁零王,但对我说,如果后悔,可以随时提出,他会为我调换。

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选择。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东北留下的迁徙足迹,朝鲜来自秽貊,秽貊来自夫余,夫余来自北夷,那么北夷呢?他们是哪个民族?他们居住在哪里?

董仲舒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东北诸夷都相信,他们死后魂灵会回到辽东西北数千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所在地。

那里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发现这一带有浑庚、屈射、丁零、坚昆、薪犁等部。我到处探听,求教各部的巫师,询问当地的老人,然后把范围缩小到北海一带。

阿妍曾对我说,在他们白狄的传说里,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帮助下,与情人远走高飞。这故事显然有玄鸟传说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带能找到更多关于玄鸟族的线索。

我在天禄阁看过《山海经》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立刻被其中的“玄鸟”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手不释卷,天天在琢磨这部书。孔安国发现后,还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以为我是出于猎奇之心,沉溺于那些毫无意义的志怪文字。

孔安国和董仲舒一样,都是严谨的学者,不屑去看那些无可稽考的齐东野语,其实,答案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传说中。《山海经》最早只是地图,出于夏禹之时,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图绘天下地形,以便划分疆域、确定贡赋用的。图中许多奇兽异人,本是夏禹所做的关于当地部族的标记。后人根据图画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状,却已不知那形状本身的含义。到后来图画失传,仅剩文字,读来更是不知所云了,世间遂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毫无实际价值的猎奇之作。我是一个对中原文明充满好奇的异族人,没那么多成见,反而从中看出了许多可信的细节。

书中的“钉灵之国”,不正是丁零吗?匈奴丁零国正是在北海边。因为气候严寒,当地部民出行以兽皮裹腿足御寒。当年大禹在图画上如实地画下这装束,却被后来的书写者误看作长了双马腿,以至留下了什么“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这样荒谬的文字。

这段《山海经》提到“玄丘之民”,而相传简狄遇到玄鸟时,正与女伴沐浴于一个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请封丁零之后,果然在北海发现,这海里有种大鱼,豹首鱼身,灰黑色,看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玄豹”。

丁零一带的部民极其崇拜鹰神,出行、婚姻、丧葬,都要祭拜鹰神。但见有鹰高飞,便以为吉兆。当地部民传说,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鹰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结合,诞下世间第一位“珊蛮”,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通晓古往今来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师的祖先。显然,鹰就是燕的变形。在匈奴,几乎每个部族都说巫师是某一种鸟类的后代,有说鹰隼的,有说燕雀的。

在诸胡传说中,最具神通的鹰神后代被称为“引路者”,含义不明。我认为,胡人传说中的“引路者”,极有可能就是古简中的“受命者”。这“引路者”能够引领他的族裔找到那条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发投入地去寻找“受命者”。我利用权力,遣人从中原搜集了众多史籍文献,废寝忘食地钻研,加上在这里探听到的种种传说故事,互相印证,去伪存真,终于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玄鸟故事:简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称“狄历”,就是丁零的古音。简,本意是挑选。她是狄历部落选出来,进贡给中原帝喾的妾妃。

简狄在远行之前,和两名女伴在家乡神圣的“玄丘水”沐浴净身。正是在这即将离开故土、远嫁中原的最后一个日子里,神秘的玄鸟从天而降。

没有人知道,玄鸟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的万千众生中选择了简狄。或许作为精心挑选出来为帝王准备的美女,简狄的身体和容貌拥有孕育完美后代的条件。或许是淳朴简单的戎狄民族,比起当时已经初具文明的华夏族,更能容纳异族的血脉。也有可能没那么复杂,玄鸟选择简狄,不过是因为简狄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子。

玄鸟对她做了什么,现在很难推断,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简狄吞食了一枚鸟蛋,或者类似鸟蛋的物体,导致她莫名其妙地怀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简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她进入中原宫廷后,秘密终于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当然使她遭到最严厉的盘问审讯。

这个少女关于神鸟的供述令审讯者半信半疑。

他们追问神鸟的来历,简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个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但不姓姬,赐姓子,以示食鸟卵而生。

帝喾宽恕了这个得到神灵眷顾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们故意贬低玄鸟的来历,把“天狼”说成“天狗”。

而简狄的家乡,因为连文字都还没有,只能用图画记录史实。石匠把简狄所说的离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简狄手托玄鸟蛋,向人描述玄鸟来自天狼星的事实。

然而,岩画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最终被居心叵测的中原人曲解为荒唐的“犬戎”故事。

鸟蛋成了蚕茧,天狼成了天狗…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来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个“受命者”——或者说是“引路者”,然后奉他的旗号,集合起一支拥有神力的大军,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由神祇族统治的世界!

怎么样,愿意帮助我吗?李陵。

第六章 受命者

“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卫律道:“其实我还是没完全猜对,直到你们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改年号为‘天汉’,我才明白,‘维天有汉’,是指现在天汉年间。过去扣押了那么多人,实在是白费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这批天汉来使,使团上百人,你怎么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卫律道:“其实最初我最怀疑的,是副使张胜,因为你们的这位苏钦使的表现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为正使,却一句胡语都听不懂,对匈奴事务无知至极。我本就对这类尸位素餐的权臣子弟十分厌恶,加上他的父亲就是我过去的长官苏建,我对苏建绝无好感,所以对他便有了双重的憎恶。而张胜精通胡语胡俗,也颇有心计,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监视正使,诗中的‘监亦有光’一语,使我疑心张胜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说服他归降很容易,我基本没费什么劲,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满意,又有些疑惑。这期间,出了一个意外: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时拔刀自尽!我对他的观感一下就变了。我立刻请来最好的巫医——达乌给他疗伤。他伤势严重,达乌都认为他绝无治愈的可能。因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脏!即使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野牛野马,受了这样的重伤也绝无复原的可能。在我执意恳求之下,加上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没有断绝,达乌才答应试一试。而施术之后,他居然真的苏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边原来的官职是‘栘中厩监’,‘监亦有光’同样说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从达乌那里,我还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里,有亡灵草的成分!亡灵草不是毒药,但有蒙蔽神志、泯灭异能之效,乌尔根家族用这种药物惩罚行为不端的巫师,消减他们的法力!亡灵草是乌尔根家族的秘药,外界绝少有人知道。因此达乌怀疑他跟乌尔根家族有关联,建议我查查他的底细。为此,我不惜动用匈奴付出极大代价潜入长安的密谍,调查了他的过去和他的家人,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卫律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道:“苏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统。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点跳起来:“不可能!苏太夫人是长陵梁氏,我来前她刚去世,还是我代为送葬的!什么胡巫?你白日见鬼了!”

卫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长白皙,跟梁氏有哪一点相像?他真正的母亲,是一位极有名的胡巫。这件事,苏建瞒得很成功。苏府只有几个老仆知道这件事,而且口风都很紧。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为王,恐怕也永远没法查出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为当年为苏建生下孩子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这百年来乌尔根家族最具神通的达乌——乌尔根·灵珠。呵,真巧,现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达乌。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会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苏将军生平最反感胡人,怎么会…”

卫律道:“不错,苏建是厌恶匈奴人,那正是与他的这一段经历有关。当年他从军北伐,受伤被俘,沦为奴隶,给他疗伤的正是灵珠达乌。两人在疗伤过程中产生了感情,他伤愈之后,灵珠达乌就嫁给了这个战俘奴隶。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乌尔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很注意维护血统的纯净,不轻易与外族通婚。达乌更是被视为主宰生死、沟通人神的异人,甚至可以对单于的废立产生影响,在匈奴具有极高的威望。许多达乌终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这次,灵珠达乌竟然下嫁一个异族俘虏,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这桩婚事维持的时间果然极短,仅仅两年之后,苏建就带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灵珠达乌因为他的背叛,忧愤成疾,郁郁而终。我询问过一位见过苏建的老牧人,他说,苏建和灵珠达乌的感情本来很好,但苏建心里一直深以自己曾经的奴隶地位为耻,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却身份贵重,时常有贵族前来探访求医,这使苏建感到十分压抑。这大概就是他们夫妻裂痕的开始。灵珠达乌对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没发生什么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后,他们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苏建按照中原汉家习惯,要孩子从父姓,而灵珠达乌要求孩子从母姓。因为匈奴习俗,贵族常从母姓。乌尔根家族更是重视种姓的保存,尤其是历代达乌,无论男女,子孙都必须姓乌尔根。所以,灵珠达乌别的事能顺从丈夫,唯独这事却不肯依从。在苏建看来,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为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轻视自己。而灵珠达乌认为丈夫这种说法是污蔑自己,她根本没有轻视丈夫的意思,只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念。争吵严重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并且完全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因为孩子的姓氏,在他们看来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结果,在孩子一岁多时,苏建带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长安。苏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两年,家人日夜悬心,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想?会怎样看待那个孩子?少卿,你和苏武交往多年,你不觉得他在那个家里很不得志吗?他的‘母亲’冷淡他,父亲厌恶他。他在那个家里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而事实上,他并不比别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为他越长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时时提醒着他父亲,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光。苏建因为内心的自卑而痛恨儿子。他的心已经被扭曲了,他认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靠了女人的庇护而活命的懦夫。这种无理性的疑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苏建后来任长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实正是在用一种畸形的方式寻回自己的自尊。整个事件里,最倒霉的就是他这个儿子。苏建并不爱他的儿子,当初他把儿子带回中原,是为了赢得和灵珠达乌的那场战争。现在再没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赢了。不知是出于内心深处残余的感情,还是对灵珠达乌强大的法力的忌惮,他在孩子的名字里,还是留下了一点孩子生母的痕迹:武——乌尔根的谐音。只是苏建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用的这个字,却暗合了真正的原意。乌尔根一词,本就是武庚…”

李陵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道:“等等,你、你说什么?武庚?那个商朝王子武庚?”

卫律点头道:“乌尔根这个巫医家族,在匈奴出现的时间,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监之乱’之时。三监之乱中,武庚被诛杀,但有一个王孙在箕子的保护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终。后来,周多次讨伐鬼方,就是为了那条漏网之鱼。只是一再劳师远征,却仍旧一无所获。武庚的后人隐藏得实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们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称犬戎为‘鬼方’,后世还以为是蔑称,其实,‘鬼’就是‘归’,那里是他们归家的地方。他们果然回归到自己的发源地,潜藏在那里,小心地保留好祖传的异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临。千年之后,时机来临了。灵珠达乌不是无缘无故对一个战俘奴隶动情的,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玄鸟族累积了近千年的寻找同族、缔造‘受命者’的冲动,促使她爱上了这个异族男子——其实是同族人:有苏氏妲己的后代!”

“妲己?”听到这个词,李陵只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正在对自己说话的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卫律平静地道:“妲己是纣王最为宠爱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类的野史逸闻,她的名声被败坏,是西周恶意诋毁所致。牧野之战前夕,妲己为纣王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预料到亡国惨祸即将来临,妲己辗转托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间。为逃避周人追杀,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苏’传世。在商朝灭亡千年之后,冥冥之中同族血脉的召唤,使玄鸟族最重要的两支——有苏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统,最终在一个孩子身上重新合并,这个孩子,就是商朝遗民传说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两族的合称!”

李陵道:“苏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说什么?不!不!你一定搞错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比他更厌恶巫术的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异能…”

卫律道:“十几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吗?苏建把儿子身上每一丝生母的影子,都视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将从达乌那里偷走的亡灵草熬制成汤药逼儿子喝。‘受命者’的异能再强大,在他幼年的时候,终究是柔弱的。药物的长期克制,加上人为地打压,使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对母族的一切闻而却步、对巫术之类深恶痛绝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有些方面极度无知。一条屡遭投石的野狗,见人弯腰就会逃窜;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马,看到人提鞭就会发抖。生灵都有保护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种卓越的异能只会使他受到伤害,他便会有意地遗忘它,甚至厌恶它。他不但遗忘了自己的异能,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才干也不敢充分展现。自幼动辄得咎的经历,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过那些从长安传过来的密报,心里也多少有点后悔之前对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过在苏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压抑,而他从幼时起,生活里就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他父亲的阴影。他父亲是二千石高官,可他连一个保护他的亲友都找不到。他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亲过世为止。曾有一次苏建发怒几乎要提剑杀了他,起因不过是他出于好奇买了一个胡人用的鹿形配饰,要不是几个门客极力劝阻,他只怕连命都没了。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次因为张胜的事拔刀自尽,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单纯地为了义不受辱,还是为长期的压抑找到了一个最合于正义的宣泄理由?不过,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时疏散了亡灵草的毒性,而濒死的状态激发了一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苏醒时,迷迷糊糊用胡语喊了声‘母亲’。那是潜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记忆!从醒过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个部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他都听得懂,能配合那人换药、进食、更衣。仆役告诉我,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不等开口,他就会做好准备。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处去。疗伤期间,我去找过他谈了好几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玄鸟族、关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我明确对他说,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说我过去还不辨玄黄,在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发生之后,就再无疑问了。但他从未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对他明显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我恳求过他,盘问过他,甚至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过他,软的硬的都用过了,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责我不该叛国。我忍无可忍。如果他永远不承认是‘受命者’,那他对我就毫无意义!我把他关进大窖,七天七夜不给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领地放羊,说除非他能让羝羊产乳,否则永远不会释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断绝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济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极限下依然无动于衷…”

李陵又惊又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得罪你什么了?况且你若认定他是‘受命者’,就该恭敬事之。你这样对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卫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风唤雨,偷梁换柱,倒曳九牛,绞铁伸钩。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个神族最强大的。我期盼他动用他的祖先所赋予他的异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从而动摇现世的秩序。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条命对我来说早已没什么意义。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这个不可救药的时代。诚能见此,我虽死无憾!”

火堆再次渐渐暗淡下去了,李陵向卫律看去。

残余的亮光里,卫律的脸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疯了!”

卫律道:“也许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绝境中,逼迫他现出真实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化牝为牡,没有让天雨粟粒地涌醴泉,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他是‘受命者’的证据。他只是饥吞毡、渴饮雪,挤在羊群中间取暖,从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种子充饥。我失败了。我明知他绝非凡人,却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没三寸、伤及心脏而不死,可以解释为天赋异禀,体质过于常人;他在大窖时,本来秋高气爽,却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毡毛维持生存,可以说是他意志坚强,天不绝他;这里的隆冬时节,百兽蛰伏,冰天雪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找到猎物,他却知道地下哪里有食物储藏,一挖一个准儿,可以说他运气太好,眼光太准!我对他几乎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样极度的折辱磨难,也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拜的神祇后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气候,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鸟族血统,他是天下玄鸟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么就断定他会有这样大的能为?即使像你所说,他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异能,也无非一个出色的巫师而已。玄鸟族早已随着商朝的灭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卫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鸟族的潜在势力。玄鸟族亡国但并未灭族。当年周朝还不敢赤裸裸地直接屠杀这样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庞大族群。他们只是被周朝剥夺产业、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业,便只能做买卖,‘商人’一词也因此而产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干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国遗民。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鸟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觉中利用残存的异能,重操旧业。后世举凡巫卜星相、阴阳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鸟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夏侯胜、傅仲孺等人,断吉凶、占祸福,言不虚发,朝野闻名。这样的人,细查起来,十有八九与玄鸟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匈奴,像乌尔根这类能对匈奴政局产生影响的巫医家族,因为较少与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鸟族异能。而他是玄鸟族的天然领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无远弗届,能利用他们特殊的能力,影响到朝野每个角落!想想吧,这天下千千万万玄鸟族后代一旦动员起来,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他的权力甚至超过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和当年的商一样强大的帝国!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受命者’如此忌惮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余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范围。当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价值。一个胡人,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胆,不拘成规,他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对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李夫人的痴狂苦恋,他也有所觉察。中都官狱中那场刑讯,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私窥古简,哪怕零刀碎剐,自有酷吏代劳,何必亲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当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飞起时,他的眼里有一种泄愤般的快意。这愤怒并非来源于他爱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这拥有无上权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个卑贱的胡奴同等的位置,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杀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亲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肤、受棒捶,亲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泄心头之愤。后来我叛逃出国,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却冷静地将计就计,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图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细,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进展,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虞常是在我身边潜伏时间最长的,当他暴露之后,为了求生临死反扑,企图发动政变杀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败。我杀了虞常,以为身边从此干净了,没想到张胜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张胜用飞鸽传书,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传回长安。我想,这大概是皇帝最懊恼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节!他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敌送至远到天边,这令他追悔莫及。为了亡羊补牢,他派你前来诈降,在你出征之时,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宫。很明显,他是防你得知真相临时反悔,以你全家为人质,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选中注定要牺牲的棋子。皇帝不会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你只能选择,是你家人去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你愿意助我,那么,帮我去劝说你这位旧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见他。”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道:“我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卫律道:“你怀疑我是在骗你?”

李陵看着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认为你是在骗我。我没那么大的价值,值得你丁零王费这么大的劲,从地下编到天上。况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骗我,完全可以编一个比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这样惊人的一件事,证据只是一堆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古简,几段真假难辨的传说,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执牵强附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玄鸟族,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原谅。他引刀自尽、饮雪吞旃,节操如此,在他面前,什么情非得已,什么为势所迫,都说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见故人?”

卫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道:“烈士贞妇,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选择,都显得渺小卑微。其实人世间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脱的困局,大业未成而身死名灭,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罢了,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有怀疑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或者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么事?”

卫律道:“寻找玄鸟。”

李陵道:“按照你的说法,玄鸟降世都几千年了,还会存在于这世上?”

卫律道:“玄鸟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个天上的民族制造出来的,必然具有惊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还是匈奴的传说,从来没有说那神鸟飞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玄鸟是所有事件的关键,只要找到那来自天庭的神鸟,我们就可以解开关于商王族的许多不解之谜。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帮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鸟,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国发出召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挡得住那个强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对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临真正的天上来客,会是怎样的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简直是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么样,少卿有兴趣吗?”

李陵道:“可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里找?”

卫律叹道:“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帮忙。玄鸟极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几千年前是否仍在此处,只怕难说得很。从《山海经》中的文字来看,那时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带。但北海的范围太大了,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一边呢?现在北海周边最大的两个部族是坚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帮你要了坚昆。这两地均土地薄瘠,气候严寒,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匈奴贵族都不愿来。我就任丁零王数年,搜索过的属地,三分之一都不到。这里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地形复杂,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里,莽莽苍苍,几百年都没人去过。你测绘地形很有一手,根据从你那里搜出的那张地图,我就看出来了。听说你当年曾率区区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图绘了详细的居延地形而归。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帮助我寻找玄鸟上。”

李陵道:“那玄鸟的大小、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卫律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诗经》是正确的,那么它的形状类似一只燕子,这么点大小,又是黑色,找起来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如果这里一些部族的传说是正确的,则有可能像鹰鹞一类。所以,我现在只能采用不放过一寸土地、一个洞穴、一处岩窟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搜查。这就是我搜索进度缓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献,有空你就过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