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复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问件事。”

卫律道:“说吧。”

李陵道:“古简上有没有说汉朝的结局是什么?”

卫律点头道:“有那么几句话:‘时维六七,汉之厄也。孰代汉者?当涂高也。’但这十六个字,我们几个私下里争议很大。像这‘六七’二字,孔安国说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汉朝立国早就超过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政权能维持得如此长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时间,到那时可能会发生导致汉朝亡国的事变。可有几个皇帝能长寿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数,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汉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后,吕后专权,前后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后是文帝、景帝、今上。两位少帝有名无实,故汉朝帝系至今,以名义皇帝计数,是七,以实际统治者计数,是六。但‘当涂高’一词,确实语焉不详,当时我以急智解之,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个‘魏’字,范围太广了。也许,等到汉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明白。诗中说‘代汉者’而不是‘亡汉者’,想来那人应该是用禅让或类似的方式承继汉祚。不过,看起来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许玄鸟族这一次的统治将不同于过去,会扶植一个傀儡来取代汉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汉家天下固若金汤,我们却在北方的一间冰雪小屋里谈论它将如何灭亡。”

卫律道:“固若金汤只是假象。对玄鸟族来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不需要艰难的斩木揭竿、攻城略地、死伤枕藉…因为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终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举国之人都从内心里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来自天外的族裔,那么,顷刻间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帅、士卒、隶役…他一个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归附,就意味着统治权的转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所设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复辟了那个千年之前的王朝,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我想过,”卫律极其干脆地道,“最坏不过是大家都沦为异族的奴隶!”

李陵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还…”

卫律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奴隶吗?”

李陵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碎裂。

那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而邪恶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卫律笑笑道:“嗬,听起来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你说我危险,只因为我讲了真话。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便会被视为危险的异类,你不觉得这样的世道才更危险吗?”

李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律道:“我是胡人,曾经作为你们的异族在中原生活过,所以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异族天生便是危险的仇敌。是善是恶,要看所作所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汤曾教猎手网开三面,泽及禽兽,以此观之,他们应该对我们是怀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妇,断涉者胫,剖圣贤心,那也是善意?”

卫律道:“那些残暴的冲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异族的血统,还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们凡人的恶劣本性?何况他究竟有没有史书中说的那么残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泼的污水?”

李陵道:“你认定人性本恶,又凭什么相信神性本善?”

卫律满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许是引狼入室。谁知道呢?我想赌一把!”

李陵道:“赌一把?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险之中?”

“天下?”卫律打了个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惊。你现在家毁族倾,身败名裂;满朝文武,落井下石;陇西士子,皆以曾为李氏宾客为耻。一个人的处境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挂念什么天下安危祸福?扔开那些扭曲天性的圣贤教导,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扪心自问,你就真的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来一场泼天大祸、‘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吗?”

李陵垂下眼帘,沉默了。

卫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李陵道:“真实的未必是正当的。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险欲望,与禽兽何异?”

“禽兽?”卫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兽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没有底线、不问是非了吗?”

“狗屁是非!”卫律嗤笑一声,将一卷毡毯铺开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他掠尽天下美色,昼夜宣淫,不是罪恶;我爱上他成千上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罪该万死!他倾举国之力,夺数十匹良马,国内饥馑遍地,百姓转死沟渠,是扬国威于异域;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应有的名位,却换来一次又一次凌辱和践踏!他车骑连绵,舳舻千里,巡幸天下,扰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旷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车舆马,奔波谋生,都要被苛政盘剥,家破人亡…你们的史书吹捧高祖废秦苛法、‘约法三章’,受民拥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后呢?汉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钳口,动辄得咎,酷吏当道,刀笔杀人。秦朝偶语者弃市,现在腹诽都能杀头…我被谎言欺骗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义的道德宣教,只是为天真的臣民准备的。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没有道德!”

李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卫律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雪屋上方,缓缓地道:“其实,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准则来裁定是非正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别人活;一种是为自己活。我曾经和你一样,努力追求所谓的正道,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所以,现在我不会再遵循任何王权道统,我只尊重自己的内心。李陵,我现在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我从来不担心茫茫宇宙中或许存在一个远超过我们的文明。相反,我们这样一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若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审判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

卫律说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开口。

这一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李陵却觉得内心深处惊涛骇浪,地裂山崩,轰轰作响,许久不绝。他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看着另一边的卫律。

卫律依然静静地看着屋顶透气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静。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里微有些亮光在闪烁。

丁零,卫律王宫。

远远望去,尽管白雪皑皑,覆盖了重檐翘角,但依然看得出来,那宫殿富丽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宫。

而进入室内,李陵才更吃惊地发现,这“宫殿”其实是一间硕大无比的书房!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一张舒适的卧榻靠墙而放,榻上铺着一张颜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丝粗犷狂野的气息,榻前是一张宽大的漆绘几案,是中原的样式。案上随意扔着几卷简牍,一套刀笔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几案旁,镏金的十二连枝灯擦得锃亮。角落里一尊博山炉里缓缓散发出西域苏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简的清香,使人觉得清爽振奋。环顾室内,摆设整洁,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闲,正是文人最喜欢的那种做学问的所在。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宫殿外面看起来高大,里面却不感觉空旷寒冷。走在殿内的青砖地上,脚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阵阵升腾的热力,感觉无比惬意。

从严酷得有如地狱般的冰天雪地,突然进入这温暖如春的所在,几乎让人疑心是在梦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律漫不经心地道:“我造这宫殿时,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学问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儿,如果再不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李陵叹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

卫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简牍,道:“得到这些简牍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这些简牍,一部分是我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天禄、石渠二阁中那些珍本典籍,还有一部分是我遣人从中原秘密搜集而来,运价都远超过这宫室的造价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难得的孤本,像那排书架上放的,是从河间献王府中偷来的,那次盗书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内应。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损失如何计算?”

李陵一怔,又道:“只为存放简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宫的样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实心里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得到那样的一切吧?”

卫律道:“不,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起造宫室,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现在你也一样了。在你的属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国。穿什么服饰,乘什么舆马,修什么殿阁,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担心谁告发你僭越逾制。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没有人会爱惜你,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爱惜自己,要学会给自己找快乐也要学会享受!”

李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旁,开始慢慢翻看挑选那些简牍。

卫律的藏书果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李陵在卫律的书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时还借走了整整一车简牍。

◇◇◇◇

北海。

一片平静的海湾,深蓝色的海水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天地之间。

李陵和卫律走在海边的沙地上。

“怎么,找我来什么事?”卫律道,“玄鸟的事有眉目了?”

李陵站住,道:“有一点,不过,只怕不是你喜欢的。”

卫律眉头一挑,道:“哦?什么进展?”

李陵取出一卷极大的帛画,展开铺在地上,四角压上了石子,道:“你自己看吧。”

卫律道:“你发现什么了?”一边说着,一边凝神细看。

只见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图,画得极其详明,一目了然。只是那地图上,又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类,极是古怪。卫律指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陵道:“这三年里,我走访了六十多个有神鸟传说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鸟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发现,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天鹅,有的说是鹫鹰,有的说是神鹊,有的说是火燕,还有的说是乌鸦…后来,我把所有的部族传说中的神鸟都画在地图上各部族相应的位置,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卫律恍然道:“你是说,那玄鸟能变幻形体?”

李陵摇头。

卫律猛地又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卫律皱眉道,“当初来到世间的神鸟,其实不止一只?”

李陵还是摇头。

“神鸟只有一只。”李陵捡起一根树枝,指着那地图道,“但因为神鸟来自遥远的高空,所以从不同的地域看,大小是不同的。大体来说,远离北海的部族,把神鸟的模样都说得很小,说是雀、燕、鹑之类;接近北海的,就说得较大,是鹰、鹫、凫、雁等。尽管部民历年游牧移徙,有一定变动,但大致的方位不会相去太远。毕竟他们各有分地。去除掉那些因为战乱、天灾有过远途迁徙历史的部族,就会发现,这幅玄鸟分布图,玄鸟的体形完全是以北海为中心,向外一层层有规律地变小。”

“天!”卫律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我没找错人,少卿真非常人也。远小近大,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李陵道:“我也是画在图上才看出来的。坚昆、丁零一带所说的玄鸟,我没标注上去,因为我无法画出来。我想你也知道,这一带都说玄鸟是只大鹰,而且有着‘铺天盖地的翅膀’。”

卫律道:“对,确实如此…”说到这里,卫律忽然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语,脸上露出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神情。

李陵扔下树枝,对着卫律点了点头,道:“你想到了?如果玄鸟真有这么大,你早该发现了。而你至今没有找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了。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里,那么玄鸟的归宿,当以这里的传说最为可靠。丁零、坚昆两地的传说都是一样的:神鹰飞得累了,打了个盹,结果神鹰羽毛里的火掉在了地上,点燃了森林。大火日夜燃烧,将森林里的石头都烧红了。神鹰想用翅膀扑灭火焰,但最终还是扑救不及,最后神鹰在熊熊烈火中死于大海。丁零王,也许你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世上确实存在过这神物,但现在,它已经死在这片大海深处。”

卫律道:“不!就算在海里,我也要找到它!它未必一定在最深处,如果当时它是坠落在沿海,我可以动用我整个丁零部的力量,将它打捞上来!”

李陵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处。”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蹲下来,将地上的沙土堆成一座狭长的山川形状,道:“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这北海沿岸的地形全都勘察过了。发现这片海很奇怪,”说着以掌为刀,从中间把那沙山缓缓划开,那沙山便纵向一分为二,“这海形状狭长,两岸耸立着巨大陡峭的高山。再看海底,一般的河湖海洋,总是从边缘向中心逐渐沉降的,而这北海,却是从海边开始就陡然急速下沉!如果把这海底的形状和它两侧的高山放在一起看,就好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山脉从中间裂开,一直裂到地底深处,或者说,像是一座大山没有合拢。这样的古怪地形,总让我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我想起你提过《山海经》,然后就想到一个地名——不周山!”

卫律心头一震,道:“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李陵点头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此书荒唐不羁,毫无价值。直到我亲眼看到这古怪的地形,竟与此书中的记录如此吻合,才相信了你说的话。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书中内容颇多错乱颠倒,但其中许多记录,确实是事有所本的。难怪自古及今那么多学者找遍天下名山,都考证不出这座神秘的大山到底在哪里。因为它根本不是单纯的一座山,而是要山海合一来看!这北海一望无际,我动用了那边带过来的最好的水准尺钜司南,量山测海,计算比例,图绘其形,才发现这‘有山而不合’之形。让我想不通的是,上古堪舆测绘之术不可能比今日更高明,他们为什么能用如此精准的语句描绘出这特殊的地貌呢?”

卫律喃喃地道:“玄鸟!”

李陵道:“你是说…”

卫律道:“这地形是从空中俯瞰看出来的!绘这《山海经》原图的人,一定登上过那玄鸟。”

李陵摇头叹道:“你真是一个什么都敢想的人,我没你那么大胆子,也没你那么好的古文功底,所以,我只拿了淮南王那部《淮南鸿烈》来看。我看你那些书里,《淮南鸿烈》的简册是最新的,像是没动过。你大概嫌淮南王好神仙道术,以为价值不大,连翻都懒得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实,淮南王虽是为了求仙得道编撰此书,但他手下有很多宾客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编这部书时,也把许多上古天文地理文献做了整理。我就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关于不周山的一条重要记录,‘有娀在不周北’!”

卫律惊叫起来:“什么?”

李陵道:“有娀果然如你所料,是在北海一带,不过,几千年前它的方位是在北海北部。换句话说,玄鸟极有可能是坠落于北海的北部海域。非常不幸,卫律,那恰好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我拿我所能找到的最长的绳子系了碇石放下去,都无法探到它的底。”

卫律道:“你用了多长的绳子?”

李陵道:“一船。”

卫律呆住了。

李陵道:“当地人说,这海底有无底洞,那里连鱼都无法生存。我拿笼子装了一尾鱼和碇石一起拴着放下去,提上来的时候,那鱼已肚腹破裂而死,像是被什么强力挤压所致。我明白了,是水太深了,那亿万钧重量的水,足以把任何生命压垮挤扁。”

卫律道:“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出办法!”

李陵道:“卫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觉得这海有些古怪吗?说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说是湖泽,那螯虾玄豹之类,又有其他哪个湖泊可见?一次测海时,我无意间捕捞到一条水蛭,正嫌恶心,我手下一名荆楚步卒惊讶地说,这水蛭跟他家乡云梦泽的一样。我不相信。云梦泽距北海,相去何止万里!气候殊异,又绝无水道相通,这水蛭怎么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绝不会弄错。因为他曾在云梦泽中被这东西叮过。说实在的,当时我甚至感到心里有些发寒,这海里的许多东西,都像是生错了地方。玄鸟在海底这么多年,在那无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玄鸟到底对这片大海产生过什么作用?有谁知道!”

卫律却咬着牙一笑,道:“玄鸟确实拥有非人间的力量,这正说明我没有找错!李少卿,怎么事情有进展了,你却临阵退缩了?难道你害怕了?难道你对这样一个残酷虚伪的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吗?”

李陵道:“我不是留恋于现世,而是恐惧于未来。庄子说的北冥鲲鹏,显然就是来源于玄鸟。庄子好为大言,几千里长的‘鹏之背’也许是夸张了,但一定是有真实的影子的。你要找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对它几乎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真的误打误撞释放出那种力量,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不怕死,但我怕无法挽救的毁灭,你明白吗?卫律,我诚心劝你一句,罢手吧。你想想看,同类生命,一旦掌握统治的权力,尚且生杀予夺,擅作威福。如果获得这权力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制约的异类,该是怎样血腥残酷的景象?况且扪心自问,你寻找玄鸟族,到底是要为天下的不幸伸张正义,还是为你一人之恩怨把天下人都捆绑在你一人的复仇之剑上?你不能拿一种错误去取代另一种错误。再恶劣的人类的统治,总是有纠正的机会的,而——”

“纠正?”卫律冷哼一声,一挥手道,“我怕我等不到这一天了。这是一个扼绝了一切希望和出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除了处在九五之尊的那个,没有人能感到安全和幸福。不错,也许我没有资格代表天下所有的不幸向他问罪,也许我个人的坎坷未必件件都是他直接造成的,然而他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享受着亿万苍生的供奉和至高无上的尊荣,就该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伤害负责!你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丧心病狂也罢,对我来说,我活着的这个生命,便是整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就不存在了。所以,既然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我也不在乎将它孤注一掷!”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律。

眼前这个人,有着绝对冷静的头脑和手起刀落的决绝。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声音里,却有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隐隐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李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疯了。”李陵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知道吗?其实你和你所痛恨的那个人是一样的!”

◇◇◇◇

群山环抱中的一片草场,一群羝羊安静地啃食着青草。空旷的山谷中一片寂静。

李陵和苏武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是丰盛的酒宴。

李陵身上一袭华贵的淡紫色王袍,腰束七宝革带,足蹬一双崭新的高靿牛皮靴,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而坐在他眼前的这位昔日旧友,身着一件简陋的旃裘,破敝得似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腰间插着一根牧羊鞭。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脸上颇见风霜之色,头发已发白,然而饮食谈笑,恬淡自若。

酒过三巡,李陵道:“子卿,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是‘受命者’?”

苏武放下酒杯,道:“是的。”

李陵道:“怎么现在不再隐瞒了?你就不怕卫律知道吗?”

苏武微微一笑,道:“你会告诉他吗?”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壶为苏武斟着酒道:“我听说‘受命者’是无所不知的。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苏武道:“你在想,是不是要多听我说一会儿,再决定是否按下那乾坤阴阳壶的机关?”

李陵的手一颤,当啷一声,精美的镏金凤鸟形酒壶掉在盘碗之间,壶中美酒从凤嘴中汩汩而出,从狼藉的菜肴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苏武拿起那只酒壶,揭开壶盖,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将手移至腰间的剑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这种手段。你和我们不是同类!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一阵轻微的金属撕裂声中,苏武已用手将那酒壶的铜制外壳像剥树皮一样轻轻揭开,露出里面奇特的构造:壶中有两个胆,壶柄上一个突起正连着双胆通往壶嘴处的一个活动机件。

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按了那突起两下,看着里面机件的开合运作,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少卿劳苦。制作这件东西花费的时间,不比你勘察北海来得少吧?”

李陵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殷纣能绞铁伸钩,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罢了,你杀了我吧!”

苏武摇头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从想救我,变为想杀我,只因为你刚刚发现,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个异族主宰的世界里。”

李陵浑身一震,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你还看出什么?我的孩子…会怎样?”

苏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个男孩。你耻用李姓,又不想让自己的骨血用单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们约定以母名为姓。也许是上天对你家族毁灭的补偿,你的后代会子孙兴旺,繁衍成为草原上一个强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们会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变夷为夏,实现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

李陵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异能?你的祖先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苏武笑了笑,看着远方道:“许多事,都和你们猜想的不一样。这样吧,等你的孩子过完六岁生日,你和卫律一起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

李陵道:“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苏武站起来,道:“少卿,谢谢你的酒食。”说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从腰间抽出牧羊鞭,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李陵觉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样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想起,那其实是朝廷的节杖,只是上面的节旄已经掉光了。李陵道:“将来你还准备回去?”

苏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群中,挥动着牧羊细鞭,驱赶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场走去。

李陵大声道:“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是你算准了那时是你天命所至的时候?”

苏武没有回头。

李陵呆呆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发现了正在发怔的李陵。

“咦?怎么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们一顿酒喝这么长时间?他人呢?”

“走了。”李陵叹了口气,又道:“拓拔,帮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给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为什么不自己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李陵看着地上那还残余着些许毒酒的酒壶,怔怔地道:“曾经是。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头看着李陵:“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语,走到拓拔居次身边跪下,伸手轻抚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干什么?”

李陵静静倾听着,许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么吗?”

拓拔居次没听明白李陵在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痴迷地倾听着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不由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脸道:“傻瓜,还不会动呢。能听出什么?”

李陵抬起头来,道:“拓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曾经冷落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庆功宴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孤独地在角落里饮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打起仗来像头凶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头豹子怎么会是那么一副蔫蔫的样子?后来右骨都侯向你挑衅,你懒洋洋地站起来,就那么随意一箭,立刻把他给压了下去。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欢英雄,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失去了那边的家,我暗暗发誓,你失去一个家,我要在这里给你一个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再孤独。”

李陵的眼睛有些湿润,站起来捧起拓拔的脸吻了吻,道:“谢谢你。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刚走,卫律来了。“你今天本想杀他,可是没成功,对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