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心中忐忑,他到底想做什么?

安静许久,这位廉贞公子缓缓启口:“为什么你不说话?明知道他们在诬陷你的长辈。”

听到这句话,惠娘吃了一惊,看向这位廉贞公子。她之前见廉贞公子为那和离书作证,还以为他信了周茵如。

陆明舒睫毛动了动,抬起头,眼神木然。

廉贞公子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又重复问了一句:“为什么?”

陆明舒收回目光,仍旧望着担架上的母亲:“因为,我们只有三张嘴,他们却有千千万万张嘴,说了也没用。”

“是吗?”廉贞公子眼中波光流动,不知道是悲悯,还是无情,“那你什么时候会说话?”

陆明舒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地恢复生气。

然后,她说:“当我说话有用的时候,当我说话…天下人不得不听的时候。”

得此答案,廉贞公子微微一笑,有如初春融雪。

“记住你今天的话,希望我能等到你说话的那一天。”他解下一块玉坠,卷起流苏,低身放到她手边。

七真观弟子推动轮椅,往殿外行去。

惠娘和阿生双双“扑通”跪下,惠娘悲声道:“谢公子今日一言!”

轮椅抬出偏殿,慢慢远去了。

那张和离书的日期确实是宣平五年,可那纸,却是西川常用的绵纸,而不是东越惯用的宣纸,墨迹亦不像经过八年的样子。

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一看便知。

7.第7章不在乎

不多时,终于有人过来了。

这人看起来像个管事,进来也不与他们打招呼,扬了扬手,就有几人上来抬起担架。

惠娘慌忙问:“你们这是做什么?想抬我家夫人去哪里?”

那管事冷冷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家夫人不要治丧吗?”

不等惠娘回答,一行人抬起陆清仪的尸身出去了。

惠娘忙叫上阿生,拉着陆明舒,跟了上去。

九瑶宫地处高峰,外面冷得很,有些地方还有积雪,并不好走。这些人早已习惯,走得飞快。陆明舒三人,一个孩子,一个女人,一个伤员,在后面追得辛苦。

宫殿相连,走了一重又一重,最后在一间偏远小院停下。

小院正堂,已经放了一具棺材,那些人放下陆清仪的尸身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行人搬来白幡、寿衣、麻布、火盆、黄纸等物。

管事站在他们面前,语气冰冷:“掌门夫人心善,许你们在此守灵,三日后你们是要扶棺回乡,还是火化,都由你们。”

当他说到掌门夫人时,陆明舒站在陆清仪面前,握紧拳头,面无表情。

管事说罢,便掀帘出去了。

下仆们也都走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帮忙,他们便自力更生。

阿生一瘸一拐地布置灵堂,陆明舒帮着惠娘给陆清仪擦洗遗体、更换寿衣。

布置完了,三人换上麻衣,围着火盆叠元宝。

虽然没有人会来吊唁,但所有丧仪,他们做得一丝不苟。

这时,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踏入堂中。

惠娘霍然站起,愤然道:“你来干什么?”

来人正是付尚清。

他仍然戴着那牢不可破的面具,轻声道:“好歹夫妻一场,我来送她一程。”

“不需要!”

付尚清却不理会她,望向陆明舒:“你过来。”

“小姐。”惠娘紧张地握住陆明舒的肩膀。

“惠姨,没事的。”陆明舒低声道,“这是我爹。”

惠娘心中一痛:“小姐…”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稳稳迈出步去。

跟在付尚清身后,陆明舒进了原本应该用来待客的隔厅。

付尚清在主位坐下,习惯性地想去捧茶,可惜捧了个空。

他摸摸鼻子,看向自己这个从未见过的长女。

她五官清丽,像陆清仪多些,是东越女子典型的婉约相貌。不过,鼻梁甚高,长得像他,看起来便有几分孤冷。

他心中一片漠然,语气也很平静:“等你娘丧事办完,就搬到碧溪谷去吧,我给你找了个师父。”

陆明舒霍然抬头。

这边的偏僻小院,父女进行有生以来第一次会面,那边的华美宫殿,一对姐妹正在闲聊。

“姐夫呢?”周茵如进了琼玉宫,没看到付尚清的身影,便问了一句。

窗边暖炕上,坐着个容貌与她颇相似的美貌少妇,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答道:“去看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她没有特指,周茵如却马上听懂了,便道:“姐姐,你心可真大,姐夫去看旧爱,你还坐得住。”

美貌少妇,也就是付尚清如今的妻子周妙如,抬头瞥了她一眼,嗔道:“别瞎说,这是应有之义。”

周茵如哼了一声:“你就惯着他!”她是家中幼女,原本性子骄蛮,在外面稍有收敛,面对自家姐姐,少了几分顾忌,便露出了骄横的本性。

“还说呢,要不是你事情办得不干净,他用得着这样?”周妙如不紧不慢,“当初你自告奋勇去东越,我还以为你本事了,没想到,差点把事情办砸了。送和离书回去,本是为了填补漏洞,免得有朝一日,让宇文师抓到把柄。你倒好,去东越一趟,气死一个气病一个,还留了线索让他们找到西川来。”

“姐姐!”被她数落,周茵如不满,“我不是已经想办法补上了吗?再说,又不是我故意气他们的,瑞香不过多说几句话,哪知道他们就气死了。”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婢子。要不是你心有不满,瑞香有那个胆子吗?你别不当回事,这次的事情,也就是糊弄过去了,要说对尚清一点影响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周妙如叹了口气。经营了七年的名声,到底白璧微瑕。

“能有什么影响?”周茵如满不在乎,“姐夫可是九瑶宫掌门,堂堂出神期高手。等有朝一日成就宗师,多少人巴结,给他著书立传,谁还在乎这个!”

周妙如摇摇头,不跟幼妹争这个话题。

可她不说了,周茵如还追问:“姐姐,那个小崽子,你打算怎么办?”

周妙如抬眼看她:“什么小崽子?姑娘家说话别这么难听。”

周茵如撇撇嘴,有时候她真看不惯姐姐这样,有必要这么小心谨慎吗?

“当然是那个女人生的野丫头,宇文师打定主意把那丫头弄进来恶心咱们,真是烦人。”

周妙如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不是已经给她找好出路了吗?”

说到这件事,周茵如有些得意:“姐姐,我这主意不错吧?宇文师要把她留下来,行,那就留。想给她找个好师父,没问题,刘极真够出名了吧?姐姐,你是没看到宇文师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太痛快了!”

她笑了两声,却见周妙如还是那个样子,好像并不在意,忍不住问:“姐姐,难道你不在乎?”

“你觉得我该在乎吗?”

周茵如皱了皱鼻子:“如果是我,肯定会不痛快。这个野丫头在一天,就提醒我自己的男人曾经是别人的。”

“所以你不是我。”周妙如放下手中针线,捏了捏眉心,“你啊,从小就这样,只贪图自己痛快。”

“哼!”又被训了一句,周茵如不高兴。可想了想,她又凑过去问,“姐姐,你真的不要动点手脚?现在收拾她可容易得很…”

周妙如瞟过去一眼:“你别多事。”

周茵如嘟起嘴:“你不会怕姐夫生气吧?姐夫又不在乎她。”

“我什么也不做,他当然不在乎,我若做了,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我的罪过。”周妙如端起香茗,微微一笑,“何况,你不是替她谋划好了吗?去了碧溪谷,能有什么前程?”

8.第8章天才师父

三日守灵过后,陆清仪的遗体火化了。

这边陆明舒刚刚捡完骨,那边就有人过来喝令,让他们收拾东西,离开小院。

来办这件事的,仍是那个管事。

他也不与三人说话,只管在前面带路。

九瑶山极大,又山势雄峻,走路的话,各峰之间往来,脚程快也要一两日,远一些的更是要三五日。

幸好碧溪谷就在主宫青玉峰之侧,不算很远。

即便如此,到碧溪谷时,陆明舒三人脚都快磨破了——中间阿生想背她走,被拒绝了,他自己还一瘸一拐的。

沿着山路下到谷底,耳边流水淙淙,溪流蜿蜒。

深山十一月,已经是深冬,此间却松柏苍翠,绿草如茵,正合了碧溪二字。

陆明舒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天的父女会面。

“我给你找的这个师父,可不是常人。他是九瑶宫十五代弟子的大师兄,八岁习武,十岁入内息境,十五岁到融合境,二十四岁迈入出神境,被誉为九瑶宫百年难出的武道天才。不要小看这些数字,在西川,乃至整个古夏,二十五岁之前达到出神境的,千年内不超过十个人。如果不是他志不在此,这掌门之位,不作他想。”

陆明舒抬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在她的目光下,付尚清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他现在是通天阁的掌院——本派掌门之下,设护法和长老,执掌各大部院。掌院之职,比无实职的长老还要高些。”

陆明舒有点不相信,她爹居然给她找了这么一个师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不过,他眼下遇到了一点困难。”付尚清温声交待,“脾气有些古怪,不大理人,你要忍耐些。”

陆明舒暗暗激动,阿爷以前给她讲过很多故事,那些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是特别大。她想,不管师父脾气多坏,她都会忍的。

给她找了这么厉害的师父,这个爹,好像还没有坏到家。

进谷走了一个时辰,眼前忽然开阔,出现一大片平地,少说占地几十亩,只中间开出一条小道。小道尽头,有一个极阔朗的山洞,山洞旁立着两间歪歪倒倒的小屋。

“咔嚓!咔嚓!”声音传来,却是小屋前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正在做木工。

管事看到此人,走过去:“刘掌院。”

那男人仍旧埋头做木工,理都没理。

管事像是习惯了,不以为意:“小的给您送弟子来了。”

男人手中动作顿了顿,又继续:“带走,我不需要。”声音冷淡,倒是出奇的好听。

管事呲了呲牙,说:“这是掌门的意思,您看,这是掌门令。”他抖出一张纸来,男人却瞟也不瞟一眼。

管事脸色一沉:“刘掌院,按门规,到了出神期,必须收徒,你这一个徒弟都没有,可不合规矩。”

“咔嚓!咔嚓!”男人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锯木板,听而不闻。

尽管陆明舒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这男人时,还是大吃了一惊。这就是她爹说的天才师父吗?怎么这么邋遢…

惠娘也是暗暗担心,之前付尚清说给陆明舒找了个师父,她还以为他良心未泯,对女儿总还有血缘之情,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这男人,形容邋遢,一身落魄。管事言语间,对他也没什么敬意,看起来,处境并不好。

“刘掌院。”来硬的对方不吃,管事放缓了语气,这件差事是周二小姐吩咐下来的,要是办不成,他这个管事也别想当了,“门规是这么定的,您就算这次不接收,以后我们还得送人来。掌门令您能拒一次,还能次次都拒?”

见对方不答,他再接再厉:“再说,你这不接收,我们还得给她另寻合适的地方。您烦我们也烦,何不大家都省省麻烦?”

男人终于停下了,放下脚,直起身来。

陆明舒这才看清他的真容。他身量很高,比管事高了大半个头,体格壮实,捋起的袖子肌肉鼓鼓的。身穿灰蓝布衣,上面粘满了木屑。胡子乱糟糟的,遮了大半张脸,看不出年纪,也许三十岁,也许四十岁。眼神无精打采,充满厌倦,好像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的目光扫过管事,落在陆明舒身上。

“我不收奶娃娃。”他说。

见他终于松口,管事松了口气:“这两个是她家下人,您不喜欢,把他们赶走就是。”

陆明舒一听,急道:“不行,他们是我的家人,不能赶走。”

管事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进九瑶宫本来就不能带下仆,哪怕是天皇贵胄,也得照规矩来。要不然,九麓州是干什么用的?”

“可是…”

惠娘忙道:“小姐,既然规矩如此,我和阿生住到外面就是。”又对管事连连躬身,“我家小姐年纪小,请您不要见怪。”

虽然这位刘掌院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样子,可惠娘知道,陆明舒若是不能拜师,这辈子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陆明舒咬住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管事略有些得意,转回身:“刘掌院,您看…”

男人上下打量了陆明舒一番,说:“要我收也行。”指了指旁边的小水塘,“那边有两个水桶,大的能装五升水,小的能装三升水,给我打一升水来——不许别人帮忙,也不许用别的东西。”

两个桶分别能装五升和三升水,却只要一升水?这怎么打?

惠娘大急:“这位大人…”

“闭嘴!”男人冷冷扫过她,“不乐意就给我滚出去。”

惠娘急得瞟向管事。可管事并不答理,反而带着点幸灾乐祸,在旁边看戏。

若是刘掌院不收徒,那是他事情没办好,若是陆明舒自己没通过考验,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让她出出丑也好,一个破落户,也想当九瑶宫的大小姐?

可惜,陆明舒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手足无措,而是制止了惠娘,走到水塘边。

管事皱皱眉头,难道她还真会?大桶五升,小桶三升,打二升水还好说,一升水怎么打?加加减减都不对啊!这道题,分明就是刘掌院为难她的!哼,连他都不会,她一个小孩子答得出来才怪。

管事很是笃定,看着陆明舒拿起小桶,扔到水里,装满水,吃力地提起来。

惠娘想去帮忙,被管事扫了一眼,强忍住不动。

陆明舒人小力弱,摇摇晃晃地提着小桶,将水倒进大桶,再次把小桶扔到水塘里。

第二次打上水,小桶没倒完就满了。

管事看着看着,忽然面露惊讶。

小桶能装三升水,第一次倒水后,大桶里就有三升水,第二次小桶倒了两升,大桶就满五升了,三减二,那么小桶里还剩一升水。

原来是这样的吗?

管事看着陆明舒小小的身影,眼神带了几分惊疑。

这时陆明舒提着剩了一小半的小桶,走到男人面前:“这是一升水。”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道:“再倒四升水来。”

陆明舒想了想,提着小桶回水塘边,把大桶的水倒掉,将小桶里剩的一升水倒进大桶,然后再次用小桶打满,倒进大桶。

原有的一升水,再加上小桶的三升水,大桶里现有四升水。

男人沉默了。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但是,不会思考的人,就会无从入手。

尤其她就这么点大,不过刚刚启蒙的年纪。

随便划拉一下凳子,他坐下来:“叫什么名字?”

“陆明舒,明月的明,浩气长舒的舒。”

“多大了?”

“再三个月就八岁了。”

“识字吗?”

“嗯…阿爷教过我百家姓和千字文。”

“自己照应起居有没有问题?”

陆明舒看了眼惠娘:“没有问题。”

男人不再问了,他抽过管事手中的掌门令,冷冷道:“这东西我接下了,以后少来烦我!”

差事办成了,管事心里一松,陪笑:“是是是,小的告辞了。”说着,对惠娘和阿生颐指气使,“还愣着干什么?刘掌院不喜欢你们在这,随我走吧!”

惠娘犹豫:“可是行李…”

她这么没眼色,管事不喜了,呼喝道:“没听刘掌院刚才说了吗?连起居都不能自己照顾,还习什么武?别耽搁你家小姐的前程!”

“这…”

没奈何,惠娘和阿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留下陆明舒,和一大包行李。

9.第9章别来烦我

男人又低头“咔嚓咔嚓”锯起了木头。

留下陆明舒和一地行李不闻不问。

眼看管事带着惠娘和阿生走远了,她只好主动开口:“…师父?”

木头被锯成了一根长条,男人直起身,眯着眼睛对着阳光观察厚度,口中道:“我叫刘极真,九瑶宫十五代弟子,现在是通天阁掌院。你拜在我名下,那就是十六代弟子。以后你做什么我不管,别来烦我就是。”

陆明舒一愣。以前听阿爷说过,学武之人,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为师就当尊为父,师徒出身,甚至比父子关系更重要。来之前,惠娘也告诉她,有了师父,就等于有了正经长辈。可,谁家长辈会对晚辈说,别来烦我?这好像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那,师父,我住哪里?”她怯怯地问。

刘极真放下木头,把锯子换成刨子。

“我既然坐镇通天阁,你自然随我住在通天阁。”

陆明舒左看右看,只有两个歪歪倒倒的小木屋:“这…就是通天阁?”

刘极真停下来,眯眼看着她:“不是识字吗?”

陆明舒被他盯得一阵心慌,急忙转头四顾,这才发现,背后的山洞上头,刻了三个篆书。她认出中间那个字是天,前后两个从字形来看,好像就是通和阁。

所以,通天阁就是这个山洞?

“进去,左边有一排石屋,第一间是我的,你想住哪自己挑。”说完,刘极真低头刨起了木头,不理她了。

陆明舒只好自己拎起行李,一步一挪地进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