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头看来阔朗,里头也不小。进洞便豁然开朗,看起来竟像是掏空了山腹的样子,举头看不清顶,极目望不见底。

山洞里有引入的天光,但深处还是黑乎乎的,又凉意丝丝入骨,陆明舒不敢再看,转身找那一排石屋。

那排石屋,就在左边背着山壁的地方。第一间门上挂了件旧布衣,第二间空荡荡的,满是灰尘。

陆明舒拖着行李进了第二间。

石屋甚是宽敞,桌椅床柜齐全,但一应摆设全无。

陆明舒走出山洞,看到小屋门外有扫把抹布,问:“师父,这些我能用吗?”

刘极真头也不抬头,只是手朝后挥了挥。

陆明舒便拿了扫把抹布,又用小桶打了水,一步一挪地提进去。

她在家从没干过这些活,只好力回想惠娘做事的样子,把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铺床。

等她放好行李,天都快黑了。

外面刨木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出去一看,刘极真坐在小屋前的石头上,默默地看着夕阳的方向。胡子拉茬的脸,莫名让陆明舒觉得寂寞。

夕阳余晖没尽,刘极真的眼波动了动,问:“有事?”

陆明舒鼓起勇气:“师父,我们晚上吃什么?”

刘极真眉头皱起,似乎很不耐烦。忍了忍,方才说道:“右边有厨房,自己看去。”

这是要她做饭吗?陆明舒低应了一声,重新进了山洞。

山洞右边,也有一排石屋,打头第一间,就是厨房。

厨房里米面蔬果都有,只是品相不好,且无人打理,乱糟糟地堆着,看起来不像能吃的样子。尤其蔬果,叶子蔫蔫的,有些甚至都烂了。

陆明舒虽没下过厨,可也常见惠娘忙活,便有样学样地淘米生火。

等到天色尽黑,洞内点起了火把。

饭桌旁,陆明舒小心翼翼地去看刘极真的脸色。

桌上摆了一盘炒青菜,一碗水煮丝瓜,还有两个饭碗。

炒青菜半焦半熟,黑乎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水煮丝瓜倒是干干净净,可干净得像碗清汤。

刘极真扒了口饭,再挟了筷青菜塞进嘴里。

全程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师父没生气,说明还能吃?陆明舒松了口气,拿起筷子。

刚扒了第一口饭,她脸色一变,“哇”地张嘴吐了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好像吃了一大口沙子似的,没煮熟?

刘极真视而不见,仍然正常地扒饭吃菜…

陆明舒呆了半晌,又去挟炒青菜,结果又一次吐出来了。

这么难吃…

她盯着刘极真好一会儿,忍不住问:“师父,您不觉得难吃啊?”

刘极真没有回答,吃完最后一口饭,他放下碗,走了。

陆明舒呆了半晌,默默地把剩下的丝瓜清汤喝了,收拾碗筷。

回屋的时候,她经过师父门前,又听到了刨木头的声音。

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照在窗户上,刘极真专注地把那根木条刨成木片。

他时不时停下来,迎着灯光对比,陆明舒能想象到他此刻专注的表情。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他好像什么事都不在意,衣食不在意,住行不在意,她这个徒弟更不在意,他在意的仅仅只是手中的木工。

为什么他不练功,就只是做木工?天才都是这样古怪的吗?师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明舒低下头,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

灯光亮起,照着一室清冷,陪伴自己的,只有石壁上的影子。

她打开衣柜,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牌位,一前一后放在石台上,合掌喃喃自语:“阿爷,娘,我已经拜师啦。师父可厉害了,他是九瑶宫上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被称为天才!师父对我也很好,我把菜炒焦了饭煮得半生,都不骂我。以后我会好好习武的,你们在天上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担心我。”

拜了两拜,本想露出个笑脸,不料嘴角一撇,却流下泪来。

陆明舒连忙抹掉脸上的泪:“我只是太想你们了,不是伤心,你们不要难过,我…”眼泪太多,擦也擦不掉,她只好一边哭一边道,“我就哭这一次,你们当没看到好不好?哭完了以后再也不哭了…呜呜呜…”

她捂着脸,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

直到袖子全都湿了,声音也哑了,哭声才慢慢停了。

陆明舒擦掉脸上的泪水,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牌位,一边抽噎一边说:“你们看,我说到做到,哭完真的不哭了。”

最后拜了拜:“阿爷,娘,我要睡啦。明天要早点起来,还不知道师父会教我什么呢,你们也早点睡吧!”

10.第10章探望

第二天,刘极真仍然整日都在做木工。

陆明舒围着他跑前跑后。

“师父喝水。”

“师父擦擦汗吧?”

最后刘极真拧着眉扔了句话出来:“都说别来烦我,昨天没听明白吗?”

陆明舒低下头:“哦…”

师父大概就是不喜欢说话吧?可是,师父都收下她了,总要教她习武啊!总不理她怎么教?对了,阿爷以前说过,给人当学徒可不容易了,师父会考验你是不是真心的,满意了才会教真本事。师父在考验她,一定是的!

陆明舒打起精神。师父不喜欢别人烦他,那她就不去打扰,努力地学习做饭、洗衣、打扫,师父当日特意问她能不能自己起居,肯定是不喜欢没有自理能力的徒弟。她全都做到最好,一定让师父满意!

这么过了七八日,碧溪谷终于又来人了。

“惠姨!阿生叔!”看到小道上出现的身影,陆明舒把手上的东西一扔,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惠娘和阿生跟在一个少年身后,看到陆明舒过来,两人都露出笑容。

“小姐!”

看到陆明舒的模样,惠娘眼睛都红了。她头上只扎了两根辫子,还扎得歪歪扭扭的。身上衣领歪着,腰带系结乱糟糟的。陆家虽不是大户,可老太爷和夫人极疼爱孩子,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你就是陆明舒?”那少年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九瑶宫的弟子服饰,身后负剑,腰板挺直,神态傲然。

陆明舒学着别人的样子,行了个礼:“见过这位师兄。”

少年勉强点点头:“嗯。我叫邵正阳,我师父是宇文长老,你见过的。”

陆明舒摸不着头脑,惠娘在她耳边提点了一句,她恍然大悟。

“原来那位好心大叔就是宇文长老,还没谢谢他为我娘说话…”

好心大叔?邵正阳额上青筋跳了跳,说道:“行了,我师父做的好事多了,不缺你一声谢。”说完,他左顾右盼:“刘师伯呢?”

刚问完,就见刘极真从通天阁出来。

邵正阳走过去,理了理袖子,向刘极真低身行礼:“师侄邵正阳,拜见刘师伯。”

刘极真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邵正阳补充了一句:“我师父是宇文长老。”

刘极真总算开了尊口:“什么事?”

邵正阳笑道:“师父派我来碧溪谷,一是向刘师伯问好,二是看看师伯新收的弟子,我师父此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听了这话,刘极真眉头皱了皱,略一沉吟,转身道:“你过来。”

刘极真带着邵正阳进了通天阁,惠娘借着这个机会,给陆明舒理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

惠娘的巧手在她头上绕了几下,一个小团子发髻就出来了。

陆明舒叫道:“惠姨,慢些,让我看看怎么绑的。”

惠娘心里一酸,放慢了动作,将另半边头发梳好,慢慢扎起来:“看,就这样,绕过来,塞进去,就绑好了。”

陆明舒又叫她打散了,自己试了几回,直到顺利绑住头发,笑道:“好了,我学会啦!”

惠娘露出一个笑:“小姐真聪明。”

那边阿生将肩上挑的箩筐放下来,一件件拿给她看:“小姐,这是我们在山下买的,也不知道你这缺什么…”

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杯壶茶盏、米面糖果…他们能想到的几乎都买了,甚至还有一篮子鸡蛋。

惠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你一个人,要记得吃饱穿暖,不要担心我和阿生。我们求了管事,在山上做了杂役,活儿不重,每个月都有工钱…”

陆明舒看着惠娘红肿的手和阿生磨破的鞋子,红了眼睛。

她从怀里拉出一个荷包,拿出一张银票:“惠姨,你们拿去…”

惠娘慌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是夫人留着给你防身的,万万不能用了。”

从东越到西川,卖宅子田地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两大筐东西,定是把他们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这些银票,是周茵如拿来让他们签和离书的,陆清仪一直不肯用,便是想给陆明舒留着。

“我这里还有好多呢!”陆明舒坚决把银票塞她手里,“再说,我不好出去,你们还要帮我带东西,没有钱怎么行?”

惠娘看了看阿生,犹豫着接下来:“那就留着给小姐添置东西…”

“你们俩也不要太省了,惠姨你要买药膏抹手,阿生叔也要买双新鞋…”

听着她的话,惠娘鼻子酸酸的。

她扭头避开陆明舒的目光,却瞧见洗了一半的衣服,忙捋起袖子:“我先把衣服洗了,阿生你把东西搬进去。”

“不行不行。”陆明舒忙阻止她,“服侍师父是我的事,不能让别人帮忙。”

“就一回,刘掌院不会介意的。”

陆明舒还是摇头。

惠娘拗不过她,只好停手,帮着阿生搬东西。

看到厨房的样子,惠娘差点没控制住眼泪:“怎么会这样?这米面这么糙,菜都蔫了,怎么吃?”

惠娘干活时听到些风声,本来就在担心,这会儿看到真实情况,心里更凉。

他们说刘掌院是被发配到碧溪谷的,虽然挂着掌院的名,但眼下连个管事都不如。惠娘本以为那些人嚼舌根,没想到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些米面,管事哪里肯吃?也就他们杂役才用。

“没事没事,你们不是送了新的来了吗?”陆明舒笑着安抚她。

惠娘张了张嘴,到底没把那些话说出来。

小姐都已经拜师了,还能怎么样呢?让她知道,平白难受…

可恨那付尚清,对老太爷和夫人无情无义就罢了,连自己的骨肉,竟也这般对待!

“陆明舒!”外头传来声音,邵正阳走进来。

“邵师兄。”

邵正阳点点头,问阿生:“我的东西呢?”

“在,在!”阿生忙从箩筐里取出个包裹。

邵正阳把包裹打开:“我师父知道庶务院办事肯定不尽心,让我把你的弟子配额送来。喏,这牌符是你的身份证明,别弄丢了。这是弟子手册和基础功法,还有这些杂物…”

论理,每个弟子入门的时候都会配发,为什么陆明舒的还要他送来,原因不用多说。

惠娘对着邵正阳连声称谢,他哪里耐烦?挥挥手:“我先走了,你们也随我走吧,刘师伯不喜欢别人打扰。”

11.第11章两个选择

送走惠娘三人,陆明舒回到水塘边,继续洗衣。

刘极真走过来,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陆明舒仰起头:“师父?”

刘极真点点头:“你过来。”

“是…”

刘极真坐下,看着眼前的陆明舒。

记得那天她来,还是个看起来甚是娇气的小姑娘。可今天,她系着旧布围裙,双手在冷水里浸得通红,已经脱了那日的娇气模样。

“师父?”陆明舒被他看得忐忑。

刘极真收回视线,语气平平地开口:“你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

陆明舒一下子提起了心。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九瑶宫很尴尬,拜师的时候,也担心过这个问题。现在刘极真突然这么说,是不想要她了吗?

紧张中,却听刘极真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话题转得太快,陆明舒有点懵,答道:“我知道,师父是九瑶宫前代大师兄,八岁习武,十岁入内息境,十五岁到融合境,二十四岁迈入出神境,被誉为九瑶宫百年难出的武道天才。”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在西川,乃至整个古夏,二十五岁之前进入出神境的,千年内不超过十个人!”

这段话,她在心里背了好多遍。

刘极真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不假,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陆明舒呆了呆。过去的事?什么意思?

刘极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始终冷淡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同:“我现在只是个废人而已。”

陆明舒愣了好一会儿,困惑出声:“师父?”

刘极真淡淡道:“八年前,我进入出神境两年,出门游历,挑战高手。游历到北溟时,为人所败,并且在那一战中经脉尽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成了废人。”

他看着陆明舒:“通天阁是什么样的地方,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虽然这里占了一个部院的名额,实际上,早已被门派放弃。我被扔来这里,不过等死而已。”

陆明舒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

所以说,她那个爹,根本没有说实话。他是给她找了个天才师父,可这个天才师父,已经废了武功…

陆明舒发现自己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恍惚大悟的镇定。大概内心觉得,对那个爹来说,这才是他会干的事吧?

“你来的时候,我并不想收你,跟着我这个废人,你也等于半废。可那管事提醒了我,我不要你,他也得给你另找合适的地方,未必会比这里好。”

陆明舒低着头,默默不语。

“但我没想到,你的身世会是这样。我一个废人,并不想插手门派恩怨。”刘极真讽刺地挑了挑嘴角,“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看着这个孩子,用平静的语气说:“其一,仍旧留在这里,形同放逐。好处是,碧溪谷早已被放弃,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其二,我昔年还留有一些人脉,可以把你送到下院,随那些下院弟子一起习武。但你要知道,下院弟子,会比有师承的弟子辛苦得多。”

“你慢慢考虑,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刘极真站起身,进了山洞。

陆明舒站在阳光下,好半天没动弹。

当日傍晚,青玉峰偏居一隅的竹篱小院中,宇文师在竹塌上闭上打坐,听了邵正阳的回报,“嗯”了一声。

邵正阳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徒儿没想明白。”

宇文师睁眼,从竹榻下来,舒了舒筋骨,邵正阳极有眼色地递了茶水过来。

悠闲地呷了口茶,宇文师道:“不明白为师为什么这么做?”

“是。”邵正阳眉头紧皱,“刘师伯如今的情况,师父很清楚。告诉他那女孩的身世,他反而更不想掺和进去…”

宇文师笑了笑:“为师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邵正阳一愣:“师父?”

宇文师道:“你想,将那女孩留在碧溪谷会有什么后果?”

邵正阳想了想:“刘师伯如今心灰意冷,哪怕迫于门规不得不收下徒弟,肯定也不会尽心教导。耗上几年,她就算再有天分,也给耽搁了。”

“不错。”宇文师在桌上叩了叩手指,“就是因为如此,周茵如才会有此提议。这么一安排,这枚闲棋就永远闲着了。”

虽然眼下这是一枚闲棋,可若是一点发展前景都没有,也就不值得他落子了。周茵如想废掉这一步,怎么能让她如愿?

“可是,刘师伯知道了她的身世,更不会教她了呀!”

“你不了解他。”宇文师叹了口气,“刘师兄这个人,看着冷漠,其实心肠极软。他得知真相,就算自己不教,也会给她安排一个前程的。”

邵正阳思索许久,摇摇头:“师父,请恕徒儿愚钝,眼下这状况,那女孩能有什么去处?她身世如此尴尬,恐怕谁也不会接手吧?”

宇文师笑了:“不错,想把她送到其他人门下,确实很难,但是,送到下院却很容易。”

邵正阳吃了一惊:“下院?那有什么用?不是让周家人更容易下手吗?”

宇文师撇了他一眼:“叫你弄清楚派中人事关系,你没用心吧?九麓州下院的掌院张鲲,是项宗师一脉的,论辈分,是刘师兄的亲师叔,早年他伤了根基,才会自请去下院授徒。刘师兄张了嘴,张师叔断没有不允的。呵,周家人手再长,有张师叔看着,也伸不到下院去。”

“原来是这样…”邵正阳懂了,可又不解,“去下院又有什么用?下院那些弟子,能有几个成材?”

九瑶宫下院,那是安抚老人用的。门派有些老人,为九瑶宫贡献良多,却没有资质出色的后人,入不得本宗。他们便在九麓州开了下院,收教那些后人。这其中不是没有成材的,只是比例极小。

“难道还指望她成什么绝顶高手?”宇文师失笑,“付尚清再怎样,他的天分毋庸置疑。为师只要这孩子争点气,能在门中占个一席之地就行了,将来说不定就能用上。”

想了想,又道:“我看这女孩,意志力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邵正阳撇了撇嘴:“我怎么没看出来…”

宇文师笑了:“你小子,跟她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小心眼!”

师徒如父子,邵正阳是宇文师的首徒,从习武开始,就由他手把手地教,感情深厚。在别人面前,他爱端架子,自家师父面前,倒有些孩子气。

说着,他想另一件事:“师父,您说,刘师伯真的就这么废了吗?”

“经脉尽断,你说呢?”宇文师在桌上一敲,叹了口气,“若不是刘师兄出了事,又怎么会让付尚清小人得志?他要是好好的,这掌门之位,已经到了为师手上。”

刘极真当年是大师兄,然而他一心追求武学最高境界,并不想当掌门,上一代的长老们便看中了八面玲珑的宇文师。没想到,刘极真出门游历,回来就废了。接着,掌门带回了付尚清。宇文师与周家人并不同心,有了付尚清这个女婿,哪会愿意让宇文师接任掌门?便极力运作,让付尚清接任。

若是刘极真在,付尚清实力不及他,门中的根基又不如宇文师,当然没有胜算。

可惜啊,有时候还真是命,偏偏刘极真就废了,宇文师这稳稳当当的掌门之位,就这么易了主。

12.第12章祖师之墓

陆明舒躺在床上,直至深夜都没有睡着。

外面月光大盛,一抹光亮,正好透过接引天光的小洞,照在她的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