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戎的风俗,为勇士送行,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只需要将象征武士的火把高高举起。

这是对勇士的最高敬意。

都松杰望着两人的背影,不甘却无奈地闭上眼睛,他嫉妒这个男人,不仅仅因为他得到了清明,而是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所爱。

这一点,他做不到。

蝎军将陈涧西和君太平拦在营外,自从听说杨恪与都松杰比武,他们就长跪在营门前,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去:“少夫人,少爷他…”

“没有伤及要害,赶快准备金创药…”

话音未落,一个蝎军士兵赶着马车过来:“大王的命令,这辆车送给二位。”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这是‘云度’城的不传秘药,对治疗伤痛有奇效。”

清明接过来,柔声道:“请替我转告蝎王,请他信守承诺。”

“姑娘请放心,蝎王向来一言九鼎。”

杨恪看到清明头上的金簪,吃力地抬起胳膊,一把扯下来,清明惊道:“你干什么?”

“清儿,从今往后,你只能戴我送你的首饰。”

第五章公子

〔那些羞耻也是她的羞耻,钟品清的绝望与悲戚,结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高山。〕

白色的绢布在肩头绕过,清明担忧地望着杨恪,虽说没有伤及内脏,但左手手骨骨折,伤筋动骨百日,恐怕没个三五月是不能活动自如了。

他似乎很累,头枕在清明的膝上,睡得很沉。清明轻轻抚摸他散乱的发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她没有再说下去,那个“情”字,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妻子,那个被他废掉的钟皇后,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长久的肺病已经将她的生命消磨殆尽:“你不可以爱上他,绝对不可以。”

头痛欲裂,清明靠在红绢褥子上,思绪却不知在何处。

他这么不顾一切来救她,是因为爱她么?她不敢再想下去,帝王的情,太高不可攀,她不敢触碰。古往今来,又有几对帝后夫妻能相爱终老,一生不离不弃的呢?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用在这对站在高塔之巅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奈何…生帝王家啊。”她喃喃地、低低地说,说得百转千回、悲伤无奈。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马车而来。她一惊,撩开车帘,见文羿带着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文大人,你这是做什么?”陈涧西大声问。

文羿从兵士中缓缓走出:“来捉拿朝廷要犯。”

众人脸色一变,陈涧西怒道:“我家少夫人刚刚救了月门关!”

“我会请司徒总兵向朝廷上奏折求情。”文羿提剑朝车内一指,“但他必须归案!”

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将剑拔出,高声道:“少夫人,这里交给我们,快带少爷走!”

清明知道不能耽搁,一咬牙,接过马鞭,大叫道:“一定要活着,青岩城会合!”说罢,一甩鞭子,“驾!”

拉车的是犬戎的高头大马,脚力颇强,竟撞飞了几名兵士,沿着官道飞驰而去。迎面扑来的是冷冽的风,刺人骨头,喊杀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当天际终于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她勒住马缰,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车内有虚弱的声音问:“涧西他们呢?”

“他们会跟来的。”

一阵沉默。

“青岩城,还有多久?”

“已经到了。”

山下,官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城。

离城门越近,清明越担忧,他们没有通关文碟,守城门的高丽兵会放行吗?

“姑娘,请问是杨夫人吗?”一个男人从路旁跳出来,朝她恭敬地拱手,清明愣了一下,这个人她认识,是金洙正的近侍。

那人松了口气:“小人在这里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二位了,请二位随小的来,金大人已静候多时。”

顺利通过城门,高丽的建筑与仅百里之外的山阳镇已大不相同,房屋、围墙等都比大曦的要矮一些,据说高丽人还遵循着上古席地而居的生活方式,市集还算繁华,只是比起曦朝的城池要差太远了。

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清明小心地扶着杨恪走进院中,金洙正连忙迎出,朝二人跪拜道:“臣无力护驾,以致二位受此磨难,臣万死啊。”

“金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杨恪伸手去扶他,见这位曾经的帝王满脸是伤,他更加内疚,老泪纵横,将二人迎入屋中。

清明将走散后的经过如实相告,金洙正点头:“那些流民,陛下处理得妥当,赏赐的财物一事,不必放在心上。臣早已写了一封密折,呈给吾王,只是还不知吾王意思如何。此去我国京都陇庆城,需七日路程,进京之前,还需去见一人,若能说动此人帮忙,便成功一半了。”

杨恪奇道:“是何人?”

“我高丽有一民谣,‘楚有宋玉,今有杜衡;蜀有卧龙,我有九重’。杜衡与九重,说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姓杜,名九重,青松人氏,为尧朝忠烈之后,尧朝被大曦所灭,杜九重的先祖来到高丽避祸,其家族到这一代,便只有这一人。陇庆有三绝,杜九重便是三绝之首,有宋玉潘安之貌,又有卧龙凤雏之才,吾王常请他到宫中下棋吟诗,也曾邀他出仕,但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不肯为官,整日里纵情山水诗画,自诩白衣卿相,流连于妓馆之中。虽然他放荡不羁,但吾王对其非常信任,若能请动他做说客,此事必成。”

杨恪更加惊奇:“竟有这样的高士?我倒是很想会会。”

“臣已想到办法。”金洙正说,“臣听闻陛下精通音律,琵琶更是弹得极好。那杜九重也喜欢琵琶,不如以乐会友,陛下以为如何。”

杨恪苦笑:“只是我这左手,怕是弹不得琵琶了。”

清明沉吟片刻,忽然笑起来:“我有办法。”

车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秋天悄然而至,陇庆郊外的枫叶已经红于二月花了。杨恪脸上的红肿淤青已经褪去,只是眉目之间依然忧心忡忡。

“上次赏枫,还是在宫里。”他坐在车头,叹道,“那个时候哪里能想到,才不过一年,我就身为异国客了。”

清明听得心里一疼,去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又在何处呢?应该是犬戎吧,那是一个只有青草牛羊的地方,艰苦得难以想象,但可以磨砺人心。

远处传来锣鼓之声,混杂着鼎沸的人声,像是在举行什么庆典。金洙正差人去看了看,笑道:“公子,少夫人,这是在举行河神祭,以酬谢河神的风平浪静、泽被苍生。”

马车渐渐驶过去,河神庙前搭了一座戏台,挂满了鲜花与彩缎,一群身穿华丽服饰的乐生坐在台上一角演奏乐曲。忽然鼓声一响,一群彩衣少女手捧鲜花走上台来,翩翩起舞。忽而队形一分,现出一位锦衣女子,身上穿着印枫叶的短小上袄和墨绿色的膨大下裙,头戴辫子假发,发上结了红色彩带,手中执了一把绘莳草的绢折扇,以扇掩面。

随着乐曲,扇子缓缓移开,露出一双倾尽众生的眸子,媚眼如丝,台下的百姓们都高声欢呼起来。

“金大人,她是…”

“回少夫人,她就是陇庆三绝之一,舞姬晚清。”金洙正的目光被美人所吸引,“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传说她的轿子路过长街的时候,有一名少年瞥见她的容貌,竟被生生迷死。”

舞台上的女子舞姿轻盈优美,连清明都不禁叹道:“果然是美人。”

杨恪轻笑了一声:“确实是美人,只是若说天下第一,又怎能比得上我的母亲?”

清明心中一动,杨恪的生母是天赐皇帝的正妻琉璃皇后,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后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其一生居于琉璃宫,人们便以宫名呼之。前朝大尧亡于外戚专权,前车之鉴,大曦开国之后,皇后大多都出生微贱,多为小官吏之女。即使如此,曦朝上下,还是无法接受这位来历不明的孤女。文官们甚至跪在宫门前,大哭三天三夜,以示抗议。

但所有的争议都在见到琉璃皇后的那一刻结束了。

那是一个繁花落尽的晚春,迎接皇后的凤辇碾着满地的桃花和樱花花瓣而来,传说空中有红羽的孔雀盘旋引路。车停在午门前,宫女挑起绣双凤的红缎车帘,头戴翟冠,身穿翟衣霞帔的皇后走下马车,众人觉得眼前像是升起了一轮满月,炫人眼目。红羽孔雀被她的美貌震慑,羞愧得哀鸣数声,落地而亡。从此之后,形容别的美女,都用“落雁”,只有琉璃皇后,才配用“落凤”二字。

原本在午门外静坐示威的文官们纷纷朝她跪拜下去,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她不做皇后,谁做皇后?

琉璃皇后,是天赐一朝的传奇,只是天赐皇帝死后,皇后被勒令殉葬,传奇戛然而止。

“公子,晚清姑娘是杜九重的红颜知己,杜九重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到晚清所在的妓馆喝酒赏月。”

清明与杨恪互望一眼,露出一丝微笑,今晚,就是月圆之夜。

“姑娘啊,你的舞跳得真是一绝,连左议政大人都送了请柬来,请你去他府上献舞呢。”老鸨坐在晚清屋中,伸着右手,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玉质玲珑剔透,是今日晚清跳舞的彩头,“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翻过一页书,晚清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妈妈,已经戌时了。”

老鸨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已经戌时了,杜公子要来了,我哪敢打扰呢。”说罢,起身出门,门拉上之后,眼睛一翻,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别人把你捧上天去,你也只是妓女。

竹幽月明,晚风摇曳。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晚清轻轻合上《花间集》,柔声道:“是杜公子吗?”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戎装的年轻女人,她顿时愣住:“你是何人?”

清明微笑:“在下来跟姑娘借一样东西。”

清明侧过脸,墙壁上挂着一把曲项琵琶,梧桐木所做的面板上绘着白色牡丹,盛开如雪卷:“你的琵琶。”说罢,往她的脸上吹了一口气,她身子一颤,柔柔地倒了下来。

清明换上晚清的衣服,将牡丹琵琶抱在怀中,帘幕起伏如浪涌,她跪坐在帘幕之后,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人大驾光临。

风摇竹影,暗香浮动,纸门上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来了!清明琵琶横抱,将拨子一划,“筝宗”一响,饱满的音色跳脱而出,清澈的琴音,竟满是杀伐之意,不过是前奏,便能感觉到旗风猎猎、雄兵百万。

那人动作一顿,停在门外,静静地听她弹下去。

拨子越拨越快,清明闭上双眼,沉浸在两军杀伐的快意之中,如血的天空,战火与厮杀,像一幅展开的战争画卷。

“啪。”弹错了一个音,她猛地睁开眼睛,音乐也戛然而止。

“真是可惜。”门外的人走进屋来,一身白衣,手中执着一根通体洁白的长笛,隔着帘幕,看不清容貌,但仅仅是气质,也让人如沐春风,“这处转折确实很难,姑娘能弹得丝丝入扣,已属不易。”

“学艺不精,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究竟是何人?这首琵琶曲又是何人所作?”

“这首曲子名叫《破军》。”清明的指头轻轻划过紫檀木的琵琶背,“谱曲的人在曦国国都听一名说书者演说三百年前的曦国与犬戎大战,那是一场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集聚了那个时代所有最著名的将领,其中包括犬戎格勒单于以及曦国开国皇帝倪纭。两国在漠北平原决战,死伤四十多万人,最后曦国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但是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后,两位皇帝在王庭结下盟约,世代修好。虽然三百年来战事时有发生,但那场战争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被人们久久传诵。当年那位说书者功力颇深,将这场战争演说得极其精彩,如身临其境,令他心潮澎湃,热血翻涌,一夜之间便完成了他这一生空前的巨著——《破军》。”

杜九重在帘幕外跪坐下来,低头望着白箫:“曲中有王者之气,恐怕谱曲者不是普通人。”

“先生聪明绝顶,想必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姑娘不是高丽人氏吧?千里迢迢来高丽,只是为了让在下听这曲《破军》么?”

清明微笑:“听闻九重先生精通音律,这曲子的主人想与先生饮酒望月,谈论琵琶。不知先生可否赏脸?”

风将帘幕卷起,在两人之间起伏,间隙之中,清明终于看清了他的容颜,民谣说他堪比宋玉潘安,诚不我欺。

“抱歉,在下闲云野鹤惯了,已不想过问世俗中事。何况又出身低微,恐怕没有这个福分能拜见贵人。”说罢,起身行礼,朝屋外走去。

“宋代词人柳永自称白衣卿相,他一心出仕,只是未遇明主,先生也以白衣卿相自称,良禽择木而栖,想必也是在等待明君吧。”清明撩开帘幕,“刘备三顾茅庐,请得卧龙先生出山。我主以乐会友,岂不是比刘备更为风雅?”

杜九重嘴角带笑:“杨公子若是明君,又何以失了天下?”

“今日的杨公子,已非昔日吕下阿蒙。”清明推开雕花窗户,朝对面亮灯的屋子一指,“他在等着先生作隆中对,先生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杜九重的目光飘过竹林,落在那间屋上。清明又坐回原处,抱起琵琶:“先生是卧龙,高丽太小了,怎么够先生翱翔呢。”

杜九重沉默片刻,推开房门,又回头望她:“姑娘见识不凡,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杨公子真是让人艳羡。”

烛影摇红,嫩凉如水透窗纱。望着这把琵琶,清明垂下眉眼,她于音律,并无天分,但师父总是逼着她学,她都忘记自己的手被丝弦割伤过多少次了。

拿起拨子,弹出一个温柔的音符,悲戚的曲子从弦间流泻。

“古曲《恨水》,晚清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清明一惊,看到一个穿锦衣的男人走进屋来:“你是谁?”

“本官的帖子你可曾收到?”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五官倒还算俊朗,只是眼角有一丝邪气,清明厌恶地说,“什么帖子,我不知道,请你离开。”

那男人有了怒意,一把掀开帘幕,抓住清明的手腕:“不过是个舞姬,竟然敢三番四次拒绝本官!”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晚清姑娘。”这人看样子是高丽官员,为免泄露身份,她只能强忍着怒火,锦衣男人拿过灯台,映照她的脸,“目如流星、唇如点朱、肤如凝脂,这样难得的美貌,怎么会认错?”

清明将他推开,后退几步,撞翻了琵琶:“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强迫一个舞姬,若是让人知道,岂不贻笑大方!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否则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锦衣男人愣了一下,清明胸口起伏,转过身去:“你走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嘴角一勾:“不会有人知道。”

一阵晕眩袭来,清明一惊,抬起右手,发现刚才被他抓的地方插着一根银针:“你…”话未说完,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锦衣男人冷哼:“本官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负手而立,两个侍从跑进来,抬着清明出去,塞进小轿,离开得无声无息。

小屋之中,点着一盏纸灯,湘妃竹做成的骨,一共四面,蒙了上等的纸,上面绘水墨丹青。灯中散发出柔和的光,两人相对而坐,屋外竹林环绕,夜色静好。

“先生似乎一点都不吃惊。”杨恪问。

杜九重淡然地笑:“从襄月城传来的消息,江王要杀逊帝,逊帝出逃,已经在曦国传开了,许多诸侯蠢蠢欲动,谁能得到逊帝,谁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逊帝不想成为傀儡,那些总兵总督,都不能够倚靠,除了忠心耿耿的慕容北。但黑甲军早已遭忌,粮草辎重不足,战马也不足,能够帮他的,只有高丽和犬戎。杨公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杨恪欣赏地望着他:“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不知先生肯否与我一起为天下苍生尽一分力?”

杜九重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少年的双目,似在窥探他的心。杨恪觉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完全看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先生…在看什么?”

“杨公子。”杜九重的眼眸像是正在冰封的湖水,“我不能答应您。”

杨恪一怔:“先生认为我不配?我确实失去了江山,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些磨难令人清醒,我已不是…”

“您误会了。”九重公子打断他,“您口口声声说苍生社稷,但我看到的,是一头野兽。”

少年帝王惊道:“先生这是何意?”

“陛下,我想辅佐的,是一代明君,而不是一个心怀怨恨、一心复仇,身带血光的暴君。”

“暴君?”杨恪不敢相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是暴君?”

“灾难确实可以磨砺人心,但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九重公子优雅地转动白箫,站起身来,“陛下,您若能悟透,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杨恪心头像是闪过一道霹雳,连杜九重离开都毫无察觉,只是将这句话反复吟诵。

心怀恨意?一心信任的臣子、妻子,都背叛他、侮辱他,欲置他于死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不惜一切代价。

杜九重的话又在他脑中回现,难道这样的心思,会成为阻碍他的绊脚石?

他摇了摇头,将所有念头都甩出去,长长地叹息。还是去看看清儿怎么样了,真没想到她竟然会弹琵琶,只是听她演奏琵琶的技法,很是耳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不可能是品清,她根本不会弹。

穿过竹林,推开纸门,屋中空空如也。他吸了口冷气,冲过去拿起断了一根弦的琵琶,清明绝不会不辞而别,难道是有人带走了她?

墙角红木衣柜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揉着太阳穴,有些恍惚地走出来,看到他之后很惊慌:“你、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屋里?”

天气渐凉,草原的风由柔和变为冷冽。薄如蝉翼的帐篷破了一条口子,呼呼地漏着风。清明趴在牧草铺的床上,蓬头垢面,光着上身,背上搭着一块白布,布上渗着斑斑血迹。

双手冷得入骨,背上却犹如火烧。清明疼得意识模糊,微微喘着气。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床厚棉被,一边咳嗽一边给她盖上。

“品清姐姐…”

“没事了,安心睡吧。”钟品清点起火炉,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一锅酪浆,在火上煮着,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奶香。

清明抬起头,柳眉轻皱:“姐姐,这被子和食物,你从何处得来的?”

火炉中跳动的火焰将钟品清的脸映照出一种深沉的红色,她垂着眼睑,不说话。清明心头生出丝丝凉意:“你去见他了?”

钟品清依然不说话,只是眼底氤氲着凄凉。

顾不得背上的伤,清明径直走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身子,赫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吻痕和脸颊上被发丝遮住的淤青:“姐姐,你,你…”

“清明,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加上背上的伤…”

“不!你卖身得来的东西,我不吃!”清明抓起铁锅,狠狠扔在地上,手心里立刻被烫起一串燎泡。雪白的酪浆洒了一地,奶香味更加浓郁。钟品清急得连忙抓住她的手,找出白布,撕成布条给她缠上:“你这是做什么,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清明低声抽泣着:“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糟蹋。”

钟品清沉默良久,转身拿起一只小碗,将地上的酪浆收了半碗,递到清明手中,目光悲伤而恍惚,仿佛忆起从前的繁华景色,那遥远的襄月城,那彩色烟雾般的桃花林,那俊美优雅的锦衣少年,像在回忆上一世的风景。

“天地虽大,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呢?”

桂花的香味,轻缓温柔地飘入鼻息,柳清明从梦中醒来,绣金丝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濡湿。自从遇到杨恪之后,她总是会梦到品清,梦到他们在犬戎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她孤独地死去时,眼角那最后一滴泪。

有些回忆是美好的,有些回忆,只剩下痛苦。

“你是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清明回头,看到那锦衣的男人,他眼中有一丝玩味,正在细细地打量她,“我已让人来认过,你不是名妓晚清。”

“我早已告诉大人我不是。”清明冷冷地说,“既然大人抓错了人,是否该放我回去了?”

“放你回去?”他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听你的口音,不是高丽人吧?从曦国来?真是有趣,我虽有几名曦国小妾,却无一人有你这般容貌。既然来了,就做本官的妾室,本官自不会亏待了你。”

“呵。”清明浅笑,笑容明媚,语气却颇为不屑,“就凭你?”

锦衣男人脸上有了些许怒意:“怎么?我堂堂左议政,高丽的五王子宁海君,难道还配不上你这个卑贱的妓女?”

清明愣了一下,原来他就是宁海君,高丽王最宠爱的后宫杨敬嫔之子。高丽王有意废掉世子,改立其为世子,但朝野上下,反对者颇多。一年前,高丽王连废世子的旨意都下了,怎料文官们跪在宫门外哭了三天三天,高丽王无法,只得收回成命。

宁海君见她目光发怔,得意地笑,只要他说出自己的身份,别说是女人,天底下什么东西得不到?

“大人。”有人在门外轻声唤,宁海君伸手拂她的发丝,被她躲过,他也不恼,只笑道:“小美人,乖乖等着我,今晚我就来宠幸你。”

说罢,转身走出门去。清明目光一凛,立刻下床,将门开了一条缝,屋外有两个家奴守着。她不想惊动下人,合上门,从窗户出来,跃上房顶,在青瓦上掠过,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院落中有几株枫树,猩红的枫叶茂盛如祥云,可以将一个人完完全全隐藏在里面。清明拨开一枝红叶,看见一个女人从偏门走进来,头上披着外衣,遮掩着面容。

宁海君迎出来,扶着女人走进屋去。夜色朦胧,月已隐在乌云之后,清明又跳上房顶,将青瓦揭开两片,看到宁海君向那女人俯身行礼。

“母亲,宫中形势如何?”

原来那女人就是杨敬嫔。清明细看她的脸,美则美矣,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那是阴狠毒辣这些词语都不能形容的,只觉得被她看一眼骨子里都冷。

这就是后宫里的女人吧。

那高墙深院里,残酷争斗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