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放下,互相撞击,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清明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公主妖媚有余、端庄不足,美得令人害怕。

不知道,她带来的是和平还是灾祸?

“南奴!”一名犬戎士兵急匆匆地将她从人群中拉出来,“王子让所有近身侍卫都到大帐去,你还在这偷什么懒!”

为了迎接公主,赫特部举行盛大的宴会,大帐前燃起熊熊篝火,美貌的少女们身着盛装,围绕着篝火舞蹈,唱着让人脸红的歌谣。

清明手拿兵器,站在孤涂身后,这位王子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勉强应酬着族中官员的敬酒。

清脆婉转的笑声忽而响起,清明看过去,发现坐在孤涂身边的公主正回头看她,眼神勾人魂魄。

清明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将目光移到别处。

“王子,老臣在此祝贺您与云娜公主百年好合。”说话的是右大将,他端了一大杯烈酒,朝犬戎都城的方向拱了拱,“也祝刚刚即位的大单于身体康健、威名远播!”

说罢,一饮而尽。

清明察觉到孤涂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意。

“王子,您这次攻陷曦国山阳镇,可喜可贺,草原十六部都敬佩您的勇敢与谋略。”那位送嫁的官员也站起身来,“您的父亲——左贤王身体欠佳,思子心切,托在下转告,请您开春之后回王庭,共叙天伦。”

孤涂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左大都尉,我离开王庭时,父王不是说过让我永远不要回去么?”

“那只是左贤王一时气话,王子莫要当真。”左大都尉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何况您自从统领赫特部后就一次也没有向大单于纳贡。这次二王子继任新单于,您不去道贺,恐怕会惹来闲言碎语啊。”

孤涂嘴角一勾,站起身来:“今日迎接云娜公主,普天同庆,我赫特族人不分贵贱,不醉不归!”

左大都尉悻悻地坐回去,眼中已有了一丝凶光。

清明冷眼看着一切,忽然微笑,眸如星辰,面若桃花。

争吧,斗吧,犬戎越乱,于她的计划就越有利。

孤涂烂醉如泥,清明和另一个近身侍卫将他扶回大帐,刚将王子放下,另一个侍卫便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清明头痛起来,不得已,烧了水,将棉布浸湿,轻轻放在孤涂的额头。王子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睁开朦胧的醉眼:“南奴?”

“我不叫南奴。”清明不满,“我叫清明。”

“清明…”王子笑了一声,“像个女人的名字。”

清明打了个寒战,慌忙掩饰:“我只是生在清明时节。”

“南奴,你长得真是漂亮。”王子捏住她的下巴,“别说男人,我赫特部的女人,都及不上你。”

清明连忙将他的手推开:“王子,你喝醉了,我让侍者去煮醒酒汤。”

“不要走!”孤涂粗鲁地将她拉回来,“前日你念《论语》,说到‘孝道’,要遵从父母的意思,不得违背。我问你,如果你有个混蛋父亲呢?”

“您是说…左贤王?”

孤涂大笑:“左贤王,没错,他是左贤王,但他这个王位,是用儿子的性命换来的。十六年前,渥延大单于原本想要立我的长兄为继承人,却被上任单于居棘占了先机,夺了王位。他为了讨好居棘单于,竟然杀了大哥,以儿子的人头表示忠诚。”笑过之后,又悲戚莫名,“大哥…这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他死时那双眼睛,他恨父亲,也恨我,恨我不救他!”

往时的孤涂,都是冷静的,杀伐决断从不迟疑,没想到他心中竟这么脆弱与苦痛。恐怕也只有酒醉之后,才会有这般真性情吧。

“你父亲只是迫不得已。”嗓音柔和下来,她轻轻地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还有你。”

悲过之后又是大笑:“保护我?他只是想要保护他的权势、他的荣耀,仅此而已。”

清明叹息:“他是左贤王,有太多的不得已。”

地位越高,身上所背负的命运就越沉重,为了要活下去,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就像一场赌局,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妻儿臣下,都只是棋子,必要的时候,都可以抛弃。

这并非他们所愿,怪只怪他们站在权力的中心。

不知道,杨恪有一天会不会舍弃她这颗棋子呢?

耳边又回荡起品清死前的呢喃:“清明,你不可以爱上他,绝对不可以!”

“南奴。”王子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两人靠得如此近,他男性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攻城略地,“这片草原,只有你能懂我,你若是女人就好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迷恋,清明浑身发冷:“王子,你真的醉了,我是男人,不是女人!”说罢,逃难般跑出帐去,寒风呼啸,她急促地呼吸,想要令跳动不安的心宁静。

“恩公。”有人唤她,她回头,看见景檀之立于白雪之上,满身清辉,虽衣衫褴褛,依然仿若仙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你的心,是否躁动不安?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宁神静气。”

两人在自家帐篷前坐下,景檀之挖了一捧雪,放进她的手心里:“将双手搓揉,直到雪化,你的心就能静下来了。”

清明半信半疑,将雪缓缓搓揉,凉意钻进掌心,随经脉流经四肢百骸。她忽然觉得心中花香馥郁,不由得闭上双目,灵台一片空明。

雪化之时,心果然静如止水。

她睁开眸子,想要道谢,却蓦然瞥见他仰望星空的侧脸,月光柔媚,洒在他的脸上,竟如乱花迷人眼。

他看得如此专注,仿佛眼中再也无一物。

许是在悟道吧,她心想,不敢打扰,轻轻站起身,走回屋中睡下。

星月相伴,景檀之的眉间却浮起一丝悲意,良久,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第二日又轮到清明当值,孤涂王子不在帐内,据说带左大都尉阅兵去了,她忆起昨晚王子的醉态,不由得脸上泛红。不在也好,免得见面尴尬。

寒风呼啸,天色晦暗,她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幂幂,看来又要下雪了。

大帐门帘响动,暗香弥漫,一道曼妙的身影款款来到身边,他连忙行礼:“参见公主。”

云娜姿态婀娜,笑容妩媚,将她上下打量:“你叫什么?”

“回禀公主,属下清明。”

“可我听他们都叫你南奴。”作者:夷梦

清明沉默不语,她是俘虏来的奴隶,南奴自然是蔑称。

“听说孤涂王子很宠你,每日都让你到帐中给他念汉人的书?”

“王子倾慕汉人文化、一心向学,属下能为王子尽绵薄之力,是属下的福分。”

云娜笑意盈盈,又走近了几分,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长得真好看,你们汉人有个词,好像叫国色天香,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吧?”

清明背后一凉,慌忙躲过她的柔荑:“公主,那是说女人的,属下是男人。”

“这么好看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身子一歪,靠在她的身上,“我就喜欢你们汉人的男人,不像犬戎的,一个个都是老大粗。”

清明一脸窘迫,犬戎的女人多豪放不羁,只是没想到如此放荡:“孤涂王子少年英雄、战功赫赫,又博学多才,与公主正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公主媚笑不止:“说得好,你这南奴果然有才学,出口成章。”

她目光灼灼、杏眼含春,清明汗毛直竖,她却整个身体都欺了过来,清明一咬牙,将她推开,跪地道:“公主,属下无礼。”

马蹄声纷至沓来,孤涂王子带着众人在大帐前下马,看到面前情形,微微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云娜也不避讳:“王子,你这南奴真有意思,把他送给我吧。”

话一出,孤涂和清明的脸色都有些变。

“他是我的私奴,你若是想要奴隶,我挑十个送给你。”说罢,领着众人进了大帐,清明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公主真是难缠。

“孤涂王子,您的军队果然名不虚传。”左大都尉笑道,孤涂望了右大将一眼,“多亏了左寿大人治军有方。”

右大将一脸得意,连连说不敢。

众人喝过了酒,孤涂忽然道:“左大都尉,我听说,大曦皇帝的使节已经到了王庭了?”

“没错,不过不是当今的皇帝,而是逊帝。”

清明脸色一变,竖起了耳朵。

“逊帝?”

“就是天赐皇帝之子,当年的节律皇帝。他从曦国国都逃出来,朱厌城的慕容烈拥立他复位,派使节请大单于借他五万匹马,并许以岁币。”

“大单于的意思呢?”

“单于说要与节律皇帝面谈,命那使节回去复命,开春之后,寻一处地界,双龙会。”

双龙会?

清明眉头微颦,大单于这是何意?

曦国大乱,国内兵荒马乱,节律皇帝无疑是最好的一枚棋子,若不是有忠心耿耿的慕容北,必然会成为各路诸侯争夺逐猎的对象,莫非连犬戎单于也有这样的心思吗?

杨恪会来吗?

孤涂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个突然闯入的人影打断。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肩上扛着一个纤弱的女子,右大将怒道:“休屠,你干什么?”

“王子殿下,我给你捉了个小贼!”说罢,面目狰狞的休屠将肩上女人狠狠扔在地上,女子发出一声痛呼。

清明神色剧变,那是文卉!

“她偷了什么?”

休屠将一件雪白的大狐裘往文卉身上一扔:“就是这个。”

“不,这不是我偷的!”文卉急忙分辩,休屠冷笑:“这件狐裘是殿下的随身之物,从不离身,竟然穿在这个女奴的身上,不是偷的又是什么?”

可恶,清明低声咒骂,这个休屠,强占文卉不成,因爱生恨,竟然用这等卑劣的手段恣意陷害!

孤涂脸色阴沉,右大将厉声道:“女奴,说,这狐裘是不是偷来的?”

“不是的,大人。”文卉急得哭泣不止。

“那是从何而来?”

“是…”文卉本想如实相告,却又害怕将清明牵扯进来,一时间犹豫不定。清明放下长矛,走进帐中,跪下行礼:“各位大人,请不要责怪拙荆,这是…”她望了孤涂一眼,“是殿下赏赐给属下的。”

四周响起轻轻的抽气声,右大将的脸色尤其难看:“殿下!这南奴所说,是否属实?”

孤涂面沉如水,看不清漩涡下的景色,沉默片刻,他开口,轻描淡写:“我没有赐给他任何东西。”

清明悚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右大将冷笑,眼神像狐狸一般狡黠恶毒:“身为近身侍卫,竟偷盗先单于赐予殿下的狐裘。休屠,偷盗王族之物,该当何罪啊?”

“砍断双手,贬为死奴。”

“那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立即行刑!”

“是!”休屠一招手,几个伴当进来,拖起清明就往外走。她死死地瞪着赫特王子,忆起昨晚他醉中的呓语,心凉如冬日雪原。

“不,清明!清明!”文卉哭喊,想要追出去,被休屠踩住后背,压在地上,“殿下,这个女奴如何处置?”

“这南奴于本王子有功,将功折罪,免去砍手之刑,关入地牢。”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这女奴,就赏给你了。”

休屠大喜,高声谢过,扛起哭叫不止的文卉,走出帐去。右大将端起酒碗:“殿下、公主,莫为这等小贼败了兴,臣敬两位主上一杯。”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撩起孤涂额前垂下的一缕发,那双鹰目风雪弥漫,冰冷刺骨。

第十章流产

〔明君,我一定要回去,回你父皇身边,这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意义。〕

赫特部的牢狱,是真正的地牢,修建在地下,阴冷干燥。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不知道这里究竟死过多少人,藏着多少冤魂。四面是墙,牢门一关,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原来,那件狐裘是先单于所赐,休屠故意在王庭来使面前揭发狐裘一事,定然令孤涂骑虎难下,不敢承认,否则就是亵渎主君。

真是讽刺啊,昨晚他才控诉父亲弃车保帅,今日便重复父亲的所为,他的哥哥还是王子,而她,不过是个奴隶罢了。

曾经,她是流民,被父母抛弃;后来,她是棋子,被师父利用;现在,她是奴隶,又一次被人背叛。

什么知己,笑谈而已。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愤怒,一拳打在地上,指节处火辣辣地痛。

地下看不见光,也看不见时间,静默久了,她不由得轻轻抚摸小腹,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恪,如今他应该到了朱厌城了罢。他会想念自己和这个孩子么?

“对不起,明君。”她声音沙哑,无力而悲凉,“娘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

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忽然透进来的光令她双眼疼痛难忍:“谁?”

“南奴,是本宫。”

“云娜公主?”

“怎么?见了本宫也不见礼?”

清明连忙俯身叩拜:“参见公主。”

“免礼平身。”公主点起墙上悬挂的火盆,火焰跳动,清明的双目好一阵才缓过来。云娜腰肢轻摆,笑靥如花:“南奴,我知道那狐裘不是你偷的。孤涂果然宠你啊,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有断袖之癖。”

清明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也没什么,只要本公主替你求个情,你就能出去。”

“属下谢过公主。”

云娜巧笑倩兮,伸手摸她的脸:“你要怎么谢我?”

清明本能地让开:“公主…”

“你躲什么呀?”云娜身子一软,跌在她的怀中,朝她抛出一个媚眼,“南奴,我问你,我美吗?”

“公主…自然是美的。”

“那你说两句汉人的诗来赞美我啊。”

清明读的诗词并不多,此时搜肠刮肚,终于搜罗出两句:“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城与倾国,果然很美。”云娜言语暧昧,“我也曾听人唱过一首汉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奴,既然我这么美,你是不是要来求我?”说罢,凑到她耳边,轻轻呵气。清明全身发麻,吓得连忙将她推开,用力过猛,云娜公主竟跌倒在地。

“公主,我…”

“你!”云娜大怒,“本公主献媚,你竟然敢拒绝?”

“公主,你听我说。”清明左右为难,云娜霍然站起,眼中阴毒乍现:“好,你也有断袖之癖是吧?本公主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将衣服一撕,高声叫道:“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侍卫们冲进来:“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护着衣襟,指着她恨恨道:“本公主好心好意来看望这个南奴,他竟然丧尽天良,想要强暴我,简直罪不可赦!带他去大帐,我要殿下给我主持公道!”

清明被扔到孤涂的面前,脸上都是拳脚伤,她抬起头,望着满脸怒容的王子:“殿下,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公主正掩面假哭,左大都尉暴跳如雷:“殿下,你一定要还公主一个公道啊!”

孤涂沉默不语,斜眼瞥了云娜一眼:“公主怎么会去地牢?”

“我念他有才学,不相信他会偷殿下的狐裘,想去问个清楚,谁知道他竟然…”云娜放声大哭,音调委屈凄惨,声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头。面对梨花带雨的美人,任何男人都不会不动容,连孤涂都有些信了,对清明咬牙道:“你这个狗奴才!”

“殿下,请相信我!”清明叫道,孤涂大怒,一脚踢在她的胸口,将她踢飞出去,“来人,给我拖出去,吊起来打二十大棍!”

“才二十?”右大将不满。

孤涂一挥手:“还不快拖下去!”

清明被士兵架出去,绑在拴马桩上,两条手臂被高高地扣在铜环中。她惊恐地看着士兵手中的木棍,足有手腕粗,“不,王子,我真的没有对公主无礼,您听我解释!”

一丝疼痛在孤涂的眉间闪过,他冷着脸:“用刑!”

士兵将木棍一舞,重重打在她的腰间,剧烈的痛像恶魔的狞笑,她嘶声尖叫:“不要!不要打我的孩子!”

话音一落,第二棍正好击在她的小腹,她似乎听到另一声惨呼,像是婴孩的呜咽,从身体里传来,一瞬间便撕裂了她的心。

“住手!”一声怒喝在身后响起,行刑的士兵回过头,看到一道白影鬼魅般来到面前,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貌,就被一掌击倒。

“清明!”景檀之叫着她的名字,手拿牛耳刀,砍断绳索,她软软地跌在他的怀中,捂着自己的肚子,拼尽生命般尖叫:“孩子,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他!”

犬戎士兵围过来,数把长矛刺到景檀之的面前,孤涂怒道:“你是什么人?”

景檀之瞪着他:“她没有偷狐裘,也没有对你的女人意图不轨。”

“你如何知道?”

景檀之一字一顿,像是在念一道魔咒:“因为,她是女人。”

孤涂大惊,胸口像被巨石击中:“你说什么?”

“明君…”清明的声音虚弱下去,死死拽着景檀之的衣袖,“我的孩子…”

他低头看去,她的双腿之间有猩红的血浸透出来,将他的视线一点点染红。

似乎意识到什么,孤涂脑中一炸,俯身将她抱起:“来人!快叫大夫!”

清明无力地仰望苍穹,这一刻,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雪片如同卷起的牡丹花瓣,在空中凄艳地舞蹈。